北雁南飛 正文 第卅二回 內外各通言逃生定計 娘兒雙鬥智清夜登程
    在一天乘涼的晚上,姚家人都在門外空場子裡坐著閒談,是姚老太太說到她在長毛造反的時候,她逃難的情形,有聲有色,大家正聽得起勁。在那星光之下,卻見一個人影子,緩緩地走了過來。同時,那人身邊,帶了一種窸窣的聲音。在鄉下婦人耳熟能詳之下,知道這是打鞋底拉麻繩發出來的響聲。姚老太太便停止了話鋒,問道:「是哪一位來了?」宋氏道:「看走路的樣子,好像是五嫂子。」五嫂子答道:「可不是我嗎?師娘好尖的眼睛。」說著她已走到身邊,見凳子上都坐滿了人,就在大門口石階上坐著。這裡,正擠挨著春華坐的竹椅子。五嫂子道:「大姑娘的身體現在全好了嗎?」春華道:「多謝你記掛,現在總算沒有什麼病了。」五嫂子道:「我總想來看看你,又總是因為事情把身子扯住了。」說著她窸窸窣窣的拉著鞋底上的麻繩子,好像是很自然。而同時她一隻腳伸到竹椅子邊,卻碰了春華兩下。

    春華道:「上次我在你家裡吵鬧著你,還沒有謝你呢。你拉的鞋底很好,等你自己的拉完了請你給我拉一雙。」五嫂子道:「我也是因為乘涼閒著沒事,拉拉鞋底。若是大姑娘等著要穿的話,我這個放下十天半月來,也不要緊的,你明天把鞋底送到我那裡去,好嗎?」她說著,又碰了春華兩下腿。春華道:「你不知道哩,我現在懶得像死蛇一樣,卻有點懶得動,我叫人送給你吧。」五嫂子笑道:「又不是三里五里路,為什麼那樣懶得動,仔細在家裡悶出病了。我們窮家,也沒有什麼請你,明天熬一鍋好好的綠豆稀飯請你吧。你若不去,我就要恨你了。」說著,她還扭了身子一笑。

    姚老太太道:「這孩子就是這樣不識抬舉,人家越是要請她,她倒越是不要去。」五嫂子笑道:「不呵!大姑娘和我是說得來的,如果是我請她,她沒有什麼不去,這不過是和我說著玩罷了。」宋氏道:「不過總讓她去打攪你,我們也是心裡不安。」宋氏坐在比較遠些的一張睡椅上,臉是仰了向著天上的。五嫂子在這時,又伸了腳碰了春華兩下腿。於是她就抬頭望了天道:「看呵,這樣滿天的星斗,針腳都扎不下去,明天又是大晴天了。樹葉子都不動上一動,明天一起床就要熱的。」她這樣地把話頭一分開,慢慢地就說到別的事情上去。約莫談了一頓飯時,五嫂子站起身來道:「我屋子裡還點了一根蚊香呢。人不在屋子裡,仔細燒了帳子,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回去了。」說著,她站起身來就回家了。

    春華把話聽在心裡,次日一早起來,就把鞋底麻繩一齊找了出來,將一塊布包捲起來,放在桌上,擺了一會子,覺著不妥。心想母親看到了,以為我是急於要出門,說不定,她又不要我去的,因之把那個布卷放到櫥子裡去。到了上午,破例到堂屋裡來坐著,以為祖母和母親看到,必定會叫自己到五嫂子家裡去的。不想今天上午祖母和母親全是有事,並不在堂屋裡閒坐。看看天井上射下來的太陽,已經走上堂屋中間來了,恐怕是午飯要上桌。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才到五嫂子家裡去喝綠豆稀飯,這現在可以不必了。因之自己下了個決心,自動的出門,於是由櫥子裡取出那個布卷,夾在脅下,悄悄地走到堂屋裡來。可是剛一出裡房門,就聽到宋氏大著聲音在堂屋裡罵小兄弟道:「這麼大的小孩子,一點兒不聽教訓,爹不舒服,躺在床上,你還是這樣高興,大的是不聽話,小的是話不聽,這真叫做父母的人灰心!」

    春華立刻將身子一縮,把那個布卷塞到床上枕頭下,倒呆坐在椅子上,一點沒有主意。可是人雖在椅子上,眼睛可不住的向窗子外照牆上看去。只見那太陽光一寸寸的向下照來,那正是說太陽當了頂,五嫂子綠豆稀飯,恐怕已煨爛了。自然她並不是光叫自己去喝綠豆稀飯,這裡面必然另有別情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自己也是急於要知道,在家裡發呆,那又怎是個了局,於是猛然抽了那個布卷,就向外走。走到堂屋裡,宋氏猛然叫了一聲春華,她嚇得心裡一哆嗦,只好站定。宋氏道:「五嫂子昨晚上約你去喝綠豆稀飯,你怎麼還不去呢?」春華真不料說出來是這樣一句好話,因答道:我這也就打算去了。」偷偷地看著母親的顏色,雖然還瞪著兩隻眼睛,臉上還沒有什麼凶狠的神氣,這才慢慢地移動了腳步,向五嫂子家來。

    五嫂子在堂屋裡看到她,直迎出籬笆外來,攜了她的手,走到屋子裡去,放了門簾子,望了她的臉,低聲道,「這件事,我是想告訴你,可是我又怕告訴你。」春華倒吃了一驚,紅著臉道:「難道在我身上有什麼變故嗎?」五嫂子伸手輕輕拍了她的肩膀道:「你不要害怕,是喜事,不是什麼壞事。那位屈少爺,為了什麼事走的,你都知道吧?」春華道:「你這話越說越遠了,怎麼會牽扯到他身上去?」五嫂子笑道:「不忙,好事從緩等我來慢慢地告訴你。」春華道:「你看你這人說話,自己是多麼顛三倒四!我一進門,你拉著我的手就說起來,怎麼倒說是我忙?」五嫂子也不和她理論,扶著她在椅子上坐下,將泡好了的茶,斟一杯放在她面前,這才手上揮了蒲扇,坐在一張矮椅子上,向她笑著。春華手端了杯子呷茶,眼可看了她微笑,因道:「我偏不著急,你不說出來,我就不問你。」五嫂子笑道:「我把你請了來,特意告訴你消息,哪有不說之理。那屈少爺,他膽大極了,和大妹兩個人居然在省裡住著一處。」春華皺了眉,又笑道:「管她呢。」五嫂子道:「他們和李少爺,在省城裡常有來往。」春華放下茶杯,胸口一舒氣道:「你怎麼知道這件事?」五嫂子道:「屈少爺回三湖來了,昨日晚上,偷偷地溜到我們這裡來了。」

    春華伸著手道:「帶來的信呢?」五嫂子道:「信可是沒有,屈少爺帶的是什麼實在的話吧,屈少爺說,他若是能夠和你見一面,當面說上幾句,那是更好。若是不能夠當面說,以後就由我這裡傳消息,只要你約定了日子走,他就把李少爺找來,包好一隻船,在對河永泰鎮彎住,你什麼時候上船,什麼時候開走。這樣一來,你就鰲魚脫了金鉤釣,搖搖擺擺不回頭了。」五嫂子說著這話,也和春華得意,將扇子在胸前不斷地揮著。春華微微地笑著,將手撫摸了桌沿,許久沒有作聲。五嫂子道:「他把話說完了,就叫我問你,你的意思怎麼樣,我就對屈少爺說,不用問,她一定願意走的。」春華笑道:「你倒知道我的心事。」她只說了這樣一句,依然又低頭微笑著。五嫂子笑道:「也許是我猜錯了,只要向屈少爺回斷一句就是,好在他也不能把你拉了走。」春華道:「你這不是故意……」話未完,她又盈盈一笑。五嫂子正色道:「還是說正經的話。你看這事妥當不妥當?你有什麼話,盡可以告訴我。他約在明日一早,在渡口上字紙塔旁邊,等我的回信。」春華皺了眉道:「你是知道的,我年紀輕輕,哪裡懂這些事。不過我有個機會,倒是可以告訴你。就是過兩天,我娘要我到外婆家去拜壽。外婆家裡就沒有人管我,做壽的時候,人多手雜,一混就混出了門的。若要走,最好就是五月二十七八這兩個日子。」五嫂子道:「你外婆家不是到永泰只有兩里路嗎?」春華道:「到河邊下那就更近,由屋裡翻過長堤去,那就是的,假如船彎在我屋後面,那一溜就到了。」五嫂子笑道:「這就越說越近了,我辦的這事,總算合你的心了吧?我就是這樣回屈少爺的信,就說你什麼都願意了,在二十七八這兩天把船彎在你外婆屋裡後面等著。」春華聽到了這裡,又把頭來低著,默然地沒有作聲。五嫂子道:「你到底是說話呀,到了這要緊的時候,你又一字不提了。」

    春華依然不說,春華皺眉道:「你怎麼老說這句話,有心耍我不成。」五嫂子這才笑道:「我怎敢耍你?這話說出來,他們是膽大包天。」於是將聲音低上一低道:「屈少爺來說,李少爺的意思,想約著你一路逃跑。跑的地方就遠著啦,是從前包老爺作五殿閻王,日斷陽來夜斷陰的所在。」春華笑道:「你不要摔故典了,一說出來,更不是那麼回事。我想你說的這個地方,準是河南開封府。」五嫂子聽說,就不由兩手一拍掌道:「還是大姑娘才學好,一猜就猜出來了。」

    春華笑道:「這也用不著耍什麼才學,明擺著在那裡的。只是這話怎麼和你說的?有些靠不住吧?」五嫂子剛要張了嘴說,春華就向她搖著手道:「你低聲一點,屈玉堅他真來了嗎?你不要冤我!」五嫂子道:「我的大姑娘,我有什麼事冤過你?你這個時候,是在難日裡頭,我們旁邊人,就是不能幫著你,也犯不上來耍你,與我有什麼好處?」春華手撐了頭,靜靜地想著而且還微閉了眼睛,於是點點頭道:「唔!我想你五嫂子也不會拿我這可憐的人開心的,你再把他的話,細細地學說一遍給我聽。」

    五嫂子將蒲扇沿咬在嘴裡,轉著眼珠想了一想,因笑道:「大致我已經記得了,他說,李少爺到他家裡去,看他和大妹兩個人,過得很好,就也想同你學他們的樣。」說著,看了春華一眼,她似乎感到一種惶恐似的,臉上紅著,立刻把頭垂了下去。五嫂子道:「他家鄉有很好的房子可以住,而且還有田租可以收得吃。在那個地方,還有洋學堂可以進去呢。而且屈少爺帶了大妹,也同你們一路去。」

    春華撲哧一笑道:「五嫂子又胡扯了。誰是你們,誰是我們?」五嫂子笑道:「你還用得著我說嗎?反正你心裡也是很明白的。」春華道:「你不知道我現在是坐著牢,我會飛嗎?」五嫂子道:「你自然是坐在屋子裡的人,不知道往哪裡走,可是有人來接你,你也不會走嗎?」春華笑道:「哪個按我?」手提了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呷著。可是手上還有些抖顫。五嫂子笑嘻嘻地向她望著,許久才道:「古來佳人才子,在後花園私訂終身的就多著呢,這也算不了什麼。我就是這樣的去對屈少爺說吧。」

    春華心中,已是亂跳,將茶杯沿放到嘴裡,眼睛斜射了人,又好久沒有答覆。五嫂子這就笑道:「本來我的嘴也太囉嗦了,這話說得彼此心裡明白就是了。春華極力鎮靜著微微地撅了嘴道:「你是明白了嗎?你不要瞎說了。你知道我外婆屋後面是怎麼個樣子?」五嫂子道:「我也沒有到過你外婆家,怎麼會知道?」春華道:「卻又來,你既不知道屋後面是怎麼個樣子,那你怎麼告訴人家在……」說著說著,她的聲音,細微得又聽不出來。五嫂子忽地將蒲扇在手心裡一拍,身子向上一升,笑道:「還是我們大姑娘明白。你告訴我,那裡是怎麼樣一個情形呢?」

    春華道:「那裡有三棵老柳樹,比什麼柳樹都大。最容易認不過的,就是向下再走三五十步路,有個倒了的過路亭子,認準了那個亭子,就一點也不會錯事。」五嫂子嘴裡銜了蒲扇的邊沿,微微的點了頭向下聽著,笑道:「大姑娘真是什麼事也留心,對這地方說得這樣有頭有尾,那還有什麼找不著的。事成之後,你可要重重地謝我呵。」春華對於這件事,本來有點不能暢所欲言,五嫂子再一和她開玩笑,更教她沒了主意。後來顫著聲音道:「我……我……我害怕。」說著把手撫了胸。五嫂子道:「你怕什麼?」春華不答,只有一股子勁兒紅了臉低頭坐著,五嫂子也不願多逼她,盛著綠豆稀飯陪她吃了,就叫她早早的回去。

    春華當了五嫂子的面,雖然是滿心歡喜,可是也不好露在面子上。及至回到家裡,走進房去,彷彿這條身子,輕快得可以飛起來,也不知是何緣故,自己就跳了兩跳。屋子舊了,地板也不免有些活動,當她跳著的時候,連桌椅床架,都有些作響。她每日在屋裡,最討厭的就是窗子外那堵迎面而起的白粉牆,把眼睛所望到的地方,立下了一重界限,不許眼睛再看過去。可是現在看起這堵迎面而起的牆,也覺有意思了。記得以前做過一個夢,夢到一位俠客,由牆上跳進窗戶來,把自己背了走。

    當時醒過來,也就想到哪裡會有這樣的一天。那俠客的頭,倒好像是白粉牆上畫的那紅蝙蝠。以前相信自己看那紅蝙蝠看得多了,所以就把那紅蝙蝠幻成了夢裡俠客。於今看起來,這蝙蝠的兩隻眼睛和五嫂子的眼睛一樣,或者就應在這蝙蝠的身上。真也有趣,今天才算捉摸出來,這蝙蝠的眼睛,竟會是五嫂子的眼睛一樣。跟了這個念頭,於是「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覺得精神很好,在白粉牆外面,擁出了一叢高柳樹的樹梢,也就聽著吱喳吱喳的一片蟬聲。雖然不過是一點景致,卻很能引起很濃的詩意,為了這個,就聯想到念詩了。

    於是翻出一本久已不念的唐詩。攤在桌子上念了起來。小兄弟聽她念詩,跑了進來.撅著嘴道:「你到五嫂子家裡去喝綠豆稀飯,為什麼不帶我去哩?」說著,跑過來扯她的辮子,若在往日,打斷了她的詩興,她就輕輕地敲兄弟一個爆栗的。但是這時她俯著身子,兩手抱住兄弟的頭,在他額角上親了一個嘴,笑道:「這是我不對,我不曉得你要喝綠豆稀飯。下次我一定帶你去,還到五嫂子家裡,去搬兩個西瓜回來。」小兄弟道:「下次是什麼時候去?」

    春華聽說,就一手托住小兄弟的手,一手輕輕拍著他的手背,笑道:「你不要吵,等我想去。今天去,已經是不行,人家熬的稀飯喝完了,就是再熬稀飯,也沒有了白糖。後天去呢,日子又太遠了。明天下午,我一定帶你去。」說著,又向小孩子頭上親了一個嘴,笑道:「好兄弟,你是一定聽話的,若是我明天忘了,你就提醒我一聲。娘若是不讓你去,你哭著鬧著,跳起腳來,也一定要去。」小兄弟道:「我一定哭,好姐姐,我明天不揪你的辮子了。」春華道:「若是娘不讓你去,你就揪著我的辮子。」小兄弟將一個小手指頭,指了她道:「姐姐又騙我哩。揪了你的辮子,你好生我的氣,不帶我去嗎?春華笑道:「小傢伙,你倒也會用心。就是這樣說,不用作聲了。」這小兄弟,還在袋裡掏出兩粒沒有咬動的炒蠶豆放到春華的手裡,方才走去。

    到了次日下午,一切都依著春華的計劃。到五嫂子家裡,陪著小兄弟吃了兩碗綠豆稀飯,約他到門口去玩一會子。就在這一會子,春華便知道了在今天上午,五嫂子已經和玉堅見了面。玉堅說有這樣一個機會,那真是天緣巧合,一定派專人連夜下省去報告這個消息。夜航船今天晚上就走,後天上午可以到省。五六個日子,

    小秋就可以趕到。等他到了,再來回信。春華聽說,只覺得時期寬容,這件事是順水推舟的做了去,一點不會變卦,高高興興地帶了兄弟回去。自這時起,暗中不住地算著,到外婆生日,還有幾天。又算著,派去的專人,該到省了,小秋該動身了。在面子上,卻是一點不動聲色,就是母親兩次提到外婆過生日,要派人去拜壽的話,自己也守著沉默,免得漏了口風讓母親疑心。

    這兩天,玉堅和五嫂子當了街上趕集的機會,又會過一次面,說是派的人,的確走了。在那個時候郵電交通,還不曾普及到內地,內地人有什麼急事,要給外鄉人送信,總是派專人走動。有水道可通的地方,從上游到下游,便是夜航船,遇到順風,一日夜可走兩百里,由下游向上游,那只有走旱道,由曾左平定洪楊而後,有五十年的太平日子,揚子江南岸幾乎不知道路劫這個名詞。所以有了急事的人,哪怕是單身,也可以通宵走路。在每個城市裡面,也都有這種人,專和別人家送急信,每天一二百里路,江西人對於這種人物叫做腳子。就是當地沒有這種人才,也可以找轎夫代理,有一吊制錢,那時候便可以讓腳子跑一百里路。所以玉堅派一個腳子下省,去是夜行船,代付一吊二百錢船價。回來要他起旱,另給三弔錢,算是工資旅費,完全在內。他覺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六七天准有回信的,五嫂子把這話告訴了春華,她也是十分放心。

    只是到第六天的時候,也不知道精神上受了一種什麼刺激,只覺坐也不安,走也不安,看書看不下去,做女紅是更透著煩悶。因之堂屋裡坐一會,母親房裡坐一會。有時也明白過來:為什麼這樣,那不是讓母親疑心嗎?因自向母親道:「這真奇怪,今年夏天,我格外地怕熱。現在還沒有到三伏天呢,我就這樣五形煩躁。」宋氏倒安慰著她道:「那不要緊,耐性子坐坐就好的。你不會找本鼓兒詞躺在房裡看嗎?」這真是二十四分的奇怪,母親竟會叫人看鼓詞。她待女兒的已經是越來越好,莫非她已經知道女兒要逃走了不成。便笑道:「我想著,這個樣子,恐怕是要鬧什麼災星。從今天起,我要躺在房裡過七八天躲開這災星來。」宋氏連忙道:「你難道忘記了嗎?過幾天是外婆的生日,你該去拜壽了,怎麼好在房裡過七八天呢?我想著,外婆很疼你的,說不定再過三天就會派人來接你的。」

    春華皺了眉道:「照說,外婆過生日,我是應當去拜壽的。只是我怕熱鬧,那怎麼辦?」宋氏對她臉上,很留心的看著,問道:「你打算不去嗎?」說話的時候,宋氏是拿了一件小兄弟的衣服在打補釘,在堂屋的迎風口上坐著。春華坐著稍微退後一點,一把矮的小椅上,面前立著一個竹竿麻夾子,夾了一仔麻。娘兒兩個,本來也就是一面做活,一面談話。現在春華抬起頭來,向母親的臉上看去,不想母親兩隻眼睛,像一道電火似的,向自己臉上罩著。心裡這就怦怦的跳,暗忖,這句話,有什麼說錯的地方嗎?強笑道:「我怕羞,一個家裡人也沒有在身邊,我是不會拜壽的。」宋氏道:「外婆家裡,不像自己家裡一樣嗎?這兩天,你爹的病,已經好了。若是再好一點,說不定我也陪著你去。」春華卻不由澆了一身冷汗,因正色道:「若是為陪了我去,那倒不必。我就算怕羞,把臉子一繃,也就挨過去了。爹的病,那是要緊的。到外婆家過一道河,來去一二十里,當天又不得回來。娘!你還是不要去吧。」宋氏的目光,依然在春華身上打量。因笑道:「照說呢,你也不是七歲八歲的小孩子,我陪不陪自然也不要緊。不過替娘拜壽,也是要緊的事。」

    春華道:「爹的病,那更是要緊的呀。」說著,她就微皺起眉頭子來,對於父親無人照護這一層,似乎很掛心。宋氏微昂著頭想了一想道:我大概是不能去,那就再說吧。」春華看母親情形,很不自然,不時向人露出笑容來,那笑只是臉上的,並不是心裡的。越是這樣,倒不要說出來一定要去拜壽,免得她疑心。於是將手上披的麻絲,一齊都掛到麻夾上去,將一隻小拳頭,微微地捶了額角道:「總是這樣頭昏腦脹。若是身體不好,大熱的天,我就不出去了。」說著,已是站了起來。宋氏道:「這些麻,你不要披它了,等拜了壽回來再說吧。頭暈,你是昨晚乘涼乘得大夜深了沒有睡夠。這時到屋子裡去打個中覺吧。」春華笑道:「你老人家一疼起女兒來,就是這樣巴不得抱在懷裡。」宋氏也笑道:「你以為恨起女兒來,就是巴不得拋在崖底嗎?其實你要是老早就這樣聽我說話,我也決不會和你生上許多氣的。」這樣說著,娘兒倆便是極端的諒解,春華便表示安心聽娘的話,到外婆家去拜壽了。

    到了次日上午,五嫂子在堂屋裡就大聲說著話進來道:「大姑娘在屋裡嗎?我要請你給我翻翻《玉匣記》呢。」說著,走到春華臥室裡來,回頭看看沒有人,手扶了她的肩膀,對了她的耳朵,低聲道:「腳子已經回來了。說是李少爺連日就動了身,二十七日一定趕到永泰。」說完了,立刻大聲道:「我也想替我老娘,做兩雙壽鞋,你看哪一天動針線的好呢?」春華眼望著五嫂子微微地笑著,也就大聲道:「唔!沒有事就不來看看我,要有事差我,腳才到賤地呢。」說著話,二人又嘰咕了一會,結果便是春華約定了,叫小秋的船停在風雨亭子邊,在船桅下面掛一樣紅東西做記號,晚上呢,就掛紅紙燈籠。不論什麼時候,自己有了機會,就上船去,他們只管預備著,以便自己上了船,立刻就開了走。五嫂子含笑點頭,依了她的計劃而行。

    這日子去五月二十八,一天比一天近,春華的心事,也一天比一天慌亂,同時,也是一天比一天高興和害怕。到了二十四這天下午,宋家派了一個小長工來,說是老太太的意思,姑爺的身體,還沒有復元,請大姑不必回去。只要有外孫姑娘一個人去就行了。而且要去,明天一早就走,外婆是想她去多過一兩天呢。宋氏聽了這話,又叫春華商量一陣,春華心裡亂跳,面子上就答應了。

    到了這天晚上三更天,宋氏就把春華叫醒來,點著燈,給她梳頭。春華向來梳辮子的,宋氏說,既然代替父母去拜外婆的壽,就是大人,沒有梳辮子的,因是和春華挽了個小圓髻,而且在圓髻縫裡,壓上了一朵紅絨花。春華道:「紅花紅朵的,俗得要命,戴上一朵新鮮的梔子花吧。」宋氏道:「外婆那大年紀的人總圖個熱鬧,不戴紅花,她不高興的。」春華想著也倒就依了。隨著宋氏又在梳頭桌上加了一盞燈,恰好鏡子兩邊立著。春華心裡想著,這樣點兩盞燈籠梳頭,倒有些像新娘子出嫁的頭一晚上,上頭的那一番禮節。只是做姑娘的人,可不能把這種話說了出來。

    宋氏接著把胭脂水粉拿出來,要春華打粉,她對於敷粉,卻薄薄地抹了一層,胭脂這東西,卻不曾用慣,便皺了眉頭子道:「臉上抹得通通紅的,見人多不好意思。」正說到這裡,姚老太太扶了拐棍走來,接著道:「這是什麼話,給你外婆拜壽,怎好一張大白臉進人家的門?抹上些胭脂吧。」春華對於祖母老世故的話,也不能不相信。於是又抹上了胭脂。隨後,宋氏就拿出一件紅洋布褂子來了。春華看到,立刻撅了嘴,站起來,將身子一扭道:「越打扮越鬧得不成樣子了,一來不是火神爺,二來不是新娘子,穿得這樣,我不幹。若是說拜生日樣樣都要紅,身上的肉,袖子外的手,全是白的,也都用紅染了起來嗎?」宋氏笑道:「我也知道你不會穿的,不過拿來試試你,還有一件紫色洋湖縐的褂子,給你預備著呢。」若論到綢衣服,春華向來少穿,這倒不明白娘什麼意思,不聲不響,就給預備下了一件綢衣。心裡估量著,宋氏果然由她自己臥室裡,取了一件紫綢褂子來,在燈光下看到顏色鮮艷,簡直是十分新的。雖然週身鑲了寬邊的綠花辮,不大雅氣,可是得穿這樣的好衣服,總算不容易,所以也就穿起來了。

    此外鞋襪耳環戒指,一件件都由宋氏點綴,姚老太太在一邊幫腔。把她打扮得花團錦簇而後,窗子外面,還是黑洞洞的沒有天亮。春華笑道:「這成了那笑話,聽到吃,撞破了壁。聽說有客做,這樣整夜不睡起來打扮。」宋氏道:「我有我的意思,天氣太熱,太陽出來了,行路的人,少不得滿身是汗,你穿了一身好衣服,打扮得齊齊整整的,回頭鬧出一身汗來,可是難看。因為你是去拜壽,我格外周到些,在街上找了一乘小轎來抬了你去。抬轎的人,他也願意起早。」

    春華道:「這條路,我走也走過多次了,何必坐轎,找乘小車子推我去,不就行了嗎?」宋氏道:「小轎子也多花不了多少錢,這也無非為的讓你出門更體面些。」正說著外婆家來的小長工,就在堂屋裡叫道:「大姑,小轎早來了,在門口等著催外甥姑娘走吧。」春華聽了這句話,猶如胸口猛可地受了一拳。覺得對於家庭從此分手,不知哪年哪月可以回家。尤其是那位頭髮已經斑白的祖母,風中之燭,不久人世的,今天一別,恐怕是永訣了。不過自己是非常之明白,在這一髮千鈞的時候,要二十四分的鎮定。萬一讓娘看出一些破綻,變起臉來,那可後悔不及。於是向姚老太太笑道:「倒讓你熬了大半夜,明天我由永泰帶幾個大西瓜給你來嘗嘗吧。」姚老太太笑道:「這倒不用。只望你到人家去,好好記著上人的話是了。」

    宋氏搶著道:「外婆家和自己家一樣,有什麼要緊?不必多說了,春華走吧。」說著,就把自己預備好了的一個衣包,提了過來,指給春華看道:「這裡面都是預備給你換洗的衣服,放在轎子下面帶著。」春華道:「我也預備下一個衣包呢,都帶著,好嗎?」宋氏一點不考慮,就叫春華拿出來,一齊交給小長工帶出來。春華手扶了桌子,向屋四周看看,人呆了一呆,因道:「我怎麼有些心慌呢?」宋氏道:「不要緊,那是起來早一點的原故。」春華道:「我也是這樣想。那麼,我就走吧。」說著,姚老太太婆媳倆,簇擁她出了房門。春華走到堂屋裡,腳步頓了一頓道:「我應當去看一看爹爹吧?」宋氏道:「他沒有醒呢,你吵醒他來做什麼?」但是春華卻不受阻攔,掀開父親房門口的簾子,伸頭看了一看。見父親果然在床上鼾睡,也就遙遙地站定,向床上望著,覺得兩點淚珠,不免要擠出眼角,只好是二十四分忍住,猛然走出房來。這時,天井裡依然沒有一點光亮,只是屋脊上微露幾顆大的星星,也許是光明不遠了。

    春華先是感到心裡慌,現在便全身都有些抖顫,心裡念著,想不到就這樣離別了父母,但是這抖顫的樣子,斷不能讓母親看到的,因之咬緊著牙齒,挺著步子向外走。大門口停了一乘小轎子,兩個轎夫和外婆家的小長工,正站立等著呢。這裡春華一腳跨上轎去,她心想,便算鰲魚脫了金鉤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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