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來臨 第一部 彗星 第一章 塵埃
    我決定親自寫《彗星來臨》這個故事,充其量只是反映我自己的生活,以及與我關係密切的一兩個人的生活。其主要目的不過是為了自娛。

    很久以前,當我還是一個貧苦的青年時,我就想寫一本書。默默無聞地寫點什麼及夢想有一天成為一名作家常常是我從不幸中解放出來的一種方法。我懷著羨慕和交流情感的心情閱讀於幸福之中,這樣做仍可以使人得到休閒,獲得機會,並且部分地實現那些本來沒有希望實現的夢想。我覺得簡要地講述我的過去,正像這裡所涉及到的一樣,對鞏固思想的連續性是非常必要的。歲月的流逝終於使人開始回憶往事。青春對於40歲的人並不重要,而對於72歲的人來說就不同了。我現在已經與青春無緣了。新舊生活是如此不同,使我常常覺得這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一切都已改變。那天下午,我在走過原野時,突然停在了斯威星裡(注英國中部一地名。)的荒涼的效外,禁不住問自己道:雜草、垃圾和破瓦罐當中,拿著我的左輪手槍準備謀殺嗎?在我一生中難道發生過這種事嗎?我會產生過這樣的情緒、想法和企圖嗎?確切地說,來自夢幻世界的使人產生夢境的精靈是不會讓虛幻的記憶記錄我已逝生活的吧?」我想,現在活著的人之中一定會有不少的經歷過類似令人困惑的事情。同時,我也在想,那些正在成長的年輕人要在人類傳大事業中取代我們,需要我記述下以前我頭腦裡曾經出現過的對朦朧的舊世界的最最微不足道的想法。而且,我本人的經歷也許是那場巨變中比較典型的。我中途被一股激情所俘虜。接著,一次奇怪的事件使我處於新秩序的中心……

    帕洛德站在敞開的窗前,手中拿著望遠鏡,尋找著彗星,先是找到了,接著又不敢肯定,最後竟再也找不到了。

    當時,我正想談點別的東西,所以我覺得彗星是個討厭的東西,可是,帕洛德卻聚精會神,一門心思撲在這上面。我覺得頭很熱,有點發燒,內心匯聚著煩惱和苦痛。我想向他敞開心扉——至少我想通過某種浪漫的方式敘述我的經歷以減輕我內心的痛苦,所以,我對他給我講的彗星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聽到天上數不清的星星中有這種塵埃,在我來說儘管還是第一次,可是,即使聽不到這類消息,我也毫不後悔。

    我與帕洛德年齡相似。他22歲,比我大八個月。他是——我想,他的確要身份是奧吾爾卡索市的一位小律師所的「引人注目的職員」,而我是克萊頓市羅頓銀行辦公室的第三把手。

    我們是在斯威星裡基督教男青年聯合會的一次重要會議上相識的。我們發現彼此都在奧吾爾卡索學習課程,他學科學,我學速記。我們經常一起回家。於是,我們建立了友誼(我應該說明:斯威星裡、克萊頓和奧吾爾卡索是鄰近的三座城鎮。它們都處在中部的大工業區內)。我們彼此交流內心對宗教的認識,傾訴對社會主義的共同的興趣。他曾經兩次在星期天晚上到我母親家共盡晚餐,我可以隨意出入他的住所。當時,他的個子很高,脖子和手腕的發育不太協調,長著一頭淡黃色的頭髮,有點害羞,極富熱情。他每週兩個晚上到奧吾爾卡索的理發院去上夜校。不知不覺間他的思路開闊了,神密的外層空間使他著迷。他的叔叔在荒原那邊的利特那裡種地,他硬從他叔叔那兒要來一副舊的望遠鏡。他買了一張便宜的星座一覽圖和一本惠特克年鑒。有一段時間,凝視星空是他生活中最最心曠神怡的事。他不喜歡白天和月光對他的干擾。幽深的太空、無垠的宇宙以及在未曾探索過的混沌世界中某種不曾發過光的、流動的神秘物體強烈地吸引著他。借助於《天空》月刊中的極詳盡的文章(那本雜誌正是為了迎合這些迷戀太空的人而出版的),至少,在外層空間新的來訪者到達我們的星系前,經過不懈的努力,他已有了一副望遠鏡。

    他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針尖一樣閃爍的小光點,簡直旁若無人。我不得不耐煩地等著他。

    「太神奇了。」他感歎著,然後,好像覺得剛才的話還不足以表達滿意,於是又說道:「真是妙不可言。」他轉身對我說:「你要看看嗎?」

    我必須看看,而且我也必須聽聽,這個罕見的不速之客是怎麼成為目前我們這個世紀能看到的最大的彗星之一的;它是怎樣在僅僅一秒之內從距離地球數百萬英里的地方飛來的;帕洛德似乎就是這麼認為的;光譜儀怎樣分析出它的化學成分的,這種化學成分曾由於史無前例的新奇的綠色波譜而使人困惑;它是怎麼在運行的時候被拍攝下來的。它運行的方向非同一般,尾部都是朝向太陽的。

    就在此時,我覺得有股思緒在暗暗湧動,使我先想到了內蒂·斯圖亞特和她剛給我寫的信,接著又想起了那天下午老羅頓的那張令人厭惡的臉。現在,我準備給內蒂寫回信,再就是需要找個合適的借口唐塞老闆上班遲到的如,此時,對內蒂的思念之火在我的腦子裡燃燒起來……

    內蒂是園丁頭斯圖亞特的女兒。她父親斯圖亞特就在有錢的弗拉爾先生的寡婦家幹活。18歲以前,我和內蒂就已經接過吻,彼此成了情人。她母親和我母親是表姐妹,還是老同學。後來,由於一場車禍,我母親過早地守了寡,落到了出租住房的地步(她成了克萊頓臨時代理牧師的房東)。這地位比起斯圖亞特太太來低多了。我母親也是一位善良的顧客,經常光顧柴克斯黑爾(注地名。)塔樓那兒的園丁的小木屋,與那裡的朋友保持著聯繫。

    我還記得那是在七月間,一個漫長的金色傍晚。這傍晚不會輕易地出於禮貌而退讓給夜晚去迎接月亮和相伴而出的星辰。內蒂和我在紫杉為界的人行道匯聚處的金魚池旁,帶著初戀時的羞澀互相啟誓。我仍然記得當時有什麼東西總在攪擾著我——那就是冒險帶來的顫抖。

    內蒂那天身著白色衣服。她的黑色的眼睛晶瑩閃亮,額上的頭髮隨著溫柔的夜風擺動。她那可愛的模特似的脖子上戴著一小串珍珠項鏈,在她的頸窩處緊貼著一塊小金飾品。我吻了她。而且,此後的三年,我也吻過她。我甚至考慮到了我與她今後的生活,為了她,我可以去死。

    我手邊放著兩張照片。它們使我看到了一個害羞的年輕人,身上穿著一件不太合身的衣服,那是內蒂。確實,內蒂穿著不太得體。她的樣子有些僵硬,但是,從照片中,我可以看見她、感受她流露出來的歡樂。她對我產生的神秘的魅力常出現在我的腦海裡。她臉上飛揚著成功的喜悅透出照片來。正因如此,我一直沒有把這些照片扔掉。

    那真實的美簡直無法形容。我真希望我會繪畫。這樣,我就可以畫上點什麼,免得去費勁描述了。她的眼神具有某種磁性。她的上唇有某種極細小的變化,好像一會兒甜甜地閉著,一會兒又露出一絲微笑。那是一種深沉的美麗的笑容。我們互相親吻,然後,決定暫時先不把我們已經做出的不可更改的選擇告訴我們雙方的父母。終於,到了我們該分手的時候了。我害羞地從眾人面前走過,和母親一起走過月光撒落的花園,一直走到柴克斯黑爾那兒的火車站。途中,受驚的小鹿把灌木叢碰得沙沙作響。最後,我們回到了克萊頓黑暗的地下室。後來幾乎有一年的時間,我再也沒有見到內蒂,只能在心裡暗暗地想她。

    到了第二次相見,我們決定互相通信。為了能秘密通信,我們真是想盡辦法。因為內蒂不想讓家裡任何人、甚至唯一的妹妹知道她的情,所以,我不得不把我珍貴的信件封好,然後悄悄地通過住在倫敦附近的她的朋友轉給她。

    我現在還記得她那時的地址,雖然現在那裡已經變了樣,誰也找不到那些房屋、街道和郊外了。

    互相通信使我們開始疏遠,因為,我們第一次用書信來交流感情。這是在尋找用思想來表達情感。

    你一定會理解,當時的思維領域處在一種非常奇怪的狀態。思維受到了不正常的法則的約束。這是由於人們人為地製造、刪改、查禁、扭曲習俗和慣例,利用種種借口使思想扭曲到令人困惑的地步。直覺使人們對「真理」保持沉默。我是在離奇守舊的狹隘的環境中由母親帶大的。那種環境用某種宗教法則約束你,要求你去遵守某些行為規範,強迫你接受某種社會政治制度下的觀念。而這些與社會生活的現實和需要沒有多大關係。

    事實上,母親的宗教確實有股薰衣草和味道,每到星期天,她把所有的該做的事都丟在一邊,包括該洗的衣服和每天必打掃的傢俱。她用精心縫補的黑手套遮住多節的、因經常洗衣而乾裂的手,穿上絲質的舊黑外衣,戴上沒有簷女帽,然後帶我去教堂。我也與以往不同,顯得既乾淨又可愛。我們在教堂裡唱聖歌,行禮拜,聆聽聲音響亮的禱文,然後也聲音響亮地跟著朗讀。

    當神父終於邊鞠躬邊無精打采地簡短地說出:「讓我們祝福聖父,祝福聖子!」時,我們一邊站起身,一邊隨著大家發出一聲歎息,感到又重新精神振奮起來,並得到了新的解脫。

    我母親信仰的宗教裡有個地獄。那個地獄裡有一個長著紅卷髮的非常可怕的魔鬼。魔鬼的權力可以和不列顛國王一樣。它極力責備人們肉體上邪惡的慾望。它希望我們相信通過遭受劇烈的痛苦,來簡單而永遠地擺脫我們在這個不幸的世界上遭受的痛苦和煩擾。然而,事實上,這世界的災難沒有盡頭,阿門。實際上,那些長著像翻捲的火焰一樣的紅頭髮魔鬼看起來極有趣。整個故事所具有的訓戒色彩在我出生前就已經淡化了,已經充滿了柔和假想的色彩。我不記得在孩童時代它曾使我充滿恐怖。現在,我知道了所有這一切不過就是我可憐的老媽媽焦燥不安、積滿塵土的臉上的一系列表情。它使她可愛。我想可能是由於我們那位厚道的房客加比塔斯先生奇妙地更換上了牧師的外衣,並且提高了他的嗓門,使它具有伊麗莎白時代祈禱者的大丈夫氣概,這才使我母親對上帝產生了特殊的興趣。她向上帝表現出了過於敏感的順從,並且把上帝與那些名聲敗壞的教士區分開來。事實上,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她想要讓我照她的樣子去做。

    我對自己逝去的青春,保持著最強烈的同情以及某種難以言明的妒嫉。我覺得我很難堅持我的寫作,特別當雖人指責我,把我看成一個愚蠢、裝腔作勢、易衝動的高大笨拙的年輕人時。那張舊的照片上的我就是這副樣子。每當我回想到底是什麼使我不間斷地去寫我心愛的人的那些值得紀念的事情時,我承認我在顫抖著……。然而,我希望這一切都不會失敗。

    對我來說,內蒂的信極簡單。筆跡稍微顯圓型,字體不太工整,用語也不太好。她的頭兩三封信在使用」親愛的」一詞時,顯出了害羞的情感,而且我記得一開始我有些迷惑。接著,當我理解後,我不禁高興起來,因為她在我的名字下面用了「asthore」一詞,我猜「asthoe」的意思就是「親愛的」。但是,當我表現出興奮時,她的回信又不那麼高興了。

    至於我們怎樣以我們年輕拙笨的方式進行爭吵,然後,在未受到邀請的情況下,我在星期天到柴克斯黑爾把事情搞得更糟,以及以後我又如何寫了一封她認為可愛的信,於是,事情又總算有了好轉等等;我不會囉嗦地寫這些事情,讓你們讀來乏味。我也不會向我們講述由於誤解,我們之間出現了動盪的關係。事情都是我挑起的,最終又是我感到後悔,直到現在終於產生了麻煩。而且,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會有某種浪漫親切的時刻,我會非常強烈地愛她。在整個過程中,還會有這樣一種不幸的時刻,當我孤獨地處在黑暗中,我會極強烈地想著她,想著她的眼睛,她的撫摸,她的甜蜜,想著她在時的愉悅。但是,當我坐下來寫作時,我想到的卻是雪萊(註:雪萊:英國詩人。)、柏恩斯(註:柏恩斯:蘇格蘭詩人),我自己,以及其他一些沒有關係的事情。當一個人有騷動中落入愛河時比起根本不曾相愛更難表達。

    說到內蒂,我知道她愛的不是我,而是那些有些神秘的人物。我的聲音不能喚起她的激情。於是,我們繼續寫信爭吵。忽然,她給我寫來一封信,說她拿不準她是否可以毫無顧忌地與一名社會主義者,一個不信神的人來往。接著,她突然換了另外一種更強硬的口氣,用了許多意想不到的詞語。她認為我們彼此不合適,興趣愛好差異很大,思想差異也太大。她一直在想打破我們之間的關係。事實上,儘管在這種突然的打擊下,我的確不能充分理解,可我還是不再想這件事了。我接到了她的信正是在老羅頓一家無禮地拒絕給我長工資之後我回到家的時候。我始終處於這樣一種狀態,那就是,無論對內蒂來說,還是對羅頓家來說,我都不是那麼重要的。我難以擺脫這種心態,於是,只有去談論彗星以求得到解脫。

    我站在什麼地方?

    我已經習慣於把內蒂看成了我不可分隔的一部分,那種傳統的「真正的愛」使我如此以至於希望她面對這些精心選擇的有關分手的言語時會改變想法。我們曾親吻,私語。如此親近之後,我被深深地震撼著。我感到我突然被宇宙丟棄,被人所遺忘,所以,我必須立即果斷地積極地表現自己。我要安撫深受傷害而又自尊的我,但無論我所瞭解的宗教,還是用漠視宗教的態度,我都無法安慰自己。

    我該立即回到羅頓那兒,然後迅速地在福比希爾家附近的很有發展前途的銀行那裡找出路嗎?

    無論如何,計劃中的第一步是很容易做到的。到羅頓那兒去,說:「你們將會再接到我的信的。」

    至於其他方面,福比希爾會使我失望。然而,這已經不重要了。主要的問題還是與內蒂有關。我發覺的大腦裝滿要寫給她的隻言片語。它們在我腦子裡飄來飄去、使我變得遲鈍了蔑視,譏諷,溫柔,到底用什麼詞兒呢?

    「兄弟!」帕洛德忽然對我說。

    「什麼?」我說。

    「布萊登鋼鐵廠在點火,濃煙正在從我頭頂的這片天空飛過。」

    他打斷我思路的時候,正是我準備要找他說話的時候。

    「帕洛德,」我說,「我必須把這一切先丟在一旁。老羅頓不會給我漲薪水。問過他之後,我覺得不能再繼續按老章程幹下去了。你明白嗎?所以,我可能必須永遠地離開克萊頓了。」

    聽了我的話,帕洛德放下望遠鏡,望著我。稍停了一會兒,他說:「現在就換工作可不是好時候。」

    羅頓也這樣說。

    我總覺得帕洛德的話聽起來有種英雄氣概。我說:「我厭倦了為別人做簡單沒有意思的苦工。與其在一個地方因挨餓連精神都屈服了,不如換個地方只餓死自己的肉體。」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帕洛德慢慢地說……

    從這時起,我們就開始了一場無休無止的談話。這是一場溫無邊際、脫離主題的、很籠統的泛泛之談。直到世界末日來臨,這些談話對那些有理智的青年人都是很有用的。無論如何,巨至今也沒使其失去意義。

    記憶真是不可思議,它使我現在還能想起在閒談中說過的話。儘管當時的情境、氣氛在我的腦海裡呈現出一幅清晰的畫面。事實上,對此我幾乎說不出什麼來了。我按我自己的主意擺出架式,極愚蠢地裝出一副感情受到了傷害,內心十分苦悶的狂傲的樣子。而帕洛德則扮演了一閏語重心常、思想高深的哲學家。

    現在,我們正在戶外暖和的夏夜裡散步,更加隨意地談著。但是,我敢說,有一件事我記得。

    我一邊在空中打了個手勢一邊說:「我經常希望你的那顆彗星或類似的什麼東西真的會撞到這個世界上,而且把我們全部毀滅,把罷工、爭戰、騷亂、愛情、嫉妒以及生活中所有慘不忍睹的事情一掃而光!」

    「啊!」帕洛德說,似乎這想法襲擊了他。

    當我在談論別的事情時,他詞不達意地說:「這只會增加生活的苦難。」

    「你說什麼?」

    「與彗星相撞,這只會使事情倒退,這只會使生活賦予我們的一切比現在更淒慘。」

    「可是,為什麼會是生活賦予我們的一切呢?」我說。

    你知道,這就是我們的談話方式。我們一邊說著,一邊沿著房子外面狹窄的街道走,走上台階,然後,走進小胡同,最後走上大道。

    與帕洛德在一起,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我認為,我能以一種幾乎完全自我超脫的態度對待自己的過去。現在時世變遷,實際上我已經變了個人,與以前那個狂妄自大的愚蠢的年輕人已毫無相像之處。我記得他過去所遇到的那些煩擾。在我眼中,他是一個庸俗的、自高自大的、虛偽的、裝腔作勢的傢伙。實際上,除了本能的可憐外,我並不喜歡他。而這種憐憫完全是由於經常聯繫非常熟悉的結果。因為他就是我本人。我可能會理解並記述他的各種動機,而這些動機會使得幾乎每一位讀者都失去對他的可憐。可是,為什麼我要掩蓋他的品質,為他的品質進行辯護呢?

    總是我在講話。如果有人對我說,我的講話絮絮叨叨並不明智時,我會大吃一驚。

    帕洛德是個沉默少語的年輕人,對待任何事都能自我克制並顯得拘束。而我卻有著年輕人最最重要的天賦才能,這種天賦才能就是能言善辯。在我內心深處,我給帕洛德的診斷是:有點遲鈍。我想像中他那靜靜的樣子就像是被某種科學的警示捆住了手腳的孕婦。我沒有注意到,儘管我的手特別善於打手勢或握住一支筆,帕洛德的手也能做各種各樣的事。而且,我也不認為這種能力就一定會從指尖傳到大腦的某個地方,儘管我一直在誇耀我的速記,我的文學功底,我在羅頓經營的事業中不可或缺的作用。帕洛德沒有把主要精力放在他拚命用功的有關圓錐的課程和複雜的運算上。如今,帕洛德已經是個名人了,一個偉大時代的偉大的人物。他在有關交互輻射方面的研究已經大大提高了人類的認識水平。而我,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在智力的森林裡伐木的工人。如今,他像我一樣會笑著想:在早年的那些黑暗的日子裡,我是怎樣以他的恩人自居,裝腔作勢,說著一些不可理解的東西啊!

    那天夜裡,我顯得非常有口才而且硬說給他聽。自然,我被羅頓深深地困擾住了。羅頓以及羅頓一類的僱主、工資奴役缺席的非正義、以及我們的生活被強行拖入盲目的工業化的死胡同裡,這些事情深深地圍困著我。但是,當我再一次審視其他事物時,內蒂還在我的靈魂深處,不可思議地關注著我。在我和帕洛德之外的某個地方,我保留著我的浪漫的愛情故事,這就是我一直對他裝腔作勢的部分原因。

    我不會過於詳細地描述一個愚蠢的青年的交談來使你厭煩,儘管這個青年充滿了苦悶和惡運,他的聲音緩解了他令人苦惱的恥辱。事實上,現在我已不能詳盡地區別出我的侃侃其辭與我過去對帕洛德所說過的話了。例如,我已忘了是否在那時,或在那之前,或在那之後,抑或是由於偶然,我承認我已經吸毒成癮了。

    「你不該那樣做,」帕洛德突然說,「你不要用毒品傷害你的大腦。」

    我的大腦,我的辯才將會成為我們黨在未來革命中的寶貴財富……

    但是,我現在想起來,有件事確實在我們的談話中談到過。當我開始行動時,我已經下定決心:我不能離開羅頓。我只不過想當著帕洛德的面辱罵一下我的老闆。

    「我再也不能容忍羅頓一家了。」我一邊對帕洛德說,一邊做了個戲劇性的動作。

    「殘酷的時候就要到來了。」帕洛德說。

    「明年冬天。」

    「還要早。美國人一直生產過剩。他們準備傾銷。鋼鐵貿易正要大起大落。」

    「這我不管。羅頓銀行是不會倒的。」

    「囤積硼砂?不,我聽說……」

    「你聽說什麼了?」

    「行業秘密。但是,對陶工來說危機就要出現了。這已不是什麼機密。一直在借貸,在投機。老闆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只做一種生意。我只能講麼多。不出兩個月半個山谷就可能開始『表演』。」帕洛德精闢有力地發表了不同尋常的長篇講話。

    「表演」是我們當地的一種婉轉的說法,它指的是當一個沒活幹而身上又沒有一分錢的時候,指的是日復一日的蕭條,到處是飢餓的遊民。這種反覆出現的情況是當時工業社會的必然結果。

    「我最好堅持呆在羅頓家。」帕洛德說。

    「呸!」我說著,一邊假裝厭煩地打了個手勢。

    「就要出現混亂了。」帕洛德說。

    「誰在乎那些?」我說,「讓麻煩出現吧!越多越好。早晚有一天,這種制度得毀滅。這些搞投機壟斷,搞托拉斯(註:資本主義壟斷組織形式之一,由許多生產同類商品或在生產上有密切關係的企業合併組成。托拉斯的成立,是為了壟斷銷售市場,爭奪原料產地和投資範圍,以獲取高額利潤。)的資本家們把事情搞得越來越糟糕。為什麼我就該呆在羅頓的辦公室裡,像一隻受驚的狗,眼睜睜地看著飢餓的人在街上徘徊?貧民就是主要的革命者,當他們出現時,我們就該出動,向他們吹呼致敬。不管怎麼樣,我現在就要這樣做。」

    「聽起來挺不錯。」帕洛德開始說。

    「我厭倦了這一切。」我說,「我想盡辦法與這些姓羅頓的去鬥爭。我想如果我也飢餓難忍,我就可能與那些飢餓的人交談。」

    「別忘了你的母親。」帕洛德用謹慎口吻說。

    這倒真是一道難題。

    我用浮誇雄辯的話把這問題遮掩過去,說:「一個人能母親缺少想像力,他就可以葬送世界的未來,甚至葬送他本人的未來嗎?」

    離開帕洛德,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天已經很晚了。

    我們的房子位於克萊頓教區教堂附近很有名望的小廣場。加比塔斯是教區的副牧師,他就寄居在我們的房子第一層。樓上住著一位叫霍爾羅德的老小姐。她在瓷器上描繪花卉,鄰屋供養著她的盲姐姐。我住在地下室,睡覺在頂樓。屋前由五葉地錦遮掩著,亂糟糟一團團地從門廊上垂下來。

    當我走上台階時,一眼瞥見加比塔斯先生正在房間藉著燭光給照片上色。他那平淡生活的主要樂趣就是背上小巧怪異的快鏡相機到國外去度假,回來時帶著許多模糊的底片。那都是他在風景有美令人留戀的地方拍攝的。攝影公司按優惠價格為他沖洗出來。然後,他會花一年的時間在晚上把它們印製出來,以便把照片分送給他的朋友。

    他在克萊頓國立學校有許多工作。例如,他會用古英語字體題贈他的照片:「意大利旅遊照片E·B·加比塔斯牧師」。似乎他就是為了這才生存在世上,才旅遊,才立身於世,這也是他唯一真正的樂趣。借助遮光燈,我可以看到他稜角分明的小鼻子,眼鏡後稍顯蒼白的眼睛,以及因努力工作而萎縮的嘴。

    我的母親讓我進了屋。她望著我,什麼也不說。因為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事,而且,她也知道即使問出了什麼事也無法補救。

    「晚安,媽媽。」我說著,然後有點漫不經心地吻了她。

    我點燃了蠟燭,立刻舉著它,走了出來上樓去睡覺。我沒有回頭再看她。

    「我還給你留了晚飯,親愛的。」

    「我不想吃了。」

    「可,親愛的……」

    「晚安,媽媽。」我上了樓,砰的一聲關了門,吹滅了蠟燭,躺到了床上。過了好長時間之後,我才起來脫衣服。

    經常會有這樣的時候,母親默默哀求的面孔激怒了我。那是無法描述的。那天晚上就是這樣。我覺得我必須對此進行鬥爭。如果我不去鬥爭,讓步了,我就難以生存下去。這件事傷害了我,分裂著我,我的忍耐程度幾乎不足以抗拒它。顯然,對於我來說,我必須為自己認真思索宗教問題、社會問題、行為問題和權術問題。母親那可憐的單純信仰根本幫不了我。

    對此,她根本就理解不了。她的信念就是人們已接納了宗教。她唯一的思想就是盲目地順從已被公認的秩序、法律,以及順從於所有那些比我們有勢力的受推崇的人。對她來說,信仰自由是無法想像的。儘管我經常和她一起去教堂,但是從各種的跡象上,她已經知道我正在漸漸拋棄那些曾經支配了她一生的東西,正在接納一些可怕的未知的事物。我敢說,她可以從許多方面猜出我所幹的那些遮遮掩掩的事;她已經覺察出了我所信奉的社會主義,覺察出了我在精神上對現行制度的叛逆;覺察出了我對她認為聖嚴不可侵犯的一切懷有嚴重的不滿。然而,你知道,她想要保護上帝的願望遠不及我想要做的。她好像總想對我說:「親愛的,我知道這很難。但是,推翻這一切更難。不要向它開戰,親愛的,別這樣!不要做任何侵犯它的事。我相信,如果你侵犯它,它肯定會傷害你;如果你侵犯它,它肯定會傷害你。」

    像當時的許多女人一樣,由於受到現行秩序殘忍的暴行的

    恐嚇,她已被嚇壞、被征服。它使她身心扭曲,使她未老先衰,使她老眼昏花,所以,在她55歲時,她只能憑藉著不值錢的老花鏡凝視著我的面孔。她眼光鈍暗,視力模糊,帶著慣有的憂慮。再看她的那雙手,那雙可憐的手啊!整個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一個女人的手如此髒,由於辛勞而畸形,如此粗糙,像樹皮一樣皸裂……。總而言之,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對自己說,我與這個世界和命運的抗爭不僅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她。

    然而,那天晚上,我使勁從她身邊擠過,不耐煩地回答了她的問話,把她丟在走廊裡,然後,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好長一段時間,我為生活的困苦和罪惡而憤怒,為羅頓的侮辱而憤怒,為內蒂來信的無情而憤怒,為我的軟弱和卑微而憤怒,為我所無法忍受以及我的無所做為而憤怒所激怒。內蒂,羅頓,我母親,加比塔斯……他們一遍一遍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使我筋疲力盡。我無法制止那些接踵而來的煩情擾事。

    忽然,我感到情感已枯竭。半夜裡,聽到鍾在敲。我記得很清楚,我突然站起來,在黑暗中迅速脫下衣服,入睡前幾乎沒有碰一碰枕頭。

    但是,我不知道那一夜母親是怎麼入睡的。

    奇怪的是,我儘管強烈地責備自己對帕洛德的傲慢,但是,我從沒有因我對母親的行為而責備自己。

    我現在認識到我從母親身旁擠過去,我不負責任地離開到自己默默地反省,這一切都是這一時代母子之間關係僵化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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