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在中國) 第一部 爬行 序章 信任
    “伙計們,給我打起精神來!槍的保險都拉開,一旦發現可疑人等,格殺勿論!”紅發男人的叫喊,震得樓板都在“咯咯”作響。他從監視器前站起來,身高足有六英尺半,寬厚的胸肌一起一伏,那雙警惕的小眼睛,散出陰郁的目光。

    “是,老大!”

    “一樓安全無恙,報告完畢。”

    “二樓沒有異狀。”

    ……

    紅發男人點點頭,回身對著一個肥胖的家伙畢恭畢敬地說:“請放心,巴拉德先生,都准備好了。”

    胖大的巴拉德先生擠出一個與其說是微笑,還不如說是抽搐的表情,而後輕輕拍拍那紅發男人的肩膀。他肥沃的身軀,費了半天工夫才在破舊窄小的樓道中轉了半圈兒。手下早已為他打開了那扇緊閉的房門。頃刻間,一陣攝人魂魄的光芒,從門後直射出來。

    在這外表古舊的建築物中,頂層的會議室內,燈火輝煌,映如白晝。巨大寬敞的橢圓形會議桌兩側,整齊地坐滿了身穿西裝的人……

    巴拉德先生再次展現出很滿意的姿態,隨後取出外套口袋裡粉紅色的手帕,在暴露著焦黃牙齒、沾著唾沫的嘴唇上抹了一把,才得意地走進去。

    房門重新關好,樓道也就再度回復了陰暗、破舊的原貌。紅發男人,這時候從背後掏出了“貝瑞塔”手槍,檢查了一番……

    此時是1999年5月30日21時整。這座位於加利福尼亞州名叫“棉布棄鎮”的小城市,寧靜如常。初夏的味道,伴著傍晚的一場雨,在街道間彌散開來。夜空雖已漸漸轉晴,光線難免依然有些混沌。有個身影從黑暗中搖搖擺擺地晃了出來,鑽進路邊的小型超市。

    “歡迎光臨……是的,您要香煙……好的,請拿好……對,先生,那幢四層的建築就是塔馬克商務公司,只不過這時候他們應該關門了……”女服務員清脆的嗓音,很快就被靜謐吞噬了。

    那影子再次晃晃悠悠地動了起來,轉過了街角,在牆邊停了下來。

    “嚓”地一聲,火光映照出他半個身子。算不上獨特的體態,唯有一點引人注意——這人的左臂,戴有誇張的黑色手套,一直向上延伸,消失在袖筒裡。

    幾分鍾後,戴手套的男人,將咬著的半截香煙輕輕啐了出去。那香煙落在地上,又彈了起來。他向前跨一步,堅硬的皮靴踏入尚未干涸的小水坑——水濺了出來,恍惚化作無數個圓圓的水泡,澆滅了還在燃燒著的煙頭……

    他的身形,忽而不像先前那樣子有氣無力地,在陰影中迅速移動,他距離塔馬克商務公司越來越近。

    那半截煙,老老實實地呆在地上不再動彈了。過濾嘴附近,深藍色的“CAMEL”煙標清晰可見,香煙的前部被水澆過,陰濕的黑灰色,正像當晚的天空……

    當日,即5月30日,午後,陽光透過傾斜的窗稜,灑在房間內。兩個男人,面對面跪坐在滾開至沸騰的小茶爐兩側。淡淡的霧氣,從蹦跳著的壺蓋中直竄出來。

    由於光線的緣故,只能看清其中年長的那位——臉孔消瘦,皺紋深刻,彌漫著大半個世紀的滄桑。雖已年邁,眉眼卻炯炯有神,露出難以琢磨的光彩。坐在對面年輕的男人,此刻微微向前探探身,開了口:“將軍,您找我來,有何見教?”他的語音平和而純正,聽起來很悅耳。

    年老的那位裂開嘴慈祥地笑了:“情人,”他用了這個奇怪的稱呼,“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情,只是想請你鑒賞一下我的手藝如何?”

    “不敢,”年輕人比劃一下,黑暗中看不真切,接著他低下頭,“我沒資格對您品頭論足。”

    “不用客氣,”老人拿起小毛刷,擦拭深褐色的陶制茶杯,“再怎麼說,中國,才是茶真正的故鄉嘛。而你,則堪稱品茶的高手了。”

    年輕人不置可否,轉移了話題:“您怎麼會想起學習茶道了。”

    “這個嘛,”老人再次笑了,“凡是對自省有幫助的事物,我都樂意接觸。你,不也是這樣麼?好了,來嘗嘗吧。”

    年輕人雙手接過茶杯,他的左手,戴著漆黑的皮制手套。

    “味道如何?”

    “不錯……”對方答道,“只是……恕我直言,水的溫度可能偏高了,茶的香氣,反而被蓋住了一些。”

    “很好,你是第一個指出問題的人!”老人花白的眉頭聳動,“我果然不曾錯看你。對了,這新手套上的‘凱斯拉’(注1:凱斯拉是赫赫有名的武器品牌,著名的防暴盾即是其招牌產品。這裡,將軍暗指手套中藏有的凱斯拉高強度尼龍索。此物也是美國特種部隊的制式裝備之一,系特殊強化炭料制成,彈性超乎想象,是絕對不可能拉斷的。),你還用得慣麼?”

    “謝謝您的厚愛,這東西很實用。”

    年輕人向前探身,彎腰放下茶杯,一縷黑色的長發,灑落在斜陽中……

    當晚,21點16分,塔馬克商務公司一層。

    光頭的男人,打了個哈欠,回頭問同伴:“喂,今天是什麼日子啊,老大那麼激動。”

    “我怎麼會知道?!”他的同伴,也身穿黑色西服,晃了晃來復槍,“可能是上面風聲不對,老板就難免有些緊張。反正我們小心些就是了。”

    “也許是老大不滿意他的紅頭發了,打算染個別的顏色。”

    “沒准兒……等等,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

    兩人立即停止了交談,側目轉向黑洞洞的角落。空氣驟然凝注,幾秒鍾過去了,“卡卡”的輕微響動再次傳來,在這時候下顯得格外清晰。

    光頭男人對伙伴做了個手勢,兩人舉起槍,小心翼翼地向著橫側樓道靠了過去。

    腳步聲,盡管十分微小,仍在空洞的走廊裡激起回音。那“卡卡”的響聲,仿佛又並非出自這橫側樓道。

    藏身黑暗,曾經是他們的老大,也就是紅發男人下達的命令,此刻,卻讓他感到無窮的恐懼。

    “所有的入侵者,都會潛藏在暗處,而我們開著燈,只能成為一個個靶子!”這工夫,老大的訓教,全都變得不重要了。該死的是,他竟一下子摸索不到走廊大燈的開關。“卡卡”的聲音,還在時有時無地響著。他已經進入了橫側通道,判斷出聲音好像是從另一個拐角發出來的。那響動,就像一只無形的大手,拉著他向前走。

    當拐進了第二個角落,他借著窗戶散出的隱約月光,看到了一只小老鼠,正在嗑著什麼東西。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原來是老鼠啊。突然間,他意識到了恐懼,那小東西……見到有人過來,為什麼還不逃走?!

    一瞬間的放松,和隨之而來的劇烈緊張,使他的胸腔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就在他來不及的發出任何叫喊的時候,一截子冷冰冰的細物,套住了他的脖子。隨後猛然地收緊,巨大的力量,透過細微的繩索,把他整個身體直往上提。

    在他的頭頂上,通風孔道的扇頁不見了。一段冰冷的目光,幽幽地射了出來。

    他被不斷地往上提,雙腿不由自主痛苦地亂抖著。然而,這無濟無事,須臾,那兩條腿不再晃動了,筆直地,無法擺脫重力作用而垂落下來。

    來復槍掉下來,砸在硬梆梆的地面上,砰然一聲巨響……

    當日下午,斜陽的柔和與美麗,漸漸被陰雲覆蓋住了。還是那幢布置簡單的和式小房間。老人發出由衷地贊歎:“真是太好了,經過你的調試,香氣濃厚了許多。”

    “謝謝您的誇獎。”年輕人十分謙恭地頷首稱是,兩手平靜地扶在膝上。

    “你認為……”老人突然話鋒一轉,“什麼才是一個人在組織裡最為重要的品質呢?”他的眼神依舊慈祥,只是摻雜了少許的探詢。

    年輕人頗感意外,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我想,應該是能力吧?”

    “能力?”老人若有所思,“這也算是一個不錯的答案,然而,我想說的並不是這個……”

    “那麼,您的意思是?”

    “怎麼樣?有沒有興趣在品茶之余,聽我這個糟老頭子,回首往事呢?”

    “當然,您請講。”

    “嗯,”老人放下水杯,露出了袖筒裡呈紫褐色的傷疤,這道傷痕赤裸裸地由手背攀延向上,不知消失何處,“很多年前的故事。當時,我的官階不過只是少校而已,因為負責軍方的秘密試驗而地位顯赫。然而世事無常,試驗小組的成員受到排擠,在數十年前,甚至一度中斷,我們作為核心的負責者,也一個個被貶職。我和最親密的伙伴雷,下放到軍事法庭的資料庫,負責核查一些早就沒人理會的卷宗。我從那些舊檔案中發現了許多有趣的資料,所以並沒有把這次的挫折看得太嚴重。雷就不然了,他對‘圖書管理員’的工作十分鄙視,一心想要恢復中斷的試驗。可是想要進行地下試驗不但阻力重重,而且缺少經費。我靜觀時局變化,認為冷戰在即,我們早晚有一天還會受到重用,雷卻對等待不屑一顧。突然有一天,他找到我,希望我和他合作,干一票大買賣。”老人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一下,觀察年輕人的反應。對方猶豫了一陣,“您的意思是說,用非正當的手段來獲取試驗經費……”

    “不錯!”老人又輕呷一口熱茶,淡然說道:“也就是在那一天,我才得知原來雷還有個哥哥。只是他們兩人無論性格、長相還是選擇的道路都完全相反,所以自幼關系不睦。就在雷因為試驗的經費焦頭爛額的時候,他和這位兄長巧遇了。值得一提的是,雷年少時的青梅竹馬艾達,此刻已成了哥哥的女人。換作是我,恐怕都不會對此事善罷甘休,何況雷這樣的火爆脾氣。然而雷卻壓住了怒氣,因為哥哥邀請他參加一起劫案,並許諾三分之一的酬金,20萬美元……”

    “難道您說的是……”年輕人不得不為之動容,聲音卻仍舊柔和,“四十年前70萬美元現鈔被劫案?”

    “是的。那次劫案的策劃者,正是雷的哥哥代夫.科林。為了這筆錢,雷忘卻了女友被搶的仇恨,參加了代夫的行動。也許你會認為,那案子至今未破,一定有什麼了不起的設計,其實內幕簡單的令人驚訝。由於現金要從東海岸運送到西邊,差不多橫越了整個北美,運輸車就勢必要在80號公路途中多次停下來加油。代夫告訴雷,其中的一個加油站地處相對偏僻的峽谷入口,正好動手。即使雷的腦筋再不靈光,他也會發現問題,於是便問他哥哥,這些內幕如何洩漏的?這時候,那家伙笑了,回答說‘因為我們有內應’。按照計劃,他們先干掉加油站的工作人員,隨後換上衣服,等待運鈔車到來。當然,任何人都能想到,政府不會沒有防備,因此負責押送鈔票的成員,個個都是特警隊抽調的高手。所以即使有雷這樣身經百戰的軍人參加搶劫行動,硬干仍然是行不通的。代夫的設想是,當運鈔車停下來,開始輸油的時候,那個內應就趁機在車子下面裝上一個炸彈,並引爆它。當然,炸藥的威力不能太大,否則鈔票也都飛上天了。它只須造成混亂的局面就可以了。在這種情況下,那些押送的軍人,勢必有部分要下車檢查,因而力量得到了分散。這時候,雷和內應裡外夾攻,也就有了勝算。干掉全部的運送人員後,還有一些事要處理,出於兩個理由。第一,他們不能開著運鈔車逃走,因為沿路都有檢查關口;第二,為了保證內應的安全,他們要炸掉運鈔車,押送人員的屍體也都要焚毀。那個年代還沒有DNA檢驗,所以沒有人能區分這些屍體,內應的身份也就不可能曝光。當然,這些都是雷在行動頭天給我打電話時提到的。不然,沒有參加行動的我,是不可能了解詳情的。還有一個細節,在那天晚上,雷的前女友,也就是代夫現在的女人艾達找到了雷,希望跟他一起遠走高飛,因為她還深愛著他。雷拒絕了她的要求,並告訴她,如果不喜歡自己的哥哥,那麼就逃走吧。只是,他不能和她在一起,真正的原因,也就是我們試驗的秘密,雷當然沒有說。那女人傷心欲絕,她對雷說‘我沒法兒一個人活下去。’”

    ……

    5月30日,21時16分。來復槍砸在地面上,砰然一聲巨響。呆在兩條樓道之外的光頭男人吞下一口唾液。響聲過後,一切又歸於平靜。他的雙腿有些顫抖,該怎麼辦?這就報知老大麼?還是……過去確認一番……

    數秒鍾之後,他叫自己冷靜下來,仗著膽子邁動雙腿。

    黑暗,驅之不盡的黑暗,壓得他透不過氣來。轉過了一個樓道,沒有人,第二個樓道……還是沒有人?

    他看到地面上的那支槍,是的,同伴的武器。他不敢低頭去撿,心中猶豫不決的疑問只有一個,他的同伴,在哪兒?

    緊張得有些站立不住了,他伸出左手想要扶住牆。可是,他摸到的,那還有些溫暖的東西,是什麼……

    驀然間,他轉過身,兩條腿,就在他的左側,無力的垂掛著。

    他很想喊叫,張開的嘴裡,喉嚨似乎被舌頭哽住了。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牆壁邊,有雙眼睛忽地睜開了,射出冷酷的光芒。匕首,在月光的映襯下寒氣逼人。

    一只戴著手套的手臂,從光頭男人的背後伸了過去,捂住了他的嘴,緊接著,冰錐一樣被握緊的匕首,插入了他的鎖骨。瞬間,鎖骨下動脈爆裂,刀刃不斷晃動,血液順著越張越大的開口噴薄而出……

    在扭曲抽動的光頭面孔側面,潛入者的黑發在陰影中若有若無,他的臉上塗抹了深色的迷彩油……

    老人的神情有些激動,臉上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淡淡的悲哀,“本來這計劃也算是周全,換句話說,至少對某些人而言是這樣的。”

    “可是代夫,也就是雷的哥哥背叛了?”年輕人靠近老人坐下了,他的整張臉也變得清晰起來。那是一張亞洲人的臉孔,只是顴骨很高,臉色很白近乎沒有血色,嘴唇較小,曲線卻十分堅毅。從坐姿看來,他的身高放在白種人中也不算矮,不過上身稍短,因此也顯得雙腿更加修長。

    老人沒有接這話茬,繼續悠悠說道:“就在他們行動的當天,雷的前女友艾達找到了我,淚流滿面地求我去救救雷,我頃刻間明白了,這是一場騙局。”

    “我開車帶著艾達趕往現場,只希望不要去得太晚。很遺憾,當我趕到時,加油站已是一片火海。因為很快會有警車趕到,我沒能做出太多的檢查,只找到雷的遺物——一條戴著手表的斷臂,這塊表是新年我送給他的禮物,當然,那時候,已經被爆炸的波浪弄得面目全非了。”

    “計劃,一直都在按部就班的進行。當雷和內應干掉了全部的押送人員之後,他們就開始處理現場了。代夫把一個裝滿鈔票的袋子交給雷,或者說,是一個裝滿炸藥的袋子——那上面只是蓋著部分鈔票而已。雷要把口袋搬回到藏在加油站後面的汽車上——那車子,在原來的計劃中,是為了轉移鈔票而准備的。然而,他也許意識到了,也許根本沒有,總之,袋子在中途爆炸了。跟他一起被炸死的還有其他的同伙,當然,代夫和那個內應除外。他們兩個人將押送人員的屍體堆上運鈔車,也引爆了,至於所有的軍警牌,都被帶走了。”

    “警方對此毫不知情,面對他們的是熊熊燃燒的運鈔車和加油站。了解內幕的有四個人,代夫、內應、艾達以及我。而只有前兩者,才知道藏匿鈔票的地點。”

    “望著燃燒的加油站,我和艾達都很悲痛,特別是艾達,簡直哭成了淚人,她發誓要為雷報仇。情人,可能你還記得,我多次告訴你,報仇是愚蠢的,可那時候年輕的我,也無法抵抗強烈的怒火。當晚,我在艾達的指點下,開車來到兩人藏身之處。”

    ……

    5月30日,21時22分,塔馬克公司頂層。

    正在躺椅上打瞌睡的紅發男人,忽然警覺地睜開眼,“幾點了?”他問身邊的手下。

    “才九點多……”

    “混蛋!我問的是具體時間!”他手上“貝瑞塔”的槍柄猛地砸在那人背上。

    “九點……二、二十了。”挨打的人戰戰兢兢地回答道。

    “這麼說,樓下的人有兩分鍾沒有報告了……不對勁兒……”紅發男人一挺身站了起來,隨著這動作,厚實的胸肌上下一顫。

    他才剛剛站穩,樓道裡便傳來短促的兩聲槍響。

    “糟了!你們幾個跟我來,其他人去保護老板。”紅發男人一聲怒吼……

    “我們來到了一棟破敗的兩層建築前,那好像是快要拆除的廢棄建築。艾達告訴我,這建築有一個後門,可以偷偷潛進去。我當然也有所准備,盡管怒火中燒,我依然很清楚,能干掉雷的人不容小覷。我讓艾達等在車裡,悄悄地摸到後門。在那所房子裡,我碰到了雷的哥哥代夫。仇人見面,自然沒什麼可說的,經過一番搏斗,總算打倒了他。我剛想過去確認他是不是已經死了的時候,代夫那家伙突然卡出一口血,說了這樣的話‘中計了……真……愚蠢啊……我……你也是……”話音未落,便咽了氣。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沖到門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等在後門的汽車不見了……”

    紅發男人帶著幾個全副武裝的手下,順著槍聲傳來的方向轉過樓道。依稀中,倒著兩具屍體,一個男人半跪在那裡,後背抖動,痛苦萬分。

    “被人偷襲了,他們都死了,都死……”他的嗓音透出無盡的恐懼,喉頭哽咽不停。

    在場的每個人都感到了警懼。紅發男人踏前一步,追問道:“潛入者在哪兒?……等等,你,你是誰?”

    “呵呵……”跪在地上男人的腋窩下,探出了黑洞洞的槍口。

    空蕩蕩的樓道中,一連響了四槍。隨後,又有兩聲槍響。後來開槍的是紅發男人,可子彈並沒有打中,被潛入者連續側手翻躲開了。紅發男人又追了幾槍,潛入者已遁入黑暗中……

    “第一個中計的人是雷,接著是代夫和我,這恐怕全都拜那個叫艾達的女人所賜。內應和代夫勢均力敵,而且,對於背叛也同樣習以為常,所以兩人不可能不彼此防備,如果爭斗起來也只能是兩敗俱傷,甚至同歸於盡。在這種情況下,艾達巧妙地利用了我為雷報仇的心情,借我之手除掉了代夫。同時,也為他們提供了用於逃跑的汽車,這主意可真是天衣無縫。堪稱經典的騙術!”老人說到這裡,便悄然回復了將軍的本色,眼光冷靜且犀利起來。

    坐在他身邊的年輕人,目不轉睛地平視窗外。

    “可惜,他們低估了我,換句話說,從一開始,他們就不了解我的身份,即使那段時期失勢,我也還是個少校。開著我的汽車,當然並不安全,他們中途肯定是要再搶劫一輛汽車的。然而畢竟是我快了一步,搶先聯系到了軍方的偵查人員,用直升飛機鎖定了他們的目標。這對狗男女做夢都想不到,他們准備打劫的下一輛汽車上,坐的竟然就是我!後面的事情,可想而知,至於那個女人,也就是艾達,你知道她的下場嗎?換作你是我,會怎麼做?”老人深邃的目光,轉移到年輕人臉上……

    走廊裡靜悄悄的,只能聽到細微的喘氣聲。

    紅發男人雙手持槍,靠在牆壁上。

    “你這家伙……”他的聲音依舊很宏亮,回音頓時蕩起,“很精湛的騙術,我差一點兒死在你手下”

    回音消退,無人應答。

    他繼續說道:“你不想說也沒關系,只是我有一個問題。為什麼剛才你沒有開槍,在我換彈夾的時候。”

    大約過了兩三秒鍾,走廊的另一頭有人回答:“你在開玩笑嗎?我會被月亮照到的。”

    “哦?”紅發男人笑了,“你大概沒弄懂我的意思。即使有月光,可我在換彈夾!從你出眾的身手來推測,大概早就看穿我用的是‘貝瑞塔’,載彈量20發。你應該計算過我開槍的次數,當然,要不是這樣的光線條件,戰斗早就結束了。但至少你很清楚,剛才,我打出了第20發子彈。”

    又是延遲了幾秒,對面傳來回應:“你誇獎我的騙術,同樣,我也清楚你的意圖。海軍陸戰隊的不間斷射擊法(注2:不間斷射擊法,是陸戰隊員的受訓項目。對於標准制式裝備“貝瑞塔”來說,20發的載彈量當然在手槍中是佼佼者。然而實戰當中,這樣的數量仍然不一定能解決戰斗。因此不間斷射擊法便被發明出來並廣泛應用。這種方法要求設計者計算子彈的消耗數量,當最後一顆子彈被頂上槍膛之後,設計者迅速按下退夾鍵,彈出彈夾,同時將早已准備好的新彈夾插入。理論很簡單,可是想要做到動作連貫、一氣呵成則需要長時間的訓練。如果對手估計錯誤而草率地暴露自己,必然會被新彈夾裡的第一發子彈瞄准。),我也略有耳聞的。是吧,紅月先生。”

    紅發男人倒吸了口冷氣,這家伙,知道我的底細……

    “如果是我的話,將軍,”年輕人平靜地開了口,“我會殺掉她,不過據我估計,您沒有這麼做。”

    “看來,”老人放下茶杯,“通過茶道不但可以洞察自我,也便於揣摩他人。你說得不錯,我沒有殺掉她。艾達見我干掉了內應,嚇得魂不附體,她認為作為復仇者的我,理應把她也一起干掉才對。可我沒有這麼做,我從瑟瑟發抖的她身邊走過,抬手一槍掀翻了她的鼻梁,然後繼續往前走。最後,她沖著我的背影,用一種十分含糊的聲音哭喊著,‘我的鼻子……混蛋,從今以後,你叫我一個人怎麼活啊……’”

    “從今以後,你叫我一個人可怎麼活啊?”

    “艾達曾對雷說‘我沒法兒一個人活下去’……”

    這兩句話在年輕人腦海中交相呈現,竟而揮之不去。

    懲罰……

    背叛……

    絕望……

    “唉,人老了啊,跪坐的時間一長,膝蓋就受不了了,”老人說話站了起來,“你明白我講這故事的意思嗎?”

    年輕人趕忙也跟著站起來,“我想,您的意思是說,在組織裡面,一個成員最重要的品質不是能力,而是信任!”

    “你的領悟能力叫我深感欣慰,”老人回過身,兩手平搭在年輕人肩膀上,“正是信任,才可能維持組織的正常運轉。雖然能力也很重要,但若沒有信任,我們放任有能力的人去辦事,只能增添威脅而已。污辱了信任,也就是對組織的背叛,這一點,你要記住!”

    ……

    紅發男人靠著牆邊坐下來,右腿殷濕了一片,是被子彈擦過形成的傷口。

    “喂,”他對著走廊喊道,“這是第幾條通道了?”

    “第三條。”潛入者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追你來到這兒麼?”

    “因為這是最後一個彎道,再往前就是死路了。”

    “還有一個原因,你是來刺殺老板的吧?”紅發男人悄悄地趴下來,向著走廊內匍匐。

    對方沒有回答。

    走廊口,紅發男人停了下來,為了不讓自己的聲音因為彎道的變化而發生改變,“你也中了一槍吧?”

    “是的,左臂。”

    “我們算是半斤八兩。讓我來告訴你另一個原因,你是被派來刺殺老板的,而我在這裡已經拖延了足夠的時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假裝聲東擊西的把戲嗎?潛入者只有你一個,也就是說,你和我纏斗這工夫,老板已經逃掉了。而你身後是四樓的死角,不可能追上老板的。”

    沒有回應。趁這個機會,紅發男人向走廊中潛行了一段。

    又過了幾秒鍾,潛入者冷冷地笑了:“紅月,很可惜,你猜錯了,我來這裡,就是為了除掉你。”

    ……

    “難道還不明白嗎?你們這個分部之所以能不斷擴張,全都是靠著你。只不過你那個愚蠢的老板還沒意識到這一點罷了。失去了你,他一個人活不下去的,早晚像條唯命是從的狗。而你到了走廊中央,現在也沒機會逃走了吧?”

    ……

    “早上來了一個客人,晚上再來一個……這是妓女的生存之道。假如不這樣,那會發生什麼呢?客人們都在一個時間集中來,會造成疲倦,甚至引發職業病。所謂均衡這東西,世間萬物皆是一理。在組織的內部,也是同樣的。某個分部過於強大,就會造成失衡的狀態。而一旦失衡,人的內心會發生改變,信任也就趁這工夫溜走了。唯有消除不平衡的因素,組織才能繼續發展。這份心情,你能理解嗎?”

    “是的,將軍,所以,您希望我除掉巴拉德的那個分部。”

    “正是如此,去吧,小伙子,你能洞悉我的意圖。”

    兩人站在窗前,陰雲已經布滿天空,晚霞早就跑到不知何處了。

    “看來,一場風雨在即……”老人拉住年輕人的手,“均衡,才是這場風雨的核心。”

    忽然,年輕人聽到了什麼響動,左臂一抖,手套裡暗藏的“凱斯拉”尼龍索甩了出來。

    老人似乎也吃了一驚,須臾,轉而又笑了:“出來吧,小家伙。”

    一條未成年的蘇格蘭牧羊犬應聲從門後跳了出來,它背部棕黃,腹部潔白,額頭上有一塊菱形的記號。它十分乖巧地跑到老人的腳邊,一邊又有些好奇地打量著年輕人。

    “這小家伙叫麥蒂。麥蒂,這位是賽斯.沃勒先生,你們以後會常見面的。”

    那只牧羊犬,真的就沖賽斯.沃勒叫了兩聲,接著把頭靠在他的腿上,輕輕地磨蹭著。

    賽斯見狀,也溫和了笑了笑,俯身摸摸麥蒂的頭和脖頸。那小家伙舒服得不得了,干脆一翻身躺倒,露出潔白的肚皮。

    “怎麼樣,很討人喜歡吧?”老人低頭看著這一對年輕的伙伴,笑容很慈祥……

    賽斯.沃勒,不,情人,你……才是均衡的核心。老人心中默默念道。

    5月30日,21時26分,塔馬克商務公司外,局面如果不用混亂來形容,就實在太不恰當了。畢竟,一大堆持槍的武裝人員,緊張地從這幢樓的後門跑出來,不能不算是個驚心動魄的場面。

    然而,建築物的內部,雖然鴉雀無聲,卻上演了更加恐怖的場面。各樓層死狀悲慘的屍體不用說,頂層的戰斗也尚未結束……

    “你還有子彈麼?”紅發的男人腿部又中了一槍,血順著褲管滴答下來。

    “沒了。”賽斯左臂的手套上,有一個彈孔,卻並沒有血液從中流出。

    “那手套下面到底是什麼?”

    “這不關你的事,亮出家伙吧,我很欣賞你。”

    紅發男人不再說話,拔出了靴間的軍用匕首。

    賽斯拋出“凱斯拉”。

    ……

    “賽斯,這件事處理完了,你有兩個月的假期,好好放松一下。想去哪兒?”

    “這……將軍,去什麼地方都可以嗎?”

    “當然。”

    “那麼……我想回中國看看。”

    “那就去吧,你有兩三年沒回去過了吧。”

    “是啊,您能體諒真是太好了。那麼,將軍,時間不早了,我這就告辭了。”

    “好的,去吧,賽斯,不,情人!”

    賽斯.沃勒走出去的時候,那條牧羊犬也跟了上去,到門口又嗚嗚地走了回來。

    “怎麼?”老人抱起了愛犬,“你也想跟他一起走嗎?”

    ……

    賽斯在走廊裡猶豫了一下:“麥蒂……”。

    5月30日,21時40分。塔馬克商務公司門外,警鈴大作,手持防暴盾的警員把這裡包圍個水洩不通。兩條街外的某個街角,一個黑發的年輕人,盯著這一幕微微皺了皺眉頭,隨後悄悄離開了。

    路過那家小超市的時候,他又進去了。還是剛才的女服務員。

    “先生,你的臉色有點兒難看……抱歉,我不該亂說話,是的,您要裝訂器?……好的,不過只有小號的,合適麼……那好,請您拿好。”

    這女人的聲音很快又被靜謐所籠罩了。

    十分鍾後,鏡子中映出了含混的景象:尿池、便器、水龍頭……還有一個臉色蒼白的黑發男人。

    他脫掉黑色的西服,露出了肩膀上一個向外翻露的傷口。拿起裝訂器,對准外翻的皮膚,釘了下去……

    那一天的更晚些時候。

    “辛苦你了,賽斯。老是讓你做些髒活兒,很抱歉……”

    “沒什麼,將軍,份內的事。”

    “你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疲憊,弄傷自己了嗎?”

    “不,一切正常。”

    “那就好……去中國的機票,連同簽證什麼的,兩周之內會為你辦好。”

    “謝謝您。”

    ……

    賽斯靠著牆壁,掛上電話,粗重地喘息了一陣。他伸手抹去額角的汗珠,隨後抽出“凱斯拉”強化尼龍索。繩索的一頭用牙齒咬住,右手牽著另一頭在左臂手套的邊緣靈活地打了一個結。隨著力道加大,那繩索越收越緊,左臂二頭肌上青色的血管迸了起來。

    做完了這一切,他才推開浴室的門,跨了進去,霧氣撲面而來。

    迷亂、縹緲、虛無……這就是浴室裡的場景……

    熱水淋到被訂書釘咬合的傷口時,賽斯皺皺眉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兩周之後,他將回到中國……

    在中國……

    (序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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