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便士 正文 序章 心理痕跡
    案件始於1940年11月16日,令人頭疼的那出系列犯罪揭開了帷幕。那天,在堅固挺拔的愛迪生大樓的窗戶邊,發現了一枚沒有爆炸的炸彈。炸彈包旁邊,有一封手寫的信字條——「打倒愛迪生,惡棍愛迪生——這是為你準備的!」警方認為,這是有人針對為紐約提供電力的公司所作出的惡意恐嚇活動……

    1941年9月,又一個因為導火線機械結構沒有被拉開而未能導致爆炸的炸彈在第十九號大街被發現。三個月後,曼哈頓的警察在珍珠港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件,上面寫著:「我打算為這場持久的戰爭準備更多的炸彈——我愛國的感情已經讓了下了決心——我要揭發虛偽的愛迪生——他們將為他們的懦弱行為付出代價……。」……

    1941-1946年間,16封同樣的信,在一些報紙和店舖等地方被發現……1950年3月29日,第三顆炸彈出現在大中心廣場的地下室……同年4月24日,一顆炸彈炸毀了紐約大眾圖書館旁邊的電話亭。隨後是更多的炸彈,兇手開始利用那些重要的公共設施,來實現他的瘋狂計劃……

    1951-1952年,更多的炸彈爆炸了。第二年,爆炸事件接連不斷,4人死亡,多人重傷……

    1956年12月12日,布魯克林地區劇院的整個座椅被炸彈掀翻了,傷亡慘重……

    「啊,拜託,現在可是1994年,」文森特.弗朗西斯小聲地吹了個口哨,結實的下巴不留意地輕輕翹動了一下,顯得十分調皮,「難道我們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每天翻閱這些歷史垃圾,並嘗試分析出個所以然來嗎?」

    文森特把視線乾脆從案件上面移開,目光游離不定,最後鎖定在一個胸部豐滿的女孩子身上。他一邊撩動那頭濃密的金黃色長髮,一邊沖女孩兒拋了個媚眼。對方當然意識到了他的存在,報以曖昧的一笑。

    「那些本科生小妞,總是比我想像得更有激情……」文森特又小聲嘀咕了一句。這時候,導師萊瓦德先生那充滿威嚴的深厚嗓音,早已不能把他從想入非非中召喚出來了。

    然而,萊瓦德先生的聲音還在教室中盤旋,「我說過很多次,犯罪行為受到犯罪意識的支配。聽起來這是一個簡單的道理,然而,從案件中去發現犯罪意識的蛛絲馬跡,卻是一項複雜而困難的工作,尋求犯罪動機的工作,逐步轉向到心理學。這件工作,隨著它的專業化,有了一個特定的名字,叫做心理痕跡分析……」萊瓦德先生謝了頂,側面的幾縷頭髮散了下來,擋在眼鏡側面,一雙小眼睛就從那反了光的鏡片後面眨動了一下。他頓了一頓,而後環顧教室,繼續說道,「心理痕跡分析的雛形,始於1932年的查爾斯.林德伯格綁架案,這在我們以前的課上已經講述過。今天課程的最後,我發給諸位的材料,是1940-1956系列爆炸案的史料記載,這是心理痕跡成功偵破的第一起案件。但是在我開始講述之前,我希望聽聽大家的建議,關於這個嫌疑犯的一些分析。有誰能回答我嗎?」

    萊瓦德先生再次環顧教室,在座的學生們便低下了頭,刻意躲避著教授的目光——就像被切割的麥田,隨著教授教授的注視,所有的人全俯下了身子——只有2個人除外。

    文森特便是其中之一,他為了迎合那女孩兒的熱情,將兩肘支在桌子上——在這個炎熱的夏季,他穿了一件無袖的運動衫——這個動作,可以更好的凸現他如同雕刻一般的三角肌。當然,那個女孩兒因為聽到了教授的問題,而趴在桌子上,只是扭過臉偷偷地回看他。這令文森特陶醉其中,渾然不覺。

    另一個敢於坐直身子的人——披了一頭濃密的黑髮,皮膚白皙,鼻樑高挺,可即便如此,他還是顯得和周圍的同學格格不入,一名亞州人,確切地說,一位華人——賽斯.沃勒,那時候的年紀不過二十三四歲,端正的臉孔一如他小巧的嘴唇,在尚未經歷太多變故之前,略微顯得有些稚嫩。有趣的是,這個時候的賽斯,雖然樣貌上與十年後他經歷「面具殺手」的案件時稍有差異,(註:這一案件被收錄在《面具館》中)特別是他的左手完好無損,既不需依靠手套的遮掩,也並不顯出僵硬的感覺;然而他對人對事的態度,十年來卻似乎從未改變——為人低調卻又不拒絕出頭露面,性格冷靜卻不會叫人感到漠然。

    賽斯.沃勒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處事方式。也許我們可以在歷史中尋找到這方式的片斷和影子。最典型的例子是拿破侖曾經對國會說:「我通過改革天主教,終止了旺代戰爭;通過變成一個穆斯林教徒,在埃及成功站住了腳;通過成為一名信奉教皇至上的人,贏得了意大利神父們的支持。如果要我去統治一個猶太人的國家,我一定會重新幫助猶太人,重新修建所羅門的神廟。」

    儘管很多人都知道尊敬他人的信仰——哪怕僅僅是贊同別人生活中不留心做出的小動作,都可以贏得他人的好感。然而真正按照這一原則行事的人卻少之又少。然而賽斯.沃勒卻似乎繼承了這一處事風格,甚至無意識地將之應用得更加自如。他從來不缺少朋友和支持者,也正是因此,在十年後的血腥案件中,即使事實證據對他嚴重不利,仍然有一些人,在甚至不瞭解他的背景和意圖的情況下,對賽斯伸出援手。

    然而,現在並不是十年後的波特蘭市,賽斯也還沒有成為開業心理咨詢師。眼下的他,只是個從中國萬里迢迢來到哈佛大學心理學研究所來求學的學生。面對教授剛剛提出的問題,他右手不斷地來回翻動資料,左手拖住腮部,似乎還在思慮什麼。

    大約過了幾分鐘,萊瓦德先生重重地咳嗽一聲,將他的一對小眼睛從沉重的眼皮下稍稍抬了抬,「為什麼這麼安靜?我走錯地方了嗎,這間教室是東方的禪寺麼?」依然沒人作聲,「還是說,諸位親愛的同學們,正在身體力行地表現『雄辯是銀,沉默是金』這句格言?……文森特.弗朗西斯,你來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教授一連喊了幾遍,如果不是賽斯在旁邊碰了碰他的胳膊,文森特還沉浸在夢中呢。

    「什麼,教授?」文森特顯得十分震驚,無辜的臉上,那雙湛藍的眼睛閃了又閃——這是他對於女性講師們最得意的把戲,可惜這次選錯了對象。

    「什麼叫做什麼?文森特,我告誡過你,不要在我的課堂上公然調情!……你,或者其他人,不能打破這個沉默嗎?」

    「如果可以的話,教授,我願意談談自己看法,」賽斯平靜地開了口。

    就像是眾望所歸,這一幕來得毫無懸念,總是這樣,每一次的沉默都是由賽斯來打破,在眾人羨慕的眼光中,沒有人注意到萊瓦德教授不易察覺的意思微笑。

    「我認為,犯罪嫌疑人是一個患有偏執狂的中年男人;性格內向,年齡大約在40歲到50歲,而且體格很好。他有可能現在還是獨身,也有可能和一位年長的婦人生活在一起。他喜愛整潔,臉上的鬍鬚刮得很乾淨,而且……」賽斯低頭瞥了一眼那被他標注的密密麻麻的材料,繼續用純正的美語說道,「而且此人應該是個熟練的技術工人。他對女人沒有什麼興趣,也有可能出於他過於火爆的脾氣,而不能結婚。一旦遭受抨批評,他的脾氣就可能像火焰一樣。因此我懷疑此人的作案動機是,被解除了職務或者遭到嚴厲譴責,然而他自命不凡,所以久積成怨。甚至,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想……」

    「說下去!」教授的聲音有少許的顫動,從一開始的寧靜變得越來越激動,「很好,把你所想的都說下去!」

    賽斯略微猶豫了一下,「材料上說,他的恐嚇信是由西切斯特寄出的,當然,這不會是他的真實居住地,兇手不會愚蠢到從自己的居住地寄出這些信。但西切斯特可能是他住所與紐約之間的必經之地。他居然住紐約到西切斯特的延長線上,可能是布裡奇波特……唔,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又是短暫的沉默,包括教授在內,所有人都對這番描述感到吃驚。萊瓦德先生頭一次在講台上取下他的眼睛,露出那深深陷下去的眼窩,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賽斯,你,能夠證明你的猜測麼,確切地說,你能否講出你這些分析的依據。」

    「可以的,」賽斯此刻顯得更加自信,「首先我注意到了那個署名,。這不應該是他名字的縮寫,因為我感到署名十分危險而且毫無意義,它們最有可能是某種詞彙的縮寫。投彈是一種報復行為,因此我猜測它可能表示『freeplay』(公平競爭),那麼,這個詞彙的含義,是不是代表了他對這個社會不滿的發洩呢?我認為這樣解釋是說得通的,那麼,他確實可能被解雇。當然,並不是所有被解雇的人都會採用極端的手法報復社會,這種情況其實是實在罕見的。因此我說他自命不凡,並堅持己見。這是偏執症典型的表現。」

    「正是出於這一點,我推斷出了他的年齡。由於偏執症或妄想症通常需要一個比較長的時間段才能形成——經常需要十多年——第一次炸彈是在1940年出現的,可以大致推算出我們的投彈手是在1930年左右犯的病。那麼到了1956年,他應該正值中年,因此他的年齡也就不難推斷了。另外,根據我看到的一些資料,多數偏執妄想病人總覺得自己比別人強,但精神卻不能集中,所以經常犯錯,這也回頭證實了他的確有可能因此而被解雇。同樣由於一些前人的經驗,偏執妄想病人大多體格比較強健,同時,這也可以作為他認為自己比別人強的依據。至於他是個熟練的技術工,我想這沒什麼好解釋的,畢竟製造炸彈不是個誰都能幹的活兒。值得一提的是,我的猜測中,有一點比較主觀。因為嫌疑犯的信件中使用了比較純正的大寫字母,可唯獨這個『W』的寫法有些古怪,看起來就像把兩個『U』不太連貫地連接在了一起——類似女人的乳房,會不會表示著此人在性方面有些問題呢?比如說,沒有結婚。」

    賽斯說到這裡,便停住了,然而眾人仍然在屏息等待著,沉浸在他的解釋之中。又過了半分鐘,人們才恍然意識到他真的已經說完了。

    視線的焦點,從賽斯轉移到了萊瓦德教授身上,他們迫切地等待他來肯定的賽斯的說法。

    「你只是忽略了……呃,忽略了幾個地方,」教授的表情有些古怪,他盯著窗外,似乎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有些學生扭過頭,也眺望窗外,卻並沒發現有什麼奇怪的東西。

    文森特是個例外,他並沒有過多的關注賽斯的講述,正如以往那樣,他和賽斯同組做實驗,總是不願意再去思考什麼。因而,他從剛才起,就一直左顧右盼的——那個女孩兒已經不搭理他了,他便無聊地看著窗外。

    有一個老人,在夏季熱鬧的校園裡顯得格外惹眼。穿著一件合體的白色襯衫和筆直的西褲。文森特有些想笑,因為距離太遠,他看不清楚,便懷疑那老頭會不會把扣子一直緊緊地系到脖子下面。真可笑,這樣的天氣,他想,誰會穿成這樣呢?不過,那老頭銀灰色的頭髮倒是挺顯眼的!

    文森特也知道萊瓦德正是看到了那老頭才顯得有些失態的,不過他對此並不放在心上。

    「我剛才說到,呃,賽斯,相比你的前輩——詹姆斯.布魯塞爾精神科醫學博士而言,你只忽略了幾個問題。」教授很快恢復了常態,「根據歷史記載,投彈案件在中歐很有優勢。最關鍵的是,通過嫌疑人的信件,展露了他在俚語方面使用不當——本地人都是使用『ConEd』來代替愛迪生公司這個名詞。所以此人雖然受過良好教育,卻可能是斯拉夫血統。另外,布魯塞爾教授宣稱,警方在抓住兇手的時候,他會穿一件雙層帶鈕扣的套裝。而當警方於1957年1月21日抓獲兇手的時候,他真的就穿了一件雙層套裝。理由是你剛才說的那些,此人熱愛整潔,經常出錯,卻有謹小慎微,願意表露自己的外表,而在那個時候,雙層鈕扣套裝,正是在合適的著裝……」

    「賽斯.沃勒,可以說,你跟我們的前輩做的一樣好,如果說有所不足的話,你還需要注意觀察那些反常的東西。所為反常,就是那些深深印刻在犯罪人內心深處的東西。每一個犯罪人,甚至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以本案為例,罪犯人在當地生活了很久,當然知道本地人對於愛迪生公司的稱謂,然後,他的潛意識習慣,決定了他所寫出的東西和還是沿襲了以往的稱呼。需要注意到,正式由於布魯塞爾教授關注到這件事情,才使得排查的範圍被大大地縮小了。這就是所謂的心理痕跡。」

    教授後來的這些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這畢竟不是給賽斯一個人上的課。對賽斯過多的關注很明顯會引起旁人的不滿。然後,這潛在中的不滿很快被取代了,不知道什麼緣故,教授竟然決定提前下課。

    賽斯很在意萊瓦德的反常,他本有更多的關於案件的細節想去討教,可教授在宣佈下課之後,便匆匆地離開了。無奈之餘,賽斯只好默默地收拾東西,準備回到實驗室。一條手臂搭在他的肩上,「走吧,夥計。」文森特友好地一笑,「那老傢伙還給咱們留了實驗呢。」

    賽斯也報以友好的一笑,跟隨文森特走出教室……

    這一天的晚些時候,1995年4月16日傍晚,美國馬薩諸塞州的波士頓城,哈佛大學附近的一家中檔公寓內。萊瓦德教授與一位老年紳士相對而坐,茶几上的玻璃杯裡冒出裊裊白煙。教授僱傭的清潔工已經離開,房間裡只剩這兩個人。

    「他還好麼?」老年紳士呷了一口濃濃的咖啡,有一搭無一搭的問道。

    「很好,」萊瓦德很想把身體懶洋洋的靠在沙發裡面——他一直的習慣也正是如此——此刻卻感到有些僵硬。他沒有伸手去碰眼前的咖啡杯,表現得就像一個很不禮貌的主人,不耐煩地等待客人喝咖啡趕緊滾蛋。

    「那就好。」對方似乎並不在意,「我只是問問你,計劃該在什麼時候開始。」

    萊瓦德可從未從對方的話語中聽出哪怕一絲探尋的口氣,「還不到時候,我想,至少還需要幾年。」

    「幾年……」老年紳士若有所思,放下杯子,輕巧地將兩手交叉在一起,「老夥計,你在猶豫什麼?我們努力了20多年,營造了這個計劃,時至今日,莫非你認為自己出了錯?或者說,你到現在才意識到?」

    萊瓦德沒有回答,彷彿自言自語地念叨著:「他十分優秀,賽斯.沃勒十分優秀……喬納森,你知道麼,我在懷疑我們所做的……」

    老年紳士正是馬爾克斯.喬納森將軍,只是這個時候他的皺紋還不那麼深刻,他的頭髮還沒有完全變白。

    喬納森委婉地笑出了聲:「我們還是應該記住聖奧古斯丁的誡言,『憎恨罪惡,但要愛有罪的人』。」

    「不,不是那樣的,」萊瓦德疲憊地搖了搖頭,「那句話還有回半句,『你因此而拯救了邪惡之人,上帝就會降臨在你的頭上。』」

    「難道我們所做的不正是這樣麼?回憶一下吧,賽斯.沃勒——啊,不,不,他原來的名字叫艾蓮,是你為他取了在美國生活的新名字——(賽斯.沃勒),TheLover(情人)這個詞重新的排列組合。你也已經看到了,他現在的某種能力已經顯露無遺。他總能輕易的贏得他人的好感甚至是尊重。當然,也許還有更多的潛質有待發掘。然而,請你注意,這個賽斯,或者艾蓮,他原本會成長為一個怎樣的人?繼承他母親的罪惡,為非作歹,成為下流的小混混,吸毒,濫交,哦,接下來的我就不多說了……你回憶一下,老夥計,是誰給予賽斯受到良好教育的機會,是誰叫他脫離了他罪孽深重的母親,是誰呢?誰把他送回到中國?你,或者我,應該說我們,這些都是我們做到的!」

    萊瓦德還想辯駁,指出馬爾克斯.喬納森將軍完全是在偷換概念,藉以美化他們所掩蓋的一切真相。然而他什麼話也說不從來。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欣賞賽斯.沃勒,我也同樣欣賞,但他還不夠完美,他要在苦難中蘇生——就像耶穌一樣,我們必須繼續實驗。時間定為一年之後,賽斯將在那時候完成他的研究生學業。當然,在此之前,我會絕對不會干擾他的,這一點你可以放心。竭盡你所能,去培養他,教導他吧。令他能夠繼承我們全部的能力。這就是你要做的。」

    ……

    馬爾克斯.喬納森將軍走後,萊瓦德將房門緊緊鎖好,又拉上所有的窗簾,遮擋住陽光,讓自己浸泡在一種灰濛濛的黑暗中。他左思右想,卻不敢去回憶那些瘋狂的過去。

    他還有一年的時間,賽斯的一年,也是萊瓦德的一年。

    1995年,預定的後續實驗將會展開。然而,無論是萊瓦德還是喬納森,都沒法預料到,就在這一年,1994年,賽斯提前被捲入了一場恐怖的漩渦……

    一場偶然而至的案件……該怎麼形容呢?它在某種程度上打亂了他們的計劃,也使得賽斯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危機,這危機導致了賽斯的左臂日後徹底的異變。

    或許萊瓦德先生預備在下一堂課上講述的案件能夠更好的標注這場意料之外的變故——偶然,是的,正是生活中那些無處不在的偶然現象,它們極具威力,對人們的命運,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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