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與火之歌4:群鴉的盛宴 正文 第十三章 瑟曦
    “噢,我向七神祈禱,國王的婚禮千萬別下雨啊。”喬斯琳·史威佛一邊替太後束腰一邊說。

    “沒人想下雨。”瑟曦答道。就自己而言,她要的是冰雹大雪,狂風呼嘯,雷霆萬鈞,將紅堡砸個粉碎,她要一場足以體現她怒氣的風暴。但她對喬斯琳說的卻是,“緊點,再收緊點,你這只會傻笑的小白癡。”

    婚禮讓她怒火萬丈,弱智的史威佛女孩因而成了發洩對象。沒辦法,為了托曼的王位鞏固,她不敢冒犯高庭——只要史坦尼斯·拜拉席恩還盤踞著龍石島與風息堡,只要奔流城還在負隅頑抗,只要鐵民還虎視眈眈地橫行於海洋,她就不敢這麼做。只能由喬斯琳來忍受瑟曦對瑪格麗·提利爾和她那丑惡祖母的輕蔑了。

    早餐,太後要了兩個煮雞蛋、一條面包和一罐蜂蜜。她敲破第十個雞蛋,發現裡面竟是個血肉模糊、半成型的小雞,不禁腸胃陣陣翻騰。“清走,給我香料熱酒。”她吩咐塞蕾娜。空氣冰冷,寒意徹骨,骯髒的一天在等待她。

    連詹姆也沒給她帶來好心情。弟弟全身白甲,依然沒刮胡子,他保證她兒子不會再被毒害。“我派人去廚房,監督每道工序,”他解釋,“亞當爵士的金袍子則負責監視每個上菜的僕人,確保從廚房到大廳途中決無意外發生。柏洛斯爵士將在托曼用餐之前先行嘗試——如果一切預防措施終歸無效,還有巴拉拔學士,他坐在大廳背後,隨身帶著清腸劑和第二十味劇毒的解藥。總之,我向你保證,托曼他絕對安全。”

    “絕對安全。”這個詞讓她萬分苦澀。詹姆不懂,誰都不懂。只有梅拉雅在那個帳篷裡和她一起聽過老巫婆嘶啞的詛咒,而梅拉雅早死了。“提利昂不會再下毒,他太狡猾,同樣的招數不會使用兩次。此時此刻,他很可能就藏在地板下面,聽著我們說的每句話,然後計劃好如何割托曼的喉嚨。”

    “是嗎?”詹姆說,“無論怎樣,他終究只是個發育不良的矮子,而托曼有七國上下最優秀的騎士保護。御林鐵衛會護得他周全。”

    瑟曦掃了一眼弟弟白絲外套的衣袖,斷肢所在裹了起來。“我記得你那些光輝燦爛的白騎士,記得他們是如何保護小喬的。我要你今晚徹夜守護托曼,聽明白了嗎?”

    “我會派衛兵在門外守護。”

    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胳膊。“不要衛兵,我要你。而且我要你守在臥室裡面。”

    “以防提利昂從壁爐中爬出來?我看不會。”

    “盡管貧嘴吧。你敢說你把紅堡內的秘密通道都搞清楚了?”他們都知道並非如此。“聽著,我不容許托曼和瑪格麗獨處,片刻都不行。”

    “他們並非獨處,那女孩的表親們會在場。”

    “還有你,以國王的名義,我命令你必須在場。”事實上,瑟曦根本不想讓托曼和他的妻子同床共枕,但提利爾家非常堅持這點。“丈夫妻子當然得睡在一起,”荊棘女王如是宣稱,“即便他們倆除了睡覺別的不會做也罷。自然嘍,國王陛下的床鋪應該睡得下兩個人吧?”艾勒莉夫人應和她丈母娘,“就讓孩子們在夜裡彼此溫暖吧,這會讓他們之間更為親密。您知道,瑪格麗經常邀請她的表親與她同睡,當蠟燭熄滅之後,她們一起唱歌、玩游戲、低聲傾訴小秘密呢。”

    “好快樂啊,”瑟曦干巴巴地說,“依我看,不如讓她們維持這個好習慣——就在處女居裡生活吧。”

    “我很確定陛下知道怎麼做才是最好,”奧蓮娜夫人告訴艾勒莉夫人,“畢竟,她是那男孩的娘啊——這點我們都不會忘的。您看這樣吧,婚禮當晚的事咱們能否達成共識?總不能在新婚之夜拆散新郎倌和新娘子吧,這可是大大的壞兆頭。”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明白“壞兆頭”的含義,太後默默發誓。“瑪格麗可以和托曼同床一夜,”她勉強同意,“只有一夜。”

    “陛下聖明。”荊棘女王欣然答應,她周圍的人都笑了。

    此時此刻,瑟曦的指甲深深嵌入詹姆的胳膊裡,摳出血來。“我需要有人在裡面監視。”她一字一句地說。

    “監視什麼?”他問,“他倆根本無法圓房,托曼太小了。”

    “而奧斯菲·普稜太老,根本生不出孩子,對嗎?”

    弟弟沒聽明白,“奧斯菲·普稜是誰?菲利普大人的爹嗎,還是……說誰呢?”

    他簡直跟勞勃一樣無知,抓不住重點,看來他的腦子長在那只用劍的手上。“夠了,忘了普稜,只需記得我的話。你現在就給我發誓,日出之前,決不離開托曼身邊。”

    “遵命,”他輕飄飄地說,當她的恐懼全是沒來由的空中樓閣。“你還是堅持要燒首相塔?”

    “婚宴之後就燒,”這是今天這個大喜日子裡瑟曦唯一覺得開心的事。“我們的父親大人在塔裡面被人謀殺,我實在忍受不了再多看它一眼。諸神慈悲,但願燒塔的煙火能熏出幾只老鼠來。”

    詹姆翻翻白眼,“你指的,還是提利昂吧。”

    “不止他,還有瓦裡斯大人,還有那個獄卒。”

    “若他們還在塔內,早給發現了。我派士兵拿著鐵鎬和鐵錘進去搜查,敲開牆壁,鑿穿地板,發現了好幾十條秘密通道。”

    “你明知道也許還有幾十條沒發現的!”事實上,有的通道如此狹小,詹姆只能派小侍酒或馬童爬進去探索。他們找到一條直通黑牢的地道,一口猶如無底深淵的石井,有一個房間堆滿了頭骨與焦黃的骨骸,外加四大口袋來自於韋賽裡斯一世時期、已然失去光澤的銀幣。他們還遇到了上千只老鼠……但既沒找到提利昂,更沒發現瓦裡斯的蹤跡,詹姆最終決定停止無益的行動。期間,一個男孩曾被一條狹窄的通道卡住,費盡辛苦才拖出來;另一個男孩從天梯上摔下去,摔斷了腿;還有兩名衛兵在探索某條岔道時雙雙失蹤,其他衛兵聲稱隔著石牆聽到微弱的呼喊,但等詹姆派人推翻牆壁,對面唯有泥土和碎石而已。“小惡魔是個狡猾的小怪物,他很可能還躲在牆裡面,煙火能把他熏出來現身。”

    “就算提利昂還躲在城堡之內,他也不可能藏在首相塔裡。那座塔幾乎被我們砸成廢墟了。”

    “把這座骯髒的城堡全砸碎就好了。”瑟曦宣稱,“戰爭結束之後,我打算在河邊新修宮殿。”昨晚她還在夢想這個,那將是一座雄偉的白城堡,周圍有樹林與花園環繞,遠離君臨的喧囂和臭氣。“這座城市就像個大糞坑,若條件允許,我寧願把宮廷搬到蘭尼斯港,在凱巖城治理國家。”

    “這比燒毀首相塔的愚行更蠢。聽著,只要托曼還坐在鐵王座上,全國的人心向背就會把他當做真正的國王;如果將他藏在巖石底下,他便成了覬覦王位的地方諸侯,和史坦尼斯同一級別。”

    “這個我知道,”太後尖刻地說,“我是說我‘想’把宮廷搬到蘭尼斯港,並非真要這麼做。你是一向這麼遲鈍呢?還是少了只手人也變傻了?”

    詹姆不理會她的譏刺。“火燒起來,很可能不聽你使喚,從塔樓蔓延到整座城堡。野火是不能信任的。”

    “哈林大人向我保證他手下的火術士能控制火勢。”最近半個月,煉金術士公會加班加點地趕制野火。“就讓全君臨都看到這場大火,作為給予我為敵者的教訓。”

    “你說起話來簡直就像伊裡斯。”

    她鼻孔一張,“注意言辭,爵士先生。”

    “好吧,告辭。記住我愛你,親愛的老姐。”

    我怎麼會愛上你這臭脾氣的怪物?等他離開後,她疑惑地想。他是你的孿生弟弟,你的影子,你的另一半啊。一個聲音低聲說。那是過去的事,曾經的往事,她心想,以後不再是了。對我而言,如今的他成了個陌生人。

    和喬佛裡富麗堂皇的婚禮相比,托曼國王的婚禮樸素多了,規模也小得多。誰也不想再來一番折騰——尤其是太後;誰也不想再花費那麼多錢財——尤其是提利爾家。所以到頭來小國王只是簡單地挽著瑪格麗·提利爾去紅堡聖堂發下婚誓,不到一百位貴族作了見證,而他哥哥當初娶同一個女人時邀請了上千名賓客。

    新娘美貌又歡快,神采飛揚,新郎還是個娃娃臉,身材肥胖。他用孩子特有的嗓門尖聲尖氣地背誦誓詞,保證忠誠不渝,把自己和梅斯·提利爾這個結第三十次婚的女兒捆在了一起。瑪格麗穿著與小喬結婚當天同樣的服裝:純白輕盈的象牙色絲衣、密爾蕾絲裙搭配無數顆小珍珠的裝飾。瑟曦仍著黑色喪服,以示對長子的哀悼。是啊,小喬的寡婦可以開心談笑、飲酒作樂,把前夫拋到九霄雲外,她這個做母親的卻無法忘記自己的孩子。

    你們大錯特錯,太後心想,你們太心急了。再等一年、兩年,不行嗎?高庭應該滿足於與王室訂婚。瑟曦狠狠地瞪著站在妻子與母親中間的梅斯·提利爾。結果小喬屍骨未寒,你就強迫我來舉辦這場滑稽的婚禮,大人,這事我決不會忘。

    接下來是交換斗篷的時間,新娘優雅地跪地,讓托曼為她系上沉重的金色大斗篷——這是當年勞勃迎娶瑟曦時所穿的新郎斗篷,斗篷上用瑪瑙珠子拼出拜拉席恩家族的寶冠雄鹿。其實照瑟曦的意思,她想用喬佛裡在婚禮上所穿的那件上等紅天鵝絨斗篷。“那可是我父親大人迎娶我母親大人時使用的斗篷,”她給提利爾家解釋過,但荊棘女王連這點也不肯相讓。“是嗎?又是那團老布?”老太婆叫道,“就我看來,那東西太舊太俗氣了……而且照實說,不是有點不吉利嗎?雄鹿更適合勞勃國王真正的傳人嘛,至少在我那個年代,新娘子是要穿她丈夫的顏色,而非穿她公婆的顏色的。”

    該死,由於史坦尼斯和他下流的指控信件,現在王國上下傳遍了關於托曼身世的謠言。瑟曦不能因為堅持使用蘭尼斯特的緋紅色從而為這事火上澆油,所以她盡可能保持尊嚴地退讓了。現下看到這件瑪瑙裝飾的金色斗篷,太後不禁怒從中來。不識好歹的提利爾們,真爬樹上牆了!

    誓詞說完後,國王和王後走出聖堂,接受祝賀。“看哪!現在有兩位美人戴上了維斯特洛的後冠,無論年輕的還是年長的,都是絕世容顏。”李勒·克雷赫爵士呼喝道——這是個莽夫、呆子,跟她前夫一個德行。兩頂後冠?她真想給他一巴掌。蓋爾斯·羅斯比想吻她的手,結果把她的指頭當成了咳嗽用的方巾;雷德溫伯爵吻了她一邊臉頰,梅斯·提利爾吻了兩邊;派席爾大學士告訴她她不是失去了一個兒子,而是多了一個女兒;欣慰的是,她避免了坦妲伯爵夫人熱情的擁抱——史鐸渥斯堡的三個女人齊齊缺席,太後為此甚是感激。

    最後上前的是凱馮·蘭尼斯特。“據我了解,你打算馬上離京去參加另一場婚禮。”太後對叔叔說。

    “‘頑石’替我們清理了戴瑞城附近的殘人,”他答道,“藍賽爾的新娘在等他。”

    “姑媽也會來參加婚禮嗎?”

    “不,河間地仍太過凶險,瓦格·霍特的余孽四處游蕩,貝裡·唐德利恩則在一個接一個地吊死佛雷家的人。聽說桑鐸·克裡岡也加入了他們,是真的嗎?”

    他怎麼知道這麼多?“傳說是這樣。不過這堆報告總是互相沖突。”昨晚從三叉戟河河口小島的修道院剛飛來一只烏鴉,報稱一股土匪大肆洗劫了附近的鹽場鎮,幸存者說來人中有位戴獵狗盔的悍匪,此人不僅殺了十幾個男人,還強奸了一名十二歲的幼女。“毫無疑問,藍賽爾會將克裡岡和貝裡伯爵都繩之以法,在河間地恢復王國的法度。”

    凱馮望進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我兒子可對付不了桑鐸·克裡岡。”

    至少這點我們有共識。“他父親能行。”

    叔叔的嘴巴抿得更緊,“就算你不需要我在凱巖城為你效勞……”

    我需要你在君臨為我效勞。瑟曦已任命一位表叔達米昂·蘭尼斯特為凱巖城代理城主,任命另一位表親達馮·蘭尼斯特為西境守護。傲慢令你付出了代價,叔叔。“將桑鐸的人頭獻上,我保證國王陛下重重有賞。你不是喜歡存錢嗎?小喬喜歡這個人,可托曼一直很怕他……這也是有道理的。”

    “狗仗人勢。”凱馮爵士扔下這句話,轉身走了。

    詹姆護送她前往小廳,宴會已備妥了。“都怪你!”姐姐湊在弟弟耳邊低聲說,“‘讓他們結婚吧’,這是你出的餿主意。瑪格麗應該為喬佛裡服喪,而非急著嫁給他弟弟,她應該像我一樣悲痛才對!此外,我不信她還是處女,藍禮有命根子的,沒錯吧?他是勞勃的弟弟,怎麼會沒命根子呢?那個惡心的老太婆以為我會容許我兒子——”

    “你很快就會擺脫奧蓮娜夫人了,”詹姆靜靜地打斷她,“她明日即將返回高庭。”

    “她嘴上這麼說而已。”瑟曦根本不信提利爾的承諾。

    “她說走就會走,”弟弟堅持,“而提利爾家一半的軍隊將由梅斯率領前去攻打風息堡,另一半跟隨加蘭爵士返回亮水城,以拱衛河灣地。只消幾天時間,君臨城內的玫瑰就只剩瑪格麗、她的女伴們外加一些衛兵了。”

    “還有洛拉斯爵士。你忘記你的‘誓言兄弟’了嗎?”

    “洛拉斯爵士是御林鐵衛的騎士。”

    “洛拉斯爵士是個撒尿都撒玫瑰水的提利爾!根本不該讓他穿上白袍!”

    “說得對,如果叫我來選,我不會選他——不過有誰費心征詢過我的意見呢?但我認為他會干得不錯,白袍能改變一個人的心志。”

    “至少它改變了你的心志——而且不是向好的方面!”

    “我愛你,親愛的老姐。”他替她打開門,陪她來到高台上國王的座位旁邊。瑪格麗被安排坐在國王的另一邊,以示尊崇。提利爾女孩和小國王手挽手走進來,在瑟曦面前停下來吻她的臉頰,並伸手擁抱。“陛下,”這女孩厚顏無恥地宣布,“今天我有了第二十個母親。我祈禱我們之間能夠相親相愛,因您可愛的兒子而緊密結合在一起。”

    “我的兩個兒子都很可愛。”

    “喬佛裡也在我的禱詞當中,”瑪格麗保證,“我曾經愛他愛得發狂,可惜命運作弄,卻沒有福分陪伴他。”

    騙子,太後心想,如果你心底對他還有那麼一點點感情,怎麼忍心急不可耐地嫁給他弟弟。你看中的只是他的王冠。她真想當著全宮廷的面,就在高台上給這羞紅了臉的新娘結結實實一嘴巴。

    和典禮的簡潔相似,婚宴也很樸素。這回由艾勒莉夫人操辦一切,經歷了喬佛裡事件·瑟曦不願再操勞了。宴會只有七道菜,黃油餅和月童在席間娛樂賓客,還有樂師演奏音樂,包括若干笛手和提琴手,一個琵琶手、一個長笛手和一個豎琴手。唯一的歌手為瑪格麗的最愛,渾身天藍色打扮,是個目中無人的浮華少年,他自稱“藍詩人”,演唱了幾首情歌。“真遺憾,”奧蓮娜夫人大聲抱怨,“我想再聽《卡斯特梅的雨季》。”

    看見這老太婆,“蛤蟆”巫姬那張臉便沒來由地浮現在瑟曦眼前,那張滿是皺紋、森然可怖,而又精明睿智的臉。老女人都是這樣子,她試圖安慰自己,沒什麼特別的。事實上,駝背女巫長得和荊棘女王一點都不像,可不知怎地,奧蓮娜夫人不懷好意的微笑又把她重新帶回了巫姬的帳篷。她忘不了那裡的味道,空氣中有奇異的東方香料,忘不了巫姬柔軟的牙床吸吮她指頭上的鮮血。來日你將母儀天下,老巫婆對她保證,唇上淋漓的血液閃閃發光,直到另一位女人的到來,比你年輕也比你美麗。她會推翻你,並奪走所有你珍愛的東西。

    瑟曦的視線越過托曼,看著瑪格麗坐在椅子上和她父親談笑。她確實很美,太後不得不承認,可她的美貌只是因為年輕。連農家女在特定年齡也會顯得俊俏,當她們還是那麼嬌嫩、那麼純真、那麼貞潔的時候,也會有瑪格麗那樣的棕發棕眼。是的,傻瓜才會認為她比我美。可惜世上充斥著傻瓜,尤其是她兒子的宮廷裡面。

    看到梅斯·提利爾起身帶領眾人祝酒,她的心情就更糟糕了。高庭公爵將金杯高高舉起,朝他漂亮的小女兒微微一笑,然後用洪鍾般的聲音喊道:“敬國王陛下和王後陛下!”廳內的綿羊們紛紛“咩咩”叫著回應。“敬國王陛下和王後陛下!”他們同聲呼喊,一齊碰杯,“敬國王陛下和王後陛下!”她別無選擇,只能響應。要是賓客們全體化為一張臉就好了,瑟曦心想,那樣她就可以把酒潑進這張臉的眼睛裡,教他們瞧清楚誰才是真正的、永遠的王後。提利爾的黨羽中唯一記得她的是派克斯特·雷德溫,輪到他祝酒時,青亭島伯爵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為了我們的兩位王後!”他唧唧喳喳地說,“過去和現在的!”

    瑟曦喝了無數杯葡萄酒,卻將裝食物的金盤子推開。詹姆吃得更少,而且幾乎不在高台上落座。他跟我一樣緊張,太後望著弟弟在大廳內來回巡視,心裡想,詹姆不時還用那只完好的手把廳中的織錦掀開,似乎要確保無人躲藏其中。她很清楚,弟弟在屋外層層設防,四處布下了蘭尼斯特槍兵,而奧斯蒙·凱特布萊克爵士和馬林·特蘭爵士分頭把守著前後兩道門扉,巴隆·史文守在國王身後,洛拉斯·提利爾站在太後後面。除了這幾位白騎士,任何人都不得帶武器入廳。

    我兒子是安全的,瑟曦告訴自己,沒人能傷害他,至少在這裡做不到,至少現在做不到。雖然如此,每當她望向托曼,看到的卻是抓摳喉嚨的喬佛裡:每當托曼輕輕咳嗽,她的心髒就霎時停止了跳動。她急匆匆地伸手去夠兒子,把一位僕女推在一邊。

    “只是一點酒嗆住了。”瑪格麗·提利爾微笑著安慰她。說罷,這女孩執起托曼的手,親吻他的指頭,“我的小愛人,你喝慢點啊,瞧,你快把你母親大人給嚇死了。”

    “對不起,媽媽。”托曼窘迫地說。

    此情此景瑟曦再也受不了了。我不能讓他們看見我的眼淚,她一邊想,一邊感覺到濕潤的液體盈滿眼眶。於是她起身越過馬林·特蘭,大步走到後方的走廊上。一根孤零零的牛脂蠟燭高懸於頭頂,她容許自己輕輕啜泣了一下,接著又一下。女人可以哭,太後卻不行。

    “陛下?”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我打擾您了嗎?”

    這是女人的聲音,夾雜著東方口音。一時間,她還以為“蛤蟆”巫姬從墳墓中爬出來找她,片刻後才發現是瑪瑞魏斯的老婆,奧頓伯爵在流亡期間迎娶並帶回長桌廳的黑眼美人。“小廳裡太擁擠,”瑟曦聽見自己開口解釋,“煙熏得我眼睛痛。”

    “我也是,陛下。”瑪瑞魏斯夫人和太後一般身高,但頭發並非金黃,一而是烏黑,她有橄欖色皮膚,年紀至少比瑟曦小十歲。她遞給瑟曦一張蕾絲鑲邊的淡藍色絲綢手帕。“我也有個兒子,等他結婚那天,我會哭得像個淚人兒。”

    瑟曦趕緊用手帕幾下擦干臉頰,惱恨淚水被對方瞧見。“謝謝。”她生硬地說。

    “陛下,我……”密爾女人壓低聲音,“有些事我得讓您知道。您的侍女被收買了……您的一舉一動,她都向瑪格麗報告。”

    “塞蕾娜?”剎那間,怒火在瑟曦體內沸騰。我還能信任誰?“你確定?”

    “我跟蹤過她。是的,瑪格麗從未與她見面,她利用自己的表親作為耳目,以傳遞消息。有時是埃籮、有時是雅蘭、有時又是梅歌,這三人跟瑪格麗情同姐妹。您的侍女常跟這三位提利爾在聖堂中碰面,裝做祈禱的樣子,您若不信,明日請派人在樓台上監視,您的人將會親眼目睹塞蕾娜在處女的祭壇下向梅歌低聲傾訴。”

    “即便這是真的,你報告我又目的何在?你自己就是瑪格麗的隨從,為何背叛她?”瑟曦從小就在父親膝下學會了懷疑;這裡一定有陷阱,一個企圖在獅子和玫瑰之間散播不和的陷阱。

    “長桌廳雖然效忠於高庭,”密爾女人輕松地一甩黑發,回答道,“但我來自密爾,我的忠誠只針對我的丈夫和兒子。我要為他們打算。”

    “我明白了。”在寒冷的走廊裡,太後聞到密爾女人身上的香味,那是麝香的氣息,混合了苔蘚、泥土和野花的味道,而在這些味道下面,她嗅出勃勃野心。她在提利昂的審判上作過證,瑟曦突然想起,她親眼看見小惡魔將毒藥放進小喬的杯子裡,而且有勇氣說出口。“此事我會仔細調查,”太後承諾,“若你所言不假,一定重重有賞。”若你敢欺騙我,我就拔掉你的舌頭,還要剝奪你丈夫的領地與財產。

    “慷慨的太後陛下,您真美麗!”瑪瑞魏斯夫人咧嘴微笑,她的牙齒潔白,嘴唇豐厚而沉暗。

    太後回到小廳時,發現弟弟正在煩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只是一點酒嗆住了,卻把我嚇得不輕。”

    “我也是,腸胃打結,什麼都吃不下,”她朝他抱怨,“酒中唯有苦味,這場婚姻是個錯誤。”

    “這場婚姻是個必須完成的任務。放心,孩子是安全的。”

    “笨蛋,戴上王冠的人永遠不會安全。”她掃視大廳:梅斯·提利爾正和他的騎士們談笑風生;雷德溫伯爵和羅宛伯爵在竊竊私語;凱馮爵士在大廳後面就著一杯酒默默思考,而藍賽爾正跟一位修士說著什麼;塞蕾娜在席間服務,她滿上新娘的一位表親的杯子,酒液殷紅如血;派席爾大學士睡著了。這裡我誰都不能依靠,即便唐姆也不行,她陰沉地意識到,我要把他們統統換掉,國王駕前應該都是我的親信。

    隨著甜品、干果和奶酪上桌又被清掉,瑪格麗與托曼開始跳舞。他倆在席間旋身的模樣,頗有幾分荒謬可笑。提利爾女孩比她的小丈夫足足高了一尺半,而托曼原本不擅舞技,沒有喬佛裡的優雅靈巧。不過,他還是竭盡全力,不在乎失誤多少。等這所謂的“處女”瑪格麗跟他跳完,她的表親又輪番上前,纏著要陛下也與她們跳。她們是故意的,故意用車輪戰耗盡托曼的體力,好讓他步履踉蹌,在群臣面前出丑,瑟曦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兒子,一邊憤恨地想,半個宮廷都在國王背後指指戳戳。

    等埃籮、雅蘭和梅歌與托曼跳完,瑪格麗又和她父親、再與她哥哥洛拉斯跳。百花騎士身穿純白絲衣,腰束金玫瑰腰帶,再用一只翡翠做的玫瑰別針扣住披風。他們也好像一對雙胞胎啊,瑟曦邊看邊想。洛拉斯爵士只比他妹妹大一歲,他們有同樣大大的棕色眼睛,同樣蓬厚的棕色鬈發,慵懶地披散在肩,還有同樣光滑無瑕的皮膚。讓他們臉上同時長出一堆疹子會教導他們謙卑之道。洛拉斯比較高,面孔上有些棕色絨毛,而瑪格麗有女人的體形,除此之外,他們跟她和詹姆幾無二致——這讓她很是惱怒。

    她的孿生弟弟打斷她的沉思,“陛下願意隨您的白騎士下場跳舞嗎?”

    她白了他一眼。“你沒手怎麼跳,用那個斷肢嗎?不,你還是給我倒酒好了,注意別潑出來。”

    “別潑出來?我可做不到。”他轉身繼續在廳內巡邏,她不得不自己去倒酒。

    接下來瑟曦又拒絕了梅斯·提利爾和藍賽爾。於是乎大家心照不宣,無人再上前邀請。這些就是我倚仗的朋友和臣屬。連西境人,連她父親的騎士與領主也不能信任,瞧,她的親叔叔不是也與敵人串通……

    瑪格麗繼續和她的表親雅蘭、梅歌及高個塔拉德爵士跳舞。她另一位表親埃籮則與潮頭島英俊的私生子奧雷恩·維水共享一杯葡萄酒。這是太後首度注意到維水,此人精瘦而年輕,有灰綠色眼睛和銀金色長發,看到他,她仿佛看見雷加·坦格利安自灰燼中重生。他有他的頭發,她告訴自己,卻沒有雷加一半的美。他臉龐太窄,又是雙下巴。好歹瓦列利安家族有古瓦雷利亞血統,家中很多人繼承了龍王們的銀發。

    托曼回到高台,吃起蘋果蛋糕,她叔叔的座位卻空了出來。太後來回掃視,最終發現他站在角落裡,與梅斯·提利爾的二兒子加蘭熱切商談。他們在說什麼?河灣地的人送給加蘭“勇武”的外號,但她像不信任瑪格麗或洛拉斯一樣不信任他,她忘不了科本在獄卒的夜壺下面發現的金幣。這是高庭的財產,而瑪格麗在我身邊布下了間諜。當塞蕾娜來為她滿上酒杯時,她不得不忍住要當場扼死對方的沖動。別朝我假惺惺地微笑,黑心腸的小婊子,等我收拾你的時候,你會跪下來哀求慈悲。

    “陛下,你今晚喝得太多了。”弟弟詹姆靜靜地說。

    不,太後心想,哪怕全世界的美酒下肚,都不足以讓我忍受這場婚事。她猛地站起來,幾乎被絆倒,詹姆連忙伸手扶她胳膊,卻被她用力甩開。接著她雙掌一拍,音樂應聲而止,大家也安靜下來。“大人們女士們!”瑟曦高喊,“請你們隨我一同出門,見證一場象征高庭與凱巖城結合的焰火,它代表了和平世紀的到來,願七大王國從此豐饒富庶!”

    首相塔在黑暗中遺世獨立,橡木門和窄窗全被砸碎,猶如一個個黑洞,淒慘荒涼。然而,盡管它已成為荒蕪廢墟,卻還是籠罩著外院,從小廳內接踵而出的賓客們,都走在它的陰影底下。瑟曦抬頭看去,只見塔樓的城齒噬咬著月亮,一時間,她不禁猜測這三百年間有多少位國王任命了多少位首相,他們都把這裡當成家。

    她走了一百碼,深吸一口氣,方才止住頭暈。“哈林大人!開始吧!”

    火術士哈林應道“嘿嘿嘿”,然後把火炬一揮,看見信號,城牆上的弓箭手們引弓而射,十幾只火箭同時飛進砸開的窗戶裡。

    塔樓“呼”地一下抖動起來,半晌之間,其內部便被火焰點亮,紅的火,黃的火,橙的火……尤其是綠的火,惡魔般的暗綠色,猶如膽汁,更似翡翠,那是煉金術士的屎尿。術士們稱其為“這種物質”,老百姓則管它叫野火。第五十十罐野火被安放在首相塔內,外加若干原木、瀝青桶和那個名叫提利昂·蘭尼斯特的侏儒曾經擁有過的所有物品。

    太後沐浴在綠火燃燒的熊熊熱能中。火術士們宣稱,世上只有三種火比這種物質燒起來的溫度更高:一為龍焰,二為地底火,其三是盛夏的太陽。這是真的,許多女人看到第十束火焰躥出窗戶、猶如長長的綠舌頭舔噬著外牆時便張大了嘴巴,再也合不攏來。還有人高聲歡呼,拍手稱快。

    它好美啊,她心想,就和喬佛裡一樣燦爛,就像他們把他放進我懷中的時候。他將她的乳頭含進嘴裡吸吮,沒有男人能帶給她那種美妙滋味。

    托曼睜大眼睛看著火焰,臉上的神情既著迷又害怕,隨後瑪格麗湊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他便開懷地笑了。許多騎士開始打賭,賭塔樓還能堅持多久。哈林伯爵哼著荒腔走板的歌,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

    瑟曦回想起這些年裡她認識的首相們:歐文·瑪瑞魏斯、瓊恩·克林頓,科爾頓·切斯德,瓊恩·艾林,艾德·史塔克,她弟弟提利昂和她父親泰溫——泰溫·蘭尼斯特公爵,她想得最多的便是他。他們快被燒光了,她心滿意足地告訴自己,統統死了、燒了、不復存在,他們帶著自己的宏圖大業與陰謀狡詐化為了漫天塵埃。如今是我的天下、我的城堡、我的王國。

    首相塔發出一陣劇烈呻吟,驚天動地,使得院子裡所有談話都戛然而止。接著石頭分崩離析,上城樓的一部分摔下來,著地的碰撞令整個山丘震撼搖晃,卷起遮天塵煙。空氣從破損之處灌入塔內,鼓動火勢更為洶湧澎湃。綠火猶如花束,盛開在夜空中,彼此競爭綻放。托曼嚇得逃開,瑪格麗抓住他的手,“您看,火焰會跳舞呢,就和我們一樣,親愛的。”

    “是啊,”他小小的聲音裡充滿了驚歎,“母親,你瞧,它們在跳舞呢。”

    “我看見了。哈林大人,這場大火會持續多久?”

    “持續一整夜,陛下。”

    “如果照實說,這是一根頂漂亮的蠟燭,”奧蓮娜·提利爾夫人道,她在左手和右手之間,拄著拐杖,“足以保佑大家入睡。我這身老骨頭累了,小娃兒們今晚也瞧夠了排場,我想,國王和王後就寢的時間應該到了。”

    “是,”瑟曦招呼詹姆,“隊長閣下,方便的話,請你護送國王和他的小王後前去就寢。”

    “遵命。你呢?”

    “我不睡。”瑟曦太興奮,根本睡不著。野火洗淨了她,燒干了她的怒氣與恐慌,在她心中注滿決心。“焰火很美,我想再看一看。”

    詹姆猶豫,“你不能一個人留在這兒。”

    “我不是一個人。奧斯蒙爵士,你的誓言兄弟,他會留下來保護我。”

    “只要陛下您願意。”凱特布萊克插嘴。

    “我當然願意。”說罷,瑟曦挽起他的手,兩人肩並著肩,共同欣賞漫天綠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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