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命與心的極限 正文 第三章
    「不過,她對男人好像沒興趣,感覺好像滿腦子都是醫學。」可能是因為從緊張中解放出來,望又變得像平常一樣多話。

    電梯抵達一樓。望好像準備回三樓,站在電梯裡按著「開」的按鈕。

    「望,謝謝你,幫了我大忙。」

    「能幫得上忙就好。」

    「真的很感謝你。」這句話沒有半點虛假。他在望的唇上印了一吻。

    6

    走廊上靜悄悄的。太好了,夕紀總算鬆了一口氣。住院病人發生異狀時,走廊上的氣氛就會不一樣。一直以來的住院醫師生活,讓夕紀學會分辨這種差異。而且,若有什麼問題,真瀨望的表情應該會更緊張。

    不過,她對於同行那名男子的解釋很不自然。來探望家人的訪客會走錯樓層,這種事平常不可能發生。更何況電梯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們倆是面對面站著的,那種感覺像在交談。

    夕紀心想,他會不會是望的朋友?但她並沒有追究。即使真是如此,也不是什麼大事,她認為與自己無關。

    夕紀到加護病房查看了一下,似乎沒什麼問題,也沒看見元宮或山內的影子。看樣子,真的沒有緊急手術。如果有,就算她是和教授用餐,也應該會被叫回來。

    即使如此,夕紀還是不想馬上離開,於是開始處理昨天動手術的患者用藥相關事務。才剛過十二點就能下班,這種機會實在難能可貴,但今晚,她不想在那間小宿舍久待。她很清楚現在回去也無法馬上睡著,一定是望著滿佈污漬的天花板,為一些再怎麼想都無能為力的事情煩惱,胡思亂想,失去客觀的判斷力,徒然地讓情緒激昂亢奮。

    對,再怎麼想都無能為力。

    她與百合惠的對話在腦海裡重現。母親那種有點靦腆,又有點尷尬的口吻猶在耳邊,「在想是不是要再婚——」

    當然,夕紀受到不小的震撼。她倉皇失措,幾乎想奪門而出。然而,下一瞬間說出來的話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意外。「是嗎?不錯啊,那不是很好嗎?」

    百合惠也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就這樣?」

    「不然該說什麼?啊,對喔,要說恭喜才對。」

    連自己都覺得話裡帶刺。

    不過百合惠並沒有不悅地皺眉,反而有些臉紅。這應該不止是紅酒的關係吧。

    「你沒有什麼想問的嗎?」百合惠說道。

    夕紀搖搖頭。「沒什麼好問的啊,對像我也早就知道了。」

    百合惠似乎倒抽一口氣,微微點頭。

    「這不是很好嗎?我沒意見啊。媽自己決定就好了,這是媽媽的人生,媽媽的重新出發。」

    「說的……也是,重新出發。」

    「為重新出發乾杯?」夕紀舉起水杯。但她在心裡悄聲說,這可不是我的重新出發——

    回顧她們的對話,讓她陷入自我厭惡之中,後悔自己怎麼會與母親這麼對答。既然有所不滿,直接說清楚就好了。說不出口,是因為若被問到理由,她也講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我懷疑你們——她總不能這麼說,就算他們倆早已從她過去的態度看出來。

    她把躺在加護病房病床上的患者和父親的面孔重疊在一起。健介在動手術之前,臉色比這名患者還好。換作平常,根本沒有人會認為他是病人。

    可是,他卻死了。說要活得很酷的父親,在第二天夜裡就不動了,也不呼吸,全身被乾冰包圍著。

    「這算什麼?怎麼回事?既然這樣,不如不要動那什麼手術嘛!」伯父憤怒的聲音在夕紀的耳內復甦。

    在父親過世的當天晚上,眾親戚趕來時,百合惠把情況解釋了一遍,伯父立刻大發雷霆。

    「可是,如果不動手術,有破裂的可能……」

    「什麼叫有可能,這種事誰知道啊!也有可能不會破啊!」

    「不是的,醫生說總有一天會破裂的。」

    「就算那樣好了,可是手術失敗不是什麼都沒了嗎?」

    「因為健介的病例,好像是很難的手術……。這些院方事先就解釋過了。」

    「因為很難,所以失敗了也要我們認命嗎?這也未免太奇怪了!哪有這種道理!百合惠,這種理由你竟然能夠接受?我在手術前三天還見過他,他可是生龍活虎的,跟我約好出院以後去釣魚。這種人三天以後會死?豈有此理!」伯父說得口沫橫飛。

    健介的大動脈瘤似乎長在極為棘手的地方,也就是重要血管分支的部位,而且開胸之後,才發現大部分都已經沾黏了。

    正如親戚所說的,當時才念初中的夕紀也懷疑是醫生的疏失。無論手術有多難,能夠克服困難完成手術的才叫醫生,不是嗎?所以他們才能收那麼多錢、受到那麼多人的尊敬與感謝,不是嗎?

    有些親戚還建議最好控告醫院,百合惠卻不表明態度,甚至還認為健介本人也會接受這樣的結果。

    母親的這種態度也讓夕紀感到不滿。

    失去父親的傷痛,並沒有輕易消失。但夕紀馬上明白,哭不是辦法,因為百合惠必須出去工作,結果在飯店的美容院找到了替客人穿和服的工作。夕紀從來不知道母親有這項專長,她也是這時候才知道母親在婚前,曾經在百貨公司的和服賣場工作。

    這份工作雖然沒有豐厚的收入,但健介保了幾個壽險,只要節省一點,母女倆的日子應該還過得去。放學回家,家裡空無一人雖然讓夕紀感到寂寞,但一想到母親正在為她們努力,感恩的心情便大於一切。過去很少做的家事,也開始主動幫忙了。

    與母親的新生活,讓夕紀變得懂事而堅強。每天埋頭苦幹地過日子,總算能夠趕跑在心裡萌芽的怯懦。

    就這樣,幾個月的時間轉眼過去了。她對於健介的死因雖無法釋懷,但親戚們也不再說什麼了。即將破裂的大動脈瘤在手術時破裂——情況就當作這樣結束了。

    如果這種情形持續下去,並沒有發生任何事的話,或許夕紀會逐漸打消內心的懷疑。然而,事態並非如此。

    事情發生在某天晚上。夕紀正在準備晚餐,家裡的電話響了,是百合惠打來的,說會晚歸,要夕紀自己先吃,她可能會在外面吃過再回來。

    夕紀本來正在做五寶炊飯,因為那是百合惠愛吃的,但是掛了電話之後,就提不起勁了。她把材料擺在一邊,直接倒在沙發上,沒多久便打起盹來。等到醒來時,時鐘的指針已經指向將近十點了。百合惠還沒回來。

    夕紀覺得很餓,卻不想做炊飯。她披上外套,拿了錢包便出門。便利商店就在走路五分鐘的地方。

    她買了東西回到住處附近,看到路旁停了一輛車,她也認得出那是一輛賓士。車內人影晃動,車門開了,她看到下車的人,不由得停下了腳步,那人正是百合惠。

    她往駕駛座一看,可能是因為車門打開,車內燈亮了,辨識得出駕駛的面孔。

    夕紀差點叫出聲來。微光中照亮的,不正是那位西園醫生嗎?震驚之餘,她躲在旁邊的一輛輕型車後面偷看。

    車門關上後,百合惠似乎仍笑盈盈地說什麼,而且車子啟動後,她還在現場停留,目送車子遠去。在夕紀看來,那是依依不捨的模樣。

    直到看不見車子,百合惠才提步走向公寓。夕紀從後面追了上去,叫了一聲「媽」。

    百合惠活像一具發條鬆脫的人偶,頓時定住不動,接著慢慢轉身,動作也顯得很生硬。

    「夕紀……你怎麼會跑出來?」

    「便利商店。」她把手上的袋子舉起來。「媽,剛才那個人……」她面朝賓士離去的方向,「不就是那個人嗎?幫爸爸看病的醫生,西園醫生。」

    百合惠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先是露出淺笑,然後才開口:「是呀。」語氣很平穩。

    「你怎麼會跟他一起回來呀?」

    「也沒什麼。我們先回家再說吧!天氣有點涼了。」百合惠說著,不等女兒回答,便提起腳步向前走去。

    夕紀默默地跟在快步前行的母親後面,覺得母親的背影似乎在排斥著什麼,以前走在母親後面,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回到家,百合惠先到廚房喝水,放下玻璃杯,歎了一口氣,夕紀一直在餐桌旁注視著她。

    百合惠從廚房裡出來,表情轉為深思熟慮。

    「其實,」她微微低著頭說,「媽現在的工作是西園醫生介紹的。因為醫院經常在那家飯店舉辦醫學方面的會議,所以西園醫生在那裡好像有人脈。」

    「原來是這樣啊。」這當然是夕紀第一次聽說。

    「今天,醫生因為有事來飯店一趟,順便來看看我。我也覺得應該跟他道謝,才會比較晚回來。」

    「那,你是跟西園醫生吃晚飯?」

    百合惠簡短地嗯了一聲。

    哦。夕紀也應了一聲,拿起便利商店的袋子,走進廚房,把便當放進微波爐,按下加熱開關。

    「媽,西園醫生為什麼要幫你介紹工作啊?」夕紀望著在微波爐裡轉的便當問道。「是為了手術失敗贖罪嗎?」

    百合惠眨了好幾次眼,表情有點僵硬,然後才回答:「也許吧。」

    同樣的事情沒再發生。百合惠偶爾晚歸,但顯然都是為了工作,即使是這種時候,回家的時間也很少超過晚上九點。

    但是,夕紀無法確定百合惠沒有與西園醫生見面。她的休假是星期一,因為是平常日,夕紀當然得上學,這段時間百合惠在做什麼,夕紀就不得而知了。

    某天,夕紀經歷了一個決定性的會面。

    那天也是星期一,她放學回到家,西園就在家裡。

    他端正地坐在起居室,背脊挺直,笑著向她打招呼。

    「醫生說剛好有事來附近,順便過來看看。」百合惠的話聽起來很像借口。

    是嗎?!夕紀說著點點頭。

    「那麼,我告辭了。」西園站起來。「看到令千金精神不錯,我就放心多了。」

    「謝謝醫生這麼費心。」百合惠向他道謝。

    「要是有什麼事,儘管告訴我,別客氣,只要我能力所及,不管什麼事都會幫忙。」西園說著,便點點頭。

    百合惠沒說話,微微地低下頭,眼神透露出信任的神情。

    夕紀看到這一幕,直覺這個人對母親而言,可能是個特別的人……

    夕紀連想都沒想過百合惠會喜歡上其他異性。母親在生物學上雖然是女人,但夕紀卻毫無來由地深信,母親不會再建立男女關係。

    仔細一想,其實那是十分可能的,更何況百合惠還年輕,儘管在夕紀眼裡怎麼看都是中年婦女,但以她的年紀,談戀愛也不足為奇。

    正因為對健介的回憶還栩栩如生,她更不想承認母親對其他男性有好感,更何況對象是那個沒有救活父親的醫生。

    從那天起,西園便經常造訪冰室家,他總是在星期一來。從第二次起,不但西園本人,連百合惠也沒再說「剛好來這附近」的借口了。

    但是,他從來不久坐。在夕紀回家後半個小時便離開,這已成為半儀式性的慣例。於是,有一次夕紀對百合惠說:「我可以晚一點回來啊。這樣西園醫生也不必急著走了。」

    然而,百合惠搖搖頭說沒這回事。

    「西園醫生是在等夕紀呀!他說,如果不親眼看到你過得好不好,特地來拜訪就沒有意義了。所以,你要像現在這樣,盡可能早點回來。」

    「噢……」夕紀覺得這樣也是一種困擾,但沒有說出口。

    不知他們倆是否在星期一以外的日子碰面,她盡量不去想這件事,因為只要一開始想,就會忍不住對他們的關係胡思亂想。

    她從百合惠那裡得知西園單身,好像結過婚,但妻子過世了。不過不知道西園有沒有小孩。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不久,健介過世屆滿一年,週年忌的法事結束之後,大家一起用餐,伯父又提起了對院方的質疑,但幾乎沒有人附和,甚至有一種「過去的事何必再提」的氣氛。

    「早知道那時候我就該出頭的,實在沒想到百合惠竟然就算了。」伯父邊抱怨邊自斟自飲。

    夕紀聽到這幾句話,驀地裡想起一件事。母親沒有對院方提出強烈抗議,莫非是因為當時已對西園醫生產生好感?舉凡面對自己心儀的對象,無論對方做錯什麼,都不忍加以責備。

    然而,緊接著一幕情景在夕紀腦海裡浮現。健介的病剛發現時,百合惠和西園曾經在住家附近的咖啡廳碰面。

    這代表了什麼?

    那時候,她很單純地以為他們在討論健介的病情,但如果是談病情,照理說應該在醫院啊?為什麼在咖啡廳呢?

    不祥的思緒開始在夕紀腦海裡膨脹,這想像實在太醜陋、太殘忍了,即使教自己不要想,棲息在內心的疑惑,仍不受控制地繼續擴大。

    假使……

    百合惠與西園的關係,在健介動手術之前便開始了嗎?不用說,這是外遇。如果維持現狀,這兩人絕對無法結合。

    但是,百合惠的丈夫病倒了,而為他動刀的是西園陽平。手術極具高難度,這也是眾所公認的事實。

    倘若手術成功,健介便會康復,過不了多久就會出院,恢復正常生活吧。也就是說,健介與百合惠的夫妻關係也會維持下去。

    西園醫生會希望如此嗎?他希望百合惠繼續為人妻嗎?

    健介的生死掌握在西園醫生手中。那場手術即使失敗,也只要一句「很困難」就能交代,事後怎麼解釋都可以。如果是這樣,他還會全力以赴嗎?

    這種想法無法與任何人商量討論,一切都是想像的產物。然而,這想法卻如同黑色的殘渣在夕紀心底滯留、沉澱,任憑時光流逝也沒有消失,反而使她的心情更沉重。

    「我將來要當醫生。」

    初三那年秋天說的那句話,是她找到唯一方法所做的結論,只有那個方法才能抹去她內心不斷膨脹的懷疑。

    7

    穰治把列印成A4大小的照片排放在餐桌上,點了一根煙。那是他在手術室裡拍的照片。

    整理過的醫療機器型錄就在身邊,他逐頁翻閱。

    吸引器、電刀、手術用顯微鏡、麻醉器以及人工心肺裝置——他想詳細瞭解每一項設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人工心肺裝置。

    他凝視著裝設在同一組線路中的液晶顯示器,以放大鏡確認細部設計。不久,他在型錄裡找到相同機種,那是心臟手術用的血液顯示裝置,可針對手術中的患者連續測量並記錄血液的氧氣濃度、溫度、酸鹼值等十多項項目。

    穰治檢查這項裝置的規格,如電源、電池的有無、連接方式等等,並抄寫在筆記本上。

    其他設備也必須進行相同的作業。光是今天一個晚上,終究無法完成。

    時間不夠。他拿起擱在煙灰缸裡燃了一大截的煙,吸了兩、三口,便把煙按熄,然後又點起新的一根。

    時間不夠……

    島原總一郎住院了,表示這次一定會動手術,會是什麼時候呢?根據望的消息來源,目前尚未決定。但是,照理說應該快了。那個大忙人不可能為了檢查乖乖在醫院待上好幾個星期。

    大概一個星期吧,穰治這麼想。這樣的時間應該合理。

    他必須加緊腳步。雖然已經準備到某種程度,但距離萬全還差得遠,還有好多事情有待調查,敵人卻不會等待,錯過這次機會,恐怕永遠都不可能達成目的。

    他叼著煙,把椅子轉了個方向,個人電腦就在旁邊,他打開文書處理軟體,思考了一陣子,敲打起鍵盤。

    敬告帝都大學醫院相關人士:

    8

    在值班室一躺下來,夕紀不由得大聲歎了一口長氣。

    今天比平時還累,白天的手術一直進行到將近晚上七點,術後觀察照護又花了不少工夫。雖然進行的是大動脈瘤切除手術,但患者的腎臟原本就有毛病,術後必須聯絡腎臟內科,讓血液透析過濾器在加護病房維持運轉。

    心臟血管外科的患者大多年事已高,因此患有其他疾病的機率也很高。夕紀認為,要救他們的性命,就像讓天枰維持水平一樣,只要有一邊稍微加重一分一毫,天枰立刻會失衡。

    正當她想著這些,意識逐漸朦朧時,RHS響了。一接起來,是通知她患者中塚芳惠發高燒。

    雖然昏沉沉的,但沒時間讓她拖延,她用冷水洗把臉,披上白袍。

    值班的日子,她從來沒好好睡過。那麼,沒值班就能在宿舍裡好好休息嗎?沒這回事,夕紀甚至認為值班時的壓力比較少,就算回到宿舍,也不能關掉手機電源。患者出狀況時,接受firstcall是住院醫師的工作,因此即使人在被窩裡,也擔心手機隨時會響,心情從來沒放鬆過。絕大多數的夜晚,醫院總會發生一些狀況。

    夕紀甚至慶幸今天值班,中塚芳惠是她負責的患者之一,如果她人在宿舍裡,一定又會被手機驚醒。她有點怕那種聲音。

    中塚芳惠的體溫上升到將近四十度,夕紀也知道她這陣子持續輕微發燒,但一直找不到原因,同房的其他患者並沒有人感冒。

    芳惠的意識模糊,和她說話,她的反應也很遲鈍。

    檢閱病歷,芳惠的腹部有大動脈瘤,另一方面,她也是膽管癌患者。夕紀先確認這幾天是否有新的用藥處方,但顯然沒有。

    心音和肺有無雜音也是重要的確認事項。她聽到患者的肺部有些微斷斷續續的雜音。那麼,是呼吸器官感染嗎……

    芳惠突然發出呻吟,雙眉間的皺紋加深了,雙眼緊閉,嘴巴反而半開,發出喘息。宛如妒恨的鬼女面具,平常溫和安詳的表情不見蹤影,簡直判若兩人。

    夕紀感覺不尋常。這不是退燒就能解決的問題,必須進行最根本的處理,是什麼樣的處理?夕紀動用了所有貧瘠的知識,卻理不出頭緒。

    「醫生,請給指示!」站在她身邊的護士菅沼庸子說道。對方是有十年資歷的老手。「現在由不得你不知所措!」

    這種說法傷了夕紀的自尊,但是對方說的沒錯,夕紀做了一次深呼吸。

    她提出了所能想到的指示,並著手準備。首先是抽血培養。

    一做完該做的處置,夕紀便打電話給負責膽管癌的主治醫師。這位醫師姓福島,夕紀將所有能傳達的資訊全部在電話做了報告,福島表示馬上趕來醫院。儘管語氣沒有不悅,但掛了電話之後,夕紀依然被一陣無力感包圍,深怕福島醫師認為住院醫師沒用。當然,現在不是不安的時候,她又立刻打電話給山內,中塚芳惠的大動脈瘤是由他負責的。

    「哦,是膽管炎造成的敗血症吧。」山內在電話彼端說道,語氣聽起來相當悠哉。

    「請給指示。」

    「福島醫師會過去吧,我想多半會緊急手術,你去把檢查資料備齊。」

    掛了這通電話大約過了三個小時,山內的話成真了,福島研判有必要切除發炎嚴重的部位。之所以需要三個小時,是因為在取得家屬同意這方面遇到了麻煩。中塚芳惠有個女兒,但她與丈夫、孩子都不在家,所幸她小姑在她家照料寵物,小姑表示她們一家人當晚住在迪士尼樂園附近的飯店,但偏偏不清楚是哪家飯店,於是夕紀和護士們分頭打電話到好幾家飯店詢問。

    最後,福島在電話中向中塚芳惠的女兒說明狀況,並確認對方同意進行手術,整個聯絡過程已經花了一個多小時。

    「她女兒急哭了,好像很後悔去迪士尼樂園。」福島掛了電話之後這麼說,好像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一樣。

    這場手術夕紀也要幫忙。先切除了發炎部位,但還有其他部位也受到癌細胞侵蝕,不過福島醫師研判首要之務是去除高燒的原因。

    手術歷時兩個多小時。在中塚芳惠被送至加護病房途中,夕紀認出了走廊上的一對男女,她和他們見過好幾次面,他們是芳惠的女兒夫婦,女兒一臉擔心。

    夕紀正在加護病房觀察術後情況,菅沼庸子來了,表示女兒夫婦想見中塚芳惠。

    「可是她現在睡著了,而且還會睡好幾個小時。」

    「我跟他們說過了,可是他們說沒關係。也對啦,大概是想先看看模樣,圖個心安吧。」菅沼庸子的語氣,顯然在調侃那對夫婦的自我滿足。

    幾分鐘後,菅沼庸子領著一對男女走進來。兩人都摩擦著雙手,大概才在入口處消毒過。

    兩人並肩站在中塚芳惠身邊,夕紀走近他們。

    「我想主治醫師應該說明過了,還要繼續觀察一陣子,應該會退燒。」夕紀輪流看著這對夫妻說道。

    「福島醫生說,暫時沒辦法動膽管癌的手術,真的是這樣嗎?」妻子發問。

    「我想這方面,只能相信福島醫師的判斷。不過,這次的手術確實讓中塚女士消耗很多體力。手術是需要體力的。」夕紀謹慎地回答。關於膽管癌方面,她不能多說。

    「這樣的話,那動脈瘤呢?」這次換丈夫發問。

    夕紀看向男子,他戴眼鏡、小個子,年約三十五歲上下。

    「大動脈瘤手術也會造成患者莫大的負擔。我想依目前的情況,中塚女士是無法承受的。」這件事她也在電話裡和山內討論過了。

    「那麼,兩邊的手術暫時都不會進行嗎?」丈夫進一步發問。

    「是的。最重要的,是先脫離目前的狀況。」

    「可是退燒以後,也不能馬上動手術吧?兩邊都不能?」

    「就現在的狀況,我想是的。」

    「這樣的話,大概要多久才能動手術?」

    「這個嘛……」夕紀舔了舔嘴唇。「要看中塚女士復原的情形,而且必須和外科討論過才能決定,現在實在沒辦法給您一個確切的時間。」

    「要等一個月嗎?」

    都已經表示沒辦法給明確的時間了,這個做丈夫的還是追問不休。

    「要看接下來的狀況,或許會更久。」

    「更久……,如果還要更久,動脈瘤可能會長得比現在大吧?不會破嗎?」

    「當然,如果置之不理,的確會有這樣的。但是,現在實在沒辦法動手術,只能等到中塚女士養好體力。不過,依現在的大小來看,不會立刻破裂,兩位不需要擔心。」

    「是嗎……」

    聽了夕紀的話,做丈夫的一邊點頭,一邊露出沉痛的表情低下頭,似乎有些焦躁。

    目送夫妻倆離去後,夕紀決定先回值班室。雖然天快亮了,現在去睡,頂多也只能睡上一個小時,但若不稍微躺一下,事後會很難熬,就算整晚不眠不休地工作,也得不到任何體貼寬容,這就是住院醫生。

    在前往值班室的途中,走廊一角傳來了交談聲,夕紀立刻認出是剛才那對夫妻,便稍微放慢了腳步。

    「那個福島醫生說,在媽可以動手術之前,先讓她回家吧。聽那個意思,快的話,好像下個星期就要她出院了。」

    「可能性很高。這家醫院不讓患者住院療養,意思是說,如果暫時不動手術,就一定得出院不可吧。」

    夕紀聽到了做丈夫的沉吟。

    「一住院就發燒,結果沒動手術就出院,到底為了什麼住院啊。」

    「那也沒辦法啊!是很對不起你啦。」

    「計畫都亂了。怎麼辦?還是得接回家裡照顧嗎?」

    「總不能放媽一個人吧!」

    做丈夫的又沉吟起來,嘖了一聲。

    夕紀也明白這當中的情況。中塚芳惠獨居,若以目前的狀況暫時出院,當然要有人照顧,而女兒的丈夫便是不願意這麼做。

    「賭賭看好了,拜託醫生動手術怎麼樣?」

    做丈夫的亂出主意。夕紀皺起眉頭。

    「動哪個手術?癌?還是動脈瘤?」妻子的聲音也拔尖了起來。

    「都可以。反正都住院了,總要叫他們做點什麼吧。」做丈夫的負氣地說道。

    夕紀邁出腳步,故意發出響亮的腳步聲。

    從走廊一轉出去,便看到那對夫妻表情僵硬地站在那裡,做丈夫的一看到夕紀便低下頭,夕紀朝他們點個頭,按下電梯按鈕。

    尷尬的沉默包圍著三人。不久,電梯來了,門在夕紀面前打開。

    正要進電梯時,她停下來,回頭看著那對夫妻。

    「我想,應該不至於下星期就請中塚女士出院,因為還有很多檢查要做,最重要的是脫離現狀。畢竟,中塚女士才動過一場大手術。」

    患者女兒睜大了眼,或許她忘了母親幾個小時前才動過手術。

    先告辭了——說完,夕紀便進了電梯,感覺真不舒服,也許不該說那些話的。

    第二天早上,其實也只是兩、三個小時以後,夕紀向元宮提起昨晚發生的事。他雖然露出厭倦的表情,卻也歎了一口氣說沒辦法。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只要患者能醫就好,別的都好商量——能真心說這種話的家庭是少數。手術方面也一樣,並不是每個人都祈禱手術成功,其中也有人認為如果只醫好一半,事後非得有人照顧不可,不如乾脆失敗算了。」

    「您是說,那對夫妻希望中塚女士死於手術嗎?」

    「我沒這麼說。不過,他們為術後的情況擔心是事實。會擔心也是當然的,要不要把老人家接回去照顧可不是一件小事。」

    「我以為家人就是要無條件照顧彼此。」

    「所以我才說啊,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醫生不該管這麼多。」

    看夕紀默不作聲,顯然無法釋懷,元宮露出了苦笑。

    「公主的正義感不能接受是嗎?去換個心情如何?你還沒吃早餐吧?」

    夕紀正想說沒關係,卻把話吞了回去。元宮極討厭別人因為自尊而逞強,所以她說,那麼我一個小時以後回來,便離席了。

    離開醫院大門,走向對街的咖啡店,她打算在那裡吃早餐,一邊等紅燈,一邊反芻元宮剛才講的話。

    並不是每個人都祈禱手術成功……

    這在夕紀來說,是個無法置身事外的問題。父親的死又再度回到腦海,那時候,母親是衷心希望手術成功嗎……

    旁邊傳來小狗撒嬌般的聲音,讓夕紀回過神來。一隻咖啡色的臘腸狗被繫在腳踏車停車場的柵欄上,大概是患者帶來的吧。

    小狗在柵欄上磨蹭脖子。夕紀覺得奇怪,仔細一看,項圈上夾著一個白色東西,看起來像是紙條。這就是狗不舒服的原因。

    夕紀走近小狗,她很愛狗,先摸摸小狗的頭,再順便幫它取下項圈上的紙條,這應該不是飼主夾的吧。

    紙條被折成小小一張,上面似乎有字,她隨手把紙條打開。

    9

    抬眼看向那座灰色建築物,玻璃窗發射的陽光便射進眼睛,七尾行成皺起眉頭,把剛摘下的太陽眼鏡重新戴上。

    「又要戴喔?」身旁的阪本說。

    「最近,眼睛疲勞得很,春天的陽光太刺眼了。」

    「是因為宿醉吧?你身上有點酒臭。」

    「不會吧。」七尾以右手遮嘴,呼了一口氣。

    「昨天也去新宿?」

    「我哪會去那種地方啊,在附近的便宜酒吧喝喝就算了,大概是便宜貨喝太多了。」

    「拜託節制一點,不然叫人的時候動不了哦。」

    「想也知道,怎麼可能會叫到我啊!就算叫到,也都是這種雜事。」他的下巴朝建築物揚了揚,大門口掛著帝都大學醫院的招牌。

    「是不是雜事,現在還不知道吧。」

    「雜事啦!一知道不是,就會把我踢出去了。不過你大概會被留下來。」

    阪本一臉厭煩地歎了一口氣。

    「反正,先把太陽眼鏡拿下來吧。醫生這種人,自尊心都很強的,要是惹毛了他們,以後就麻煩了。」

    「進去再拿啦。」七尾再度往前走。

    走進玄關,再往前就是服務中心的櫃檯,一名年輕女子坐在後面。七尾看著阪本朝櫃檯走過去,便朝四周環視了一圈。

    很久沒上大醫院了,雖然是平常日,候診處幾乎沒有空位,付費櫃檯前也是大排長龍,他再度見識到生病的人果然很多。

    他正望著位於樓層正中央那座莫名其妙的藝術品,阪本回來了。

    「櫃檯小姐叫我們去事務局。在隔壁棟,走迴廊可以直達。」

    「叫人家過來,也不會出來接一下啊。」

    「你看過有人歡天喜地出來迎接警察嗎?把太陽眼鏡拿掉啦。」阪本轉身率先而行,一副受不了前輩老是不正經的德行。

    七尾噘起下唇,摘下太陽眼鏡,放進西裝內袋。

    穿過零售店與自動販賣機並陳的走廊,他們看到一扇標示著事務室的門。一進門,裡面有幾張並排的辦公桌,數名男女坐在椅子上。

    一名男職員起身,走向七尾他們。「請問有什麼事?」

    「我們是警視廳的人。」阪本說道。

    男子的臉色變了,說了聲請稍等,便消失在後方。

    七尾環顧室內,其他人似乎怕他搭話,紛紛面向下方。

    剛才離開的男子回來了。「這邊請。」

    他們被帶到後面的會客室。隔著茶几,與一名剛邁入老年的男子及另外三名男子相對。

    彼此簡短地做了自我介紹。老人姓笠木,是這家醫院的事務局長,另外三人是該轄區的中央署刑警,姓兒玉的警部補似乎是領頭。

    「警視廳的刑警也特地來一趟,這麼說,惡作劇的可能性很低了?」笠木看著兒玉問道。

    「現在還無法斷定。」兒玉搖搖頭,向七尾他們瞄了一眼。

    「不過為了預防萬一,我們署長判斷,最好先和警視廳聯絡,再決定今後的方針。」

    「哦,原來如此。」笠木的黑眼珠晃了一下,似乎象徵著內心的感受。

    「那麼,可以借看一下那封恐嚇信嗎?」阪本說道。

    兒玉把放在一旁的影本拿給他。「實物已經拿去鑒識了。」

    「影本就可以了。」阪本伸手接過,七尾也探過頭來。

    實物似乎折過,有好幾條縱向折痕,上面有一段文字,像是直接寫在這些折痕上似的,看似由印表機列印的那段文字並不長:

    敬告帝都大學醫院相關人士:你們無視於醫院內部再三發生的醫療疏失,完全沒有將這些事實公諸於世,這種行為形同輕視患者的生命與人權,更是輕視人們對醫療的信任。立即公開所有疏失並向社會大眾道歉,否則我們將親手破壞醫院。若因破壞而出現被害者,你們將要負起全責。

    警告者

    「內容相當偏激。」阪本說,「有沒有什麼線索?」

    事務局長搖搖頭。「我們完全不明白信上指的是什麼。上面說有醫療疏失、刻意隱瞞等等,全都是捏造的,只能說是故意找醫院麻煩。」

    聽到這幾句話,七尾哼了一聲。

    笠木不悅地看著他。「怎麼?」

    七尾擦了擦人中部位。「就算醫院方面不認為是醫療疏失,還是有人相信出過這種事吧。」

    「什麼意思?」

    「你應該也明白,醫院和患者雙方,有時候在認知上是不同的。」

    「你指的是,患者自以為某些治療結果是醫院的疏失,這一類的例子嗎?」

    「是不是『自以為』就不清楚了。好比患者不幸身亡,家屬和院方對於死因的看法有所出入,這種情況不是也有可能發生嗎?」

    事務局長交抱著雙手,注視著七尾。那種視線以「瞪」來形容更為貼切。

    「的確,患者不幸過世時,是會發生院方被追究責任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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