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恩艦嘩變 正文 32、威利休假
    「那就絞死我吧。」馬裡克緊張不安地說。

    「不一定。再告訴我一件事。他們怎麼讓你繼續駕駛這艘艦前往林加延灣的?」

    馬裡克舔濕了嘴唇,目光看著遠處。「這事重要嗎?」

    「你告訴我了我才知道重不重要。」

    「嗯。事情非常奇怪。」副艦長又從胸衣兜裡掏出一支雪茄煙。「瞧,颱風過後我們回到烏裡提環礁時,情況相當好,船撞了一個洞,丟失了兩三個掃雷器,上層甲板上有些東西被弄彎曲了和撞壞了。但是我們還能操作。我們仍能掃雷。」格林沃爾德伸出一根燃著的火柴,副艦長藉著火把雪茄煙吸得通紅。「謝謝——我們進入環礁後我立即向那邊岸上,向海軍准將報告,我想他是塞夫農·法伊夫司令,給他講了所發生的事情。他非常激動,那天早上就把奎格叫到岸上去了。並叫精神病醫生給他作了檢查。呃,醫生檢查的結果——他是個上了年紀的胖胖的中校,長著古怪的鼻子——醫生說他認為奎格一點也不瘋狂。說他似乎是頭腦正常的軍官。說他不是精神病專家而且奎格已經出海四年了,最好的辦法是讓他乘飛機回美國進行一次精神病檢查。這位海軍准將對我大發雷霆。當醫生向他報告時他把我叫進了辦公室。他說海軍上將要他火速再派些掃雷艦到林加延灣去,因為很多掃雷艦在颱風中毀壞了。如果他讓『凱恩號』撤出艦隊他會受到詛咒的。於是反覆談了很多之後他也把奎格叫到了辦公室,向他著重講了海軍上將急需掃雷艦的情況。他問奎格是否認為我能指揮『凱恩號』到林加延灣去。他要他多想海軍的利益而不是個人的感情,而且他說我在到達林加延灣後肯定能得到我應得到的一切。噢,奎格真使我大吃一驚。他既鎮靜又溫和。他說我當他的副手已經11個月,那麼長時間的訓練他認為即使我有不忠誠和反叛的性格,但他已把我培養起來,完全可以統領一艘軍艦了。他推薦我把這艘艦開到林加延灣去。這便是事情的經過。」

    格林沃爾德轉動著一個被他擰成問號形狀的夾紙用的回形針。他把旋轉著的回形針扔出了窗外。「奎格現在在哪兒?」

    「鳳凰城他的家裡。這兒的醫生讓他出院了,說他適合回去任職。目前他在第十二委員會下屬的一個機構臨時任職,坐等軍事法庭開庭。」

    「他犯了一個錯誤,推薦你到林加延灣去——從對你處以絞刑的觀點來講。」

    「這正是我的看法。你認為他為什麼這麼做呢?」

    這位飛行員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露出了有著一條條傷痕和多層皮膚的手和手腕,光滑的傷痕組織一直延伸到衣袖裡。「嗯,也許,正如那位准將對他講的,他當時考慮的是海軍的利益——我要回第十二委員會去了,我要敲敲傑克·查利的腦袋——」

    「我們打算申辯什麼呢?」副艦長抬起頭焦急地看著他的又瘦又高的辯護律師。

    「當然不承認有罪。你是真正的偉大的海軍英雄。以後再見。」

    威利乘坐的飛機正在飛往紐約的途中。佈雷克斯通上校勸說通了「凱恩號」的新指揮官讓他走。「不管怎麼說,開庭之前他有十天的時間,」這位司法官曾在電話裡對懷特上尉這麼講。「趁著還能放他走就讓這個可憐的乞丐走吧。天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重見天日。」威利請假的理由只有一個。他要回家和梅姑娘斷絕關係。

    在動盪不安的前幾個月裡他已逐步改變了對她的看法,認識到他對她的態度,甚至給她寫的那些信都是可惡的。他仍然思念她。如果「愛」這個詞有意義,如果小說和詩歌對這種感情的描寫是準確的,他認為他是愛她的。但是他有一種根深蒂固不可動搖的直覺,他絕不會背離自己受過的教養去娶她為妻。這是文學中司空見慣的老一套的衝突;而令人沮喪和悲哀的是在現實生活中他偏偏陷入了這一衝突。不過現在他明白了在這種情況下真正的受害者是梅姑娘,於是他決定在軍事法庭給他的生活帶來無法預測的新的轉變之前先讓她獲得自由。目前已不再可能只通過寫一封信或保持沉默跟她作個了斷了。他必須當面和她談,承受她可能予以他的任何痛苦和懲罰。他開始履行一項可悲的使命,他簡直不忍心去想它。

    他試圖通過和身邊一個禿頂而肥胖的作者對外事務代理人【作者對外事務代理人,替作者與出版商聯繫出版、銷售、翻譯等事宜,從中收取佣金。——譯者注】攀談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然而,他的鄰座是那種一坐飛機就要吃安眠藥的人。他費了好一陣時間盤問威利,問他是否親手殺死過日本人,是否獲得過勳章,是否受過傷。但他隨後就沒興趣了,開始從公文包裡取出文件來閱讀,直至飛機在落基山脈上空顛簸晃動起來。於是他拿出一瓶黃色膠囊,吞服了三粒便倒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了。威利心想要是他帶著安眠藥就好了。最後他拉上窗簾,把椅背向後一推,閉上兩眼,反覆地回想起「凱恩號」上那些使人厭惡的事情。

    兒童時期做過的一些夢是威利永生難忘的,尤其是這樣一個夢,他看見上帝像巨大的玩具跳偶一樣從他家草坪的樹頂上一躍而起,斜著身子向下凝視著他,在他的記憶裡第十二委員會司法局候見室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同夢裡的情景一樣是虛幻的、令人痛苦的。在他閉著的眼睛的前面,四周都是綠色的牆壁,書架上整齊地擺滿了厚厚的棕色和紅色封皮的大部頭法律書籍;頭頂上孤零零的一盞螢光燈閃耀著帶藍色的光;他身邊辦公桌上裝滿煙頭的煙灰缸散發出陳舊香煙的煙味。所謂的「調查委員會」,也就是一位粗魯的瘦小的艦長,嗓音既粗糙又帶嗤笑味,他的臉就像郵局職員拒不接受沒包裝好的包裹時表現出的那張討厭的臉。

    這一切和威利原來的想像是那麼不同,那麼不公正,而且那麼快就結束了。尤其是範圍那麼小又那麼令人沮喪。威利曾認為自己是一部宏偉戲劇中的一個重要角色,他曾獨自一人在自己昏暗的房間裡,躺在床上小聲地自言自語地說著「『凱恩號』嘩變,『凱恩號』嘩變」,欣賞著說這話時特有的聲音效果,並想像著《紐約時報》以此為標題發表了一篇極力讚揚英勇無畏的馬裡克和基思的大塊文章,他甚至竭力想像出馬裡克的頭像出現在新聞雜誌的封面上。他曾經期盼著隔著鋪了綠色檯布的桌子面對一排海軍上將以無可辯駁的事實鎮定自若地證明自己的行為是正確的。回想起他做過的那個白日夢使他十分苦惱,他曾自認為是這次嘩變的真正的關鍵人物,羅斯福總統召他去華盛頓到他辦公室和他單獨談話時,他說服總統『凱恩號』事件是個例外,絕不表明海軍的士氣低落。在羅斯福總統慷慨地答應恢復他的軍籍讓他任意選擇職務時,他甚至打算只簡單地回答說:「總統先生,我願意回到我原來的艦上去。」

    在整個林加延灣戰役和返回珍珠港的行程中,威利滿腦子都是這些紛亂的色彩斑斕的荒唐念頭,自殺式攻擊發生得非常突然,造成的損壞也很小(在日本飛機撞擊之前他甚至沒看見它),這次襲擊僅僅起到了增強馬裡克、威利自己以及「凱恩號」全體軍官的形象的作用,使他們都成了頭腦冷靜的英雄。

    到了珍珠港之後隨著懷特艦長的到來,這種迷人的景象開始暗淡了。懷特艦長是正規海軍的一名英俊聰明的上尉,顯然是善於解決麻煩的高手。在短短的一天時間裡馬裡克就萎縮成低聲下氣的呆滯的副手了。軍官起居艙裡冒險的興奮心情平靜下來了,所有的軍官的言行又開始變得謹小慎微了。懷特為人處事嚴肅、冷靜、講效率,他的做法使人覺得奎格被解職一事似乎從未發生過。從一開頭,他就像馬裡克一樣把艦艇管理得很好,立即得到了全體官兵的衷心擁護。威利把這次嘩變當作海軍後備隊的英雄主義戰勝精神病研究院的愚蠢的想像已失去了活力,研究院恢復了主導權,成了形勢的掌控者。

    但是威利仍未料到在舊金山形勢會急轉直下,他以前從未預見到有關當局會把偉大的「凱恩號」嘩變當作一個令人厭煩的並不急迫的法律問題。顯然在第十二委員會司法局看來「凱恩號」嘩變的事只不過比偷了一卡車豬油的事稍大一點。時間一天天地過去,軍艦仍停在干船塢中,懷特艦長的報告沒有任何反應,最後當調查開始時,已經沒有海軍上將,沒有綠色的桌子,沒有總統的召喚了。只有一個小個子軍官在一間小辦公室裡進行盤問。

    威利想知道是不是審理此案的規模縮小了才使他提出的不可否認的事實變成了靠不住的、描述得很糟的逸聞趣事。他越講述這些事實就越讓自己而不是奎格丟臉嗎?是負責調查的軍官懷有敵意嗎?他原指望用來譴責奎格的那些事現在似乎反而表明他自己的不忠誠或無能。甚至作為奎格一大罪過的水荒一事他聽起來更像是謹慎措施,而水兵們在輪機室偷水用一事卻成了由不稱職的軍官唆使的反叛行為。他無法向調查軍官表達清楚的是以前大家所經受過的精神上的痛苦。每當威利談到酷熱難當以及煙筒的煙霧時,負責調查的那位艦長就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他,最後來上一句:「我肯定你們遭受過難以忍受的艱難困苦。你為何不向指揮官報告偷水用的事呢?」威利明白他應回答說:「因為我認為他是懦夫而且是精神病患者——」,但他嘴裡說出的回答卻是,「這個嗎?呃,其他人誰也沒報告,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麼應該報告。」

    威利記得談完話出來的時候他有一種上吊自殺的可怕的預感;一種十分確切的感覺。不安地度過五天之後威利被召到佈雷克斯通上校的辦公室。調查報告交到了他的手上。在他開始看報告之前他的手指感覺到這些冷冰冰的印有藍色線條的紙張十分可怕。他帶著在噩夢中掙扎的感覺看到了有關他自己的那些話;就像看醫生寫的他即將死亡的報告一樣:

    建議(3)

    以謀劃嘩變的罪名將美國海軍後備隊尉官(中尉)威利·索德·基思送交最高軍事法庭審判。

    威利理智地接受了軍事法庭即將開庭的殘酷現實,但是他的心卻像一隻睜大閃亮的眼睛環顧四周尋求救助的受驚兔子的心。他知道他仍然是人人喜歡的無辜而又性情好的威利·基思,那個能坐在鋼琴前面彈奏出《你若是知道羚羊所知道的》曲子而使大家開心的威利。由於在一次可怕的事件中被軍事正義之劍刺中,他的種種美德似乎從他身體裡流失了,就像空氣從扎穿了的輪胎漏光了一樣,他感到自己慢慢癟下來了,變成了普林斯頓和塔希提俱樂部時期原來的他。多年來沒有動過的一個念頭現在下意識地小聲講了出來:「母親會幫我脫離困境。」

    威利仰臥在傾斜的座椅上,飛機一顛簸緊緊地繫在腰間的安全帶就會勒著他的腹部,他在腦海裡編織著一個可怖的夢幻,他的母親聘請了全國最好的幾位律師為他辯護,軍事法庭那些拉長著臉的司法官們被這些坐在他桌子旁邊的精明的法律奇才辯駁得不知所措。他編造了一段又一段很長的假證詞,看見奎格在一名像托瑪斯·伊·杜威辯護律師的嚴厲詰問下坐立不安。這個陰鬱的夢變得越來越怪異,越來越不連貫。梅·溫也不知怎麼的進來了,顯得蒼老而冷酷無情,皮膚上長了許多極醜的污斑。威利睡著了。

    但是在介於紫色和淺藍灰色的曙光中,飛機從曼哈頓尖頂大樓的上方飛過時,威利醒了,當他透過小而圓的窗口向外凝視時,他的心又恢復了活力。紐約是地球上最美麗的地方。不僅如此,紐約就是伊甸園,是甜蜜的金色的春天裡已消失的島嶼,是他和梅·溫戀愛的地方。飛機傾斜了,並向下滑翔。金黃而泛白的太陽出現在東面雲彩的上方,斜射的光芒照亮了天空。飛機盤旋時威利又看見了曼哈頓,帝國大廈、克萊斯勒大樓、無線電城,它們細長的塔尖突然升起在仍然籠罩著這個城市的紫色霧氣的上方。此時在他心目中出現了誇賈林環礁的海灘、南太平洋一望無際的藍色水域、塞班島綠色小山上海岸炮群的一團團橙色煙霧以及在尖厲呼嘯的颱風中「凱恩號」那猛烈顛簸的、濕透了的駕駛室。在這一瞬間,威利瞭解了戰爭。

    「晚了半小時。」坐在威利旁邊的那個代理商抱怨說,同時急急忙忙地拉上公文包的拉鎖。

    當威利走出飛機踏上舷梯時,凜冽的寒風使他一激靈,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呼吸時冷氣直鑽心窩。他早已忘記冬天的空氣是什麼樣了,而剛才從飛機上看時紐約給人一個錯覺好像是春天一樣。他穿著厚厚的在艦橋上穿的外衣還冷得發抖,於是緊了緊圍在脖子上的白色絲圍巾,沿舷梯往下走時,呼出的氣就變成了霧,威利看見他母親從候機室的窗戶後面興高采烈地向他招手,他頂著風跑過機場。一時間在有暖氣的屋子裡他母親不停地親吻他擁抱他。「威利,威利,威利!啊,我親愛的,又感到你近在身邊,簡直太好了!」

    威利首先想到的是「她多蒼老啊!」他不能確定這一變化發生在他離家之後呢或在戰前就不知不覺地發生了,而直到現在他才看出來。她的紅頭髮已經漸漸褪色變成難以言表的泛灰的棕色。「媽媽,你的氣色好極了。」

    「謝謝你,親愛的!讓我好好看看你——」她抓住他的胳膊,後仰著身子仔細地端詳著他,她臉上放射出欣喜的光彩。她對她看到的一切感到既不安又高興。她兒子經歷了海上的巨大變化。這張曬黑的臉,扁平的面頰,突出的鼻子,又寬又厚的上下顎,已經有點陌生了。當然他是威利,她的威利,她想那稚氣的嘴唇的弧形、曲線仍和以前一樣。但是——「你長成大人了,威利。」

    「還不完全是,媽媽。」她兒子露出倦意的微笑說。

    「你看起來真帥啊!你能在家呆多久?」

    「我要在星期天早上飛回去。」

    她又一次擁抱他。「只有五天!沒關係。我要這五天比以前的五年過得更高興。」

    在驅車回家的路上威利給母親講的情況很少。他發現自己像電影中所有善良的守口如瓶的美國人一樣,低估了戰爭的危險,誇大了戰鬥生活的煩惱。他母親越催他講詳細一些,他的回答就越含含糊糊。他明白他母親想讓他講一講他無數次地從死神手中掙脫出來的情況,而他卻偏偏堅持說他從未接近過任何真的戰鬥行動。如今既然已回到平民世界,說真的,威利感到有些失望,在他的參戰履歷中缺少令人毛骨悚然的逃亡、廝殺或受傷的記錄。他對別人的盤問十分反感。他的正常的想法是著重講述那些真正的驚險時刻的情景,但是一種朦朧的羞怯感又使他不願意講。沉默寡言是一種更奧妙的、頗受人尊敬的吹噓方式,而威利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

    當他第一眼見到家時,他曾期望能看到真正的懷舊的煙火。但是汽車拐上了車道,在石子上咯咯地響著開到了大門口,威利只傻呼呼地睜大眼睛看著發黃的草坪和光禿禿的樹木。屋裡的陳設沒有改變,但顯得空蕩蕩的。十分寂寥,而煎火腿的令人愉快的香味蓋不過瀰漫的樟腦味。屋裡的氣味與過去大不相同了。他幾乎馬上發現了其中的原因;沒有雪茄煙霧的痕跡。很久以前這種氣味就從窗簾、地毯和傢俱覆蓋材料上排除乾淨了。

    「媽媽,吃飯前我想洗個澡。」

    「洗吧,威利,我有好多事要做。」

    威利在走廊裡拾起一張報紙,當他小跑著上樓時瞧了一眼報紙的標題:麥克阿瑟進軍馬尼拉。他進到自己的房間,把報紙扔到了一邊。他腦子裡似乎有個傳動裝置在換擋,於是以前的他開始平穩地運轉起來。他不再感到陌生,沒有對比或時間消逝的感覺,看見那些舊書和那台留聲機也不特別高興。他脫下衣服,把海軍制服和其他衣服掛在一起。只是淋浴噴頭噴出的強勁水流嚇了他一跳。他習慣了「凱恩號」軍官淋浴室那斷斷續續流量很小的噴水。這股美妙的充足的流水以及他調節水的冷熱的那種輕易程度似乎比家中其他任何東西都是更奢侈的享受。在「凱恩號」上是將蒸汽直接通入半封閉的冷水管裡將水加熱的,調節稍有差錯會在幾秒鐘內把人像蒸煮海鮮食物一樣活活燙壞了。威利就不止一次地被一團團滾滾的蒸汽燙得直號叫。

    他突發奇想地取出了自己最好的花呢服裝,一套在阿伯克朗比和菲奇花了200美元買的漂亮、柔軟、棕黃色服裝,並且精心挑選了一條粉藍色的毛料領帶,一雙有多色菱形花紋的襪子和一件領子用紐扣裝飾的白襯衫。褲子太寬鬆了,上衣使他有種襯墊過多,尺寸過大的感覺。打了兩年的黑色領帶之後再打這種領帶似乎太怪異了,既花哨又帶女人氣。他在衛生間門背面的落地式大鏡子前照了照。一瞬間他自己的臉讓他大吃一驚。他部分地意識到他母親剛才看出的那些變化。他感到不安的是前額線內的頭髮稀疏了。不過當他仔細地照鏡子時看見頭髮稀疏的程度尚不明顯,他還是原來的威利,只是穿著花哨的衣服顯得疲憊,不太開心而已。他走下樓,厚重的墊肩讓他感到笨拙,不自在。

    他餓了。在他母親高興地談論他英俊的長相的同時,他吃了一大盤雞蛋和醃熏肋條肉,外加幾個小麵包。「你以前從來不這樣喝咖啡。」基思太太說,同時第四次給他杯裡斟滿咖啡,並以不安和尊重的複雜心情觀察著他。

    「我現在成了惡魔了。」

    「你們這些水兵真可怕。」

    「媽媽,咱們去書房吧。」他說,一口喝完了杯裡的咖啡。

    有一個幽靈在這間棕色的擺滿了一排排書的書房裡,但是威利抑制住了他內心的敬畏和悲傷的感情。他坐在了他父親那把紅色皮革扶手椅子上,他有意選擇了這個神聖位置,不顧他母親的倦怠、悲哀而又充滿愛意的目光。他把嘩變的經過告訴了她。她發出幾聲驚訝之後就沉寂了,讓威利獨自講了很長時間。此時厚厚的灰色雲團滾動著佈滿了早晨的天空。擋住了射向室外空曠花床的陽光,室內的光線也變暗了。當威利講完話,看著母親的臉時,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一口一口抽著煙。

    「哎,你怎麼看,媽媽?」

    基思太太遲疑了一會兒說:「她怎麼——你跟梅講過這件事嗎?」

    「梅甚至不知道我在紐約。」他煩躁地說。

    「你不打算去看她嗎?」

    「我想我要見她。」

    母親歎了口氣,「嗯,威利,我所能說的是,這個『老耶洛斯坦』看起來像個可惡的魔鬼,你和那個副艦長完全是無辜的,你做得很好。」

    「醫生的說法不同。」

    「你等著瞧吧。法庭將宣判你們的副艦長無罪的。甚至他們不會審判你。」

    他母親盲目的樂觀並未讓威利得到安慰。相反,卻使他惱怒。「咳,媽媽,不是我責怪你,可是你對海軍的情況瞭解得不多,這是顯然的。」

    「也許瞭解得不多,梅的事你決定了嗎,威利?」

    威利不想回答,可是他既生氣又緊張。而講出嘩變的事已經削弱了他的自制力。「噢,這可能使你非常高興。我確定那樣行不通。我已經放棄了。」

    母親微微點了點頭。低頭看著自己衣服的下擺以掩飾露出的微笑。「那樣的話,威利,你為什麼還要去看她?不去看她不是更有善意嗎?」

    「媽媽,我不能就這樣扔掉她不管,就像扔下一個跟我過了一夜的妓女一樣。」

    「威利,你已經學會了一點海軍的語言。」

    「你不懂海軍的語言。」

    「我的意思是你會陷入毫無意義的極度痛苦的處境——」

    「梅也有權瞭解她的處境。」

    「你打算什麼時候去看她?」

    「如果能夠去就今天晚上。我原來想現在就應該給她打個電話——」

    基思太太以既令人悲哀又令人覺得有趣的口氣說:「你瞧,我還不至於那麼愚蠢。我準備明天晚上把全家人叫過來。我事先就想到了今天晚上會被佔用的。」

    「就是這個晚上。其他四個晚上什麼事都沒有。」

    「親愛的,如果你以為我為這事感到高興,那你就錯了。我要分擔你所有的痛苦——」

    「那好,媽媽——」

    「威利,將來有一天我會告訴你我沒有嫁給另一個男人的所有情況,一個非常英俊的,很有吸引力但是沒出息的男人,他仍然活著。」基思太太的臉上泛出一絲紅暈,兩眼望著窗外。

    威利站起身,「我想我該打電話了。」

    母親走過來,抱住威利,把頭靠在他肩上。威利屈服了。窗外大片的雪花稀稀拉拉地穿過黑色的樹枝飄落下來。「親愛的,別擔心軍事法庭的事,我會跟勞埃德舅舅談一談。他知道怎麼辦。相信我的話,誰也不會因為你做了一件很好的勇敢的事而懲罰你的。」

    威利走進母親的房間,拿走了床頭櫃上的電話分機,把它插到自己房間的插座上。他撥通了布朗克斯街那家糖果店的電話。在他等待對方接電話的時候,他用腳一踢把門關上了。「梅·溫不在家,」一個帶外國口音的女人用單調乏味的粗俗的聲音說。「撥63475試試。」

    威利撥了這個號碼。「早上好,這裡是伍德利飯店。」話務員說。

    威利對伍德利飯店很熟息:第47街上一家簡陋的劇場飯店。「你好,我找梅·溫。」

    「找溫小姐?等一會兒。」接著是幾次重複的蜂鳴聲,最後,「喂?」但這不是梅姑娘的聲音。這聲音是男性的。

    「我想找梅·溫小姐的房間。」威利極不友好地疑慮重重地說。

    「這就是梅的房間。你是誰?」

    「我的名字叫威利·基思。」

    「威利!啊天哪!威利,我是馬蒂·魯賓,夥計你好嗎?你在哪兒?」

    「我在家。」

    「家?哪兒?舊金山?」

    「我在長島。梅在哪兒?」

    「她就在這兒。太好了。聽著,威利,她事先知道你要來嗎?她從沒有提過一句——稍等片刻,我去叫她起來——」

    過了很長時間。「喂!威利!」

    「喂,梅。對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寶貝兒,別說傻話。我——我簡直不敢相信!你什麼時候到家的?」

    威利一直不喜歡娛樂行業喋喋不休的老一套的「寶貝兒」這個稱呼,特別是梅這麼叫他時使他非常氣惱,而且此時此刻更是如此。她的聲音又壓抑又尖,她剛睡醒時通常都是這樣。「大約一個小時以前飛回來的。」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寶貝兒?啊呀——」

    「我想給你個驚喜。」

    「我吃驚了。我大吃一驚了。」接著是一陣使威利感到非常害怕的沉默。「哎,寶貝兒,我什麼時候去看你?」她問道。

    「什麼時候都行。」

    「啊,天哪。親愛的,你選的日子太糟糕了。我患了流行性感冒或別的該死的病,而且——我們可以一起吃午飯——不,等等,還有別的事——馬蒂,我們什麼時候灌制那該死的試聽唱片?我什麼時候能離開?到那時候才行?——噢,威利,簡直一團糟!我還得為這個廣播節目灌制唱片——必須在今天——我一直在打瞌睡好保持點精力——馬蒂,寶貝兒我們不能取消它嗎?——噢,威利,你應該在告訴我——」

    「把整個事情都忘掉吧。別生氣,」威利說,同時用憤怒的目光看著衛生間門上的鏡子中的自己。「也許,明天看你去。」

    「不,不,寶貝兒,大約3點我就完事了——什麼時候,馬蒂?——3點半,威利——咱們在布裡爾大樓見面,你能去嗎?」

    「布裡爾大樓是什麼,在哪兒?」

    「呵,威利。布裡爾大樓嘛。見鬼,我老是忘了你不是歌迷。哎,你知道的,裡沃利的街對面——那幢灰色大樓——聽著,就是索諾-福諾演播室,你能記住嗎?索諾-福諾。」

    「記住了。3點半。我一定到那兒。你不再上學了?」

    「啊。」梅的聲音流露出歉意。「這事嘛。恐怕我一直在逃學。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

    「再見。」

    「再見,寶貝兒。」

    威利使勁扔掉話筒,把桌子上的電話機也稀里嘩啦地震落到地板上了。他脫掉身上的平民服裝,裹成一堆放在一把椅子上,然後穿上了軍服。他有兩頂帽子,一頂相當新的帽子和一頂他總是在海上戴的帽子,這頂舊帽子的金邊已失去光澤變成了暗綠色。他選用那頂舊帽子,在上面加了個新帽蓋,使原已變得暗淡的飾邊顯得更加黯然失色了。

    當威利從地鐵出來,走到百老匯大街和第50街的交匯處時,他從飛機上看到的曼哈頓的壯麗景色已不見蹤影了。它還是原來的那個又髒又擁擠的老街角:這兒一家雪茄煙店,那兒一個橘子飲料攤,遠處還有一個燈光閃爍的放電影的大篷,到處是污垢和倦容滿面的來去匆匆的人群,凜冽的寒風打著旋兒,刮起報紙在空中飄飛,捲起街邊的干雪像小漏斗一樣轉著圈。所有這一切,威利太熟悉了,簡直是瞭如指掌。

    索諾-福諾演播室的接待室約七英尺見方,塑料板壁,後面有一扇塑料門,屋裡有一張綠色的金屬製的辦公桌和一個長得很醜,膚色像塑料,嘴裡嚼著一大塊粉色口香糖的接待員。「嗯,你找誰?」

    「我找這兒的梅·溫。」

    「她還沒有完事呢,你可以進去,他們在錄音。」

    威利在屋裡惟一的一把黃色椅子上坐了下來,解開了圍巾和上衣。接待員掃視了一遍他的勳章,數了數上面的星星,以令人不安的挑逗的目光斜著眼看了他一眼。威利聽見塑料板後面一個男人的聲音,「好了。現在咱們要把這個節目排成傑作。」小管絃樂隊開始演奏,接著威利便聽到了她的歌聲:

    「不要向我

    年輕人——揮手飛吻——」

    頓時,「凱恩號」軍官起居艙的悶熱和簡陋、對奎格絕望的憎恨極不和諧地和最初對梅姑娘甜蜜動人的愛混合在一起湧入他的腦海。隨著歌唱的繼續,一陣巨大的無限的悲哀壓倒了他。錄完音後馬蒂·魯賓打開門說:「你好,威利!見到你太高興了!快進來!」

    馬蒂比以前胖了。他的綠色服裝選得沒眼光,與他的淡黃的皮膚不匹配,而那帶色的眼鏡又太厚,鏡片後面的眼睛變形成為兩個小圓點。他握了握威利的手,「你氣色真好,小伙子!」

    梅站在麥克風旁邊,跟兩個穿襯衫的男人談著話。樂師們正在收拾樂器。演播室是一間零亂地堆放著電線和錄音機的空屋子。威利遲疑不決地停在剛進門的地方。「梅,他在這兒!」經紀人叫道。梅轉過身向威利跑去,伸出一隻胳膊抱住他的脖子,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我們過一小會兒就離開這兒,親愛的。」她小聲地說。威利背對著門口站著,穿著厚外套感到越來越熱了,梅和經紀人及兩個穿襯衫的男人談了十分鐘。

    「我想喝點飲料,」當他們兩人單獨坐在樓上林迪那間空房間裡的餐桌旁時,梅說道,「然後我想吃早飯。」

    「你的作息時間真古怪——那是什麼?」當梅將一粒白色的小丸扔進嘴裡時他問道。

    「阿司匹林。摸摸我的額頭。」她身上發燙。威利關心地看著她。她神情憔悴、頭髮隨意地卡在頭頂上,眼睛下方有藍色的陰影。她淒然地帶點挑釁地咧嘴一笑。「我是個雜亂無章的人,我知道。你選了個再好不過的時刻從天而降,親愛的。」

    「梅,你應該上床睡覺啊。」

    「床是給那些買得起的人的——哎,給我講講戰爭的情況。」

    威利反過來詢問她的情況。她現在在第52街的一個俱樂部裡唱歌,這是她幾周來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她父親病了半年了,由她母親單獨經營的水果店無錢可賺。梅在支撐著這個家。她在市中心一家旅館包了間房,因為她怕在夜間長時間乘地鐵會得肺炎。「我有點吃不消了,威利。上學和在夜總會唱歌畢竟不能同時兼顧啊。往往在來回的路上就睡著了。我在乘地鐵時、在課堂上昏倒過——實在可怕呀。」

    「你放棄學習了?」

    「沒有,沒有。我缺了很多課,就是這樣。我不在乎。我不想成為BK聯誼會會員【美國大學優秀生和畢業生的榮譽組織,成立於1776年。——譯者注】。我只想學點知識。咱們講法語吧。我會講法語:我姨媽的鉛筆在你那兒嗎?」

    她大笑起來。在威利看來她的眼神似乎有些瘋狂,她的表情愚鈍。梅喝完了咖啡。「威利,我對我的演唱水平有兩點發現。首先我沒有多少天才——現在我真的明白了這點——其次大多數其他女歌手更沒有天賦。我總能賴以為生——也就是說,直到我成為老醜婆為止。按我目前的發展速度,那就是下個星期二。我會告訴你是怎麼回事。咱們上樓到我房間去。我可以躺在床上和你說話。今天晚上我還得演唱。剛才我對你講過你比從前要帥三倍嗎?現在你看起來不像一個俏小子,而更像一隻狼。」

    「你好像喜歡俏小子——」

    「嗯,更準確地說是像狼一樣的俏小子。親愛的,我想我有點瘋瘋癲癲的。每天頭一餐飯之前喝馬提尼可不是好主意。我必須記住這點,咱們走吧。」

    在出租車裡她突然親了親他的嘴。他聞出了金酒的氣味。「我使你非常厭惡嗎?」她問道。

    「這是什麼問題——」

    「噁心,俗艷——瞧這身衣服,在所有衣服中我必須穿這種東西——和一個蹩腳的演播室的蹩腳的樂師混在一起——威利,我們是不幸的戀人。我曾經告訴過你我要學會閱讀和寫作。快到來吧,溫馨的夜晚,把我的威利給我。如果他死去,請帶走他並把他切成許多小星星,他將使天空的面貌如此美好以致全世界都愛夜晚。親愛的,你剛才以為我也許和馬蒂·魯賓同居吧?」

    威利的臉紅了,「一杯馬提尼酒引出這麼多話?」

    「而且我要說,體溫升至38.8度。等我們到家時量體溫查看查看。不過,說真的,我不把這事當作非常好的運氣。你繞了半個地球回家來給我打電話,結果是個男人接的電話。不幸的電話啊。即使是莎士比亞接電話,你也會把電話掛了。」

    出租車在街角來了個急轉彎,她靠在了他身上。她頭髮的氣味和過去一樣:芳香,激動人心。他的一隻胳膊緊緊地摟住她。她的身體比以前瘦了。她說:「親愛的,告訴『凱恩號』所有的小尉官不要驚嚇他們的姑娘。告訴他們可以給自己的姑娘多多地發出警告,這樣她們就會把男人從她們的住房裡轟出去,好好地休息一個禮拜,到美容院去,或者好好研究她們的數也數不清的愚蠢的小花招。我對你的戰鬥勳章印象特別深,威利。你從未受過傷,對吧,親愛的?」

    「甚至沒接近——」

    「你知道什麼事嗎?我現在有個奴隸。真正的奴隸。名字叫馬蒂·魯賓。他竟然從來沒聽說過《解放宣言》。看見大學教育的優越性了吧!答應我,不要告訴他是林肯解放了奴隸。湯姆·魯賓大叔。我想沒有他我早就死了,或者被送進平民院,有幾對父母。哇!這麼快就到家了?」

    她的住處是地下室昏暗的采光井上邊一間破舊的小屋。屋裡的床單、地毯和椅子都破舊得露出了灰線頭,天花板吊著一片片剝落的漆。她關上門,熱烈地吻他。「你穿著外套跟熊一樣肥大。這個房間,三美元租金,不壞吧?是對馬蒂的特別照顧,他們又讓給了我。很抱歉,沒有洗澡間。下面門廳裡有。好了,咱們先量量體溫怎麼樣。也許我不必上床躺著。給你,看看我的成名簿。」當威利一頁一頁地翻著剪貼簿時梅嘴裡銜著體溫表,滑稽地看著他。剪貼簿裡全是一段一段的剪報。有一頁上是一長篇言過其實的從紐約每日新聞剪下的報道,文章的上方成弧形貼著一些金色的五星,還附有一張梅的照片。文章的標題是:梅·溫——對黛娜·肖爾的最新威脅。

    「我不願意告訴你為了這篇報道我不得不做的那些事情。」梅咬著體溫表通過牙縫說道。接著又說,「然而,從你的表情看,不是你想的那些事。」威利急忙調動面部肌肉改變了表情。「嗯,現在讓我們看看。」梅舉起體溫表對著窗戶。「啊,一點不高了。只有38.4度。咱們到中央公園騎馬去。」

    「你上床去。我去請醫生——」

    「噢,親愛的,別到處亂跑了,去燒幾壺水,把整個胳膊肘好好洗洗。我已經看過醫生了。他要我休息,吃點阿司匹林。問題是,你怎麼安排的?你什麼時候必須回家到你母親身旁去?」

    「今天晚上是我們的。」威利的聲音聽起來像受到了侮辱似的。

    「哦?那太好了!」她走到他跟前,兩隻胳膊摟住他的脖子。「那麼我躺下行嗎?我們可以像以前那樣好好談談——今天晚上我會是光艷照人,特別美麗的。」

    「當然啦。」

    「嗯,那麼,你向窗外瞧一會兒。景色美極了。」威利聽從了。三英尺外通風井對面的窗台上有兩瓶牛奶、一個西紅柿和一包黃油,四周圍著許多山脊形的小雪堆。磚牆被污垢弄成了黑色。他聽見身後一陣急促嬌柔的窸窸窣窣的響聲。

    「好了,親愛的。過來坐在我身邊。」梅的衣服和襪子散亂地搭在椅子上,她穿著一件粗糙的灰色浴衣,蓋著被子,撐著身子坐在床上。她懶洋洋地微笑著說:「赫蒂拉馬爾,為這誘人的場景一切準備完畢。」

    「親愛的,」威利說著,坐下來握著她那只冰冷的手,「很抱歉,我在這麼糟糕的時候來——對不起,我事先沒有告訴你——」

    「威利,感到抱歉的是我。只不過已經這樣了,沒法補救了。」她把他的手緊緊地抓在自己的手裡。「最親愛的,我知道你一定是這樣想像的,我在家裡溫暖的、桃紅色的封閉狀態中給你寫信,千百次地看你寫來的信,要不然就處於心灰意冷的狀態。但那不是實情。父親得了胸膜炎,襪子穿破了,我得艱難地積攢些錢,男人向我調情——對此我甚至不能太反感,因為這證明我仍然還有作交易的資本——但是我真的一直是個相當好的姑娘。」她抬起頭帶著羞澀和疲憊的目光看著他。「我甚至在年中考試中平均得了B減。文學課得了A。」

    「瞧,你為什麼不睡覺?剛才試演你累壞了——」

    「那是個失敗——因為等你來,我甚至不能兩眼直視——」

    「今晚你還得演出嗎?」

    「是啊,親愛的。除了禮拜一,每天晚上都演出,合同規定的——如果媽媽、爸爸和梅要吃飯的話——好多姑娘拼了命想取而代之——」

    「你以前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有困難?我有錢——」

    梅的臉上露出了恐懼的神色。她用勁地壓著他的手掌,「威利,我不要施捨——也許我做得有些過分,試圖掩蓋起來不要顯得很卑下。我在經濟上和其他各方面都很好——我只是得了討厭的感冒,明白嗎——難道你從來沒得過感冒?」她開始哭起來,把他的手貼在她的眼睛上。一滴滴的熱淚從他的指間落下。他緊緊地摟著她,吻著她的頭髮。「也許我最好睡會兒。如果我下賤到突然裝作流淚的話,那我真的是筋疲力盡了。」她說,聲音低沉而冷冰,她的兩眼藏在他的手裡。隨後她抬起頭破涕為笑地看著他。「你想看什麼書?《特羅勒斯與克雷西德》?特裡維廉的《英格蘭史》?它們都在桌子上的那堆書裡——」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睡覺吧。」

    「你為什麼不出去看場電影呢?那比坐在這個耗子洞裡聽我打呼嚕好多了——」

    「我就呆在這兒。」他吻她。

    她說:「這就錯了。天知道你會染上什麼瘟疫的。」

    「睡覺吧。」

    「有時候回家。一個淚汪汪的,醉醺醺的,跟你閒聊的情人,在大麻煙蒂的陷阱中昏倒在你身上——」梅鑽進被窩裡,閉上眼睛,喃喃地說,「我有迅速恢復的驚人的力量。7點半叫醒我。也許你必須把床推翻才能叫醒我。我會讓你吃一驚——就假裝我們在7點半初次會面——」她很快就睡著了,她的深紅色頭髮散亂地鋪展在白色的枕頭上。威利久久地看著她那蒼白的被口紅弄髒了的臉。然後他拿起《特羅勒斯與克雷西德》,隨意翻到一頁開始看起來。但是當他在這一頁的中央看到一段談戀愛的話時,他的心思混亂了。

    現在他完全確定要和梅分手了。再次見到她更加堅定了他的決心。他肯定這麼做是對的。他盡量如實地將自己評價為一個平庸的中產階級知識分子,而且並不以此為榮。他的抱負只是在一所體面的大學裡當一個體面的教授。他要追求的是那種用錢買來的好東西裝飾起來的生活,這是指他母親的或他妻子的錢,而不是他自己在大學掙的錢。他模模糊糊地想著將來要娶一個和他自己一類的妻子,性情平和、溫柔,既漂亮又有教養,具有名門望族的一切細小優點的舉止。梅·溫很聰明,是的,有無比的吸引力,也許,不過不是在眼下這一時刻。她也粗俗,厚顏無恥,按娛樂業的方式打扮得太妖艷,從一開始她就讓他隨意擺弄,有些粗鄙;從各個方面來講都太粗糙了不適合做他將來的妻子。而且她是天主教徒。雖然梅說要放棄她的信仰,但是威利不相信她。威利傾向於大家普遍的看法,天主教徒從來不徹底地放棄他們的宗教,他們會突然完全回歸天主教。威利非常不願意讓這種煩心的事打亂自己以及他子孫的生活。

    如果威利回來看到的是一個洋洋的、得意的、絢麗多姿的姑娘,一部轟動一時的喜歌劇的明星,上述一切是否會一掃而光不復存在呢,那就很難說了。眼下威利卻在一家骯髒的旅館的一間簡陋的房間裡坐在梅的床邊,而梅又疾病纏身,邋裡邋遢,不名一文。那些中學教科書似乎使梅更加令人哀憐而不是更令人喜愛。她曾經做過一些努力去改變自己以便更多地討得他的喜歡,可惜都失敗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梅正張著嘴熟睡著,她的呼吸急促,沒有規律而且還發出鼾聲。灰色的浴衣拉開了,露出了胸脯。威利看著感到很不舒服。他將被單拉到她的下巴那兒,隨後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我現在看到的是什麼地方?」當出租車在格羅托俱樂部門前停下時威利問道。「塔希提在哪兒?黃門在哪兒?這個地方不是——」

    「這個地方就是以前的黃門,」梅說,「塔希提已經沒有了。那個中餐館就是以前的塔希提。這條偏僻街道上的東西都長久不了。」

    「丹尼斯先生怎麼樣?」

    「死了。」梅說著,跨出車門,站在帶著灰塵的刺骨的晚風中。

    剛才吃晚飯的整個過程中梅一直是抑鬱的、懶洋洋的。當她穿過更衣室的簾子從威利眼前消失的時候,也是懶洋洋地向他揮揮手。可是半小時之後她出來唱歌時,威利驚愕了。她面目一新,容光煥發。在兩道狹窄的紙型岩石牆之間,錯落有致地擺放著一些陰暗的灰色魚缸的地下室裡,煙霧瀰漫,擠滿了顧客,大家都靜靜地聽著,每聽完一首歌便熱烈地鼓掌。梅以熠熠生輝的目光和純真的少女的微笑對掌聲表示答謝,然後提起綠色的長裙,邁著體操運動員有彈性的步子迅速地走下小小的舞台。

    「她唱得怎麼樣?」他聽到身邊的魯賓說。魯賓中場時才到,擠在一張很小的桌子後面靠牆根的座位上挨著威利坐下來。

    「嗯,你應該知道,威利,必須繼續演唱。她是職業歌手。顧客不會為梅感冒了而少付啤酒錢的。」

    梅脖子上圍著黃色的紗巾,身上披著黑色的天鵝絨夾克向他們的桌子走來,魯賓起身吻了吻她的臉頰,「寶貝兒,也許你應該更經常地患感冒。今天晚上你真的賣力了。」

    「我感覺還好——你覺得我唱得更好些了嗎,威利?」

    「你唱得好極了,梅——」

    「別奉承了,我知道你沒講實話——馬蒂,你偷偷躲到哪兒去了?」

    「我還有別的顧客。威利,演完兩點那場演出後讓她睡覺。」

    威利在那又小又硬的座位上坐了5個小時,或者同梅交談,或者聽她唱歌。顧客來來去去,但是離開的顧客似乎總是在門口把他們的面具給新來的顧客戴上,所以他們看起來都一樣。室內的空氣變得更污濁了,人聲更嘈雜了,魚缸裡的魚都沉到了缸底,一動不動地躺著,在黏液中張著嘴,轉動著眼珠。對威利而言夜總會的這種環境已失去了一切魅力。威利感到在那種發霉味的虛幻的環境中謀生甚至是比永遠隨「凱恩號」在海上行駛更悲慘的命運。雖然威利喜歡講些奎格的故事使梅笑得喘不過氣來,但是他沒有把嘩變的事告訴她。梅的病體令人驚訝地很快恢復了。她的舉止歡快活潑,在陰暗的地下室,經過化妝後她是那麼的樂觀健康,但是下午的時候威利曾被她病病歪歪的樣子嚇住了,不敢隨意動她。傍晚是在有節制的、心情愉快但相互迴避的喋喋不休中度過的。梅接受了他說話的口氣,也用同樣的口氣跟他說話。

    他們回到旅館走進她那骯髒的房間時,已經是2點45了。威利直想打哈欠,眼睛感到難受。他們沒說一句話,脫掉了外衣,躺在床上,如饑似渴地瘋狂地親吻了好幾分鐘。威利的嘴唇感受到她的前額和雙手有些發燙,但是他不顧一切地繼續吻她。最後兩人同時一愣,親吻的動作慢下來,停止了。梅直視著威利的臉,兩眼在地板燈昏暗的燈光中閃閃發亮。

    「威利,我們的關係已經完結了,對吧?」

    這是世界上最難回答的問題,威利不必回答,答案寫在他痛苦的臉上。梅說:「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跟往常一樣,你是對的。我是個下流坯。咱們停止吧。」

    「別停。很不幸,我仍然喜歡吻你。」她又吻他好多次。但是剛說過的話已經奪走了一時的柔情蜜意。他們從床上坐起來,威利向扶手椅走去。「要是我沒患感冒就好了。」梅悲傷地說。

    「梅!梅!今天下午沒什麼兩樣——只是我這種人——」

    「親愛的,你不明白。區別可大了。誰也不喜歡病秧子。不過,一切都過去了。這是一場艱難的鬥爭。你寫的那些信太糟糕了——」

    「我能說什麼呢,梅?你是我所認識的最好的姑娘——」

    「夠奇怪的,那是實話。對你來說,我是最好的姑娘。只可惜你太年輕,或者你太愛你母親,或者什麼的。」她站起身,心不在焉地拉開了衣服的拉鎖,走到壁櫥前,換上了浴衣,沒費心思去隱藏自己,在她的衣服慢慢滑落的一瞬間威利看見她那白嫩的身體時感到非常痛苦。他像需要呼吸一樣想把她抱在懷裡,而他心裡明白現在是絕對不可能了。她面對著他,兩手插在浴衣的兜兒裡。由於兩人的關係不確定而感到痛苦,他的眼睛和嘴有些顫抖。「我看一切都十分確定了?」

    「是的,梅。」

    「你不愛我?」

    「梅,一切都搞亂了,糟糕透了。說什麼也無補於事了——」

    「也許吧,但是在我善罷甘休之前,我想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如果你不愛我,當然,那就罷了。你吻我似乎就是你愛我。解釋這點吧。」

    威利不能說他愛梅的嘴,但還沒愛到能拽著她和他共度一生的程度——其實這本是應該講的最簡單的話。「梅,我不知道愛是什麼。它只是一個字。你將永遠是我理想的形象。這是事實。但除此之外,生活還包含更多的東西。我想我們在一起不會幸福的。不是因為你身上的缺點什麼。就叫我勢利的道學先生好了,讓事情就這樣了結吧。我們兩人之間發生的一切過錯都是我的過錯——」

    「是因為我窮,或者我愚蠢,或者我是天主教徒,或別的什麼?你能說出來嗎?這樣我心裡明白。」

    只有一種辦法可以擺脫這種特殊的嚴厲盤問。威利看著地板,一聲不吭,時間在沉默中一秒一秒地過去。每過一秒,難言的羞愧和尷尬就在他身上戳破一道傷口,而他的自尊就從這些傷口中湧流而出。最後梅以一種並不怨恨,但卻有些顫抖的語氣說道:「哎,好吧,威利。不管怎麼說,這一定使你如釋重負了。」她打開油漆剝落的骯髒的衣櫥中的一個抽屜,拿出一個藥瓶和一盒藥丸。「我自己到下面門廳的醫生那兒走一趟。我去的時間不會長。想等我嗎?」

    「梅——」

    「親愛的,別那麼悲痛欲絕的。這不是世界大地震。我們兩人都會活下去的。」

    威利不知道如何是好,便拿起《特羅勒斯與克雷西德》看了幾頁。當梅進屋的時候,他有罪似的突然跳起來,把書放在一邊。她的眼睛紅紅的,臉上化的妝已經擦掉,臉色很蒼白。她微微一笑。「繼續看吧,親愛的。給我支煙吧。我整整一天沒敢抽煙,怕把嗓子弄啞了。」她拿起一個煙灰缸放在床上,歎了一口氣仰靠在軟墊上。「啊,煙的味道好極了,順便說說,體溫下降了,37.7度稍高一點兒。沒有比夜總會的空氣更讓人不舒服的了——戰爭結束後你打算幹什麼,威利?回去彈鋼琴?」

    「我不想回去了。」

    「你不應該回去。我認為你應該去教書。」

    「會教書的人,去教書;不會教書的人,也去教書——嗯?」

    「沒有教師世界就更無法存在。似乎你正適合教書。我可以想像你在一個大學城裡,過著美好的平靜的生活,一年又一年地忠實地宣揚狄更斯——」

    「聽起來很有英雄氣概,是嗎?」

    「威利,親愛的,每個人都做他做得最好的事情。你以前說服了我要多看書。那是相當大的成就。」

    「嗯,梅,我已經考慮過這件事了。那樣的話我得回學校再念一年書——」

    「你媽媽肯定會資助你學完這一年的,對吧?——尤其是現在。」梅像野獸一樣打了個哈欠。「對不起,親愛的——」

    威利站了起來。「我不怪你討厭我——你一定非常——」

    「哦,坐下吧。我沒討厭你,我沒生你的氣。」她用手擋住嘴又打了個哈欠,笑了。「難道不好笑嗎?我應該嚎啕大哭,亂撕頭髮才是?我的精力一定全耗光了。威利,我對這種想法已經相當習慣了,真的。在舊金山——我是說,在約塞米蒂,我還抱著一線希望——但是你和你母親談過話並送我回家之後,我就不抱希望了。然而有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對我沒有傷害——」

    「梅——我知道約塞米蒂對你——對我影響有多大——」

    「好了,親愛的,我提起這些話不是要折磨你的心靈。我們兩人都是好意。我想,剛才我是試圖使你陷入困境。我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必須學些心理學課程來瞭解自己——」

    「我母親並不恨你,梅——那不是她的做法——」

    「我心愛的人,威利,」梅以稍帶疲憊和尖銳的口氣說,「你母親對我的看法我瞭解得非常非常清楚,咱們別談這個了。」

    他們又談了一些,但談得不多。她陪著他一起走到門口,深情地吻著他。「你同以前一樣非常非常好看。」她低聲說。

    「梅,我明天給你打電話,多保重。」他按響了電梯鈴。她站在門口看著他。當一個穿襯衫的黑人打開電梯門時,她突然說道:「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肯定能。我明天再跟你談。晚安。」

    「再見,威利。」

    第二天他沒給她打電話,又過一天也沒打,再過一天仍然沒打。他跟母親一起去看日戲,跟母親去吃飯,晚上又跟母親去看演出,跟母親去走親戚。當基思太太催促他自己出門時,他竟悶悶不樂地拒絕出門去。一天下午,他去了哥倫比亞,獨自穿過弗納爾德樓。一臉稚氣的穿著卡嘰布制服的海軍軍官學校學員們不停地向他敬禮,開始他很得意,後來就感到抑鬱了。休息廳沒有什麼變化。這兒是那張皮製長沙發,他曾坐在上面向他父親講述他記了48次過的事情;那兒是公用電話間,他在裡面給梅打過一百次電話——總是這樣,外面是沒耐心的軍校學員不時地敲著門,裡面是一個剪著海軍頭的小學員對著話筒低聲哼唱著,咯咯地笑著。靜止的逝去的時光懸在空中。威利急急忙忙走出大樓——剛下午3點左右,陰天,有風,他母親在兩三個小時內到不了餐館——於是他走進了百老匯大街一家昏暗、簡陋、空無一人的酒吧,很快喝完了四杯威士忌加蘇打水,僅僅使他稍稍有點眩暈。

    他舅舅勞埃德要在第21街和他們一起吃晚飯。勞埃德當平民時是個銀行家,現在是陸軍公共信息部門的上校,他喜歡談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在炮兵服役時的經歷。他對嘩變的事態度非常嚴厲。他花了很長時間給威利講述一些事情,證明他在炮兵時碰到過比奎格壞得多的指揮官,而他自己的行為始終表現出真正的軍人的忍耐和忠誠。很明顯他不贊同威利的做法,並且認為威利的問題很嚴重,很麻煩。基思太太一定要他答應幫幫她兒子,可是勞埃德舅舅只說他會同他海軍中的朋友談談,看看最好的法律程序是什麼。

    「威利,也許他們根本不會軍法審判你,」他說,「如果另外那個同夥,馬裡克這個同夥,能被宣判無罪,我想這事就可以了結了。我希望現在你已經吸取教訓了。戰爭可不是品那湯色粉紅的茶。如果你不能是好是歹一起承受,那麼,你對處於危急關頭的國家是毫無價值的。」說完這一席話後他就離開餐館回華盛頓了。他在那裡的肖姆有一套房間。

    星期六晚上,威利在房間裡穿禮服準備去聽歌劇。他無意中看了看手錶,知道再過12小時他將乘飛機回到「凱恩號」和軍事法庭上。他伸出一隻像留聲機唱頭一樣僵硬的胳膊在周圍晃動了晃動,拿起了電話。他撥通了伍德利旅館。

    「梅嗎?你好嗎?我是威利。」

    「喂,親愛的!我以為你不會來電話了——」

    「你的感冒好些了嗎?」

    「全好了。我身體狀況很好。」

    「明天早上我要回部隊了。我想跟你談談。」

    「晚上我要演出。威利——」

    「我可以去俱樂部嗎?」

    「當然可以。」

    「大約午夜的時候。」

    「行。」

    以前威利不可能覺得《唐·喬凡尼》冗長乏味。這部歌劇永遠是音樂的仙境,在那裡時間停止了,整個世界都溶化入了純潔的美之中。今天晚上他卻感到萊波雷洛是個粗俗的小丑,那個男中音歌手是個嗓子沙啞的老人,澤莉娜是個只會尖叫的業餘演員,整個情節令人生厭。在他喜歡的詠歎調唱到一半時他瞪大眼睛看了看手錶。終於演出結束了。「媽媽,」當他們走出休息廳來到滿是雪泥的街道上時,威利說,「我一個人再在城裡轉一會兒行嗎?回家後再去見你。」

    她的臉色表明她心裡非常明白,而且非常擔心。「威利——我們的最後一個晚上?」

    「我不會晚的,媽媽。」如果她反對,威利感到他會把她硬塞進出租車裡。她一定看出來了,因為她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親愛的,玩個痛快吧。」

    威利走進格羅托俱樂部時,梅正在演唱。他站在吧檯旁邊,看著四週一張張轉向歌唱者並洋溢著讚賞之情的男人的臉,心裡充滿了苦澀。演出結束後找不到坐的地方,梅拉著威利的手領著他到了她的更衣間。這間悶熱的櫥櫃似的房間裡明亮的燈光刺得威利直眨眼。他斜靠在化妝台上。梅坐在椅子上抬頭看著他,眼神中洋溢著一種深不可測的、溫柔的內在魅力,和她殷紅的臉龐、白皙的雙肩以及從緊身演出服上方半露出的豐滿的胸脯是截然不同的。

    「上次有件事我沒跟你講,」威利說,「我想知道你的看法。」他向梅詳細地講述了嘩變和調查的情況。使人感到他在懺悔似的,他越講越起勁。梅靜靜地聽著。「你要我說什麼,威利?」他講完後梅問道。

    「我不知道,梅。你怎麼看這個問題?我該怎麼做?將來會發生什麼情況?」

    梅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今天晚上來就為這個?就為了給我講這件事?」

    「我想讓你瞭解這件事。」

    「威利,我對海軍瞭解不多。但是我似乎覺得你不必做任何事情。海軍是一個相當精明的機構。他們不會因為你們挽救了自己的艦艇反而宣告你們有罪。充其量,你們是出於好意犯了判斷性的錯誤。那不是犯罪——」

    「那時是嘩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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