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恩艦嘩變 正文 15、返航的歡樂
    電報到來之時,「凱恩號」上就像迎來了新年的除夕,歡度7月4日國慶節,就像人人都在過生日,人人都在結婚娶媳婦。威利·基思也不例外,雖然按「凱恩號」的標準來說他只是新來乍到,告別家人時留在臉上的唇膏印還沒擦乾淨的新兵,他也一樣激動得熱血翻湧。他給梅·溫和他母親都寫了一封信,向梅強烈地暗示如果「凱恩號」在舊金山停靠時他能在碼頭上看到她的身影,那將是超過一切的最好驚喜,而在給他母親的信裡卻沒有一絲這樣的暗示。他是在他的小臥艙裡給梅姑娘寫信的,就像一頭野獸鑽在自己的洞穴裡獨自享受那黑暗中的自由之樂一樣。他在寫信的過程中不時作長時間的停頓,使自來水筆筆尖上的墨水都凝固了。他凝視著信紙,腦子裡翻滾著不著邊際的奇思異想。

    一個黑影遮住了信紙。他抬頭一看,是斯蒂爾威爾站在門口。那水兵穿著一塵不染的工作服和擦得珵光瓦亮的皮鞋,那天上午電報到來之前,他就是穿著這身服裝接受艦長的當眾訓斥與宣佈對他的處分的。

    「啊,斯蒂爾威爾,有什麼事嗎?」威利同情地問。

    作為在甲板上值日的軍官,威利曾把對斯蒂爾威爾的判決記在航海日誌裡:在艦上禁閉6個月。他曾懷著好奇的心情仔細觀察了在後甲板上舉行的審判儀式——那陣容莊嚴肅穆,一邊站著身穿筆挺的藍色新工裝的被告,被告對面立正站著一排原告軍官,奎格則鎮定自若、心情甚佳地從傑利貝利手裡接過一份又一份那些「犯人」的紅色服務檔案夾。那是一種奇怪的審判方式。據威利所知,根據奎格艦長的命令,所有那些罪犯都被寫進了報告。例如,哈丁少尉就被列入了對斯蒂爾威爾的控方,而他並未親眼看見那個水兵在值班時看書。由於奎格艦長從不親自把任何人列入報告,但卻總是轉身對離他最近的那位軍官說:「我要把此人列入報告。」所以審判在形式上保持著應有的三方:原告、被告和法官。奎格煞有介事地假裝對控方按他的命令所陳述的犯罪事實很感興趣和吃驚的樣子。威利將這場絕妙的表演看了一會兒,就已得出了自己的結論,認為這是違反公民自由權和憲法權利的,也違反人身保護令和國家最高支配權的,同時還違反了褫奪公權法案以及其他數不清、記不准的說明每一個美國人都有權得到公平待遇的成語。

    「長官,」斯蒂爾威爾說,「您是軍紀官,不是嗎?」

    「沒錯呀。」威利應道。他將兩腿放到甲板上,把文具盒推到一邊,擰上鋼筆帽,用這些動作將自己從一個如饑似渴地需要姑娘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海軍官吏。

    他喜歡斯蒂爾威爾。那些身材修長,體格健美,面容清秀,眼睛明亮頭髮濃密,神情開朗,總是樂呵呵的年輕人總是能引起人們的好感,就像美麗的姑娘們那樣,以他們身上的青春朝氣,無論走到哪裡都會使事情變得愉快起來。斯蒂爾威爾就是這樣一個青年。

    「哎,長官,」斯蒂爾威爾說,「我有一件麻煩事兒。」

    「說來聽聽。」

    斯蒂爾威爾講了一個情節複雜的故事,要點是他在愛達荷州有妻子和孩子而他有理由懷疑他妻子的忠誠。「長官,我想知道的是這次禁閉是否意味著我不能請假回家了?我已經兩年沒回家了,長官。」

    「我想不會的,斯蒂爾威爾,我不能想像會是那樣。任何一個像你這樣在前方戰區呆了這麼長時間的人都有資格回家看看的,除非他犯了謀殺罪或類似的嚴重情況。」

    「這是規定上說的呢還只是您的猜想,長官?」

    「這是我的想法,斯蒂爾威爾,不過,除非我另有通知,你就這麼相信吧,哦,我會很快給你明確的答覆的。」

    「我想知道,長官——我可否像所有其他人那樣寫信告訴家裡我就要回家了?」

    威利很清楚,斯蒂爾威爾最好還是等他問過艦長之後再聽答案。但是那水兵臉上乞求的表情,以及威利不想暴露自己消息不靈的一點私心,使他脫口說:「我肯定你可以給家裡寫信,斯蒂爾威爾。」

    那個准尉頓時喜形於色,簡直高興極了。這也使威利為自己大膽地做了肯定的回答感到欣慰。「謝謝您,基思先生,太感激您了,」斯蒂爾威爾的嘴顫動著,眼睛露著光彩,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利落了。「您不知道這對我有多重要,長官。」他戴好帽子,挺直身子,給威利敬了個禮,彷彿威利是一位將軍似的。少尉還了個禮,愉快地點點頭。

    「好了,斯蒂爾威爾,」他說,「很高興隨時為你祈福。」之後,威利又接著寫那封給梅·溫的信,他腦海裡聯翩浮現的令人陶醉的美好景象使他把剛才的談話忘了個一乾二淨。

    第二天午餐時,軍官們聊天的那種熱烈與歡樂氣氛是自從更換了指揮官以來所沒有過的。有關在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那些日子裡的浪漫逸事的老笑話又被重新提了起來。馬裡克受到的揶揄最厲害,因為他曾與奧克蘭一家茶館裡的一個中年女服務員勾勾搭搭。那位女士臉上的黑痣究竟是幾顆成了大家紛紛議論的主題,戈頓確定有七顆,而馬裡克說只有兩顆,其他人有說三顆的,有說五顆的,反正最多不超過七,最少也沒少於二。

    「哎,我認為說來說去,還是史蒂夫說得對,」基弗說,「我猜啊,兩顆是黑痣,其餘的是疣子。」

    司務長的助手,表情總是喪氣巴拉的惠特克正給大家傳遞一盤煎火腿,突然尖聲大笑起來,把手裡的盤子都扔掉了,差一點沒砸著奎格艦長的頭。那紅色的油膩膩的肉片撒得滿甲板都是。奎格艦長,懷著過節日的心情,說:「惠特克啊,你如果想用食物砸我,那也別用肉呀,可以用蔬菜嘛,蔬菜便宜。」按照軍官們吃飯時的傳統,艦長說的任何俏皮話都要自動地哄堂大笑,大家於是真的大笑了一陣。

    馬裡克對那位胖子副艦長說:「哎,好吧,假定她真的有七顆黑痣,至少她是個真實的人啊。我可不像有些人那樣滿足於擁有許多法國雜誌和明信片。」

    「史蒂夫,我有個必須對她忠實的老婆,」戈頓喜滋滋地說,「她不會因為我看圖片而和我離婚的。但我如果像你一樣是個自由人而不能找個比那個長著疣子的新西蘭母豬好點兒的女人的話,那我就覺得還是看看圖片為好。」

    「我曾經遇到過一種絕頂聰明的法子,」奎格的心情顯然少有的好,因為他平時從不參加軍官們的閒聊。軍官們全都靜了下來,洗耳恭聽這位艦長在酒足飯飽之後扯的閒篇。「我說的是明信片的事。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樣被列入那種郵寄名單的,反正我確實上了那個名單——反正,你只需每月給那家公司寄去1美元,他們就給你寄那些畫片,真是用挺大的閃光紙印的,我估計大約有6英吋長4英吋寬那麼大小。」他用兩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劃著說。「哎,真正聰明的地方在於——你們都知道,裸體女人的相片是不可以郵寄的,可是——那些女孩子們不是裸體的,絕對不是,先生們,她們身上穿著你所見過的最最漂亮的粉紅色小褲衩和乳罩,一切都合情合法。妙就妙在一點上,那就是她們圖片上的內衣是可以洗掉的。你只需用一條濕毛巾把圖片擦一下,於是——哈,你就開眼了——真是絕頂聰明的鬼主意。」他高興地哧哧笑著環視眾人。大多數軍官都擺出了笑臉。基弗點了支香煙,用兩隻手掌擋著臉,而威利則是往嘴裡塞了一整塊火腿。

    「順便問一句,」這位艦長接著又說,「你們諸位誰都沒用完俱樂部的烈酒配額吧,用完了嗎?如果有誰用完了,請照直說。」沒有一個軍官開口說話的。「那太好了。有沒有人反對把他那份酒賣給我的?」

    配額酒是每人每月5夸脫瓶裝白酒,可以在海軍船塢軍官俱樂部的酒店裡買到,價錢比起美國國內來簡直是微不足道。奎格給他的軍官們來了個猝不及防:他們事前沒有想到家鄉這種酒的價錢。他們大家都是敢怒而不敢言,雖然程度不同。除哈丁一人外,其他人全都同意了。

    「艦長,」哈丁可憐兮兮地訴苦道,「我計劃與我妻子共同享用我全年的所得,我能節省的每一點東西對我都是莫大的幫助。」

    奎格表示讚賞地笑了笑,原諒了他。於是,當天晚上「凱恩號」的軍官們在艦長的率領下到俱樂部裡的售酒櫃檯前排隊買了三十來夸脫蘇格蘭威士忌和稞麥威士忌。奎格艦長指揮著他們一個個地從櫃檯那兒抱著滿懷的酒瓶子往在外面車道暗影裡停著的吉普車上送,嘴裡不住地向他們表示道謝。等吉普車裝滿了之後,艦長就開著車走了,留下「凱恩號」的那伙軍官在那裡面面相覷。

    第二天早晨7點30分,二等木工助理蘭霍恩被叫進艦長臥艙。他發現那位艦長穿著皺巴巴、髒兮兮的華達呢服裝,嘴裡叼著一截已熄滅的雪茄,倚著床鋪,正在清點地毯上擺得滿滿的酒瓶子的數目。「噢,蘭霍恩。你能用什麼東西給我做個可以裝下31個酒瓶子的板條箱嗎?」這木工是個性情倔強的密蘇里人,瘦長臉,長下頦,黑髮平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那些違禁品。奎格艦長咯咯地笑著擠了擠眼睛,說:「都是醫藥用品,蘭霍恩,醫藥用品。不屬於你的職責範圍,如果有人問你,你就說從來沒有見過這些瓶子,而且對它們什麼都不知道。」

    「知道了,長官,」木工說,「做個板條箱,大小麼,差不多長3英尺寬2英尺就成了——裡面塞些細刨花——」

    「細刨花,啊呀,這東西可難找啊。瓶子與瓶子之間要加上隔板,隔板之間再塞上細刨花——」

    「長官,咱們沒有作隔板的薄材料呀,沒有膠合板,沒有任何——」

    「啊,見鬼,從五金店弄些白鐵皮好啦。」

    「是,長官,我會做好的,長官。」

    那天後半晌,蘭霍恩磕磕絆絆地走進軍官起居艙,臉上汗如雨下,背上背著一個新鋸出來的用白木板做的箱子。他步履沉重地進了奎格的臥艙,吃力地哼哼著,皺著臉把箱子放到地上,彷彿那是一架笨重的鋼琴似的。他用一條紅色的大毛巾擦著滿臉的汗水,說:「我的媽呀,長官,那些鉛板做成的隔板可真夠沉的——」

    「鉛板?」

    「五金工那兒的白鐵皮剛剛用完,主管——」

    「可是,天啊,鉛。用好一些的硬紙板同樣可以——」

    「我可以把鉛板再取下來,長官,重新再做——」

    「不用了,就這樣吧,」奎格嘟噥道,「只是水兵們過幾天得好好地鍛煉鍛煉身體了,那樣豈不是也好——說不定把這些鉛板弄回家後還有用處呢,就這麼著了。」他低聲說。

    「您說什麼,長官?」

    「沒事。你去弄些細刨花來吧,把那些瓶子裝好。」他指著盥洗盆下面甲板上的那批寶貝。

    「嗯,好的,長官。」

    「現在大家聽著。綜合演習將於14時開始。」

    「凱恩號」正駛向她在半圓形的由護衛艦組成的屏障的右翼末尾的位置,這個半圓形護衛屏障在前面劈波斬浪,為艦隊的四艘油輪、兩艘運輸艦和三艘商船護航。它們已遠離陸地,在平靜的藍色大海上顛簸。這些艦船在陽光普照的海面上布成整齊的陣形。

    在甲板上值班的下級軍官基思少尉,對這次遠航感到十分高興。已有一年沒有報告在夏威夷以東海域發現敵人的潛艇了,但不容置疑的是威利·基思仍然是一艘正在搜索日本潛水器的軍艦上的下級值班軍官。假如上級值班軍官暴病而死,或者掉進了大海,那就可以想像他,基思少尉也許就得負起指揮的責任,擊沉一艘敵人的潛艇,從而贏得巨大的榮譽。這種事雖不會發生——但不是完全沒有可能,而說它不會發生,那就,譬如說,如同說他母親會做出這種偉績一樣。使他興致更高的是上級值班軍官基弗把曲折行進的方案交給他負責,允許他向舵機發號施令。當艦橋上的經線儀秒針要指到12點時,威利就要發出這樣的命令了。對他而言,戰爭終於要開始了。

    奎格艦長於凌晨1點58分來到艦橋上,很不耐煩地瞇著眼睛四處查看著,戈頓像只挨了頓鞭打的狗似的在他身後跟著。事實上,這位副艦長因為之前沒有更頻繁地舉行綜合性演習剛剛挨過申斥,此時腦子裡正在草擬解釋他為什麼沒有舉行綜合演習的書面報告的開頭幾段。那天早晨,奎格收到太平洋海軍總司令的公函,要求所有艦船書面報告其每月進行演習的次數。「好,」這位艦長對恩格斯特蘭德說,「掛起『我正在進行綜合演習』的信號旗。」

    那個信號員在升降索上掛起了一串彩旗。威利看見艦長向他點頭示意,便走到舵手室裡那個紅漆警報器把手前,鳴響了警笛。然後,他便在嗚——嗚——嗚的警笛聲在空中轟響時,滿意地審視著自己在艦橋的一塊窗玻璃中的形象。他面前影影綽綽地站著一位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海軍戰士,頭戴圓形鋼盔,身穿鼓鼓的帶有手電筒的灰色木棉救生夾克,臉上和手上塗著預防閃光灼傷的防護油,全副武裝,一樣不缺。艦橋上人人都是如此打扮。

    艦上別的地方情形就不一樣了。「凱恩號」軍艦的水兵們經過一年多處於日軍空襲之下的日子,又在珍珠港過了幾個月平安無事的懶散生活,不願意為了在火奴魯魯與舊金山之間的平靜水域裡一次模擬的一般警報而忍受辛苦。他們之中有一半人在進入戰鬥崗位時不是沒戴鋼盔就是沒穿救生夾克,或是兩樣都沒有。奎格這裡看看,那裡看看,可怕地皺著眉頭。

    「基弗先生!」

    「到,長官?」

    「我要你到擴音器前做如下通告:凡沒戴鋼盔或沒穿救生夾克者回美國後扣假一天。凡既沒戴鋼盔又沒穿救生夾克者扣假三天。立刻將這些人的名字用電話向艦橋報告。」

    基弗好像被嚇愣了,結結巴巴地說:「長官,那有點太嚴厲了吧——」

    「基弗先生,」艦長加重語氣說,「我沒要求你對這些我認為對教育船員和他們的安全所必須採取的紀律手段發表意見。如果這些人要毫無防護地進入戰鬥狀態來進行自殺的話,那麼,也無人能說那是因為我沒有教給他們穿戴戰鬥裝備的重要性。宣讀通告吧。」

    在炮位上的那些人,聽到擴音器裡傳出來的這個通告,都扭頭望著艦橋,顯示他們不相信那是真的,而且非常氣憤。但隨後,他們便開始了一陣忙亂,鋼盔和救生夾克像變魔術似的從這艘軍艦的各個地方一齊冒了出來,而且手遞手地傳遞著,傳到了每個人的手裡。

    「叫他們立刻停手!」奎格怒吼道。「把那些人的名字記下來,在沒有把他們的名字一個不漏地交到艦橋來之前,誰也不准戴鋼盔或穿夾克!基弗先生,你給我把這個向他們宣佈!」

    「我宣佈什麼呀,長官?」

    「別他媽的給我裝傻啦,我尊敬的先生!宣佈叫他們停止穿戴那該死的裝備並把他們的名字報到艦橋上來!」

    基弗的通告響徹了各個甲板:「現在停止穿戴防護裝備。把所有沒穿戴防護裝備者的名字都交到艦橋上來。」

    於是,水兵們把鋼盔和救生夾克都從隱蔽的地方往艙面船室上扔,使空中飛起了一陣鋼盔和夾克之雨。奎格聲嘶力竭地大叫:「快把糾察長叫來!我要把那些亂扔鋼盔和夾克的人列入報告,不論他是誰!」

    「糾察長,海軍上士貝利森,」基弗嗓音低沉地對著麥克風說,「請盡快來艦橋報告。」

    「告訴他到廚房的甲板室後面把那些水兵抓起來!」奎格用尖銳刺耳的聲音大叫道,「不是到艦橋上來,笨蛋!」

    「你還是把最後那個字留給自己吧,」基弗轉過臉背著那位艦長無聲地笑了笑,「貝利森上士,到廚房的甲板室後面把那些亂扔鋼盔和救生夾克的人統統逮捕起來。」

    擴音器裡的話音還沒落,空中那防護裝備的暴雨就停住了。不過,這已達到了目的。甲板室上那些供水兵用的防護裝備數量已是只多不少,而那些水兵們都在快速地為自己披掛全副的武裝。奎格眼看著水兵們集體違抗他的命令,直氣得發狂似的在艦橋上來回地跑著,並大喊:「你們,下面的人!停止穿戴裝備!……戈頓先生,你過來!在3號炮位上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把他寫進報告!」

    「哪一個,長官?」

    「真該死,就是紅頭髮的那個。他剛戴上鋼盔。我看見他戴的!」

    「長官,他如果戴著鋼盔,我就看不見他的頭髮了呀。」

    「救苦救難的主啊,那個炮位上有多少人是紅頭髮的?」

    「哦,長官,我相信有三個。溫蓋特、帕森斯、杜勒斯——不對,杜勒斯更像是金髮——不過,我認為他現在可能是在4號炮位上,自從——」

    「噢,我的主啊,算了吧。」奎格搶白道,「伯特,在我所見過的所有不執行命令的糟糕到亂七八糟的情況中,這是最糟糕的!糟糕透頂了。」

    這時,「凱恩號」上的每個水兵都戴上了頭盔,穿上了救生衣。奎格使勁地掃視著全艦,眼睛充滿了遭受挫折所激起的怒火。「好啊,」他說,「好啊。我看這些鳥人以為他們把我擊敗了。」

    他走進駕駛室,拿起麥克風。「這是艦長在向你們講話,」他說,憤怒的聲調經過話筒的扭曲雖已失真,但還是聽得出來。「哦,我很不高興地注意到在這艘軍艦上有一些被誤導的水兵相信他們能欺騙他們的艦長。他們大錯特錯了。我已要求把那些不按規定著裝就進入戰備狀態的人的名字交上來。那些人名現在似乎並未交到我這兒來。好啊,既然我沒有別的辦法將那麼多違抗我的命令,不肯把名字交上來的膽小鬼們繩之以法,那我就剝奪這艘軍艦上每個人在回美國後的三天休假。無辜者不得不與有罪者一起受罰。因為他們給全體船員帶來了這一懲罰,你們可以自己懲罰你們中間的那些有罪者——好啦,現在繼續進行綜合演習。」

    護航艦隊在前往舊金山的途中遇上了狂風巨浪,這使威利·基思對那些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驅逐艦的局限性開始有了較清晰的概念。在夏威夷周圍那風微浪細的水域裡拖靶標時,「凱恩號」就曾多次劇烈地顛簸搖晃過,威利也曾為自己的兩條水手腿與平安無事的腸胃感到驕傲。現在,他認識到他慶賀自己慶賀得有點為時太早了。

    一天夜裡,他在軍官起居艙的長沙發上剛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躺了一個半小時就有人叫他起來去值班。起來後,他發現自己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在他摸索著想給自己弄點咖啡時摔了一跤。他掙扎著穿上了一件藍色羊毛防風外衣,因為他覺得從通風孔中鑽進來的氣流又冷又潮濕。他東倒西歪地在艙內走過時,腳下的甲板也在搖晃,就像是在遊樂場的鬼屋裡似的。當他抓著支撐艙口的鐵柱登到最上面的甲板時,他看見的第一樣東西竟是左舷外邊一堵墨綠色的水牆,高聳在他的頭頂之上。正當他要張嘴喊叫時,那堵牆卻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月光照耀下的被風撕裂的雲塊。與此同時,在船的另一側卻湧起了一堵同樣可怖的高牆。他艱難地一步步爬上了艦橋的梯子。因為怕有大風,他用手緊緊地按著帽子,然而風卻很小。他發現在艦橋上值班的人全都擠在駕駛室裡,每個人都拚命地抓著什麼把手,隨著船身的搖動他們的身子也在蕩來蕩去。即使在這兒,在高高的艦橋上,當船頭高高仰起時,威利也發現自己在仰面向上看著飛起的浪頭。

    「天呀,」他對卡莫迪說,卡莫迪的一隻胳膊纏著艦長那把椅子的椅背,「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了?」

    「什麼持續多久了?」

    「這種搖晃!」

    「這不是搖晃。」甲板上的橡膠墊子全都向一邊滑落,被他的兩腿一擋,便在他腿邊堆積了起來。

    威利接下了卡莫迪的班,隨著值班時間一點點地流過,他的恐懼也逐漸減退了。「凱恩號」顯然是不會進水沉沒的。但他似乎覺得它完全有可能散架。在顛簸達到極限時,整個艦身就像一個病人一樣從頭到腳都在痛苦地呻吟,此時,威利能夠看出艙壁在彎曲,在擺動。他強烈地感覺到除了30年前那位建造這艘軍艦的工程師(此時恐已故去)對其所能經受的最大壓力所作的估測之外,他與冰冷烏黑的海水之間已沒有任何遮攔了。

    他的感覺顯然是對的,因為「凱恩號」將這種艦體傾側著前行的態勢一直堅持到第二天仍保持著完整。

    威利午餐時飽餐了一頓烤豬肉之後登上了艦艏樓。他有一種出奇的明顯的感覺,那就是他的胃口還不錯。他沒有暈船,對此他完全肯定。他能感覺到他那懸掛在橫膈膜上、填得滿滿的胃在不停地快速蠕動著,努力地進行著它的日常工作。對自己身體的這第二種內省使威利萌發了一種慾望,即他很想讓大量的新鮮空氣吹吹自己的臉。他拉開艦艏樓的防水門,看見斯蒂爾威爾穿著一件粗呢子夾克,戴一頂毛呢帽子,正蹲在1號艦炮那兒拴緊那藍色帆布炮罩,它鬆了,被風吹得辟里啪啦地響。

    「下午好,基思先生。」

    「下午好,斯蒂爾威爾。」威利關上門並用一個鐵鉤把門插牢,手抓著一根支柱,斜倚在那些救生繩上。海風和冰涼的浪沫吹打在他的臉上使他覺得無比的痛快。當艦體向左側傾斜時,他看見那些護航的艦艇正在一道道波浪上奮勇前進。

    「您覺得這種顛簸怎麼樣,長官?」斯蒂爾威爾大聲問,他的聲音蓋過了艦艏衝起的激浪的嘩嘩的響聲。

    「顛簸什麼呀。」威利臉上笑了笑說,顯示他一點都不害怕。

    那水兵也哈哈地笑了。他從甲板上滑到那根救生索那兒,然後小心翼翼地走到少尉跟前。「長官,您跟艦長談了——我是說,我休假的事了嗎?」

    威利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還沒得著機會呢,斯蒂爾威爾。不過我肯定不會有問題的。」

    那水兵的臉陰沉了,「哦,多謝啦,長官。」

    「我今天下午就找他談。下午3點到彈藥艙來見我。」

    「真是太感謝您了,基思先生。」那二等准尉取下鐵鉤,打開門,一溜煙地到下面甲板上去了。

    威利深深地吸了幾口沁人心脾的海風,就到下面艦長的臥艙去了。

    奎格穿著內衣在床上躺著,擺弄著一個中國造的木製魔球,一個由若干小塊互相扣鎖在一起組成的圓球。那是他有一天探頭往雷達室裡看時,發現那個值班的人正在玩這個東西,就把它沒收來了。從那以後他就一直在玩它,儘管他告訴戈頓他已解開了那個球的奧秘,可是誰也沒見過他把它拆開過。「哎,威利,找我有事嗎?」他一邊說,一邊仍就著他的檯燈上下左右地移動著木球上的部件。

    威利說明了來意,而那位艦長繼續玩著他的遊戲。「……因此,長官,我只是想跟您核實一下,以便確定。您給斯蒂爾威爾限制自由的處分是否意味著在大修期間也適用?」

    「你以為我是什麼意思?」

    「哦,我以為您不是那個意思,長官——」

    「為什麼不是?一個人若需要在獄中服刑一年,人家是不會放他兩個星期假出去過聖誕節的,對不對?禁閉在艦上就是禁閉在艦上。」

    屋裡的沉悶空氣,搖晃的甲板,再加上艦長在他眼前咯吱、咯吱地玩著那個木球,開始使威利感到不舒服了。「但——可是,長官,這是否有點不一樣啊?斯蒂爾威爾不是罪犯——而且他已在海外打了兩年仗——」

    「威利,如果你在海軍的紀律問題上感情用事,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每一個在前方蹲禁閉或看守所的士兵都曾經打過仗。在戰爭正在進行期間,你必須對那些招募入伍的士兵們嚴厲一些,而不是姑息。」咯吱,咯吱,咯吱。「他們的任務已經很繁重了,而還有很多不愉快的任務要完成,你如果取消了壓力,哪怕只是一次,那麼你的整個該死的組織就會在你面前崩潰。」咯吱,咯吱。「你越早弄明白這個基本道理,你這軍紀官就會當得越好。」

    威利的肚子又開始讓他感到不舒服了,裡面一鼓一鼓的,而且沉甸甸地往下墜著。他將他那被催眠的目光從那個圓球上移開,落到了艦長盥洗盆下面的那個板條箱上。「長官,這樣那樣違反紀律的事多得是,」他說,聲音有點虛弱,「斯蒂爾威爾是個好水兵。在您沒到艦上來之前,沒人追究過值班時偷看雜誌這種小事。我知道這不對,但是——」

    「那現在就更有理由追究了,威利。你告訴我一個更好的辦法讓我的威望能在這艘軍艦上得到服從,我會加以考慮的。你是否認為假如我給斯蒂爾威爾一次書面表揚,值班時看書的情況就會煞住,是嗎?」

    威利只感到頭昏眼花,再也顧不上小心謹慎了,他把藏在心裡的話衝口說了出來,「長官,我不能確定值班時看書比在艦上私運威士忌酒哪一個是更嚴重的違紀行為。」

    這位艦長友善地大笑起來。「你這下可說到點上了。但級別的高低是各有它的特權的,威利。一位艦隊司令可以在艦橋上戴棒球帽。這不等於說一個舵手也可以。不可以的,威利。我們的任務是要絕對保證使招募入伍的士兵照我們所說的去做,而不是我們做什麼他們就可以做什麼。」咯吱,咯吱,咯吱。「而我說過,使他們照我們所說的去做的惟一辦法就是對他們絕對地嚴厲,而且要使這種辦法堅持不變。」

    威利覺得自己汗都冒出來了。

    這位艦長繼續用低沉的聲音囉嗦道:「哦,如果這是斯蒂爾威爾不走運,第一個被捉住了,我也不得不殺雞給猴看,拿他作個恐怖的榜樣。哦,我說了,在這艘軍艦上值班時看東西的現象必須終止,另外——」咯吱,咯吱,「他擔心他的老婆,這簡直太糟糕了,我擔心的是整個美國軍艦『凱恩號』,而且,」咯吱,「一個人有時候必須受些苦,為了——」

    但他沒把這句話說完,因為就在他說到這兒時,威利發出了一個古怪的要窒息似的聲音,跟著便猛烈地嘔吐起來。這位少尉及時地背過他那發青的臉去避開奎格。他喘著氣向奎格道歉,同時抓起一條毛巾開始在地板上一點一點地擦了起來。奎格對此表現得出人意料地和氣。他說:「沒關係,威利。你去叫一個勤務兵來,你自己到上面甲板上去呼吸點新鮮空氣。在你鍛煉出水兵腿之前別吃豬肉了。」

    威利為斯蒂爾威爾求情的事就這樣結束了。他幾乎沒有勇氣去面對那個水兵了,但是斯蒂爾威爾在聽到這個消息時臉上木木然的,一點表情都沒有。「無論如何,您盡力了,謝謝您,長官。」他乾巴巴地說。

    他們度過了一天又一天,遭遇過驚濤駭浪,天低雲暗,顛簸搖擺與凜冽寒風。他們那被熱帶的溫暖軟化了的骨頭經受著冷濕空氣的侵襲,在潮濕幽暗的駕駛室值班的單調乏味的白天以及更潮濕更幽暗的夜晚。水兵們整天陰沉著臉一聲不吭,軍官們面色蒼白疲倦不堪,在軍官起居艙就餐時沉默無語,只有坐在首位的艦長手裡不停玩著他的鋼球,他也只有在談下一步的工作要求時才間或沒好氣地說上幾句。威利更是連時間都不記得了。他只知道每天從艦橋上下來就去譯函電,譯完函電就去更正登錄的出版物,更正完出版物就回到艦橋上去,再從艦橋上走到餐桌吃那毫無滋味的應付差事似的一日三餐,最後又從餐桌回臥艙睡覺,而且每過一兩個小時總得被叫醒一次。世界被局限在一個漂浮在翻著白沫的、無垠的大海上的狹小的鐵匣子裡,而這個世界裡的全部任務,就是凝望空無一物的水面或是到艦上那擁有讀不完的、發霉的、很難看得懂的書的圖書室用紅墨水填寫借閱登記簿。

    一天早晨,威利在床上動了一下,睜開眼睛,感到有一種奇怪而美妙的感覺:他的床鋪既不在搖晃也不在顛簸,而是保持著水平狀態。他只穿著內衣就竄出了臥艙。這艘軍艦正在一條兩岸青翠,約有一英里寬的航道上平穩地航行。天空一碧如洗,空氣涼爽宜人。「凱恩號」平穩得像一艘渡輪,緩緩前進。威利伸長脖子從救生繩上面向前方張望。在那個圓鼓鼓的綠色小山頭上方,他看見了金門大橋的橋架在遠遠的內陸,在淡淡的霧氣中透出隱隱的紅色。他兩眼淚水盈眶,狂喜地鑽進了他那狹小的臥艙。

    當「凱恩號」在那深紅色的橋孔下駛過時,威利就在艦橋上。但是他的詩思被站在他身後的艦長與戈頓之間的一番對話打亂了。

    「好的,我們一過阿爾卡特拉茲就可以直奔奧克蘭了。給我畫出一條航線來,伯特。」

    「長官,91號碼頭不在奧克蘭——」

    「我知道。我們要在奧克蘭附近停一陣,然後再到碼頭去泊定。」

    「可是,長官——」

    「為什麼一定要作這種無謂的爭論呢,伯特?我需要一條去奧克蘭的航線!」

    「長官,我只是想說91號碼頭那兒有一股狂暴的潮流,時速為5節或更多一些。現在是水流平緩期,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靠岸。如果我們延誤一個小時,靠岸可就麻煩大了——」

    「讓我來操心這艘軍艦靠岸的事吧。你只需給我定出一條去奧克蘭的航線就行了。」

    「是,遵命,長官。」

    「基思先生,你除了看風景之外還有別的事幹嗎?」

    威利離開艙壁,轉身面對著那位艦長。奎格穿著藍色與黃色相間的適於在艦橋上穿的上衣,白帽子,白色絲綢領帶,顯得異樣的健壯活潑。他正在用雙筒望遠鏡掃視著逐漸開闊的海灣。「沒有,長官——」

    「那好。我臥艙裡的那個木板箱子——你去組織個工作小隊把它裝到快艇上去。快艇由你負責指揮。」

    工作小隊在搬運那只木板箱並將其裝進快艇的過程中,有刮破手指的,有指甲蓋裡扎進刺去的,還有腳趾被砸爛的,更有連串的、頗為醒神的、極盡花哨之能事的污言穢語。最後艦長那只死沉死沉的木板箱總算被裝進了快艇。威利的貢獻就是在那只要命的箱子在空中晃悠不定時站得離它遠遠的,偶爾提些溫和的根本無人理睬的建議。

    「凱恩號」停在離奧克蘭海岸不遠的海面上,那只快艇朝著一個位於一條荒廢了的街道下面的水泥登陸碼頭駛去。奎格坐在艇艉的帆腳索上,腳踩在那個木板箱上,一邊滾轉著鋼球一邊環視著海灣。威利對快艇的艇員們儀表感到驚異:「討厭鬼」、「肉丸子」和麥肯齊簡直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都讓人辨認不出來了。洗了澡,梳了頭,刮了臉,抹了粉,而且穿著筆挺的白禮服,比起那幾個最初將威利帶到「凱恩號」軍艦上的憂鬱的野蠻人來,他們此時簡直就是另一個不同種族的人。當然,他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有這種灰姑娘式的變化。這些水兵不想失去他們的休假機會,他們怕奎格。

    有一次馬達熄火了。水兵們在發動機上徒勞地瞎忙了兩三分鐘之後,這位艦長怒氣沖沖地大喝道:「倘若這快艇在30秒鐘之內還不能開動的話,有人就要後悔莫及了。」於是,那些水兵便焦急地手忙腳亂起來,期間當然也少不了刻毒的謾罵。好在上天慈悲,那發動機在第28秒時又啟動了,快艇抵達岸邊。「好,」奎格說,同時縱身一躍,跳到了岸上,「幫我搬一下那只木板箱,我已經晚到得太多了。」

    工作小隊的兩名水兵跳上碼頭,第三名水兵加上「討厭鬼」和「肉丸子」哼哼著齊力把木板箱的一端抬到快艇的船幫上,碼頭上那兩個人抓住木箱往上拽,快艇上的人從下面往上推。那木箱幾乎還是紋絲不動。

    「喂,喂,怎麼這麼慢呀?」

    「長官,它就是不滑動,」喘著氣的「討厭鬼」說,他的黑髮遮住了他的眼睛,「太沉了。」

    「嘿,那就站在快艇的幫上把它抬起來。你們沒腦子嗎?」這位艦長四下裡瞭望,看見麥肯齊在碼頭上站著,手裡拿著帆腳索,茫然地看著這邊的奮爭。「喂,你幹什麼呢,站在那兒無所事事,袖手旁觀嗎?快來幫一把手。」

    麥肯齊立刻扔掉帆腳索,跳過來幫碼頭上的那兩個人。這一下艦長和水兵們都犯了一個相同的錯誤。麥肯齊剛才是在發揮一種必要的功能,他是在把快艇穩定在碼頭近處。現在那根帆腳索沒人管了,快艇便倒退著離開了,起初還很難覺察,隨後便越退越快起來了。木箱下面露空的水面縫隙就越來越寬了。「啊呀媽呀!」「討厭鬼」在船幫上直跺腳,他的手指正壓在木箱的一邊下。「帆腳索,帆腳索,誰去抓住帆腳索!」麥肯齊放開木箱,衝回去抓那根繩索。碼頭上的那兩個水兵吃不住勁了。在那一瞬間,只聽見叫喊聲、咒罵聲、壓著東西的嘎吱聲亂成一片,在這片聲音之上更可聽見奎格的女高音似的尖叫聲,「當心那該死的箱子!」

    「討厭鬼」與木箱一同落進了水裡,激起了一蓬巨大的水花,把奎格濺了個透濕。「討厭鬼」浮了起來,在渾濁的水面上露出一小片白色。那木板箱像鐵砧一樣沉入了水底,咕嚕嚕地冒起一陣水泡。接下來是一陣驚悸之餘的靜默。奎格,身上水淋淋的,斜靠在碼頭邊上,專心地看著下面棕色的水。「好,」他說,「拿出你們的錨抓。」

    接下來是費了老大的力氣用錨抓撈了半個小時。奎格足足抽了半包煙,每支煙只吸幾口就扔進了水裡。「討厭鬼」蜷縮在碼頭上,凍得全身抖成一團,牙齒顫得噠噠直響。

    「長官。」最後「肉丸子」有氣沒力地小聲說。

    「什麼事?」

    「長官,對不起,我看它是沉到淤泥裡去了。就算我們找著它了,我看我們也沒辦法把它弄上來。這根繩子禁不住,而且我認為那錨抓只會把木箱抓碎。對不起,長官,我就是這樣想的。」

    奎格盯著木箱沉沒處的水面看了一陣,說:「好了,我覺得你說的有點道理。這簡直是他媽的太糟糕了。」

    在他又開口說話之前,那艘快艇已往回漂到離「凱恩號」只有一半距離了。「威利,是誰負責這個工作小隊的?」

    「我——我想是我,長官。」

    「我也認為是你。那麼,好啊,你怎麼解釋這次的大失敗?」

    「長官,我請您原諒,您沒說讓我負責卸——」

    「我也沒說當你的鼻子需要擦時你可以擦鼻子呀,基思先生,你怎麼擦了呢?有一些事情是一名軍官自己就應該知道的。」這位艦長凝神想了一會兒,說,「我可不欣賞把事情搞糟的工作小隊是由你負責的,威利,特別是搞糟的事情要花掉我大約110美元。」

    「長官,反正那個木板箱離岸很近。我相信港務警察會打撈它,把它撈上來的,如果您——」

    「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艦長說。「讓他們來問我裡面裝的是什麼嗎,啊?你有時候並不怎麼聰明嘛,威利——真是的。我在奧克蘭的朋友會得到那個箱子並替我運回我家去的——哦,」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不行,你最好還是把整個事情考慮考慮,威利,再——哦,努力想想,看看你是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再想想你最好做些什麼。」

    「您是要我交一份書面報告嗎,長官?」

    「你只要想想就明白了。」奎格氣呼呼地說。

    在那艘老舊的掃雷艦駛近時,有七八十個人,多數是婦女,擁上了第91號碼頭。他們揮舞著手絹,尖聲細氣地親熱地呼喊著,她們用她們那色彩鮮艷的上衣上的裝飾組成了一排排表示歡迎的彩旗。

    「好啊,」奎格艦長說。他站在左舷,神色不快地看著那旋轉著衝過碼頭的湍急的潮水。「所有發動機減速至三分之一。負責纜繩操作的小組站在左舷作好準備。」

    威利躲到右舷艦長看不見的地方,開始用望遠鏡掃視碼頭上的那些婦女。艦上所有的欄杆和救生繩上都擠滿了水兵,他們又是招手又是喊叫,想找到自己熟悉的面孔。

    載著它的全體船員以5節的航速前行的「凱恩號」,此時只能無能為力地聽任急流帶著它向側面漂移,根本無法逆流向碼頭靠近。

    「好啊,」這位艦長說,快速轉動著手裡的鋼球,「我看這次靠岸有趣得很啊——告訴管纜繩的人到拋繩炮跟前站好。三分之二全力向前衝!右滿舵!」

    「凱恩號」掉轉船頭,迎著棕色的滾滾潮流向碼頭駛去。灰色的海鷗在「凱恩號」與碼頭之間的水面上空盤旋,俯衝,形成了一片沙啞的、嘲弄般的喧囂聲。有一瞬間,這艘軍艦已處於與碼頭平行的位置——只可惜兩者之間還隔著不知多少碼水面。「好啊,我們要抱住她了!把纜繩射過去!」

    於是,艦艏和艦艉的拋繩炮同時響了起來,兩條白繩成弧線形越過水面向碼頭飛去,於是,碼頭上的人群歡呼雀躍。前面的纜繩落到了碼頭上,但後面那條卻因不夠長而落入了水中。「凱恩號」在漂離碼頭。「哎呀,後面的拋繩小組出什麼事了?」奎格咆哮道。「告訴他們趕快發射另一條纜繩!」

    站在這位艦長身邊的戈頓這時說話了。他說:「它是夠不著碼頭的,長官。我們漂移得太快了。」

    「我們為什麼漂移太快?就因為那些該死的纜繩工全都是他媽的可惡的蠢貨!好,收回全部纜繩!我要再靠近一次。」

    「凱恩號」向後退進了主航道。威利·基思心跳得很厲害,因為他突然看見梅·溫在碼頭的遠端站著,幾乎被她前面的婦女們完全遮住了。她戴著一頂俏麗的灰帽子掛著面紗,穿著一身灰色旅行裝,肩上披著一條白色毛皮披肩。她看上去與威利魂牽夢繞的樣子分毫不差,還是那麼美麗動人。她正焦急地努力朝「凱恩號」眺望。威利激動得直想手舞足蹈和尖聲喊叫,但他克制住了,僅僅把那頂使他成為一名默默無聞的海軍軍官的帽子摘了下來。有一瞬間,梅的目光轉到了他身上,她的臉因喜悅而變得光彩照人。她舉起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向他招手。威利大大咧咧地、男人式地向她晃了晃望遠鏡,但他還是禁不住兩膝發軟,高興得全身的皮膚一陣陣地刺癢。

    「好啦,咱們再來試試,」他聽見艦長在高喊,「倘若纜繩小組再不注意而鬧出麻煩,那很多人可就得倒大霉了!」

    奎格以15節的速度向碼頭衝去,使這艘軍艦狠命地向右轉彎,倒車,顯然是企圖重複他在夏威夷燃料碼頭那樣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火暴的登陸。但是這一次,運氣與技巧都不幫忙,沒有像那次那樣讓他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莽撞指揮獲得成功。

    他倒車倒得太晚了。「凱恩號」以大約20度的角度,仍以很快的速度,撞上了碼頭。只聽見一聲什麼事物碎裂的巨響夾雜著旁觀的女士們疾步向碼頭另一側奔跑時發出的尖叫聲亂成了一片。

    「全速緊急倒車!全速緊急!」艦長氣急敗壞地大叫道。因為這時這艘驅逐艦的艦艏已經插進了碼頭,像一支射進樹幹的箭一樣在那裡不停地顫抖。「凱恩號」沒用多大工夫就脫身退了出來,造成了更多的被撕裂、被撞壞的地方,把碼頭上刮出了一個數英尺深20碼長的大口子。

    「這該死的急流,他們為什麼不在有船靠岸的時候在旁邊準備一艘拖輪備用啊?」

    威利躲到一個艦長看不見的地方,就像他常常看見那信號兵所做的那樣,將身子緊緊貼在海圖室的艙壁上。一方面是眼看女友就要落入懷抱了,一方面是有一位暴跳如雷的艦長要大發淫威,這種時刻不躲得遠遠的更待何時。

    「好,我們再試一次,」奎格宣佈說,這時候,這艘老齡軍艦已退到了開闊的水面上,「這次我們最好能成功,這是為了全體水兵們好,這就是我必須跟大家說的!——前進三分之二!」

    「凱恩號」顫抖了一下,接著就又向前開航了。

    「右滿舵!所有發動機停車!」

    威利小心翼翼地走到船舷上,看見「凱恩號」正在平穩地進入停靠碼頭的位置,只是艦艏離碼頭比艦艉近一些。

    「好,現在咱們把艦艉靠近來!左倒三分之一。」

    「左倒,長官?」向輪機傳話的傑利貝利吃驚地問。

    奎格尖叫著說,「沒錯,向左,把話傳下去,真是見鬼了!……好!把纜繩拋過去!」

    基思少尉又一次清楚地看到了他心上人的面孔。他已被愛情和渴望攪得頭暈眼花了。

    「後面那個纜繩小組究竟是怎麼了?」奎格厲聲喝問,就在此時拋繩炮炮聲響了。但是,由於急流加上奎格不幸把艦艉轉錯了方向,把艦艉向外轉得太遠了,纜繩又一次落入了水中。就在此時,艦艏樓上的水兵以極快的速度把一根馬尼拉麻繩拋上了碼頭,而且在碼頭上等待的水兵們已把那繩子牢牢地拴在系船柱上了。「凱恩號」就由這一根繩子懸乎乎地拉著,艦艉向外擺得直至艦身與碼頭形成90度的直角。

    就在軍艦這樣擺動時,碼頭又在右舷出現了,於是基思少尉的耳中傳來了一個非常熟悉的喊聲:「威——利!威——利親愛的!」他母親正站在那馬尼拉纜繩附近,手裡拿著手絹向他搖晃著。

    奎格猛地從駕駛室裡竄了出來,在他衝向欄杆時差一點把威利撞倒。「基思先生,閃開,別在腳下礙事!信號兵,信號兵,把那艘拖船招過來!」

    在那艘路過的拖船的幫助下,「凱恩號」的艦艉被推近了碼頭。碼頭上的女士們發出了一陣嘲笑的歡呼,其中不乏表示輕蔑的呼叫聲、噓聲。這時,「凱恩號」總算已經泊定了。奎格走進駕駛室,臉色慘白,額頭佈滿皺紋,目光慍怒而又茫然。「甲板值班軍官!」

    海軍中尉馬裡克跟著他走進門來。「甲板值班軍官,哎,是的。」

    「好,」奎格對背後的馬裡克說,手裡的鋼球互相摩擦得發出了挺大的響聲。「你傳話下去:由於艦艉纜繩小組水手操作技術水平太糟,剝奪全體水兵兩天假期。」

    馬裡克瞪眼看著艦長,木然的臉上露出不相信與厭惡的表情。他沒有行動。過了一會兒,艦長猛地扭過身來。

    「哎?你在等什麼呢,馬裡克先生?去傳話呀。」

    「請原諒,艦長,如果我說得不合適的話,可是,那樣也有點太嚴厲了,長官。畢竟,那些人也沒有多少辦法——」

    「馬裡克先生,我提醒你,我才是這艘軍艦的艦長!假如你再跟我頂一句嘴我就連同所有的軍官們一起給予三倍的懲罰。你把這話也傳達下去。」

    馬裡克舔了舔嘴唇。他走到擴音器前,按下話筒的操縱桿,說:「大家注意,由於艦艉纜繩小組操作技術水平太糟,剝奪全體水兵兩天假期。」他放開操縱桿時,駕駛室裡迴響起操縱桿彈回去時發出的喀噠聲。

    「謝謝你,馬裡克先生。我告訴你我並不欣賞你在艦橋值班員面前那種譁眾取寵的賣弄,這是個紀律問題。我認為這種行為對於一名軍官來說是不合適的,可以說是不服從命令,而這件事將反映在你的稱職考核報告中。」

    這位艦長低著頭匆匆離開駕駛室,從艦橋的梯子上快步走了下去。整個軍艦上和碼頭上都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那個通告,人們的臉色由於震驚和憂鬱而沉了下來——水兵們年輕的臉,上士們疲倦的臉,情人們美麗的臉以及像威利·基思母親的老年人的臉。基思夫人尚未得到寬慰,因為她還不知道基思少尉是一名軍官因而是不在懲罰之例的。

    跳板搭好後,威利是最先登岸者之一。他明白他無法逃避自己眼前的尷尬處境。只有硬著頭皮去面對它。基思夫人站在舷梯腳下,而此時,梅也已置身於那位母親的肘邊,臉上的表情裡交集著動人的迷惘、喜悅與擔心。基思夫人在威利重又踏上美國的土地後——倘若,譬如說,一個碼頭也可以稱作土地的話——熱烈地擁抱威利。「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她不住嘴地喊著。「噢,你又回到我身邊了,真是太美妙了!」

    威利輕輕地從母親懷裡脫出身來,對梅微笑著。「媽媽,」他抓起她和梅的手說,「我要讓您見見——啊——瑪麗·米諾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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