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恩艦嘩變 正文 6、基思醫生的信
    海軍少尉基思跟著飯店侍者進了他在舊金山馬克·霍普金斯飯店的房間,立即就被這座城市在夕照中的景色迷住了。群山在飄著塊塊雲團的天空下閃爍,西邊的天空是一片粉紅,往東則漸漸地變成了玫瑰色和紫色。晚星清澈明亮,低低地懸掛在金門大橋上空,東面奧克蘭大橋的灰色拱架上已是燈火點點,宛若一串串琥珀明珠。侍者打開燈和衣櫥就走了,將威利一個人和他的背包留在滿屋的落日餘輝裡。這位新任的海軍少尉在窗前站了片刻,撫摸著他那標誌軍銜的金槓,對在離紐約這麼遠的地方竟有這麼多的美麗輝煌的景色驚奇不已。

    「還是先打開行李吧。」他一邊對著晚星說,一邊打開他的豬皮背包。他的大部分物品都在衣帽間的一隻木箱子裡放著。背包裡他只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壓在一層白襯衫上面的是兩件他在紐約最後幾個小時的紀念品——一張留聲機唱片和一封信。

    威利用手指轉動著唱片,心裡想,要是帶著他的便攜式留聲機多好啊。這樣的傍晚是多完美的環境啊,要是此時此刻能在這裡聽聽梅的甜美歌聲和那支莫扎特的詠歎調有多好啊。那是一天晚上,他們兩個喝香檳喝得醉意矇矓的時候,她在百老匯的一家商店裡為他錄製的。想起在十天休假期間他和梅共同度過的那些甜蜜的4月的夜晚,威利笑了。他伸手去夠電話,隨即又將手縮了回去,因為他意識到此時布朗克斯已近午夜,所有的糖果店都已經關門熄燈了。此外,他提醒自己他正打算放棄梅,因為他不能娶她,況且她這個姑娘太好了,不該讓她空等著。他的計劃是在告別時與姑娘狂歡一番,然後分手,既不寫信也不回信,使他們的關係由於營養不良而平靜地逝去。梅對此計劃毫不知情。他已完成了計劃的第一部分,此刻,他必須記住計劃的第二部分。他把唱片放到一旁,拿起他父親那封神秘的信,把信舉到燈前對著燈光也看不出裡面的字,因為信是鼓鼓囊囊的根本不透明。他搖搖它,又用鼻子使勁嗅了嗅,這已是他第四十次想知道裡面可能是什麼東西了。

    「你認為你什麼時候能登上『凱恩號』軍艦?」父親在威利告別的前一天下午問兒子。

    「我不知道,爸——三周或四周之後吧。」

    「不會更多?」

    「也許六周,頂多了。聽說他們運送人員的速度是很快的。」

    聽了這話他父親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從一個皮革文件包裡抽出了一個密封的信封。「等你到『凱恩號』軍艦報到時——你到那兒的當天,不是之前或之後,再把它打開看。」

    「裡面是什麼?」

    「唉,如果我想讓你現在就知道,又何必使自己寫得手指痙攣呢,是不是?」

    「裡面不是錢吧?我可不需要錢。」

    「不,不是錢。」

    「蓋了印章的調令?」

    「差不多。你會按我的話去做嗎?」

    「當然啦,爸。」

    「好——把它收起來,別去想它了。千萬記住別跟你母親提這件事。」

    現在他父親與那許下承諾的地方遠在3000英里之外。威利禁不住想偷偷地看看信的內容,只看一眼第一頁,絕不多看。他扯了扯信封的封蓋。它已干了,不用撕就張開了。那封信就等著威利檢查了。

    但是那根聯繫著北美大陸東西兩側的細細的榮譽之線還在。威利舔了舔信封蓋上已經乾裂的糨糊,把信封嚴,把它塞到背包底部,眼不見為淨。由於他瞭解自己的性格,他想,好在眼不見心不煩。

    是的,他想,總得給梅寫一封信呀——只寫一封。她會期待這封信的。一旦他出海去了,杳無音信也就可以理解了,現在不寫是殘酷的,而威利不想殘酷地對待梅。他在桌前坐下,給梅姑娘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長信。梅將需要具有火眼金睛,才能從信裡看出他要與她斷交的隱含。他正在寫充滿柔情蜜意的最後一段,電話鈴聲響了。

    「威利嗎?好你個臭小子。喂,你好嗎?」原來是基弗。「我接到你的電報了。我一整天都在打電話。你上哪兒去了?」

    「飛機在芝加哥耽誤了,羅蘭——」

    「嗨,出來玩玩吧,別浪費時間了。我們正在組織一個聚會——」

    「你在哪兒——費爾蒙特?」

    「青年軍官俱樂部——鮑威爾街。快來吧。這裡有個放蕩的高個兒金髮女郎,是個漂亮的小妞兒——」

    「凱格斯在哪兒?」

    「他已經走了,威利,到海上去了。除了老馬臉之外,在舊金山的人全都得晚三個星期才能走——」

    「怎麼會這樣呢?」

    「唉,那可憐的小子直接去了運送辦公室,明白了吧,他剛下火車,正要把他的調令拿去確認。你可不知道,就在那時電話鈴響了,是一條老掉牙,爬都爬不動的軍艦的艦長打來的。那艘像個鐵棺材一樣的軍艦要開往珍珠港,艦上還有三個空缺的軍官名額。凱格斯就直接被派給了它,他在舊金山連換雙襪子的工夫都沒有。星期二就走了,一件好事也沒趕上。這可是個好地方,威利。烈酒和姑娘會讓你樂個夠的。快登上你的自行車吧——」

    「馬上就到,羅蘭。」

    他覺得自己有點虛偽,因為他還沒寫完給梅姑娘的信呢。但他覺得在出海之前他有資格享受他能抓到手的任何樂趣。

    威利認為自己是一位受到錯誤對待的英雄,他對被派到「凱恩號」軍艦這種羞辱至今仍耿耿於懷。他在勝利地邁過了被記48個過這一障礙之後,一舉躍進到佔全校前百分之五的優等生之列,竟被派到了一艘陳舊的、第一次大戰時期的驅逐掃雷艦上!這簡直氣死人了——雙倍地氣人,因為按字母排列,離他最近的凱格斯的成績幾乎比他落後二百名,得到的卻也是與他完全相同的差事。顯然,海軍對這兩個人就像對待待宰的豬一樣,根本沒考慮誰應該得到什麼樣的待遇,就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打發掉了。威利就是這麼想的。

    他被拉進了一輪持續了二十天的醉生夢死的生活。他與基弗一起從俱樂部趕到酒吧,又從酒吧趕到姑娘們的公寓。他的鋼琴演奏使他很快就博得了大家的歡迎。軍官們和姑娘們一樣都為他的《你若是知道羚羊所知道的》高興得狂呼亂叫。所以他每晚都得唱好幾次。他重新玩起了他在大學時代練就的技巧,用人名編成壓韻的歌詞:

    「裕仁聽到基弗的名字就渾身發抖,

    為了鎮定神經他只得把大麻猛抽——」

    威利能靈巧地用爵士樂曲的造句方式將屋裡所有人的名字即興編進諸如此類的對句。這使他的聽眾大為吃驚,尤其是那些姑娘們,覺得他的才能幾乎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他和基弗駕著一輛租來的舊福特牌汽車在危險得令人毛髮豎立的山坡上呼嘯著衝上衝下,就餐時豪氣地大嚼中國菜、鮑魚及螃蟹,很少睡覺。他們還應邀去了一些優美的宅第與高級俱樂部。這戰爭可真夠偉大的。

    基弗與運輸部的一名軍官套上了交情。其結果是這兩位要往西去的室友被分派上了一艘西行的醫療船。「護士小姐加鮮草莓——咱買的就是這個票,威利老弟。」基弗宣佈這則新聞時十分自豪。他們參加了一個喧嚷熱鬧的告別晚會之後,於凌晨時分登上了那艘「默西號」醫療船,他們在這艘船前往夏威夷的途中仍像以前一樣整天地吃喝玩樂。護士們天天晚上都在大廳裡圍著威利聽他彈鋼琴。「默西號」上,對男女會面的地點和時間有嚴格的限制,不過基弗很快就學會了對付船上這些限制的辦法,照樣可以做到一天二十四小時尋歡作樂。他們很少看見太平洋。

    他們與兩個思想開放的護士,瓊斯和卡特上尉手挽著手在檀香山下了船,在多爾公司巨大明亮的菠蘿廣告下互相親吻,並約定當晚一起吃晚飯。兩位海軍少尉把他們的行李塞進一輛出租車,司機是個長著獅子鼻、穿彩虹色襯衫的夏威夷人。

    「請到珍珠港海軍基地。」

    「好的,先生們。」

    基弗在單身軍官住宿區下車,那是個沒刷過漆的木頭建築。威利去了設在夏威夷海防司令部一棟水泥辦公樓裡的人事處,獲悉「凱恩號」軍艦正在海軍船塢C4號泊位檢修。他把行李扔進另一輛出租車便向檢修船塢飛馳而去。C4號泊位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滿灣的濁水。他在船塢修船發出的震耳欲聾的嘈雜聲中,七彎八繞到處打聽,詢問過工人、水手和軍官。他們都沒聽說過那艘船。戰列艦、航空母艦、巡洋艦和驅逐艦或在干船塢裡,或在船塢沿線停得到處都是。這些灰色的龐大怪物多達數十個,上面擠滿了熙熙攘攘的鉚工和水手,可就是看不見「凱恩號」軍艦。因此,威利又回去找那個人事部門的軍官。

    「別跟我說,」那個胖上尉說,「他們又把泊位表弄錯了——」他把桌上一隻文件箱裡的那堆公文查找了一遍。「哦,請原諒。是了,她開走了。今天早晨離岸走的。」

    「去哪兒啦?」

    「對不起,保密。」

    「好吧,那麼我現在幹什麼呢?」

    「我不知道。你本該趕上她的。」

    「我來時乘的船一小時前剛到。」

    「那可怪不著我。」

    「您瞧,」威利說,「我只想知道我如何才能從這裡得到交通工具去追趕『凱恩號』?」

    「噢。你是要找交通工具啊。可是,我只管人事。你得去找運輸部。」那上尉站起來,往可口可樂自動售貨機裡投了一枚硬幣,抽出了一個結了霜的瓶子,汩汩帶響地喝了起來。威利等他又坐下了才問:「我得去找誰,到哪兒才能找到運輸部?」

    「上帝,我不知道。」

    威利走出辦公室,耀眼的陽光刺得他直眨眼,他注意到隔壁房門上有塊牌子寫著「運輸部」。「真是個飯桶,什麼都不知道。」威利低聲自語道,隨即進了那間辦公室。辦公桌前坐著一位大約三十六七歲的乾瘦女人。

    威利剛進屋,她就說:「對不起,摩托車沒有了。」

    「我只是想,」威利說,「問有什麼交通工具可以送我去美國海軍的『凱恩號』軍艦。」

    「『凱恩號』?她現在在哪兒?」

    「我不知道啊。」

    「那你怎麼竟然還想找到她呢?」她從桌子的抽屜裡拿出一瓶可口可樂,在桌子邊上磕掉瓶蓋,喝了起來。

    「誰都不願告訴我那隻船的去向。她是今天早晨才離去的。」

    「啊,她沒在船塢裡?」

    「不,沒有。她到海上去了。」

    「唉,那麼你為何還想乘摩托車去趕她呀?」

    「我要的不是摩托車,」威利氣得直叫,「你聽見我說要摩托車了嗎?」

    「你可是到我這兒來的,不是嗎?」那女人搶白道。「這裡可是摩托車場。」

    「門外的牌子上寫的是『運輸部』。」

    「哦,摩托車就是運輸——」

    「好吧,好吧,」威利說,「我剛到這兒,什麼都不知道又笨得要命。請告訴我怎樣才能去找我的船?」

    那女人沉思著,用那個綠色的瓶子敲擊著她的牙齒。「是了,我想你要找的是『艦隊運輸部』。這裡是『船塢運輸部』。」

    「謝謝你。艦隊運輸部在哪兒?」

    「哎呀,我哪知道。你為何不去問問隔壁的人事部?」

    威利是不能指望在今天解決問題了。如果海軍並不急著送他去追「凱恩號」,他也就不必著急了。他回到單身軍官住宿區,對把一隻木箱和兩個包裹一會兒塞進出租車一會兒又從出租車裡拽出來,真是煩透了。

    「來的正是時候,老弟,」基弗穿著一身熨得筆挺的卡嘰布襯衫和褲子,顯得神清氣爽,精神抖擻。威利穿的還是那身又熱又厚的藍制服。「有大活動了,今晚海軍上將要為護士們舉行一個晚會。瓊斯和卡特獲准帶我們一起去。」

    「哪位海軍上將?」

    「誰知道呢?這裡的海軍上將多得像狗背上的虱子一樣。找到你的船了嗎?」

    「今天開走的。沒人說得出去哪兒了。」

    「好,好啊。很可能這個耽誤倒是件好事。先沖個淋浴再說。」

    海軍上將在基地裡他那漂亮的住宅裡開的晚會開頭很安靜。大多數來賓都是第一次與一位上將這麼接近,所以他們都很注意自己的舉止禮貌。那位海軍上將是位禿頂的大個子,黑眼窩大得嚇人,在鋪著草墊、擺滿鮮花的客廳裡,他威嚴和藹地接待每一個人。一陣敬酒寒暄之後,氣氛開始熱烈起來。威利受了基弗的慫恿,怯生生地在鋼琴前坐下開始彈奏。聽了起始的幾個音節,上將就面現喜色,移到一個靠近鋼琴的座位上。他跟著音樂的節奏揮動著酒杯。「這孩子有才氣,」他對身旁一位上校說,「說真的,這些後備力量給這裡帶來了一些生氣。」

    「他們確實是這樣,將軍。」

    基弗聽見了這句話,「嗨,威利,給大家來個『羚羊知道的』。」

    威利搖搖頭,但上將問:「什麼?那是個什麼曲子?不論是什麼,奏出來讓大家聽聽。」

    那只歌引起了一陣轟動。上將放下酒杯鼓起掌來,於是大家也同樣鼓掌。他咯咯地笑著,情緒極佳。「你叫什麼名字,少尉?說真的,你可是個大發現。」

    「我叫基思,長官。」

    「基思。好名字。不是印第安納州的基思吧?」

    「不是,長官。我是長島人。」

    「反正是個好名字。現在,再給大家來點音樂。讓我想想。你知道《是誰用比目魚打了安妮的屁股》這只歌嗎?」

    「不知道,長官。」

    「真糟糕,我以為人人都知道呢。」

    「您如果願意把它唱出來,長官,」基弗急切地說,「威利能在頃刻之間把它記下來。」

    「那還用說,我當然願意,」將軍扭頭看了他身旁的上校一眼,說,「如果在座的馬特森願意跟我一起唱的話。」

    「沒問題,將軍。」

    威利輕而易舉地就把《是誰用比目魚打了安妮的屁股》曲子記了下來。在座的男男女女一起合唱了兩遍把整座房子都震動了。那些護士唧唧咯咯地笑呀,鬧呀,還像小鳥一樣嬌滴滴地叫。「這次晚會真是好極了,」上將大喊道,「從未有過這麼好的。請誰給我一支香煙。你的駐地在哪兒,孩子?我要你再來,常來。」

    「我正在盡力尋找『凱恩號』軍艦,長官。」

    「凱恩?凱恩?天吶,她還在服役嗎?」

    馬特森上校俯身過去說:「改裝成驅逐掃雷艦了,將軍。」

    「哦,是有這麼條船。她現在在哪兒?」

    「今天剛開走,長官。」他壓低聲音說,「『煙灰缸』。」

    「呣,」上將用鋒利的眼光看著威利。「馬特森,你可以關照一下這個孩子嗎?」

    「我想可以,將軍。」

    「好啦,再來些音樂,基思!」

    當午夜時分晚會散伙時,上校悄悄地把他的名片給了威利。「明天上午9點來見我,基思。」

    「是,是,長官。」

    第二天上午威利去了上校在太平洋總部大樓的辦公室。上校站起身,高興地和他握手。

    「我真喜歡你的音樂,基思。從未見過將軍玩得這樣開心。老天在上,他需要這個——對他有好處。」

    「謝謝您,長官。」

    「我說,」上校說,「你如果願意我可以安排你坐飛機去澳大利亞。你也許能在那裡追上『凱恩號』軍艦,也有可能追不上。她正在執行護航任務。每個港口指揮官只要抓住了這些護航艦都會把它們派來派去——」

    「就照您說的辦吧,長官——」

    「要不然,」上校說,「在她回珍珠港之前我們為你在這裡的軍官後備營安排個臨時職務。也許只是幾個星期,也許幾個月。這要看你是否急著去打仗了,或許——他們那邊肯定用得著你,完全可以肯定。無論如何,將軍不會干涉你出去的事。」馬特森上校無聲地笑了笑。

    威利從那扇面向大海和群山的寬大的觀景窗往外看了一眼,一道彩虹正懸掛在遠處霧氣迷濛、滿山棕櫚樹的山坡上。窗外草坪上盛開的深紅色木槿花在溫暖的和風中搖曳,一個噴水器旋轉著,把亮晶晶的水珠像劃圓圈似的灑在已經剪短了的青草上。

    「我聽著軍官後備營好像蠻不錯的,長官。」

    「好啊。將軍會高興的。今天隨便什麼時候把你的調令帶給我的文書。」

    威利被正式轉調到軍官後備營,並且與基弗一樣住進了軍官宿舍。那個已被派到第三艦隊通信處的南方漢子看著威利打開背包時簡直高興極了。

    「老弟,你開始懂得軍人生活了。」

    「我不知道。也許他們需要我到『凱恩艦』上——」

    「別胡思亂想啦。仗有你打的,老弟。你保證讓小人物老基弗和那位海軍上將高興幾個星期就行了,就是這麼回事。」他站起身,敏捷地打好了一條黑領帶。「該去值班了。晚上見。」

    威利在打開行李時看見了他父親的信。他猶豫不決地把它拿了起來。現在看來他也許還得過幾個月才能登上他的船。基思醫生曾告訴他在報到就職時打開它。他已就職了——當然是臨時職務,但有可能得干很長時間。他點了一支香煙,把信撕開,坐下看了起來。才看了開頭的幾句他就大吃一驚。他坐在椅子沿上,繼續往下看,手裡的信不住地顫抖,夾在手指間的香煙越燒越短,煙灰掉到地上他也全然不知。

    親愛的威利:

    到你看這封信的時候,我想我已經死了。我很抱歉使你吃驚了,但是沒有可以令人高興的辦法向你公佈這樣的消息。我腳趾所患的病痛源於一種兇惡的惡性黑瘤,其預後是百分之百死亡。我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經有很長時間了,估計今年夏天就可能病死。但是腳趾開始壞死要早一些。我想我此刻(你離家前的兩天)應該是在醫院裡的,但我不願破壞你離家時的心情。既然已經沒有希望了,我便決定推遲入院。我要爭取活著直至我確知你已離開了舊金山。你母親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我估計我頂多還能再活三四個星期。

    按照保險單上的內容,我死得稍微年輕了一些,我必須說我覺得我還沒作好準備,但我敢說那是因為我還甚少建樹的緣故。回顧我這一生,威利,幾乎沒有多少值得稱道的東西。你母親是個好妻子,我對我們的婚姻絕無遺憾。但我似乎一生都沒有達到過一流水平——不僅與我的父親不能比,我自己的能力也不行。我曾覺得自己比較適合研究工作。當我愛上你母親時,我想我必須在一個高收入社區取得全科醫生的業務才能娶她。我的計劃是用十、或十五年時間從事這種業務,掙一大堆錢,然後再回頭去做研究工作。我真的相信我本可在癌症研究方面有所建樹的。我有一個理論——也可以說,是一種想法——可惜我沒能將其用文字表述出來。它需要三年時間的系統調查。這件事時至今日仍無人觸及。我一直在搜集研究這方面的文獻。我本來可以和我的父親齊名,可是現在甚至連將其程序寫成大綱的時間都沒有了。最令人痛心的是,如果當初我真的堅持的話,我認為你母親是會支持我與我一起過清貧生活的。

    但是說真心話,我這一生是愉快的。我愛讀書,打高爾夫球,而且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只是日子過得太快了。

    若是我見過你的那位姑娘就好了。我似乎覺得她,或是海軍,或許是兩者都對你產生了很好的影響。相信我,威利,這是我進醫院時心裡最最高興的想法。由於我有許多別的事情要做,也由於懶散,特別是自從你母親好像急著要照管你,我沒有十分注意給你多一點關愛。我們沒有再生孩子,這真是太糟糕了。只怪運氣不好,你大概還不知道,你母親流產了三次。

    我要告訴你一件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我覺得你母親對你的期望似乎沒有我的高。她把你當作一個無可救藥的、一輩子都離不開父母照料的小孩子,而我卻慢慢地看出來,表面上你雖然被寵壞了,意志軟弱,但骨子裡是很堅強的。總之,我觀察到你在你母親那裡總能夠隨心所欲,同時還讓她覺得是她在控制著你。我肯定不是你刻意要這麼做的,但反正你是這麼做了。

    你在加入海軍之前,生活中從未有過什麼嚴重的問題。我在你被記了48個過這件事情上仔細地觀察過你。它有其可笑的一面,但也確確實實是個挑戰。你應對的方式是令人鼓舞的。

    也許是因為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發覺我對你動起感情來了,威利。我似乎覺得你很像我們整個兒國家——年輕、幼稚,被富足與好運慣壞了、軟化了,但有一種內在的來自健康血統的剛強本質。我們這個國家畢竟是由開創性人物構成的,這些新移民進來的波蘭人、意大利人、猶太人以及老一代的移民,胸懷進取精神,挺身而起,投入奮鬥,在一個新世界裡為自己創造了更好的生活。你在海軍裡將遇到許多陌生的青年人,我敢說,按你的標準他們大多數都遠不如你,但我敢打賭——雖然我活著是看不到了——他們將構成世界上從未有過的最偉大的海軍。我認為——用不了多久,也許很久以後——你就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海軍軍官。

    我這不是在批評你,威利,上帝知道我自己就很懦弱。我也許錯了,你可能永遠成不了一名海軍軍官。也許我們會輸掉這場戰爭。不過我不相信會那樣。我認為我們會打贏,而且我認為你回來時將帶回比你可能相信的更多的榮譽。

    我知道你對被派到一條像「凱恩號」那樣的軍艦上感到失望。現在已經見到它了,你很可能厭惡它。是啊,你要記住這個,你過去我行我素的時間太久了,就是因為這樣,你到現在還不成熟。你需要有一些硬壁讓你碰碰。我強烈地感覺到你將發現「凱恩艦」上有很多這樣的硬壁。我並不羨慕你這種經歷本身,但我的確羨慕你將從中得到的使你變得更有力量的鍛煉。我年輕時倘若有過這樣的經歷,我也許就不會以失敗結束這一生了。

    這些話是沉重了些,但我不想把它們劃掉。它們不會傷人太重,何況,我的手已不再有力量把它們劃掉了。現在我的路已走完了,而對我一生的最後評價就全看你了。如果你有出息,我在九泉之下,假如那裡真是別有人間的話,也可以宣稱自己獲得了某種成功了。

    至於你是唱歌或是研究比較文學——戰爭結束後你也許會有不同的看法。不要在遙遠的未來上浪費腦力,要集中精力把眼前的事情做好。無論「凱恩艦」上的人派你做什麼,你都要記住,那都是值得你盡最大努力去做的。這就是你打這場戰爭的方式。

    真沒想到,我最後要對你說的這些話竟是如此之少。我本該再滿滿地寫上十幾頁的,但我仍然覺得你是很擅長按你自己的方式處事的——在別的事情上我所寫的任何話都可能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留待你用你自己的切身經驗去充實它們的意義了。你記住,如果你能的話,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是比時間更寶貴的了。你可能覺得你有取之不盡的時間,但你沒有。無論在少年時期還是垂暮之年,浪費時間都會毀掉人的一生——只是暮年時變得更明顯罷了。趁你還擁有時間時好好地利用它成就自己吧,威利。

    宗教信仰。我恐怕我們沒有給你多少,我們自己就沒有多少宗教方面的信仰。但是我想,我還是要在住進醫院之前給你寄一部《聖經》。它裡面有很多枯燥無味的可能使你反感的關於猶太人的戰爭與禮儀的東西,但不可錯誤地不看《舊約全書》。我認為它是一切宗教的核心,裡面有很多日常生活的名言。你必須學會承認它們。那是頗費時日的。在此期間,你先把那些話熟記於心。你將永遠不會為此而後悔。我讀《聖經》就像我在生活中做其他一切事情一樣,已經為時太晚了。

    關於錢的問題。我將把我的全部財產留給你母親。勞埃德舅舅是遺囑執行人。你可以得到10000美元的保險金。如果你要結婚,或重回學校唸書,那筆錢足夠你完成你的計劃了。錢是個討人喜歡的東西,威利,我想,除了買不到你真正想做的工作之外,你可以明智地用它買到幾乎任何東西。你如果用你的時間去換取舒適的生活,放棄你天生適合的工作,我認為那是得不償失。內心留下的不安會使這種舒適變味。

    罷了,威利,我那只套著皮套子的檯鐘顯示現在已經是凌晨3點了。從書房的窗戶裡望去,外面的月光已經暗淡蒼白了,我的手指也寫得發僵了。感謝上帝給了我巴比妥酸鹽。

    如果你母親活到高齡,你要好好照顧她。如果你打完仗回來時有足夠的實力要離開她單過,你也要好好地待她。她有許多過錯,但她是個好人,十分真心地愛過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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