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緯度戰慄 正文 二十二 仙客來
    談完,又讓曹楠把訊問筆錄逐字逐句地校看了一遍,簽字認可,並讓她在所有那些塗抹刪改過的地方一一按上手印,以證明這些塗改也是經過了她本人審定認可的,並非他人後來妄作。辦完所有這一切,已然是後半夜時分了;安排組裡的一位女同志帶曹楠去休息,邵長水自己則匆匆回到二號樓,立即給趙總隊打電話,要求連夜匯報。邵長水這時的確有些激動。如果曹楠關於李敏分的那些話,全是事實話,那麼,整個案件很可能就從這兒取得決定性的突破性了。趙五六在電話裡對邵長水說:「那你就趕快過來吧,我這兒正好也有些新情況要告訴你。」等趕回總隊部,匯報完畢,讓邵長水感到意外的是,趙五六並沒有表現出應有的那份激動和興奮,反而沉吟了一下,這樣反問邵長水道:「你覺得曹楠這小丫頭說的能是實話嗎?」

    趙總隊這麼反問,卻讓邵長水感到意外,便在略略一愣之後,趕緊問:「咋的了?您那兒關於她,又拿到了啥新情況?」

    趙五六蔫不吱聲地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卷宗,往邵長水跟前一扔,說道:「你自己瞧。」

    邵長水揀起卷宗袋,掏出裡頭的「囊」一看,卻是從齊神父那兒取回的那份祝磊寫的材料,便遲遲疑疑地問:「您不是讓技偵科的同志去做鑒定了嗎?鑒定出啥問題了?」

    「鑒定出啥問題?鑒定出大問題了。鑒定結果,這是個贗品,假招子,偽劣產品,經人改寫過的。壓根兒就不是從原件上複印下來的。」趙五六說道。

    「偽……偽造的贗品?」邵長水震驚了.忙說,「可從這份複印件看,它可全是祝磊親筆手書的……」

    「是手書,但不是祝磊親筆:是有人模仿祝磊的筆跡,偽造的。」

    邵長水又一愣,說道:「這可能嗎?模仿一個人的筆跡,寫個三五個十來個字,簽個名,偽造個借條收條什麼的,還有可能;這可是好幾千字哩。把一個人的好幾千個字都模仿下來,沒有三五年的工夫,恐怕不行吧?可這份材料從祝磊那兒轉移出來,到交到我們手裡,一共才多長時間?如果說,有人在三年之前就知道祝磊要殺人,就開始下功夫模仿他的筆跡,偽造他三年後才開始寫的一份長達幾千字的材料,這也確實太有點『天方夜譚』了吧?」

    「人工模仿幾千字的筆跡。當然很困難。但是現在國際上已經編製出這樣的軟件。國內坊間也已經發現有了盜版了。現在通過一台高性能高配置的電腦模仿他人筆跡做偽,並不是一檔子什麼特別困難的事,更不是只有在『天方夜譚』裡才講得出的事情。」

    「他們為什麼要藏起原件?他們通過偽造,想掩蓋什麼?誤導什麼?他們的動機何在?」邵長水怔怔地問道。

    「是啊,這正是我們下一步要搞清的。」趙五六說道,「到底是誰整了這鬼名堂?曹楠,還是那個齊神父?或者中間還經過了一些別人的手?但神父先生交出來的這份材料肯定是偽造的。」然後趙五六又告訴邵長水,他已經找那位齊神父談過了。齊德培一口否認是他偽造了這份材料。聽說自己交出來的這份是「偽造」的,他顯得很吃驚,完全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一再強調曹楠讓他保管的就是這一份。他藏起它以後,一直到交給我們的那一刻為止,再也沒動過它。他說可以對著上帝發誓,以他母親的名義發誓。他說他沒任何必要動它嘛:他說他甚至都沒仔細地看過它。從參與這件事的那一刻起,他一直很不安,一直很後悔,一直不想再碰它……他曾多次要求曹楠盡快把這份材料取走。曹楠也答應過他盡快把它取走的……沒想到.最終還是出事了……

    「那他跟曹楠『出走』、『逃跑』又是怎麼一回事?」

    「他不承認這是『出走』,更不承認他想跟曹楠一起『出走』。他說他是個神職人員,而且是個虔誠忠實的神職人員,即便要出走,也不會拽著一個女孩一塊兒走……他說他只是送曹楠到省城遠郊一座鄉村教堂去住兩天……曹楠想找個特別清靜的地方休息一下。他就給她介紹了這個地方。送她過去,安頓好了,他馬上就要回來的。為此,他隨身只帶了一個小包,包裡就帶了一套換洗的內衣褲和簡單的洗漱用品,連應該帶的刮鬍子刀具都沒帶,就足以證明了他既不是『出走』,更不是『外逃』。」

    「但曹楠承認是想出去躲躲風頭。」

    「看來這女孩不簡單。很不簡單。」

    「要不要馬上再去接觸她一下?」

    「別急。先別急。先別打草驚蛇了。」趙五六說道,「再觀察她兩天。如果真是她偽造了這份材料,總是有目的有原因的,她總是想幹點啥的,暫時把她內控起來,嚴密監視她,瞧瞧她還有多少把戲要跟我們玩。」

    然後他們又分析研究了一下李敏分的情況。這件事當然讓他們非常為難。先後兩件事都牽扯到了這位李大官人,但又都沒有確鑿不移的證據能坐實什麼。如果說,曹楠的「揭發」是正確的,兇手確實是因為得知勞爺拿到了祝磊寫的材料才起意要「殺他滅口」,而他們又是從李敏分的嘴裡得知材料轉移到勞爺那兒去的,那麼這事就相當相當嚴重了。不管李敏分這麼於的主觀動機究竟是什麼,都說明李敏分已經捲進了這個案子裡,成了「兇手的同謀」。這幾乎是難以想像的。李敏分為什麼要向殺害勞爺的人提供情況?為什麼?!如果說,曹楠在這一檔子事上沒說真話,是在「栽贓陷害」李敏分,那麼走漏拓片下落的事,又怎麼說呢?那檔子事好像也牽扯到了李敏分。那可不是曹楠「栽贓」的。

    要不要向廳裡的主要領導匯報此事?

    也許主要領導掌握更多的內部情況,能更準確、更快速地做出他們目前還做不出來的判斷?

    但如果主要領導要總隊這邊先拿個判斷性的意見出來,又該怎麼說?

    現在他們的確還沒法做什麼判斷。

    於是,趙五六決定暫且不向袁廳長報告.看看能不能再掌握到一點能說明問題的情況後再說:拓片的事。牽扯到了焦副廳長。這事更得慎重了。真得慎之又慎,慎之又慎啊:

    趙五六又告訴邵長水,保險櫃被炸和保安員被殺案,倒是有了一些進展。從案犯倉促間落在現場的一根雷管和對所使用炸藥成分的化驗確定,這兩樣東西都來自陶裡根西南部產煤區。但那裡大山深重,數以百計的小煤窯星羅棋布。這炸藥和雷管到底出自哪一個小煤窯的哪位保管員之手,還得經過一番極其艱苦和精細的排查工作才能見到眉目。所幸的是,經查.那位被殺的保安也是來自那片山區。兇手和保安之間很有可能就是老鄉,由此才掛上了鉤,裡應外合,內外勾結,做下了此案。那麼兇手的炸藥和雷管極有可能就出自他們家所在村鎮附近的小煤窯中。在進一步徹查被害保安的人際關係的同時。對他們家所在村鎮附近的小煤窯也集中力量進行排查:雖然已經大大縮小了排查範圍,但在那山窪窪裡,仍然散落著數十個小煤窯:工作量仍然是巨大的。整個偵破工作只能說邁出了一小步,雖然是「可喜」的一小步。

    然後,趙五六帶著邵長水又驅車到東壩河,他告訴邵長水,這邊的同志昨天抓獲了那個事發後逃逸的「駕駛室裡另一人」,經過一天一夜的突審,這傢伙一口咬定,他搭車只為了圖方便,肇事沒有故意,而事後的逃逸也只是因為害怕。

    「你在基層待的時間長,直接經手的案子不少,跟這些狡詐的亡命徒打交道也多:你來審審,看能不能撬開這傢伙的嘴。」趙五六說道。

    「嗨,我那點山旮旯裡的經驗算個啥嘛!」邵長水謙虛了一句。但他說的也是心裡話。你想啊.要說破案.在全省,還有誰能和省廳刑偵總隊和這位總隊長比得了的?他知道。這是總隊長在尋找機會考察他能耐哩。

    到了東壩河分部,趙五六和邵長水在分部同志的引領下,直接去了預審室。在進預審室前,邵長水大致上瞭解了抓捕這傢伙和這十幾個小時來對他預審的進展情況。快走到預審室門口了,只見在這兒蹲點負責「卡車肇事案」的那位副總隊長迎面向他們匆匆走來。

    「二位二位,咱們先去辦公室待會兒。情況有變啊。咱們說說情況去。」快人快語的副總隊長把二位帶到辦公室。他說,這傢伙幾分鐘前倒是開始接觸實質性問題,但說的滿不是我們想的那麼回事。他說,也是倒霉鬼催的,偏偏這輛破車軋死了你們一個老警察,偏偏我又在這車上。你說我從陶裡根城邊兒去南崗泡子,就是

    打個出租蹦字兒,也就百十來元錢,我這是幹嗎呀,省這百十來元惹這一身騷?我還操縱著這車故意去撞死一個跟我八竿子打不著的老警察?我真活膩味了?!按說我都不該跟你們再扯啥雞巴蛋的。抓吧,到時我看你們咋個放我?!不過,你們這地方的伙食我實在不敢恭維。我想我還是別跟你們置這氣了,把自己知道的趕緊跟你們抖落淨了,該幹嗎幹嗎去。你們不是要查這老警察是咋死的嗎?我跟你們這麼說,趁早別在我和那個司機身上瞎耽誤工夫了。好好去查查你們這位老警察吧。我可以拿我腦袋擔保這事:那天,那老警察確實是想自殺來著。車禍發生那會兒,他跟喝醉酒了似的,搖搖晃晃直衝著車頭走來,我們躲了兩回,都沒躲得了。當然,當時車速也是有點快。但各位哥兒們爺們都應該知道,一個人如果存心要死,那就是派閻羅小鬼來拽也是沒法拽得回來的。轟,一下,就這麼撞上了。你說我跟在一塊兒起啥哄?倒的啥霉……

    「現在的情況是,這二人——司機跟他,同時變口供,一口咬定勞爺是自殺。他們當時沒法躲。」副總隊長說道。

    「你們讓他倆串供了?」趙五六立即顯出不高興的神情。

    「看來好像串了供了……」副總隊長歉疚地應道。

    「咋整的嘛!」趙五六哼哼了一聲。現場立即寂靜起來。

    「這是我們的責任。但應該說,我們的防範工作還是做得滿到位的。」大要案支隊的一位副支隊長、東壩河這個覆核組的具體負責人,忙替副總隊長把責任攬了過去。

    「你怎麼看這檔子事?」趙五六突然回過頭來問邵長水。

    邵長水知道趙總隊開始考察他了。他平靜地、故弄玄虛地回答道:「串供好啊。串供好。」

    「你扯啥淡呢?說正經的。」心裡正煩著的趙總隊呵斥了一聲。

    「我說的就是正經話。你們想.那傢伙不傻。他當然明白,如果讓我們把真相整透徹了,他絕對是死路一條。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絕對是死抗到底。而且形勢對他是有利的。事發當時,駕駛

    室裡只有他和那個司機。那個司機當然也明白,不管事發時,方向盤掌握在誰的手裡,只有把這起車禍往無故意的方向去引,對他才是最有利的。所以在可以預想的時間段裡,這兩人一定會結成最牢固的攻守同盟來對付我們。你還別說.如果他們不再做些什麼,就這麼死扛著,擺出一副死豬不怕燙的架勢,我們還真有點不大好

    整。這案子指不定會拖到猴年馬月哩。現在好,他們串供了,有所動作了。只要他們一動作,就必定會漏出破綻,有破綻,我們就有機可趁。他們串供確實造成了我們暫時的困難,卻同時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戰略突破的可能……」

    「戰略突破口在哪裡?」趙五六追問道。

    「在目前看守這麼嚴密的情況下,沒有幕後指使和幕前同案,這二位是絕對串不了供的。因此.他們一串供,就把這幕後指使和幕前同案暴露了出來。好啊.那就將計就計,順籐摸瓜唄。先搗黃龍府,再殺他一個回馬槍……」邵長水娓娓道來。

    「咋個搗黃龍府.又咋個殺回馬槍.說點實際的。」趙五六又一次呵斥道,但語氣中顯然已帶上的許多讚許的成分。他這人就是這樣,只要你把活兒幹得漂亮.他就會不加掩飾地表示他對你的讚賞.就會重用你.寬容你。這也是不少同志挺願意在他手下工作的一個重要原因。

    「能讓我先接觸一下那個傢伙.再來說別的嗎?」邵長水笑道。

    「錢拿得不多.名堂還不少吶!」趙五六一邊也笑道,一邊卻已經站了起來,向外走去了。表示他贊成邵長水的提議和請求,先去接觸一下那個傢伙。

    凌晨三點來鐘,他們結束了在東壩河的這次案情匯總和分析會,幾位領導就開著車,去和順麵館吃夜宵。剛在後院的包間裡坐定,趙五六的手機響了。是總隊值班員打來的,說是聖西堂的神父齊德培報告,曹楠有可能要自殺。

    「曹楠那丫頭她又玩啥呢?」趙五六立即撥通了齊德培的電話,問。

    齊神父說,曹楠剛給他打了個電話,情緒非常低落,說了許多感傷的話,話裡還帶著訣別的意思,好像有那麼一點想自殺的意思。

    「你是神父,好好開導開導她……」趙五六說道。他還是有點不相信,曹楠竟然會自殺。

    「她讓我轉告你們,她絕對沒有動過祝磊的材料。她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但是她肯定沒有動過這材料。她可以用死來證明這一點……」齊神父說道。

    「她知道我們又找你談過話了?」趙五六問。

    「從您那兒回來後,我就打電話給她了……」齊神父答道。

    「我不是告訴你,暫時別對任何人說,我們又找你談過話了?」趙五六有點急了。

    「是啊,我原來也不想給她打電話的……可是……可是……我想知道到底是誰在那幾天裡動了那份材料……因為我確實沒動……」齊神父吞吞吐吐地說道。

    「行了!」趙五六立即打斷齊神父的話,問,「曹楠這會兒在哪呢?」

    「可能……可能……她已經從你們那個龍灣路八十八號回到她自己那個屋子裡去了吧……」

    「我不是已經安排好了,讓她在八十八號院裡住下,怎麼又讓她回碼頭街了呢?」邵長水疑惑道。

    不一會兒,趙五六帶著邵長水就趕到了碼頭街。齊德培已先他們一步趕到,正在急促地敲著曹楠房間的門。

    「她肯定在屋裡?」趙五六問。

    「在……剛才我還跟她通了話。讓她別幹傻事。我告訴她,上帝創造的生命不只是屬於你自己的。你沒權隨便處置它……」

    「得得得!」趙五六喝斷了神父的。說教」,上前敲了兩下門,叫道,「曹楠,我是省公安廳刑偵總隊的趙總隊長。你開門。聽見沒有?我再說一遍,請你開門。」

    門裡頭沒半點反應。

    這時,有鄰居被吵醒.不時從他們家的窗戶裡探出頭來窺視,見一幫人在曹楠房門前「凶神惡煞」似的叫門,好像在玩命討債,便都不敢聲張,有的索性趕緊把窗戶關了.縮回黑暗裡去了。趙五六又叫了一回門,見裡頭還是沒回應.便示意了邵長水一下。邵長水抬起右腿,一腳踹去,那老舊的門板便應聲倒塌。幾個人忙衝進屋去,摸著燈繩,拉亮燈;只見曹楠頭沖外,斜躺在床上,左手軟沓沓地垂落在床沿外。從左手腕上滴下的血已然在床前的地板上流成了一大片。

    「快給武警總隊醫院打電話.叫救護車:一趙五六一邊吩咐邵長水,一邊上前一把抱起曹楠就向樓下跑去。省廳沒有自己的醫院,遇到這一類情況.他們總是把當事人送生武警總隊醫院,特殊「看護」起來。

    總隊的大夫說.如果再晚送去一二十分鐘,這丫頭就「真沒救了」。

    曹楠慢慢甦醒過來後,第一句話問的是,她是不是已經「被捕」了?如果已經被捕了,她有話要說。

    趙五六說,如果只有「正式被捕」.你才肯說實話的話,那我現在就去辦理正式逮捕你的手續。

    曹楠驚喜道,那……那我現在還沒被捕?

    趙五六說.如果你老不跟我們說實話,老幹這種沒名堂的事,那可就難說了。

    曹楠又抽噎地說道,你們為……為……為什麼要救我呢?

    趙五六直直有點酸疼的腰說道,為什麼?理由太多了。最起碼的一條是,你還沒跟我們說實話哩。

    曹楠閉上了眼,默默地背過身去,流起眼淚來;而且越哭越傷心,不一會兒,整個人都抽搐起來,差一點又休克過去。經大夫搶救,又給了點鎮靜藥,到天亮時分,她沉沉睡去。邵長水從龍灣路八十八號叫來一位女工作人員守候她,再三關照,要寸步不離;而後他自己和趙總隊便回總隊部歇著去了。大約到上午十點半光景,那位女工作人員打來電話,說曹楠醒了,堅持要見總隊的領導,「有話要說」。這時,趙五六也已經起來了,洗了把臉,正要召集全總隊科、隊一級領導,聽取面上的工作匯報,就讓邵長水去醫院跟曹楠談。到中午時分,邵長水打回電話,說已經談完了。

    趙五六忙問,小丫頭的傷口咋樣?

    邵長水答道,還行吧。

    趙五六又問,談出點情況來了沒有?

    邵長水稍稍靜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道,談出點情況來了。

    趙五六又問,談出點情況來了,你歎啥氣呢?

    邵長水說,她交代,偽造和改寫材料的人,是勞爺。

    趙五六一震。勞爺?怎麼會是勞爺呢?!他老人家幹嗎要偽造和改寫祝磊的材料?

    曹楠說,材料從看守所轉移出來後,她在第一時間裡,就把東西交給了勞爺。這件事,實際上一直是勞爺在幫著策劃和安排的。得到律師從看守所帶出來的口訊,說祝磊要她設法幫著把材料從看守所轉移出去,她掂掂份量,知道自己幹不了這樣的事,就趕緊去找了勞爺。勞爺知道她跟祝磊等人有來往。祝磊出事的那會兒,勞爺還警告過她。他告訴曹楠,這件事的內幕一定非常複雜,否則,像祝磊那樣的人絕對不會「開槍殺人」。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也鬧不清楚。他讓她立馬中斷和祝磊圈子裡所有人的來往,「就像從不回頭的風一樣,趕緊悄悄地從那林子裡消失。」勞爺說話,有時還挺帶一點詩意。他要求她.不僅要撤出那個圈子,而且在任何場合、任何人面前都不要再提及自己過去跟祝磊的那點關係。正因為勞爺過去說過這樣的話.那天她還挺擔心,勞爺會不會來插手這檔子事。但那天挺出乎他意外的是,勞爺聽完了她的請求,居然啥話也沒說,只是怔怔地看著她,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了這麼一句話:「這傢伙真鬼。他那麼多老關係都不找,偏找你。可他這一招真是個高招.他知道你目標小.誰都不會防你。也知道你鬼機靈,人緣又好,一定會替他技人來辦這事。」當時曹楠還忐忑地說道:「您要覺得我不該辦這事,我就去跟傳話的律師說……」「別別別……先別去回絕。先別回絕……」勞爺趕緊勸阻,同時,眼睛中卻閃爍出一段時間以來很少再出現過的那種狡黠和興奮,好像突然打了一劑強心針似的。

    沒人知道,他當時為什麼會突然興奮起來。

    是因為,祝磊的這份材料使他有可能把被迫中斷了的秘密調查又繼續下去,因而又燃起了一種強烈的生命訴求和事業衝動?

    不知道。

    是因為,他終於又逮到一個絕好的機會去「報復」和「回擊」那些始終不明白他、不希望他、也一直在竭力阻撓他去做一些自己特別想做的事情的人?

    不知道。

    還是因為覺得整個事情終於按照自己原先設想的步驟在一步步實現了?

    可能吧……但也沒法確定……

    反正接下來的事情都是他安排的。曹楠只是「遵照執行」而已。當然,「條件」是,一,不要對任何人說隨參與了這件事;二,轉移出來的材料,要先交給他看一看,

    曹楠答應了,也「遵照執行」了。原件交給勞爺兩天後,勞爺還來的是一份複印件。他說.原件已經存到一家銀行的保險櫃裡去了。為了「萬無一失」.他又複印了一份.交她保管。她當時心裡稍有一點彆扭。但覺得,原件由勞爺保管.這互該是最保險的,就沒想得更多。她為了「萬無一失」,又把那份「複印」件複印了一份,讓齊德培也代為保存一份。一開始,她原以為,勞爺會盡快設法把祝磊的這材料交到有關部門去,讓它發揮它應該發揮的作用。但過了一些日子,卻見勞爺並沒動靜。又過了些日子,還不見有動靜。她有些忍不住了,悄悄地打了個電話去問勞爺,到底準備拿這材料做啥打算?卻不料勞爺還挺有些不耐煩地「呲」了她一句,說:「怎麼這麼不懂事?這事兒,能在電話裡說嗎?」勞爺對她從來都沒這麼不耐煩過。這讓她特別難過,也有點傷心,同時她也著急。她當然也知道,秘密地從看守所「犯人」手裡往外轉移東西,是一種違犯法行為。況且這「犯人」還是個死刑犯。事情敗露,當事人絕對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如果及時把轉移出來的東西上交給有關部門,也許能使他們這種「違法行為」多多少少取得一些合法性,減輕一點「罪責」。再說,祝副市長之所以要把它轉移出來,一定有他重要的意圖。千辛萬苦地轉移出來,結果又壓在了我們手中,不能實現祝副市長的意圖。這不是「事與願違」,「暴殄天物」了嗎?

    而交出去,只是舉手之勞的事,為什麼勞爺拖著不辦呢?

    難道是材料的內容過於敏感、重大,使得他不敢往外交了?

    於是,她取出密藏著的那份材料,認真地讀了一下。她還一直沒認真讀過它。只是那天齊神父從看守所回來,將它交給她時,曾粗略地翻看了一下。但這回細讀,卻讓她大吃一驚,因為這一回細讀的,和那一回粗略地翻看的,完全不一樣,大相逕庭。上一回雖然只是粗略地翻了那麼一翻,並沒有讀完,讀的時候心情又過於緊張,就沒記住多少事實和情節,但對祝磊行文中不由自主地流露的那種哀之切、痛之深,欲罷不能、要說又止的委婉淒切和遣詞造句的清麗精到,以及偶發議論時觀點的準確和簡明……都給她留下極深刻印象。再看這複印件,只是筆跡有些像,而文字、文風和文氣上,完全丟失了原有的那些特點。就好像有一比,同樣一扇屏風,一個出自宮廷御匠之手,一個完全是草野粗民之作。當時她還怕是自己記憶出了問題,便命令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回憶。越回憶,越覺得複印件有問題,這才肯定下來,它是個「偽作」。為什麼要偽造祝磊的材料?怎麼可以偽造這樣的東西?她覺得即便有一千條一萬條必須的「理由」,都不應該偽造這份材料。它畢竟是一個人生命最後的表述,也是他對這世界最後的陳述。是對,還是錯,是好,是壞,都應該讓他(它)保持原樣,直接面對歷史和人世。勞爺應該是懂得這個道理的。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呢?他既然做了,一定有他的道理。

    那麼,他的道理又是什麼呢?

    ……她馬上向圖書館領導請了假,晚上,帶著那份複印件,坐上「夕發朝至」列車,直奔陶裡根而去。她不是去聽勞爺的解釋的。她不想聽任何解釋。她只要求勞爺做一件事:把「原件」拿出來對照一下,並希望他盡快把原件交出去。那天,勞爺穿著筆挺的派立斯西服,在那座會所裡忙著為饒上都接待來自八方的貴客。中午,他委託他保衛部的一位公關小姐陪她去江邊的一家水上餐廳吃全魚餐。下午,還是由這位小姐陪她去市內著名的「俄羅斯一條街」購物。五點鐘光景,他開著他那輛嶄新的大奧迪到她住的賓館來,給她送來一張當晚回省城的火車票,還說了三點意見:「一,你帶著這樣的材料到處亂走,是非常危險的:二,陶裡根絕對隔牆有耳。在這裡談這事,就更加危險:一兩天之內他要回省城辦事。到那時候,他再約她見面談=三,原件他存放在省城一家銀行的保險櫃裡了。你要『對照』.也只能回省城去才能辦到。」

    他說的是」一兩天之岳」。但兩天後,他沒回省城;又等了兩天,只等來他一個電話:他在電話裡說,這一段日子,公司這邊進了些新人,老闆委託他對他們進行「上崗前的職業道德培訓」,所以近來特別忙,脫不開身:原先回省城辦事的那個計劃也不得不順延了。但他一定會回去向她澄清這件事的.只是請她稍稍再等兩天。又過了幾天,一個中午,她突然接到了他的電話,說已經到省城了。當天晚上.他把曹楠接到和順麵館.還是在後院要了個包間,而且是靠西邊的那個。那個包問於擾更少。包間的後身緊鄰著一道三米高的磚牆:包間門前栽著一片高大稠密的竹林。而這個包間跟另外那兩個包間之間還隔著一個不小的橢圓形金魚池和幾方瘦漏奇透的假太湖石,獨佔著一片小天地。只待坐定,點完菜,上完茶,勞爺就主動說道:「是的,你沒看錯,交給你的複印件,都是經我改寫過的。」

    「為什麼?」曹楠放下茶杯,直衝沖地追問。

    「為了你,為了我,也為了祝副市長和他的家人……」勞爺答道。

    「原件現在在哪裡?」曹楠再問。

    「我不能告訴你。」勞爺平靜地答道。

    「你不是說放在銀行的保險櫃裡去了嗎?」

    「你別追問。」

    「連我也不能告訴?」曹楠有一點點急了。

    「不能。」勞爺依然是那麼平靜。決然。

    「原因。我想知道原因。這件事,我是要對祝副市長負責的。他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那麼信任我。我又那麼信任您。我們總不能拿一份壓根兒就跟祝副市長沒啥關係的假材料去蒙騙人、蒙騙這世界吧?」

    「……」勞爺不作聲了。

    「如果您是因為擔心將來要和我們一起為這件事承擔法律責任才這麼做的話,那麼,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把責任推給任何人。只要你把原件原封不動地還給我就行了。」曹楠「大義凜然』』地說道。

    「你要再說這種傷人的話,我今天就不跟你談了。從今往後再也不跟你談了。」沉默了好大一會兒的勞爺突然這麼說道。很氣憤。很堅決。曹楠知道他說到是能做到的。他娶過四個老婆,生過一個女兒。他知道怎麼對付女人和女孩。

    「……」曹楠心裡格登了一下後,知趣地不作聲了。

    由於激忿,勞爺那雙白淨的手整個兒都在微微戰慄,並且下意識地在撥弄著他左手無名指上那顆巨大的金溜子。一會兒把它褪下,一會兒又把它戴上。最後把它收進隨身帶著的一個深棕色鹿皮小口袋裡,那小口袋裡還裝著他常用的那支煙嘴。短小,精緻,光潔。他吸煙,但又不想讓自己的手指被熏黃。在沒有時興過濾嘴的那個年代裡,他就開始用煙嘴。所以熟人們常說,他有一副近似外科大夫鋼琴家的手=這麼說,一方面是因為他手巧,能幹,另一方面也是說他在手的「維護」、「愛護」方面,可以和那些外科大夫和鋼琴家媲美。至於那個金溜子,作為一個老警察,他自然是沒戴這個玩意兒的習慣。從來也不戴.也不愛戴.打心底裡就反感這種

    黃燦燦的飾物。他覺得它們俗、怯:尤其是那一號暴發戶,弄一塊黃銅疙瘩似的大號金溜子箍在粗大的手指頭上,真是不堪人目。但到陶裡根後,饒上都勸他幾回:跟某些生意人打交道,你還非得有這一些「俗、怯、油」的套路,否則他們不認你,從感情上也不接受你,甚至還會「瞧不起你」。他們就好這一口。所以,該跟他們裝孫子時,你就得裝孫子;該跟他們裝大爺時.就得裝大爺。逼著他去弄了這麼個玩意兒戴上。但只要不是在跟那樣的生意人打交道,他就會趕緊地摘下它,特別是在跟過去的老熟人,或「自己人」在一起時,他是一定會摘下它的.這樣,既不讓朋友們「倒了牙根兒」,也讓自己的心情得以踏實鬆快一會兒.所以,你也可以從他在你面前摘不摘這顆金溜子上看出.他心目裡是不是把你當作「老朋友」或「自己人」,又是怎麼在評價和定位你的?要說勞爺這人,其實在他家的客廳裡,常年地供養著一種叫「仙客來」的花。這是一種特別普通。但又挺有特點的草本花。一般都是種植在小盆裡。雖然是小盆,但頂不住他養得多:請您設想一下,一個客廳裡擺放著二三十盆這樣的仙客來,綠的青翠.粉的嬌滴,雲霓般錯落鋪陳,那會是一副什麼陣勢和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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