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緯度戰慄 正文 三 瞞天過海
    不知是因為勞爺這傢伙特別愛好喝黑咖啡,還是這個「精英會所」原先就有這麼一個待客項目,他倆在二樓幽暗的茶座式小廳裡坐了沒多大一會兒,那位女領班又給他倆每人送了一杯黑咖啡過來。黑咖啡喝著雖苦,但聞著,的的確確挺香。而莫名出處的背景音樂在深棕色的方木柱和大棵的桶栽鳳尾竹之間悉心遊巡。其間不時出現的鋼琴獨奏段落,讓人跳出這幢空空蕩蕩,略嫌清寂的會所大屋,去體會一種清新和悠遠,彷彿那半畝陰暗的山澗池塘中忽然游出兩三尾金色的鯉魚,又忽然間飄灑過一陣青豆般的雨點。

    落座後,勞爺好長一段時間都低垂著腦袋,不開口。其實,昨天下午,或更早一點的時間,內部有人已經從省城打電話來告訴他,省廳這一兩天裡可能會派一個叫邵長水的人來找他「說事兒」。應該說,他對邵長水的到來是有一定思想準備的。也應該說,接到邵長水到達後打給他的第一個電話時,他所做的那種顯得過於生分的反應,其實是一種故意的做作。他覺得對待「說客」,不管他是誰,一般情況下,一開始都不能表現得過於熱情。而今天臨近中午時分,也是這個「內線」又打電話來告訴他,最高人民法院決定暫緩對祝磊執行死刑判決。正是這個電話,使他改變了中午原定和邵長水「共進午餐」的約定。這個消息當然會給勞爺相當的震撼。也讓他感到高興,感到寬慰。首先,這說明相當高的一級組織已經意識到祝磊這案子並非是孤立的命案。暫時不處決這個開槍殺人的副市長,絕對有助於進一步搞清案子背後的謎團。而這個決定,同樣也有助於勞爺完成自己的那個「使命」。當初他的確從某人那裡領受了這樣一個「任務」,要查一查代省長顧立源在陶裡根任職期間的問題,查一查祝磊的犯案跟這位顧代省長到底有何種關係。即便不可能「徹底查清」,也要查出個基本情況來,給人以這樣一個回話:顧在陶裡根任職期間到底有沒有問題。顧和祝磊的出事到底有沒有關係。從這個角度來說,最高院的這個最新決定是有助於他完成任務的。他應該為此感到高興和寬慰。但這時他卻高興不起來。在陶裡根的這數月,他內心發生了一種讓他自己也感到「可怕」的變化。他說不清這到底是一種什麼變化。惟一清楚的是,自己在變。惟一清楚的是,一直以來以為這一把年紀和閱歷的自己,不會再改變什麼了,但事實上,卻還在變,而且還發生了相當重大的變化。現在,「老辣」而「狡黠」的他,從最高院的這個最新決定中,品味出的反倒是一股「火藥」氣息。也就是說,最高院的這個最新決定,有可能使他,也有可能使那個「副市長」祝磊面臨一個更加危險複雜的局勢。他知道有人希望盡快處決這個祝磊。這樣就可以一筆抹去許多尚未得到揭露的內幕。

    拿到死刑判決後,祝磊一直聲稱絕不上訴,誠心誠意接受黨和人民對自己最嚴厲的懲罰;從此以後便再不開口說話,一直沉默了六天,一直盤腿坐在市局看守所的死刑犯囚室裡,一動不動。幾天時間,頭髮便全花白了。到第七天,他開始躁動,打顫,開始坐不住了。他常常仰頭呆望囚室上方那個小小的鐵窗。他會突然回過頭來徵詢般看著那幾個被派來監督守候他的「難友」。(犯罪分子被判死刑後,看守所方面都會派一些表現較好的輕刑犯進駐同一監室,去執行「監護」任務。除了監督,從思想上幫著做些疏導工作外,也確有從人道的角度出發,在生活上給予恰當的幫助的意思。因為被判死刑後,一直到被執行前為止,人犯都得戴著手銬和腳鐐,生活上確會感到有所不便。)深夜他會突然大汗淋漓地驚起,嘴裡嘟嘟囔囔地不知在念叨些什麼。他急劇地消瘦,不肯吃東西。有一天,他躺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不動。一直閉著眼睛,流著虛汗,喘著粗氣。把那幾個監護他的「難友」嚇得夠嗆,也擔心得夠嗆。一直到傍晚時分,仍不見有啥緩轉,他們不得不向管教報告。當管教帶著獄醫和兩名「隊長」趕來時,他卻已經坐了起來,突然間變得無比地鎮靜和平和。頭腦也變得很清醒。他說,第一,他決定要上訴了。第二,他需要一些紙和筆,要寫一份重要的材料。材料寫得很長,也寫得很快,顯然是早就「爛熟於胸」。寫完後,密封好了,他說他一定要親自當面交給省委書記本人。看守所方面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事。你要認清自己的身份。你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副市長」了。你現在要嚴格遵守監規。你可以寫任何你想寫的交代、揭發材料。但任何材料必須經看守所方面轉交。「如果誰想見誰就見誰,這還叫看守所嗎?這點道理,還用我多說?這一段時間以來,你對我們的工作,一直都配合得挺好的,表現得挺有風度,挺有水準。這一回,咋的了?」「我知道我現在是死刑犯,不能提這樣的要求……」「那不就得了?把材料給我們。你還信不過我們?」「我這材料裡涉及黨內重大機密。」「你不是已經密封了嗎?」「對不起。我必須當面交給省委書記本人。」「我說你這人啊,你不想想,你當副市長那會兒,一張嘴就能見到省委書記本人嗎?不能吧?那時候都不能,這會兒怎麼就能了呢?摔了這麼大個跟頭,怎麼還沒明白點事理兒?得了得了,快把材料交出來吧。別添亂了。」但不管看守所領導怎麼勸說,這位前「副市長」都不肯把材料讓他們轉交。看守所的人其實也沒太把這檔子事當一回事。有的領導還認為:「嗨,啥材料,啥重大機密嘛。還不是為了多活幾天,編出來的借口唄。這手法,小兒科,早先好些個死刑犯都跟我們耍過!」更多的人則是嘲笑這位「副市長」死到臨頭還「書生氣」十足,「他想見省委書記?真是做夢娶媳婦,盡在想好事。我還想見總書記哩。見得著嗎?嗤!」事情暫時就這麼擱下了。但這件事不知怎麼搞的,明裡暗裡地給透出去了。幾天後,兩個中年男人,帶著省政府辦公廳的介紹信,由檢察院的一個同志陪同,到看守所裡來提審這個「副市長」,讓他交出這份「涉及黨內重大機密」的材料。「副市長」那天卻一改往常的態度,矢口否認寫過這樣的材料。這兩個中年男人帶人上監室搜了個底兒朝天,也一無所獲,甚至還把「副市長」帶到一個空屋子裡,悄悄地對他動用了一點刑訊手段,想逼迫他說出材料所在,結果仍一無所獲。

    這份「涉及黨內重大機密」的材料就這樣突然地失蹤了,在眾多看守人員和監護人員的眼皮底下,失蹤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它去哪了?有人甚至懷疑他到底寫過這樣一份材料沒有……

    但根據同監室那幾個「輕刑犯」的「揭發」,他的確寫過一份很長很長的材料。負責這幾個監號的管教也親眼見到過那個裝著這材料的厚厚的牛皮紙信袋。那,這材料哪去了?「死刑犯」在最後被執行前,或被改判前,是不可能見到任何外人的。他的活動天地也就在監室這小小十幾平米的方寸之內。況且二十四小時都有人跟他生活在一起。即便這些監候者有打盹疏忽的時候,監室內還安得有監視攝像頭,二十四小時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可以說是眾目睽睽。眾目睽睽之下,這材料怎麼可能就此不見了?即便煙消雲散,那也總得留下一點煙跡和雲蹤啊。但是,偏偏蹤跡全無,完全徹底地蒸發了。這也讓人太匪夷所思了。

    一天多後,同室的輕刑犯在幫「副市長」擦澡時,發現他兩臂內側臨近腋窩處,出現兩個烏黑的淤血塊,好像是有人用金屬般堅硬的東西,在此處用力夾擊過。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老人還是小孩,此處的肌膚最嬌嫩,神經元也比較集中。他們悄悄地驚問他,這是誰整的,下手這麼狠?!他卻只是笑笑,搖搖頭說,沒事,沒事,是我自己一不留神磕的。

    如果材料不見了,人再被處決了,對於某些人來說,可能天下因此也就「太平」了。現在人將被推遲處決,一切遺留問題都將重新擺到相關人士面前。命運之火將重新煎熬某些人。為了保存自己,他們絕不會放過一切在這關鍵時刻蓄意要跟他們作對的人的。其中當然也會包括他,勞東林。

    他知道自己這段時間來在陶裡根所幹的一切,最終是瞞不過這些人的。他們最終是要跟他「攤牌算賬」的。到底會在什麼時候跟他攤牌、採取什麼方式攤牌,他現在當然還不清楚。但是,最高院方面的最新決定必將促使這人加快跟他攤牌的步伐。這一點,他是充分估計到了的。

    怎麼辦?

    這時刻,他需要一點時間,冷靜下來考慮一下。

    一定要冷靜。千萬要冷靜。

    ……風輕輕掠過會所後頭那片柞樹林,這使得傍晚時分的這座精英會所顯得越發的寂靜。邵長水面前的這杯黑咖啡只象徵性地喝了一兩口,而勞爺跟前的那一杯,卻已經續過兩回了。續過兩回,他倆還一句話都沒說哩。邵長水沒開口,是自從進了這大屋子以後,他立刻覺出勞爺除了疲憊,還顯得有些神不守舍,有些心煩意亂。在沒有搞清勞爺如此煩躁的原因前,他不想貿然開口,怕按錯了哪個「按鈕」,一下惹爆了這個頗有些個性的老傢伙,反而把事搞砸了。前不久,曾發生過這麼一檔子事,當時省廳辦公室的新任主任,帶手下兩個工作人員,也上陶裡根來找過勞爺。當時,那位主任是奉命來向勞爺索要一批文字資料的。「老傢伙」干幾十年刑警,有一個難得的長處:天天記日記。記「破案日記」。堅持二十多年,這些文字的價值就不得了了!無論從它的文獻價值,還是對當前刑偵工作的實際指導意義上來看,都可以說是極其珍貴的,無法替代的。正因為如此,省公安廳和省刑偵總隊的領導一直在動員說服「老人家」能把這些「日記」交出來。他們也一再向「老人家」保證,日記裡但凡涉及他個人生活隱私的,組織上一定加以妥善處理,或刪,或改,怎麼刪,怎麼改,都由他自己決定;甚至還答應付給他一筆相應的「資料費」或「教材費」做補償。需要的話,還可以從政治部宣傳處調一名「筆桿子」來幫他做文字方面的整理工作,等時機成熟,再由組織出面,上外頭找一家可靠的出版社,幫他正式出版這本「日記」。(當然不以日記的形式和名義出。至於到底以什麼名義和形式出版,到那時候再說。)按說,這麼做,於公於私,都是件雙贏的好事。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這件事情上,「老傢伙」卻一直跟領導虛與委蛇地對付著,周旋著,既不說自己真有這麼個「日記」,也不說沒有;既不說把它提供出來,也不說不提供。那天,那位辦公室主任等一行三人,長途驅車數百公里,從省裡趕到陶裡根,把老人約到江邊一家高檔飯店的高檔包間裡,冷拼熱炒,劃拉了一大桌;臨了,又專門上了一道「鮑魚拌飯」。點這道名菜時,主任真猶豫過。最好的鮑魚拌飯,一例就得五百多。一般的也得三百多,當然也有一百多的。由於這一回是廳領導親自交辦的差使,別說點一例鮑魚拌飯,就是點個三例五例,回去肯定也都能報了。總的原則是不能怠慢了這「老傢伙」,得把「日記」搞到手。這一點,這位新近提起來的辦公室主任,雖然年輕,但還是明白的。但是,這段時間以來,廳裡的辦公經費和辦案經費相當緊。同志們外出辦案,都得自己掏腰包先行墊付差旅費。醫藥費也只給報一部分。這些窘況,作為辦公室主任的他,自然是清楚的;想到這裡,他一咬牙,給「老人」點了一例五百多的,給自己和兩位隨行人員各只要了一碗價值十五六元的烏魚蛋酸辣湯。沒曾想,這一下可把老人惹翻了。他心想:朋友之間吃飯,就圖個順氣合意痛快。你這是在幹啥呢?!手頭緊,咱們都喝酸辣湯也沒啥。多年來,跟弟兄們一塊兒破案追逃,蹲坑守候,一個發麵餅一壺涼白開一坨干嚼面,嘎吱嘎吱,咕嘟咕嘟,夏天經受著比桑拿房還蒸人的悶熱,再合著那一窩窩比大拇指蓋兒小不了多些的蚊子,冬天經受著比刀子還鋒利的西北風的「凌遲」……啥樣的罪沒一起受過?不都生扛過來了!今天你讓我瞧著你們稀里嘩啦喝那啥也不是的酸辣湯,我要嚥得下這名貴的鮑魚拌飯,我勞某人不成了啥了?!!你這不是明擺著在埋汰人,不想讓我好好吃這頓飯嘛!「埋單!」老人馬上板起臉,推開剛端上來的那例用兩根鮮亮翠綠的油麥菜圍襯著的「鮑魚拌飯」,收拾起撂在桌面上的高檔手機和名牌煙盒打火機,一甩手,居然就起身照直往外走了。走過賬台跟前,「啪」地拍出一張銀行卡,還把這頓飯的賬給結了,真是一點面子也沒給那位年輕的辦公室主任留,整得他相當難堪,相當憋氣,回去還沒法跟領導交代。邵長水今天當然再不能這麼幹了。但不開口又怎麼能摸清他這顆「炮彈」裡的「裝藥情況」呢?真叫人左右為難。其實,勞爺心煩意亂是因為他正焦急地等著幾個「朋友」的回話。剛才得知最高院方面的那個決定後,他覺得這時最重要的是得保證祝磊的人身安全。有人既然能堂而皇之地進入監所去搜抄那份材料,當然也有可能派人去加害他。所以,放下電話後,勞爺立即又打了一圈電話,去探問情況。比如,有關方面對祝磊已經採取了什麼保全措施、還應該採取哪些更保全的措施。更重要的是,怎麼把他的一些設想傳遞給有權採取這些措施的那些「朋友」和「戰友」那兒去。這種「傳遞」,還得做得比較巧妙,不能傷了這些「朋友」和「戰友」的「自尊」,也不能讓他們感到太為難了。

    再說,他也完全明白邵長水這時想跟他說些什麼。他這時根本沒那個可能跟邵長水去討論什麼「公安紀律」問題。他已經為了迴避這個重大的紀律問題,脫去了他不想脫的警服,離開了這個從心底裡來說完全不願意離開的隊伍。他已經付出了如此重大的代價,現在,還要扯啥扯呢?這難道不也是「生不留青史名,死不濺千古血,生死兩由之,天地自蒼茫」麼?!

    不一會兒,放在茶几上的手機便激烈地震顫起來。勞爺趕緊抓起它,匆匆對邵長水說了聲「對不起」,就走到一旁去接電話了。兩分鐘後,他回到座位上,對邵長水說了句:「今天談不成了。咱倆改天再找個時間聊吧。」一邊收拾他那漂亮的煙嘴打火機和煙盒,一邊就要走人。

    「勞支隊長,能容我說一句話嗎?」邵長水站著沒動。他覺得,如果今天果真連一句話都沒說上,就讓他這麼走了,不僅顯得自己太窩囊,也顯得太不公平。

    勞爺拿著那些零碎玩意兒,稍稍滯頓了一下,匆忙應道:「說,你說。」

    「我絕對沒那個意思要來干涉您的行動。您是老前輩,一生坎坷,功勳卓著……」邵長水懇切地說道。

    「嗨,別扯淡。到底要跟我說啥?」勞爺很乾脆地打斷了邵長水的話頭,催促道。

    「有您那樣的經歷,又有您這樣的智慧,我當然相信,您幹啥事,都有一定的道理……」

    「……」勞爺瞇起眼,定定地看著邵長水,等待他往下說。顯然,邵長水的從容,也讓他從一時間的躁急之中平復了下來。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但是,也請恕我直言,我只想請您考慮一個問題,您把那麼些還沒脫制服的老同志都拽進這檔子事情裡。您,為他們考慮了退路問題嗎?也替咱廳裡幾位領導考慮了影響問題嗎?」

    「誰拽誰哦,小伙子……」勞爺那尖細的眉梢敏感地聳動起來,嘴邊很快地掠過一綹自嘲般的苦笑,然後很快看了下手錶說道,「沒時間跟你扯這個了。但我想,咱倆一定得好好談一次。小伙子,看來,你不僅不瞭解情況,而且還有許多糊塗觀念要澄清。你這麼看問題,是不行的。多少年來,我就是這麼糊里糊塗地走過來的。不少人還這麼糊塗著哩。可總還以為自己活得特聰明,挺自在哩。這樣吧,你把手機開著,等我來約你。我們一定得好好談一次。無論如何也得談一次。」臨走前,他又交代那位女領班,為邵長水準備一頓精緻的晚餐。屏風後頭一張紫醬紅色的硬木八仙桌,由一盞落地的宮燈幽幽地照亮著。不多會兒,菜餚都盛在一套五寸青花纏枝獻壽餐具裡,由那位女領班親自送來。全都是很清淡爽口那一類的,比如百合西芹、芙蓉魚片、清燉粟子乳鴿等等,就他自己一人在燈下寂寂地享用。給他的感覺,彷彿不是他在那兒吃東西,而是這一整幢完全蔫不出聲的大屋子,在默默地細細地嚼著他。吃罷晚飯,女領班在遞上熱毛巾把的同時,還隨意地問了一聲,要不要給他開個房間休息一下。她此問,肯定沒別的含意,但邵長水卻慌忙地謝絕了。他謝絕,除了「防患於未然」,這一刻也確實覺得自己不僅不需要什麼休息,反倒想四處去走一走。幾分鐘後,他便沿著來時的那條路,把車慢慢開出了這個近似無人居住的別墅區。

    出了別墅區,再回過頭來鑒識方位,就能很清楚地感覺出,這座「精英會所」(或稱之為「私人會所」也可)跟那個咖啡吧一樣,都坐落在那條著名的濱江大道上。不過,一個在大道的西頭,一個在大道的東頭而已。而那個咖啡吧離那條被當作國境線使用的大蒙江,直線距離只有百十來米。它身後還長著幾十棵幾十米高、水桶般粗的加拿大黑葉楊,層層簇擁在一起,頗為壯觀。大蒙江寬闊,綿長。冰封了一個冬天的它,這時正嘎嘎巴巴地開著江。對岸就是異國那廣袤而神奇的土地。(據說有史可證,對岸沿江那六十多萬平方公里,曾是我們的國土,一百多年前才被強力割據過去。也就是說,一百多年前,這條寬闊的「界河」大蒙江,原只是咱中國的一條「內陸河」。)一漫坡傾斜的河灘地裡正瀰漫著初春的泥濘,空氣中流淌著一股擋不住的清新。聳立在江邊碼頭上那些棕黑色的倉庫已經非常陳舊了。偶爾馳過的老式公交車,孤單地行走在新添置的異形路燈和霓虹廣告下,使這兒的寂靜和空曠加進了一種深邃和寒冷……前邊已經說過,陶裡根這邊境小城,二十年來,尤其是近十年,幾乎是每天每週每月都在發生讓人瞠目結舌的變化。濱江大道,街心花園,四星級的國際友誼飯店,邊貿一條街,各式各樣的交易中心,旅行社,洗浴中心洗頭房洗腳房練歌房餐廳賓館……幾十年前的舊街道,一條也找不到了。甚至連幾十年前的老房子一間都找不見了。只在土地規劃局對馬路保留了一幢老樓。樓不高,兩層而已,鑄花的鐵柵欄和黑漆的大鐵門,土洋結合,中俄風格皆備,據說是這小城歷史上惟一一個老字號酒廠老闆留下的私產。據說當年這家酒廠釀製的高度烈性酒,曾受到界河對岸那些男人們的特別青睞。界河對岸那個城市,二十年來市容可說是基本沒什麼變化。新蓋一個歌劇院,五年了,灰禿禿的水泥牆還被腳手架包圍著哩,跟一條被饞貓舐過的死魚似的,只剩個骨架,嶙嶙峋峋地聳立在寒風裡。相比之下,陶裡根真可謂是「突飛猛進」了。而這一切變化都是那位代省長顧立源在這兒擔任市委書記和市長時發生的。那個階段,他三十多歲到四十多歲,雷厲風行,排除一切阻力,用了一切手段,撤換了幾十個不聽話,或工作不得力的下屬,留下了一攤兒的確不容任何人忽視的「業績」。他就是土生土長在這條界河邊的。這兒的人,秋冬季節,習慣把外衣披在肩上。他也喜歡披著外衣。他個兒高,嗓門又大,人們常見他披一件黑呢大衣,擰著眉頭,隨便往那兒一站,特有一種氣勢,不出聲也自生三分威。他在陶裡根那會兒,上下都不稱他「市長」和「書記」,只稱他「老闆」。而在他身邊工作的那些助手,當面直呼他「老大」,背後也只加個姓,稱「顧老大」,或者稱「咱老大」。他上哪去,都是一輛英國的陸虎越野,後面再跟一二輛黑殼大奧迪。坐車,他習慣坐副駕駛座,即便坐奧迪,也喜歡坐在前邊。別人告訴他,副駕駛座坐不得,一是危險:但凡出車禍,最容易受傷的就是坐在這位置上的人。再者,這是秘書警衛的座位,跟您首長的身份不相稱。他擰起眉頭,揮揮手說,啥秘書不秘書的?你瞧不起秘書?我跟你這麼說吧,鄉長,說穿了就是區長的秘書。區長,就是縣長的秘書。縣長,就是行署專員的秘書。將來有一天,我萬一要能上省裡干個啥,你們別以為就有多麼了不得,那也是在給中央領導當秘書,當跑腿的,你以為咱們是啥呢?!傳說中,他是一個特別會辦事的人,而且還是一個特別熱心替人辦事的人。方方面面的關係都處理得不錯。事實上確也如此。所以,在他身上居然能發生這樣的「怪事」:他當區長時,一些副縣長縣委副書記或一些委辦局的主要頭頭會倒過來「求」他為他們到縣長縣委書記跟前去說合某些大事。而他當縣長的時候,地委和行署的一些領導經常派他去省裡為地區跑一些項目,跑一些額度外的資金。因為他跟一些省領導的關係的確比他們還要近。他這人還有一點好,不僅為領導辦事熱心,手下的人求他辦事,他也一樣熱心。他還特別器重那種有能力會幹事的人。當然也得有個前提,那就是你得能為他所用。當年,那位祝副市長研究生畢業,為照顧家庭困難,無奈回到陶裡根來當了個中學教員。那時候,陶裡根還只是個縣級市。那年月,別說研究生,就是大學本科生、專科生,只要能去了中等以上的城市上學,絕少還願意回縣裡來謀生的。聽說有這麼一個研究生回來了,他第二天就去看望了他。要知道他當時的身份無非也就是個機關小辦事員,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但他還是盡自己所能,為祝磊解決這困難那問題的。兩人成了最好的朋友。後來他被提起來當了縣領導,迅速把祝磊提起來,坐到了學校副校長、校長的領導崗位上;後來,也是通過他的舉薦,祝磊才得以到省財經學院工作,重返省會城市這個人生大舞台,才一步步走上了省會城市市政府領導這麼個重要崗位。

    這樣的兩個人之間,到底會產生什麼矛盾?以這位代省長的脾氣個性和閱歷,怎麼會去「陷害」一個一直被自己器重、親手提拔起來,而且無論從行政級別還是行政職務上說,一直比自己都要低許多的人?

    邵長水真是想不明白。

    邵長水把車停在離咖啡吧不遠的界河邊上,打量著這小城的夜景,看著在黝黑的江面上來回穿梭的氣墊船上發出的燈光,聽著從咖啡吧裡傳來的低微的美國鄉村音樂,一邊等著勞爺的來電,一邊在心裡這麼翻騰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手機突然響了。邵長水趕緊拿起來接聽,是勞爺打來的。好像是出了什麼事。只聽得勞爺從牙縫裡嘶嘶地出氣,短促而低粗地呻吟著,讓他馬上去見他。邵長水忙問,怎麼了,您在哪兒呢?勞爺說,你上醫院來吧。趕緊。邵長水忙問,幹嗎去醫院?您怎麼了?勞爺不耐煩地打斷他的問話說道,你就趕緊吧。我出車禍了。我在地區人民醫院急診室哩。邵長水忙問,沒什麼要緊的吧?我這就去。勞爺哼哼了兩下說道,暫時還沒死哩。以後,就難說了。你快來吧……

    邵長水忙趕到急診室,眼前的景況居然比他能想像到的要嚴重得多。出現在他眼前的勞爺,整個兒跟一個血人兒似的,已經打上吊針,輸上氧氣了。臉色青白得厲害。一條左腿肯定是撞斷了,好像在離開車禍現場時,就被去搶救的醫護人員用夾板繃帶固定住了。那潔白的繃帶也早已讓滲漏出來的鮮血染透。但,主要的傷恐怕還不在那條腿上,而是在額頭和胸部。由於胸腔內部什麼地方已然破裂,這時,勞爺每一口急促的喘息,都會從他嘴角處迸出一絲絲帶血的泡沫。即便在這時刻,他的一隻手還緊捂著他那個黑色的真皮小手包,好像怕誰奪走它似的。讓邵長水吃驚的是,到了這一刻,生性固執和要強的他還在跟那個主治大夫較著勁。主治大夫要立即把他送到手術室去做急救手術。他卻固執地、十分吃力地反覆說著:「……轉院……你給我轉院……我不在你這兒動手術……」主治大夫好像跟勞爺挺熟。(邊境小城就那麼點兒大,人與人之間,特別是有一定聲望和地位的人,很容易熟識起來。)他很嚴正地告訴勞爺:「勞經理,情況很危險。時間也有限……如果不馬上進行手術,我就不能為你保證什麼了。」但勞爺還是堅持要轉院,看到邵長水走進急診室,他立即示意主治大夫,他要跟邵長水單獨說一會兒話。

    「勞經理,您真的是不想要命了?」主治大夫說罷,額頭上滲出些冷汗珠子,但仍然無可奈何地走了出去。

    這時,勞爺已虛弱到極點。(邵長水完全想不到,一個多小時前,還是那麼自信強硬的一條漢子,僅僅間隔了這麼短的一段時間,已經連話都快說不動了。)等急診室的門在那位主治大夫身後關上以後,他閉上眼,讓自己稍稍喘息了一下,才吃力地抬起一隻手,示意邵長水挨近一些,聽他說話。等邵長水彎下腰,貼近了他的時候,他說出的一句話,著實讓邵長水吃了一大驚。他說:「救……救救我……救救我……」

    邵長水一愣。不聽大夫的處置,卻要他來救他。什麼意思?「還是聽大夫的話,趕緊去做手術吧。」他著急地勸道。

    「不能在這兒做手術……明……明白嗎?不……不能……」他想用力抓住邵長水的手,詳細解釋一下這個醫院和這幾位大夫的「背景情況」,但這時他已經完全沒有那個力氣了。但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這個懇求是那麼的急切,無奈。這一瞬間,他眼眶裡甚至迸出了淚水。很絕望,很焦慮的一種淚水,而後用力抓過邵長水的手,抓起那根帶血的繃帶,在邵長水的手心裡,歪歪扭扭地寫了兩個血字,「謀殺」。

    「是……是……是謀殺……謀殺,不……不是正……正常的車禍……明……明白嗎?」他低聲地喘息道。他含著眼淚,試圖向邵長水說明真相,但已經沒有力氣再往下說了,只能又幹幹地咂咂嘴唇,再一次喘息著合上了眼睛。本想休息一會兒,攢點力氣,再跟邵長水做一點什麼交代的,這時聽到診室門外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透過門扇上那兩塊窄長的磨砂玻璃,可以隱隱綽綽地看到,又來了好幾個人,聚集在急診室的門外,好像馬上就要闖進來似的。

    勞爺感覺到了外頭的這個陣勢,渾身止不住地戰慄起來,拼盡最後一點力氣,再度示意邵長水靠近他,用罕見的毅力,從自己那個手包裡掏出兩樣東西,塞進邵長水隨身帶著的那個手包,並示意邵長水趕快把手包的拉鏈拉起來。這時,他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再做任何動作了。那個帶血的手包,也「啪嗒」一聲,從他指縫間滑落了下來。邵長水剛要彎腰去撿,診室的門被推開了。大夫、院長和聞訊趕來的盛唐集團公司老總饒上都、市交通管理局事故處理科的幾位同志……一大群人一起湧了進來。邵長水潛意識地警覺到,自己這時不能去碰勞爺的這個手包,不能在勞爺的手包上留下一點自己的指紋。為什麼自己不能碰這個手包,為什麼不能在它上面留下自己的指紋。碰了它,留了指紋,又會怎麼樣……所有這些問題,這時他還都說不清。只是多年的刑警生活和刑偵經驗「融合」「轉化」成本能裡的某種東西,在提醒他,警告他:「別碰它,別在它身上留下你的任何痕跡。」他服從了這種發自本能的警告,一個激靈,一哆嗦,立即縮回了已經快要觸碰到那手包的手,直起腰,向闖進門來的那一幫子人轉過了身去。

    已經毫無自主力的勞爺很快被推進了手術室。那個帶血的手包也被那一幫人中的一位撿拾起來,帶走了。勞爺被推離這個診室時,臉色灰白,神情卻顯得非常平靜,似乎像是昏迷過去了,眼睛再也沒睜開過。但邵長水卻感覺到,勞爺此刻是清醒著的。他的眼皮在輕微地戰慄,他左手的兩個手指也在不住地抖動著。可以看得出,他是想努力睜開眼,張開嘴,想最後再跟邵長水說一點什麼的。只是,他沒有力氣再睜開眼了,沒有力氣再說任何話了。

    一個多小時後,已經摘去手術手套和口罩的主刀大夫,很平靜地走出手術室,對等候在門外的那些人說,很抱歉,因為傷勢太重,送來得又太晚,勞經理沒能搶救過來。「真沒想到,他的生命力和生存慾望還那麼強,血壓、心跳和腦電波完全消失後,他的呼吸還一直堅持了好幾分鐘。真是奇跡,完全是個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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