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冰卷)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清
    周欣和蔡東萍的照片於當天下午被攤開在房屋權屬登記大廳的櫃檯上,還是那個嬸嬸級的工作人員,還是戴上老花鏡仔細辨認,幾個年輕些的工作人員也還是圍著櫃檯探頭爭睹,還是那根骨節明顯的手指在照片上劃來劃去…金葵的眼瞪也隨了那根手指左右搖擺,猜不出手指會突然停在誰處一一是高純血緣上的姐姐,還是他法律上的妻子。

    在照開上划動的手指終於停下來了,停下來的同時卻又收了回去,老花鏡片後面的目光還是茫然元主,手指沒了動作,腦袋卻搖個不停。

    "看不出來,時間太久了,記不得了。"

    "您再看看,再回憶-二下,麻煩您了!"金葵的懇求並不能把眼鏡後面的目光重新拉回檯面,這位營業員為了冒改房產的那個女人,已經不知多少次辨認照片接受問詢,也許早就眼花繚亂,早就記憶混沌。

    這天晚上,金葵懷揣著這幾張照片乘火車南下。車上已經沒有座位,她從夜晚的北京,一直站到清晨的雲朗。太陽即將升起的時刻,她站在雲朗火車站的廣場上,才發覺自己的腳上像墜了鉛塊,因倦勢不可擋。她想立刻就地坐下,她想坐在家鄉的土地上放聲大哭!

    但,她僅僅在原地站了片刻,就把湧上喉嚨的哽咽用力吞囚,象徵性的朝她家的方向望了一眼,算是向父母問的早安。然後,就在站前的公交總站直接搭上汽車,在太陽尚未升高之前,趕到了百多公里之外的銅源,又從銅源轉車進山。牛飲山的李塘村是後溪醫院莫風雲醫生的婆家,莫風雲是那位房產登記的營業員之外與那個冒名頂替的女人有過接觸的唯一證人。

    與上次一樣,在李塘站下了車子,還有漫長的山路等待攀行。午後她才看到了那個袖珍的小村,看到了莫風雲婆家的那座小院。此時小院大門緊鎖,反覆打門無人應聲。金葵的第一反應是莫風雲為避這場是非已經舉家轉移,不知搬到哪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了。她慌得滿頭大汗,幾乎心灰意冷,沿著村路心懷僥倖地囚下去找,連問兩人,都說那家媳婦要生了,讓家裡人送到山下醫院去了,上午剛剛走的,才讓金葵頓感絕處逢生。

    她問了醫院的方向,不顧腳板起泡,返身又往山下趕去。上山時一路未歇,下山反倒走走停停,她連續數次腿肚抽筋,腳上的水泡也大約磨破,每走一步都疼得鑽心。這才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難,此話原來不虛傳。直到黃昏她才找到距李塘最近的那家正規醫院,進去找到產科病房,才知莫風雲半小時前產下一嬰,但本人產後出血不止,正在搶救,生命垂危。

    在急救室的門外,金葵看到了莫風雲的那位性子火爆的婆婆,在幾位親友老鄉的安撫下還在哭天抹淚。金葵的出現讓她止住抽泣,上下打量似曾相識,疑惑半天忽然想了起來,一腔悲怨正好找到發洩之處。她跳起來大喊著撲向金葵,那聲音瞬時來得驚天動地!

    "又是你!你要害死她嗎!你還鬧到這裡來啦!你欺負我們山裡人老實啊!我們老實我們也欺負不得!我跟你拚命!我跟你拚命。"

    老婆婆連哭帶叫,發聲吐字混混沌沌,又是山裡的土腔土調,金葵聽得似懂非懂。只看她老牛護農般怒目圓睜,雙手握拳,上身前傾,儘管有親友老鄉七八隻手阻攔拉勸,也還是勢不可擋地揪住了金葵。金葵連日奔波體力耗盡,被婆婆頂在牆上,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她用手和胳膊護住自己的胸部頭部,盡量躲開正面進攻,撕扭僵持之際醫生護士過來干預:你們幹什麼,這裡是急救室請保持安靜,要打架到外面打去!老婆婆的力氣也正好用盡,以喘代哭地被親友拉下,金葵得以從牆角脫身。看上去她並未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攻擊中受傷,她鎮定地理理頭髮,重整衣衫,在婆婆親友們怨怒防範和鄙夷的目光下,平靜面對,不加理會,大有賴著不走的架勢。

    親友中有見過世面的上前轟她:快走吧,快走吧,人家生孩子你來搗亂是要遭報應的……口齒伶俐的也在一旁幫腔:人家莫醫生都快不行了,在搶救呢,你沒看見嗎?你看人家家裡老人心裡多麼難受你就趕快走吧走吧……金葵轉身退向走廊的拐角,眾人以為她要走了但她沒走,只是與那些親友們拉開距離,隔了半條走廊靠牆休息,目光也不挑釁,盡量不去對視。那些親友們也就拿她元可奈何,只當這女子不可理喻。他們更多的關注還是投向急救室的大門之內,為婆婆家誕下一男的媳婦畢竟生命垂危,不知此刻是凶是吉。從情形上看,莫鳳雲的丈夫顯然不在本地,守在醫院的親友也都來自婆家一方。這種情況下媳婦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做婆婆的對自己的兒子,對媳婦的娘家,的確身負干係,不好言語。

    偏偏然又等了半個時辰,急救室的大門突然打開,從裡面快步出來兩個護士,匆匆忙忙地不知跑去了哪裡。她們的神態步伐讓門外的婆婆和親友們面色驚恐,想、跟上去問聲安危又抓不住腳步匆匆。少頃,又有一位不知是醫生還是護士的人物走了出來,面容鎮定,語速卻急:"你們是莫鳳雲的親屬嗎?莫風雲現在需要緊急輸血,你們有B型血的嗎?你們誰可以為她輸血嗎?"

    老婆婆先跳起來:"我可以為她輸,把我的血給她!"醫生問:"你是B型血嗎?"

    老婆婆說不清楚:"不知道什麼型……"醫生快速轉向其他人:"還有B型血的沒有?誰是B型?"元人答話,只有一人怯怯答道:"我A型。"

    醫生只好動員:"病人現在急需輸血,我們這裡沒有血庫,你們現在誰願意跟我去測一下血型,再不輸可能就來不及了。測好後還要對血液進行基本的檢驗,你們到底有誰以前驗過血,有誰還記得自己的血型嗎,有B型的嗎?"

    大家面面相覷,老婆婆最為著急:"快驗我的,快驗我的,醫生,看看我是什麼血型!"

    醫生說:"您有六十多了吧?女性超過五十五歲原則上就不能獻血啦,抽少了不夠用,抽多了對您的身體也有傷害。"

    老婆婆又哭起來:"醫生你救救她吧,救救她吧,要不我兒子回來我沒法說呀,要不我剛下生的小孫子就沒娘養啦!我求求你了醫生,你是大菩薩轉世我給你磕頭啦…,老婆婆當真跪下去磕頭了,醫生慌得往起直拉,還有幾個李塘來的老鄉也都跟著跪下,場面越發亂了起來。醫生解釋不清,脫身不得,手足無措之際,金葵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人後,聲調平靜地說了一聲:"我是B型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身後揚去,站著的和跪著的,都把驚愕的目光投向金葵。金葵則目不旁顧地重複一句:"我沒有任何病,我是B型的!"醫生動作迅速:"好!你跟我來!"然後率先走回急救室去。金葵隨即向前,從這些"親友"中間從容穿過,在眾目睽睽之下跟進急救室去,直到她的背影被急救室的大門緊緊關住,跪在地上的老婆婆還茫茫然沒有醒過神來。

    六百cc的鮮血很快補入莫風雲的身體,金葵當晚吃了醫院為她安排的營養飯食,並且在一間空著的病房裡睡到次日早晨,才緩解了旅途輾轉和大量抽血帶來的眩暈。早飯後她被告知莫鳳雲已脫離危險母子平安,隨後她在莫風雲的病房外面,接受了那位老婆婆感激涕零的拜謝。

    "姑娘,你就使力氣罵我,使力氣打我吧!我年老眼花不識大好人啊,我差點把我家媳婦孫子的救命恩人打跑啦。姑娘你就是大菩薩下凡呀,你是城裡人有文化,別和我們生氣啊……

    醫生把金葵帶到莫鳳雲床前,剛剛生下的嬰兒就躺在母親的身邊。儘管金葵的鮮血已經讓這位母親起死回生,但此刻她的臉上仍然毫無血色。她用疲乏的微笑向金葵表達著感激,用細微的聲音說著謝謝。金葵還以微笑,神態大方地誇獎著孩子:聽醫生說他有八斤,他長得真好玩啊!莫鳳雲無比幸福地笑著,她說:你還在找那個叫懺麼葵的人嗎,你找到了嗎?金葵拿出了照片,她先給她看了周欣,莫風雲看得極其認真,每一張都凝視良久,所以金葵相信,她的搖頭足以將周欣排除在外。她又把蔡東萍的照片遞上,莫風雲的頭居然搖得更快,搖得金葵心緒空空。不料那頭搖了幾下忽又定住,凝視的雙膛忽然不動,莫風雲細瘦的手指抖抖地指向蔡東萍的第三張照片,金葵連忙湊近去看,照片中的蔡東萍目光怔忡,整個臉盤被汽車的大燈映如白紙。但莫鳳雲的指尖所向,卻是白臉後面那片陰影。那片陰影接近於照片的邊緣,另一張人臉在邊緣處影影綽綽,那張臉的輪廓已被夜色銷蝕,眉目五官卻尚能看清,莫風雲所指的正是此人此面,金葵視之也似曾相識。

    "是她,是她來的,她就是你要找的……那個葵!"莫風雲的氣力不足,字音卻吐得格外清楚,尤其那一個葵花的"葵"字,被她說得明確而鄭重。

    陰影中的人臉快速鉤沉了記憶的儲存,一串畫面在金葵眼前驀然閃現:一年前她剛剛進入觀湖俱樂部實習的某日,一個強悍女子闖入練功廳尿潑周欣。雖然事發剎那,但那女子行事果斷,動作乾脆,表情冷靜殘忍,使人印象至深。那張面孔曾在金葵當年的視線中瞬間劃過,與照片陰影中的那副眉目應為一人!

    隱在陰影中的那個女人永遠一副表情,連與她接觸最多的李師傅也會感到心悚。此時李師傅站在街邊,頭上太陽有些耀眼,一輛黑色轎車準時開到,開車的正是孫姐其人。在這輛車上他們程序簡潔地交接了一隻提袋,除此之外別無多言。李師傅沒有清點提袋裡的錢款,從提袋的重量上他已大致估出了數額。他拎著提袋下車時也沒說謝字,他知道孫姐並不需要這個字眼。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心誠則靈,蒼天有眼一一但願人人經此靈驗!真相在莫風雲的指尖下終於大白,金葵臨家門而不人,當天即從銅源乘火車直返北京。車至北京天色雖晚,金葵還是直接去了方圓的住處。她對陷害她的蔡東萍充滿切齒之恨,對周欣是否同謀也疑之至深,但仇恨和猜疑在洗脫污點的興奮中都已退至其次,她最迫切的心願就是盡快見到高純!最好就在今晚,她要當面向高純說明一切,讓高純明白,他心中的金葵從來沒變!

    蔡東萍低下的智商方圓是略知一二的,所以他對蔡東萍能設計出如此精緻的計謀大為吃驚。這個欲奪先予之計險將金葵排除於三號院的爭奪之外,讓人不能不懷疑整個計謀的策劃與實施都是出自蔡東萍那位助理之手。那個女人據說來自四川一處窮鄉僻壤,其心性的冷酷堅忍不讓鬚眉,是為了生存百無禁忌,什麼都能豁得出去的那類人物。這場處心積慮的陰謀畢竟太卑鄙了,所以方圓堅信周欣肯定不會參與其中。周欣對金葵心有怨恨實屬必然,但這樣不留餘地的陷害於人,與她為人處事的一貫品行差之甚遠。當初她為了拯救高純可以犧牲終身,足見其本性足夠仁慈善良。但即便為周欣公正執言,方圓也並不主張金葵立即去找周欣揭露真相,對周欣知曉真相之後能否同意金葵與高純相見,方圓的判斷也同樣不很樂觀。周欣畢竟是高純的結髮之妻,再善良也懂得妒忌和自衛防範,這是一切女人本能的天性,何況她與金葵的積怨,已非一日之寒。

    方圓認為金葵首先應當做的,是以從莫風雲處得到的重要線索為據,向警方正式報案。當天晚上他和金葵一起去了公安分局,他們連夜向公安提交線索的目的非常明確,那就是要推動警方對蔡東萍和孫姐刑事立案。

    他們的努力果然產生了效果,第二天警方就派人前往房屋權屬登記中心進行核實,那位老眼昏花對誰都記不清的工作人員這回終於開了金口,也確認孫姐即為來辦三號院轉戶手續的那個"金葵"。看來她的記憶與眼力不僅毫無毛病,而且抗干擾能力也好生了得,在前幾次辨識過程中公安和金葵都未提供孫姐的照片,就始終沒有通過她那骨節粗大的"食指關"。

    核查之後,公安方面是否立案,是否展開偵查調查,金葵不得而知。她最關心的並不是何時將陷害者繩之以法,而是何時可以見到高純辨明是非,何時可以讓他知道,他把自己曾誓言相守的愛人推到被告席上,讓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她想在他面前流淚,想昕他說我錯了,我再也不這樣了,我們和好吧,還和過去一樣!她甚至想像自己已經聽到了這些言語。

    於是她心裡充滿了幸福和安慰,她情不自禁地把這些孩子氣的想像向方圓反覆傾述,她曾為此歷盡艱辛。但當她終於有資格聽到這些動人話語的時候,方圓的呼應卻並不熱烈。方圓的沉默當然是一種提醒,提醒金葵不要忘了,在她與高純之間,還橫著一個周欣!

    但是,方圓答應為金葵去找周欣,說服周欣同意她和高純相見。在金葵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方圓給周欣打了一天電話,周欣始終不予接聽。方圓如上次一樣又托劉律師與周欣聯繫,律師在香港公務剛完正待返京,就在香港機場給周欣打了電話,周欣也同樣沒有接聽。

    方圓最後的一招,是不知繞了幾個彎子,托到了分局辦案的一位民警。從那位叫嚴隊長的民警嘴裡,他們知道了高純從光明醫院蒸發之後,原來是被轉移到了西山醫院。嚴隊長正巧也要去西山醫院找周欣核實一些情況,昕方圓說高純的一位老同學想去看他,便答應帶他們一同前往。方圓私下對金葵囑咐:"知道高純在哪個醫院就好辦了。到了那兒你先別急著硬闖,我先出面和周欣談談,就算周欣不願意讓你見,她總不會連我要見見高純也不讓吧。只要我能見到高純,我就可以把你查到的情況眼他說,就算周欣在場聽著我也可以說。而且公安過去一找周欣,周欣自然也就知道真相了。只要高純明白他錯怪你了,誤會你了,以後你們怎麼辦,那就再說了。"

    當天下午他們就坐了分局的車子去了西山。當事件的迷霧撥開之後,金葵心裡的負擔也隨之解除,整個人按說都應輕鬆起來。可不知為什麼一路上金葵始終緊張,就像上了海拔幾千米的高原,心跳得非得大口喘氣不可。她知道這其實只是興奮所致,她的心態實際上已變得平和,她甚至想到只要高純徹底去除了對她的誤解,她以後也會盡量不給周欣製造麻煩。她明白,也承認,不管她有多大的委屈,有多麼倒霉,周欣都是高純的妻子,這一點已經無可否認,沒法更改。她必須面對現實!只要高紳的身體能夠慢慢好轉,只要他還記得他們曾經相愛,只要他在心裡還悄悄地為她留下一小塊空間,那她就只能認命了D正如方圓說的,以後她和高純該怎麼辦,以後她自己該怎麼生活,那就再說了。她沒有能力逆轉歷史,也沒有能力預訂未來。她對高純的愛不會變的,但愛的形式和途徑,只能改變。

    跟隨警察同行,進了醫院後的路線與程序都不常規。他們去了先找醫院的保衛科,再由保衛科的幹部帶著,直接進入住院病區。到了住院區保衛幹部先找當值醫生,請醫生安排個房間再把高純的家屬周欣請來,"人家公安方面有些情況要找她核對一下。"保衛幹部交待之後,公安的嚴隊長又對醫生補充了一句:"時間不會太長。"

    當班的醫生站著沒動,答覆回得快而直接:"周欣不在,她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

    警察有些失望,金葵和方圓反而暗喜,慶幸今夭來的湊巧,至少呆會兒去見高純,省了周欣這道難關。

    "她不是一直在這兒陪護她愛人嗎?"嚴隊長問:"怎麼走了,什麼時候回來?"

    "她愛人今天凌晨去世了,"醫生說:"今天午飯之前她就走了。"

    "她愛人去世啦?"

    警察稍覺意外,馬上臨喪即哀,臉上掛出應有的嚴肅,然後用無奈的神情轉頭看了一眼金葵,想說旬什麼還沒說出口來,就看到金葵臉上的血色剎那退去,兩腿如抽骨般瞬間癱軟,上身隨即向後仰去,幾乎聽不見聲息地倒了下來。警察和方圓一齊去扶,醫生也被這突發的場面嚇了一跳,除了方圓喊了一聲"金葵!"之外,這女孩為何忽然昏厥,現場沒人明白。

    其實周欣是在金葵到來之前剛剛離開醫院的,整個上午她一直守在高純身邊,看醫生做著化驗和記錄,看工作人員把遺體送進太平間去,又聽了醫生對高純的死因所作的病理解釋,又為高純的死亡辦理了相應的手續,結清了應付醫院的一應錢款,才和余阿姨一起收拾了高純所用的各種用品,離開醫院。這天下午她也結清了余阿姨的薪酬,對余阿姨多日來盡心照顧高純表示了感激,並讓她在三號院繼續居住,直到找到新的工作那天。

    傍晚周欣去了獨木畫坊,之前她接了谷子的一個電話,谷子告訴她在上海展出的那幅《汽車司機》已結束展覽運回來了。上海外灘畫廊曾經來電問過這畫要出售的話什麼價格,說有買家來談。谷子告訴周欣他已經回復這畫是作者自己的收藏,不打算賣的。周欣說噢。

    傍晚,太陽還有餘光,周欣在安靜的獨術畫坊裡,看著谷子打開了畫的包裝。她走近這幅油畫,畫中的汽車司機依然動人。她的眼睛有些濕潤,谷子在身後抉住她的雙肩,他感覺周欣的雙肩在微地抖動,送出一聲細弱的哽咽:"但願他的來世,還能跳舞,還這麼英俊!"太陽的餘光緊緊收縮,金葵也離開了西山醫院。方圓把她帶回了自己的住處,整整一夜,金葵沒睡。她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天空。天空繁星閃爍,如墨玉一般純粹。方圓沒去驚擾金葵,他或許理解,人在此時,需要獨處;人在此時,只有廣袤的天空和遙遠的星斗才能與之交流,容她寄情其間。美麗的星空確實足以給人幻想,讓金葵總也不信,高純已經走了,她總覺得高純一定還在某個地方,遙望同一輪明月,和她一樣多愁善感。

    高純真的走了。

    醫生說,高純走前,昏迷了三天,昨夜十點忽然清醒,還與妻子執手相談。在場的護士沒有聽到他們談了什麼,但看見這對年輕的夫婦灑淚作別。三個小時之後高純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他的妻子始終守在床邊。護士們都知道他們新婚不久,都知道他們沒有父母,沒有子嗣,死去的和留下的,都很孤單。

    而高純的身後之事卻熱鬧非凡,後事的核心和焦點,還是仁裡胡同三號院。在高純去世後的第二天蔡東萍和她的律師都趕到三號院來。他們也約來了高純的律師,與三號院目前的暫住人周欣一起,進行了財產交割的正式談判。

    按蔡東萍律師的說法,這事其實也沒什麼可談的了,蔡家的先人已有決定,這座宅院要留在蔡姓手中,對此周欣當初也不持異議,完全贊同。歷史和現實的一應文件一一擺上檯面,估計雙方都不再需要回顧一番……蔡東萍這回出乎尋常地心平氣和,話語元多,面相溫婉,一切安排皆由律師提出,一切主張均由律師代言。

    她的律師同樣躊躇滿志,表示剩下的問題其實只需商定一個具體時間,對三號院的交割都是技術性的事項,將由律師及工作人員代為操作,在座雙方可免躬親。技術性的事項有程序及相關條法約束,處理起來比較簡單,這和三號院原來面臨的情形大不一樣,原來高純曾立囑將這院子送給一個金姓女孩,這對雙方執行蔡百科先生的遺言和兩位小姐的協議,確實帶來一些麻煩。但好在姓金的女孩耐不住性子,欲速不達,導致高純廢除遺囑並且憤而起訴,才讓她的貪心最終落空,搞得大家虛驚一場。這件事也正好說明性格決定命運,太貪的人,想改也難。

    蔡東萍的律師離開了事務性的論述,講開了性格與命運,以及貪心的悖論,其心態之輕鬆,足見對三號院的唾手可得,早已成竹在胸。蔡東萍的注意力游離得更遠,目光已開始在屋子的各處來回巡峻,時而向身後隨護的孫姐問一兩旬:哎,原來放在那邊的一對紫檀官帽椅上哪兒去了?就是一直放在桌邊的那對……孫姐俯耳幾旬,不知所云。蔡東萍又問自己的律師:當初交這院子時所有傢俱物品都拉了清單的,清單你有嗎?沒有可以找百科公司辦公室去耍,我們都留了!我原來還真不知道我爸的這些傢俱那麼稀罕,黃花梨這幾年漲價漲得和黃金一般……律師應道:清單都有,當然也允許有少量正常合理的使用損耗…,

    主僕之間,委託人與受托人之間,話題開始跳躍超前,已經談及屋裡擺設的具體物件,哪件挪了位置,現在該值多少價錢……他們沒有注意到高純的律師打開了隨身帶來的皮箱,取出了一個文件,不聲不響,一式兩份,分別置於蔡週二人的面前,蔡東萍疑惑地翻開來看,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

    高純的律師從皮箱中又取出一份文件,從表面看應是這份文件的原始正本。他手持正本開始發言,屋子裡剎那之間靜如真空一般。

    "這是高純上次在廢除他的遺囑時立下的一份新的遺囑,我把這份新的遺囑及這份遺囑的公證文件製成兩套副本,今天請你們雙方過目。今後這份遺囑的正本,將交給高純先生的妻子周女士保存。和上一份遺囑相對比,這份遺囑對立囑人的遺產,做了新的安排,主要內容包括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是對遺產中現金的處分,立囑人決定將他擁有的八百萬人民幣現金,交由他的妻子周欣女士獨自繼承;第二個方面,是對房產及一切附屬財產的處分,立囑人決定委託他的妻子周欣女士將仁裡胡同三號院及院內一切附屬物拍賣,並將拍賣所得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捐給立囑人的母校雲朗藝術學校,用於修建學校的教學樓和排練廳。其餘部分捐給有資質的舞蹈促進及教育機構,用於推動中國舞蹈事業的發展及培訓獎勵優秀的舞蹈人才。以上兩個方面,就是這份新立遺囑的主要內容。根據立囑人的意願,這份遺囑在立囑人去世後,也就是今天,向所有相關人員公佈。"

    從高純的律師發言開始,蔡東萍的律師就昕得非常用力,以致整個面部都變成了一個凝固不動的泥胎。而他的委託人蔡東萍則恰恰相反,當劉律師的口中出現三號院的字眼後,就開始用力地搖起了腦袋,一直搖到她把憤怒的抗議吼叫出來:"無效!無效!這份遺囑根本無效!行了你別說了,我不承認他這份遺囑,我只承認我父親的遺囑!我告訴你,我父親的遺囑可是在前邊的,法律可是講先來後到的!你騙不了我,誰不承認我父親的遺囑,我跟他打官司打到底我告訴你…"

    劉律師並不理會蔡東萍的叫囂干擾,堅定地將自己的發言進行到底。他高調而又鎮靜的敘述和蔡東萍絕望混亂的自語互相壓迫,互相淹沒,交響在一起,攪成一片。周欣平靜地看著這個場面,看著她對面的那位呆若木雞的律師,還有那位嘴角緊繃的孫姐……在這間房子裡,彷彿只有她的表情沒有進入這個曠日已久的沙場,彷彿只有她站在了這場慘烈廝殺的局外。蔡東萍聲淚俱下,她的激辯忽然被哽咽窒息,喘得一下說不動了,精神瞬間崩潰的過程非常經典。只剩下劉律師一人依然用平穩而又不失高亢強勢的聲調,將他的論述繼續說完!

    "蔡百科先生的臨終遺言並未剝奪,也無權剝奪我當事人依法自主處置財產的權利,我當事人也沒有違反各方以前簽署的任何協議。他把這處房產捐給公益機構,合乎情理,有益社會。這份遺囑的合法有效,無可爭議!"

    從法律上講,儘管金葵沒有權利,但她仍然向方圓道出了自己最後的要求,那就是能夠與高純的遺體做個告別。雖然高純是帶著對她的怨恨走的,但她還是猜想他走的時候一定懷念了他們曾有的愛情。那畢竟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個段落,在告別人生時怎能不回首反顧?如果他們共同經歷的那場熱戀真的出現在他彌留時的夢裡,那他對她究竟是留戀不已還是惱恨萬般?不可改變的是高純在他最後這段生活裡,不可擺脫地被周欣、蔡東萍、李師傅這些人團團圍住,他與她無法見面,沒有溝通,他只能聽信他們的誹謗和誨言。他對她的信任就在那些日復一日的誹謗誨言中漸漸瓦解,他漸漸相信她背叛了愛情,背棄了諾言,屈服於利益,投向了金錢。如果他對她不是徹底絕望的話,怎能用一紙措辭激烈的訴狀把她告上法庭?高純最終與她對薄公堂幾乎是一個無可否認的鐵證,證明高純已經決心與她情斷義絕!

    所以,她要去看他。他的身體還在,靈魂尚附,她必須見他一面,向他表白愛情,求得心靈對話,以免自己獨自背負這份委屈,永生不得超度!

    對金葵的心情,方圓非常同情。他見證了他們相愛的始末,也目睹了愛情的分崩離析,他曾經為之扼腕,為之惋惜,為之唏噓。所以在金葵求助的此時,他冒著被新東家再炒就魚的風險,毅然向公司告假,主動以溝通之事自任,為金葵遺體告別的願望多方聯繫。這次他沒有先找周欣,周欣畢竟是亡夫的遺孀,畢竟也會悲傷,悲傷之時情緒能否平和,會不會因他在舉喪之時不識時務地為金葵遊說而心生怨怒,都未可知。所以他還是先找了律師。他給劉律師打了電話,打了幾次都是轉到小秘書檯的,方圓在小秘書檯留了自己的電話姓名,之後也始終未見回音。他又給以前辦過三號院遺產案的周法官打過電話,周法官在電話中對方因是誰都記不清了,不耐煩地說這個事法院管不了,你聯繫不上他們家人也不能找法院幫你聯繫呀,就這樣吧!然後就把電話掛了。金葵也知道方圓是病急亂投醫了,法官日理萬機,怎麼會管這種閒事?煩躁中她拿出自己的電話直接撥了周欣的手機,手機通了,但和以前一樣.至斷無人接聽。

    方圓問她:"你給誰打?"

    她說:"周欣。"

    方圓有點意外,怔住沒有吭氣,金葵幾乎哭出聲來:"這事你躲不開她的,怎麼可能!"方圓想了一下,說:"那還是我來打吧。"他換用了自己的手機,再次撥了周欣的號碼,那號碼仍然很容易地撥通,但仍然無人接聽。

    金葵說:"她能認出是你的號碼。"

    於是,他們去了街上,用街頭的公用電話,再次撥打周欣的手機。手機還是通的,還是響到掉線,也不知電話的主人是聽到了就是不接,還是根本沒把手機帶在身邊。

    整整一天,他們在街頭,在餐館,在小雜貨店裡,換用不同的電話,不停地撥打周欣的手機。撥到最後,周欣的手機不知是沒電了還是被關掉了,變成了關機的狀態。他們苦思冥想,找不到其他途徑能與周欣聯繫。方圓甚至想到去找李師傅或是他的女兒君君,估計他們一旦得知高純去世,會與周欣有所聯繫。但金葵不幹,她認定李師傅已被蔡東萍收為幫兇,而且周欣和李師傅早已反目成仇,通過他已不可能找到周欣,找到了也是火上澆油!

    其實,李師傅並不知道他的徒弟高純已經離開人世,也不知道蔡東萍最終沒有拿到那座夢寐以求的院子,但他從孫姐手上拿到的那三十萬現金卻一夜散盡,花得精光光不剩分文。那幾日他的全部精力,都投給了女兒君君,在石泳的啟蒙下,他第一次知道世上元奇不有,居然還有"投票公司"、"粉絲公司"……投票公司按石泳的要求在哈爾濱、瀋陽、石家莊、濟南和鄭州等五個城市,包下了北方賽區決賽那天的若干網吧。粉絲公司為君君製作了大頭貼海報和各種可以吶喊助威的小旗標語,還預訂了決賽那天負責現場"尖叫"的粉絲團隊。石泳還和幾所不知道什麼職業的培訓學校談好了價錢,讓他們組織學生用手機群發器瘋狂投票。按比賽規定,一隻手機可以投五十張票,你投五十別人也可以投五十,對所有選手既公平合理,也大大支持了電信運營商的收益,這些商家一向是這類賽事重要的資本後援,比賽的規則怎能不照顧人家的利益。石泳從李師傅手中拿走的最後一筆錢,是要在大賽組委會和評委會內部打點用的,以求君君在民主推舉和專家評選這兩個環節,都有同等鋪墊。當然,這錢交給石泳,石泳是否真去打點,李師傅是無從證實的,但時間緊迫,他也只能信其廉,不能疑其貪了。不管怎麼說石泳和君君還處著朋友呢,以石泳的長相能找到君君這種還算有點模樣的女大學生做女友,並為之保持起碼的廉潔白律,應該也在情理之間。

    確實,君君不打扮的時候只能算個醜小鴨,可稍加包裝之後,即使上升不到白天鵝的層次,姿色還是有的。雖然不比金葵那麼艦麗,但君君的形象可以走清純路線,與她參選的美麗天使所要求的形象,其實倒很合拍。

    這筆參賽經費中唯一經李師傅花出去的錢,就是為女兒訂製決戰的"戰袍"。那是石泳介紹的一家專做演出服飾的公司為君君挑選的一款白色的套裙,樣式聖潔而又純真。君君不懂審美,開始還嫌太素,幸而李師傅支持了石泳的主張,對女兒斥道:"人家選的是天使,耍的就是純潔善良的樣子,你穿那麼花不是找死!"

    整個城市的燈火都漸漸熄滅了,方圓和金葵還是沒能與周欣取得聯繫。如果周欣是在有意迴避他們,那他們用了那麼多周欣並不熟悉的號碼周欣也沒有接聽,說明她幾乎是在迴避所有的人。

    第二天早上,他們經過短短商議,決定去三號院直接闖門。他們匆匆出發,到達仁裡胡同時清晨的薄霧剛散。往常周欣不會這麼早出門,但方圓上前按鈴,鈴聲幽遠;以掌擊門,門聲空洞,無論門聲鈴聲,一概不聞響應。方圓以耳貼門,也聽不見院內絲毫動靜,他回頭看看金葵,金葵木然無聲。

    他們隨即驅車趕到獨術畫坊,畫坊倒是大門洞開,但門內人跡荒涼,寥寥數數。兩個不知是畫家還是工人的男子,正在敲打一個木箱,不知是要將那術箱釘牢還是拆散。方圓問道:"請問周欣在嗎?周欣今天來了嗎?"男子回答:"沒在,她今天沒來。"方圓又問:"請問您知道她今天還來嗎?"男子回答:"她愛人去世了,這些天一直沒來。"

    午飯之後,美麗天使的比賽選手就已到場,這是北方賽區的決戰,今晚將在進入前十的選手中決出冠軍,冠軍將拿到總決賽的人場券,代表整個賽區進軍南海!這將是生死立決的一戰。幾乎人人都能察覺到後台化妝室緊張忙碌的氛圍裡,暗浮著一股肅殺的氛圍,每個選手都用輕鬆的笑容掩飾內心的不安,任憑化妝師用鮮艷的唇膏將她們因緊張而失血的嘴唇塗染….

    狂風吹落夕陽,沙塵助長暮色,舞台上的燈光與街上的路燈幾乎同時亮起,舞台技術人員要對照明設施進行最後的調試,李師傅也在這個時辰背著妻子走出家門,站在街頭的大風裡,攔截到一輛出租汽車,駛向今夜萬眾矚目的狂歡之地。

    黃昏的風沙中方圓和金葵也駛向他們的最後一站。也許他們第一站就該直達這裡,完全不必艱難地去闖周欣這一關。金葵此時的形狀已如行屍走肉,眼中無淚,口中無言。一切去向,一切主意,皆由方圓做主。於是方圓說咱們索性就去西山醫院闖一下試試吧,高純現在應該還在那裡。

    台下掌聲雷動,裁判長宣佈決賽規則,到場的公證員被隆重介紹,評委席上的面孔也是星光四射。君君的父母被工作人員悄悄引進賽場,不事聲張地在觀眾席前排一角悄悄入坐。

    比賽正式開始,選手們按抽籤結果依序出場,個個賣力表現,討好評委取悅觀眾並行不悖。秀場的台下永遠需要"粉絲"們的高聲尖叫,尖叫的分貝已成為這個時代衡量價值高低的重要標準。

    換場的間隙主持人的調侃也極盡風趣之能事,唯有候場的選手心神不安,雖然君君強作鎮定故作輕鬆,其實內心的緊張元以言傳。台下的陰影處,李師傅在幫妻子吃藥,妻子臉上的表情更加慌亂,李師傅只好一再低聲相勸:勝負有命,人不勝天。帶你過來看個節目你咋這麼上不了檯面?其實包括李師傅自己在內,一生中也從未經歷過如此轟轟烈烈的宏大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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