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下卷 第11節
    聖哥達

    在走出魔鬼橋和烏爾內羅茲長廊以後,我們到了一個像競技場的石座位一樣的梯形牆圍著的牧場。勒斯河在青翠的草木中間靜靜地流淌著,它的對比很明顯,如同革命之前和之後的社會一樣顯得很平靜。人民和帝國沉睡在離他們只有兩步遠就要掉進的懸崖旁。

    在奧斯皮塔爾村,第二個斜坡從這裡開始,它一直到滿是花崗岩的聖哥達的頂峰。那些滾動、笨重、破碎了的花崗岩,雪花環裝飾了它的頂峰,像不變的波濤和大塊石頭上的泡沫;人們讓路上的水流進了這石頭的海洋裡。

    布瓦洛1用詩讚道:

    1布瓦洛Boileau(一六三六—一七一一),法國作家,詩人。

    在阿杜爾山下,蘆葦叢中,

    萊茵河,平靜而驕傲地送走它的水流;

    它一隻手靠在傾斜的蒴壺2上,

    2蘚類的蒴壺。

    在新起的波濤拍打聲中鼾然入睡。

    寫出這些優美的詩句,詩人是從凡爾賽那些大理石的河流中獲得靈感的。萊茵河不是從大堆蘆葦中流出來的,它從一處霧淞灘的直瀉而下,它的蒴壺或者說它的一些蒴壺是冰塊。它的源頭是屬於北方人民的,是北方居民文明的發祥地和防禦戰爭的天塹。萊茵河發源於格裡松的聖哥達,流入荷蘭、挪威和英國的海中;羅納河也發源於聖哥達,它流入西班牙、意大利和希臘的海中。含豐富礦物質的雪形成了許多古代和現代社會豐富、肥沃的儲水池。

    聖哥達高原上的兩個大水池,一個發源於特森,另一個發源於勒斯;勒斯的源頭比特森的要低,便於開鑿幾百步寬的運河,這樣特森的水可以流人勒斯。如果人們為這些河流的主要支流再開鑿下去,那麼就會在阿爾卑斯山下造出許多奇形怪狀的東西來。山區人可能會高興廢去一條大河,使一個國家的土壤變得肥沃或貧瘠,這就是把權勢的傲氣打下去。

    看著勒斯河與特森河道一聲永別,行走在聖哥達兩個山坡相反的路上,這可是美事一樁。它們的發源地緊緊相依,它們的流向卻各奔東西;它們各自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土地和陽光,但它們的母親依偎在一起,處在孤獨的最高點上永不停息地撫養著與它們分開的孩子。

    從前,在聖哥達山上有一個由嘉布遣會修士主持的收容所,現在我們只能看到它的遺址,只剩下一個被蟲蛀蝕的十字架,十字架上刻有耶穌像。當人退去時,神便居住到了這裡。

    在聖哥達高原上,如今荒無人煙,一個世界終結了,另一個世界卻重新開始:意大利人的名字取代了目耳曼人的名字,我離開了我的同伴,勒斯河把我帶來,它又重新回到了盧塞恩湖,我和新的嚮導則一塊去了盧加諾湖。

    聖哥達山在意大利那邊被挖鑿得很陡峭,往下一直延伸到特雷莫拉山谷的那條路給它的設計師帶來了榮譽;而他是不得已把路線設計在最狹窄的咽喉處的。往上面看,這條路像一根折疊了又折疊的帶子,往下面看,那些擋土的牆像是保險設施,有的起著土堤的作用,有的抵擋著水流的衝擊。有時候路面兩邊有規則地豎立了兩排里程碑,據說那是一排士兵從阿爾卑斯山上衝下來,企圖再—次入侵不幸的意大利。

    一八三二年八月十八日,星期六(於盧加諾)

    我過的夜晚都是埃羅羅、貝蘭佐納和勒旺蒂納山谷1式的夜晚:我一點也沒看見地平面,聽到的只有湍流聲。星星從穹頂和山尖圍成的天空中升起,月亮還沒有升到地平線上,但是黎明卻在它面前緩緩到來了,如同十四世紀的畫中的名人擋住了聖母瑪麗亞的頭一樣:最後它好像被掏空了,在福爾卡鋸齒形的頂峰上被減少了1/4個圓:新月的尖尖像鳥兒的翅膀,據說那是一隻從岩石窩裡逃出來的白鴿:在微弱和更顯神秘的光線下,凹形天體向我展示出勒旺蒂納山谷盡頭的馬熱湖。我兩次看見過這個湖,一次是去參加維羅納大會,另一次是去羅馬大使館。我在繁華的大道上觀賞著陽光下的這個湖;而現在,我彷彿在晚上又見到了它,這時我在對岸,在不幸的路上。我的旅行相隔只有幾年,卻彷彿回到了十四世紀的那個君主制度時代。

    1均為瑞士地名。

    不是我要盡量不怨恨這些政治革命;在還給我自由的同時,這些革命恢復了我的天性。我還有足夠的精力去重現夢中的新鮮事物,我還有足夠的熱情去同我希望見到的人恢復聯繫。對於我來說,穿越的時空只保留了上天造就給我的雙重的孤獨。既然我度日如年,我為什麼要抱怨時光過得太快呢?

    對盧加諾的描寫

    盧加諾是一座意大利式的小城:柱廊像波倫亞的;居民在大街上做家務,像那不勒斯;建築風格是文藝復興時代的,屋頂超出牆外而沒有挑簷;又長又窄的窗戶無飾物,或裝有一個罩子,一直開鑿到了牆壁的額枋。城市背靠一個種滿葡萄的山坡,山坡上面是兩座平行的大山:一座是牧場,另一座是森林。湖就在山腳下。

    在盧加諾東邊,大山的頂上有個小村莊,村裡高大、白皙的婦女生產的塞加西亞棉毛交織呢很有名。在我到達這裡的前一天是這個小村莊的節日,人們去美神殿朝聖。在這個村落裡,居民是北方蠻族人的後代,他們不與平原上的居民往來。

    我被帶到了好幾處可租給我住的房子看了看,這些房子對我都合適,我選擇了一處最雅致、但房租很賤的房子住下了。

    為了更好地看看這個湖,我又登上了船,兩個船工中有一個用摻雜著英語的法國式意大利語講著他們的行話。在山上,他把一些大山和村子的名字告訴了我:我們在桑——薩爾瓦多山上看到了米蘭天主教堂的圓屋頂;在卡斯塔涅,有很多橄欖樹,外國人用它們的枝條插在他們的扣眼裡;岡利亞,在提契諾州邊緣的湖上面;聖喬治被一個僻靜的地方遮住了它的屋頂:每處地方都有它的歷史。

    把這裡掄掠一空、什麼也沒留下的奧地利人卻在卡普利諾山下保留了一個屬於特森區域內的小村莊。在另一邊的對面,它還擁有一方海角,上面有座小教堂;海角為盧加諾人無償地提供了一處處決罪犯和設置絞刑架的場所。盧加諾對於這個設置在它的範圍內的高級執法機構,要得到它的允許,它會討價還價爭論一些日子的,因為這是它的主權的一個象徵。今天,人們已不再讓犯人忍受這種絞刑的痛苦了,砍下他們的頭了事:巴黎提供了這種刑具,維也納提供了這種極刑的場所,這是這兩個大宗主國值得欽佩的禮品。

    這些圖像在我的腦海裡不斷閃現;此時湖面泛起藍色的波浪,微風輕輕拂來,帶來了松樹的琥珀發出的陣陣幽香;善會的船隊來來往往,善會的人員伴隨著雙簧管和號角的節奏聲,把一束束鮮花拋到湖裡。大群的燕子在我的船帆四周玩耍。在這些遊客中,一天傍晚我在蒂比爾和奧拉斯之家的老路上閒逛時遇見的那些難道不認識我了嗎?那時那位詩人根本就沒和蒂比爾鄉下的這些燕子在一起,但我知道,就在同一時間;另外一個女人偷偷地拿走了放在花園裡的那朵玫瑰;那個花園是拉斐爾時代被那座別墅所放棄的;她只在羅馬的廢墟上找尋這朵花。

    圍住盧加諾湖的那些大山其根基在大湖的水平面上不怎麼相連,它們倒像被一些狹窄的運河分開的小島;它們讓我想起了亞速爾群島的妙麗模樣和青蔥翠綠的草地來。我大概會在這令人愉快的柱廊下度過我流放歲月的最後幾天吧;貝爾吉奧若索公主年輕時不也在這裡被流放了幾天嗎?這是一塊古老而具有歷史意義的土地,這是一塊完成了許多革命、維吉爾和勒塔斯在這裡歌唱過的土地;我在進入這塊土地時,會完成我的《回憶錄》嗎?看到奧索納這些大山,我會記起布列塔尼我那個終點站嗎?如果它們的窗簾剛才拉開了,我會看到倫巴第上的平原,從那裡還可以看到羅馬,從那裡還可以看到那不勒斯、西西里島、希臘、敘利亞、埃及、迦太基:我算計過的遠處的邊緣,我,我不擁有我踩在腳下的這塊土地!然而,我會亡命於此嗎?一切在這裡結束嗎?——這不就是我所要的,我所追求的麼?我對此什麼也不知道。

    一八三二年八月二十日二十一日二十二日

    於盧塞恩

    高山——行走在盧塞恩周圍——克萊拉·旺代爾——農民的禱告

    我沒在那裡睡覺便離開了盧加諾,回到了聖哥達,看到了曾經看到過的一切;我沒有找出一絲變化來改變過去勾畫的輪廓。在阿爾托弗,二十四小時以來一切都變了:不再有風暴,我那孤獨的房間裡,不再有人出入。我來到了弗呂朗的小客棧裡過夜,我曾在大路上跑了兩趟,路的盡頭通向兩個湖;那個地方歸兩個有著共同政治關係但又與世隔絕的民族佔有。我穿過了盧塞恩湖,在我看來,它已失去了一部分往日光輝:在盧加諾湖有的是雅典式廢墟的羅馬的廢墟,阿爾米德式的花園的西西里的田野。

    另外,為了達到山區作家阿爾卑斯山式的狂熱,我白白從側面往上爬,全都是白費勁。

    在體力上,這純淨而含有香脂氣味的空氣應該能讓我恢復體力,稀釋我的血液,消除精神疲勞,讓我有飢餓感,讓我睡覺時不做夢,可這些效果全都沒有在我身上產生。我呼吸不很暢通,血液的循環沒有增快,我的頭腦在阿爾卑斯山並不比在巴黎感到輕鬆。我的食慾在蒙唐維爾和在香榭麗捨大街時一樣,我在聖多米尼加街和在聖哥達山晚上睡覺也是一樣,如果說我在蒙魯日那美妙的平原上有著許多夢想,那也只是在想睡覺的時候才會有。

    在精神上,我攀爬那些岩石也白搭,我的精力並沒有變得更充足,我的心靈也沒有變得更純淨;我帶著人世間的煩惱和人類卑劣行為的重負;酣睡時,塵世間的平靜並沒有傳到我那甦醒中的感官當中來。我多麼可憐,穿過縈繞在腳下的霧氣,我常常能看到人間快樂的面孔。再上升一千米,什麼都不會改變,從山頂看到的上帝並不比從山谷深處看到的上帝更偉大。如果要變成一個強壯的人,一個聖人,一個超級天才,就只能在雲端裡翱翔;為什麼有這麼多的病人,這麼多無宗教信仰的人、呆子,而他們捨不得花一點力氣去登上森普隆呢?肯定是他們對自己的不足看得太重了。

    太陽獨創了這種風景;光線勾勒了這種景致。卡塔日的一個沙灘,索朗特右岸的歐石南,以及羅馬鄉村裡乾枯的蘆葦桿周圍,在落日和黎明的光線照射下,比高盧那邊阿爾卑斯山上所有的景致都要漂亮、迷人。在那些戲稱為山谷的地洞裡,那裡即使是在正午也伸手不見五指;高高的山被叫做高高的屏風;混濁的湍流和旁邊的牛一起大聲吼叫,淡紫色的臉,患甲狀腺的脖子,患積水的肚子,等等,呸!真見鬼!

    如果說在我們這種環境下的大山能夠判斷出它們的羨慕者的頌詞的正確,那也只能是在它們被黑夜包圍的時候,它們利用黑夜加劇混沌:它們的角落、它們的土崗、它們的凸出部分、它們大的山路、它們自身投下的巨大陰影在月光下更會加劇這種混沌的效果。星星為大山勾勒出輪廓,讓它們在天空下顯露成寶塔形、圓錐形、方尖碑形、大理石的建築物形,有時給它們蓋上一層薄紗,並染上淡淡的藍色,以不定的變化協調一致;有時候把它們一座一座地刻畫,用很明顯的特徵把它們區別開來。每一道山谷,每一處有湖泊、岩石和森林的住所都變成了一座座靜寂、孤獨的廟宇。冬天,大山給我們展現的是一幅兩極地區的圖景;秋天,在多雨的天空下,在黑暗深淺不一的色調之中,大山更像些灰色、黑色和茶色的石版畫;暴風雨來了它們也能適應,如同半雲半霧的水汽飄浮在它們的腳下,或者懸在它們的身旁一樣。

    但這些大山是不是有利於思考、有利爭得自由和抒發情感呢?帶有大海一樣的美麗、深沉的孤獨不接受靈魂的任何東西、不增加一點感官上的快感嗎?崇高的大自然難道給予更多的激情、而這種激情不讓人更好地領悟大自然本身嗎?發自內心的愛沒有增加對所有美好事物的愛、圍繞這種愛的聰明才智,難道就像相似的有關原理一樣互相吸引、互相混淆嗎?豐富的情感通過一場巨大的演變變得有限時,它不會再增加、擴展到另一個永恆的生命開始的邊緣上去嗎?

    我現在認識了這一切,不過請聽我講;存在的這些山並不像我們所看到的那樣簡單;這些山如同激情、天賦和靈感一樣,它們顯現出線條,為天空、白雪、山頂、斜坡、瀑布、朦朧柔和的環境、溫情輕飄的影子著色:優美的景致在克洛德·勒洛蘭的調色板上,而不是在康波一瓦西諾1的調色板上。讓我來愛你們吧,你們將會看到一棵被風刮倒在地上的孤苦伶仃的蘋果樹破扔進博斯2的小麥地裡;你們將會看到一朵茨菰花置在沼澤之中,路上的一股細流,岩石上的一塊苔蘚、一根蕨、一根很細很細的蕨,一角潮濕的藍天,一隻本堂神甫住宅花園裡的山雀,一隻在下雨天沿著裝谷子的茅屋屋簷下面或沿著修道院低空飛行的燕子,一隻取代小燕子在田野、岩石周圍飛行、翅膀在最後一束晨光中微微顫抖的蝙蝠。所有這些小小的東西,維繫在某個回憶裡,將會在我的幸福的神秘之中或我的遺憾的悲哀之中喜躍扦舞、興高采烈的。總歸,這是生命的青春,是風光中人。巴凡3的窗鏡根據心境、奧依奧河1和恆河的河岸,在沒有任何友愛的情況下,也能照出笑臉來。一位詩人2寫道:

    1克洛德·勒洛蘭GlaudeleLorrain(一六○○—一六八二,法國畫家,以素描畫著稱;康波一瓦西諾事跡不詳。

    2巴黎盆地地區。

    3巴凡Baffin(一五八四—一六二二),英國航海家。

    1美國河流。

    2伏爾泰:《馬奧梅》第一章第二節。

    祖國在靈魂被縛的地方。

    這依然是美。

    關於山的問題,—上面說得太多了。我愛它如同愛那種偉大的孤獨;我愛它如同愛一幅遠處的美麗的畫,連同畫框和邊飾;我愛它如同愛自由的城牆和庇護所;我愛它如同在靈魂的激情之中添加了一種無限的東西。我盡其所能,公正、合理地表達了它的全部優點。如果我沒有去阿爾卑斯山的那一面,那麼我到聖哥達的旅程就會是一樁毫無意義的事情。在我的《回憶錄》中,我看到的東西就會不全面:我把燈熄掉了,盧加諾又會回到黑暗中去。

    一到盧塞恩,我又一次很快去了奧弗凱爾謝大教堂;它是建立在一個為船主聖尼古拉祝聖的小教堂的遺址上的,這原始的小教堂同時又用作燈塔,因為在晚上,人們看到它用一種超自然的方式照亮著,那是伊朗的傳教土在盧塞恩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傳播福音的場所。他們在這裡創立了在他們自己那不幸的國家未能享受到的自由。當我來到大教堂時,有個人在那裡挖墓穴;人們在教堂裡的棺材旁結束了成殮儀式,一位年輕女子讓一個戴便帽小孩在教堂祭壇前祝聖。她用一種溢於言表的喜悅之情把孩子放到手裡提著的籃子裡面,帶著她的寶貝離開了。第二天,我看到墓穴合上了,一瓶聖水放在灑了水的地面上,並在那裡為小鳥散了些茴香豆,它們已單獨呆在那位死者旁邊守夜了。我在盧塞恩周圍美麗的松林中漫步;一些蜂箱固定在農場裡的門上,蜜蜂在屋簷下同農夫們住在一塊。我看到著名的克拉拉·旺代爾1穿著囚服走在被俘獲的同伴後面,一起去做彌撒。她很普通,我在她的臉上看到了法國眾多的殺人犯中所有的野蠻神態,但就此而言並不比一頭猛獸更兇惡,儘管犯罪理論說他們十惡不赦並要處以極刑。一名手持卡賓槍普通士兵白天把這些苦役犯押送去幹活,晚上又把他們押送回監獄。

    1她在一八一六年暗殺了盧塞恩一名高級行政官員。

    這天晚上,我繼續沿著勒斯河散步,一直走到了一個建築在路旁的一座小教堂:要上去得穿過一條意大利式的柱廊。我在柱廊那裡眺望山上最後幾抹夕陽的餘輝時,看到一個神父雙膝跪在小教堂裡祈禱。我回盧塞恩時,聽到一些女人在小屋裡念珠;孩子們的聲音與他們母親的聲音相呼應。我停了下來,聽到了穿過葡萄架傳來的這些在一間茅屋裡對上帝說的話。給我服務的那位「金鷹」小姐,年輕、漂亮、文雅,她在給我的房間放下窗簾時也一本正經地念這種三鍾經。我進門時,把我採摘的鮮花送給了她幾朵;她用手輕輕地拍了一下胸部,紅著臉對我說道:「這是送給我的嗎?」我回答道:「是的,送給您的。」我們的交談就這麼幾句話。

    一八三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於盧塞恩

    亞歷山大·大仲馬先生—科爾貝爾夫人——貝朗瑞先生的信

    夏多布里昂夫人還沒有到,我準備去康斯坦斯湖看看,亞歷山大·大仲馬先生正在那裡。我在達維1家裡見到過他,那時他正在請這位大雕刻家鑄造自己的塑像。科爾貝爾夫人同她的女兒布朗卡斯夫人也到了盧塞恩。約二十年前,我就是在博斯的科爾貝爾夫人家裡,在我的《回憶錄》中寫下了我年輕時在孔堡的經歷的。這些地方好像同我一起遊歷,一樣多變,如同我的生命一樣短暫。

    1達維·昂日爾Davisd-Aangers(一七八三—一八五六),法國雕刻家。

    信使給我送來了德·貝朗瑞先生一封非常漂亮的信;我從巴黎動身時曾給他寫過一封信,這是他給我的回信。在維羅納大會上,這封信連同卡雷爾先生的一封信印成了材料,並加了註釋。

    一八三二年九月

    於日內瓦

    蘇黎世——康斯坦斯——雷卡米耶夫人

    從盧塞恩到康斯坦斯,途中要經過蘇黎世與溫特圖爾。除了回憶拉瓦泰爾和熱斯內2,湖上那塊空地上種的樹,以及裡馬茲的林蔭大道,和一隻老烏鴉、一棵老榆樹這些東西以外,在蘇黎世沒有其他東西讓我感興趣。我喜歡這些東西勝過蘇黎世所有歷史性的過去,甚至不喜歡蘇黎世的那次戰鬥。拿破侖和他的部下們的節節勝利曾把俄羅斯人帶到了巴黎。

    2若安·拉瓦泰(JohannLatter),相面術的創立者。薩洛蒙·熱斯內(SalomonGessner)是《田園詩》作者。他們都出生在蘇黎世,前者一七四一年出生,後者一七三○年出生。

    溫特圖爾是一個新興的工業小鎮,或者說是一條又長又乾淨的街道。康斯坦斯與眾不同,它對每個人都敞開大門。八月二十七日,我去了那裡,沒看到一個海關人員,一個士兵,也沒有人要看我的護照。

    雷卡米耶夫人到這裡兩天了,她要去拜訪荷蘭皇后1。我等著夏多布里昂夫人到盧塞恩同我匯合。我在想,除了以後去意大利,先安頓在絮阿貝是不是可取。

    1指奧唐斯皇(Hortense)後。她自稱「德·聖勒公爵夫人」,隱居在康斯坦斯北面的阿雷南貝爾的城堡裡。

    在康斯坦斯破敗不堪的小城裡,我們的客棧裡則顯得熱鬧非凡,客棧裡正在操辦一樁婚事,在我到來的第二天,雷卡米耶夫人也想置身到這個快樂的庇護所來。我們在湖上乘船穿過一大片平靜的水面,那便是萊茵河成為大江的地方,然後我們在公園的一片沙灘上了岸。

    上岸之後,我們穿過了一排柳樹林;在柳樹林對面,我們發現了一條沙石小路;小路穿過灌木林,一排排的樹林和草坪。一個亭子立在花園的中間,一座雅致的別墅建在樹林旁邊。我在草叢中發現了一些令我傷感的燈籠草2,這要歸結於我對多個秋天的模糊回憶。我們盲目地散步,然後坐在湖岸邊的長凳上休息。從亭子裡傳來了豎琴和號角悅耳的音樂,但它戛然而止,令人神往又使人驚異。我們開始聽到這美妙的音樂時,它給人以仙女群舞的感覺。這美妙的音樂不再開始,我便向雷卡米耶夫人朗讀了我寫的對聖哥達的描寫文章。她求我在她隨身攜帶的記事本上寫點什麼。記事本上已寫了一篇關於讓·雅克·盧梭的死的細節。文章下面有作者埃盧瓦茲寫的下面這句話:「我的妻子,請打開窗子,讓我再見見太陽。」我用鉛筆在這兩行字下寫上了下面這些話:

    2指秋水仙。

    我在盧塞恩湖上想要的,在康斯坦斯湖上找到了:那就是美人的魅力和才智。我不想像盧梭一樣死去:如果我會在你身旁結束生命,我希望看太陽還要更久一些。讓我的生命在您的腳下結束吧,就像您喜歡聽聽波浪的濤聲一樣。

    一八三二年八月二十八日

    湖水藍瑩瑩的,襯托著它身後的綠葉;格裡松的阿爾卑斯山山峰堆積在南部的地平線上;輕輕吹拂著柳樹的微風與來迴盪漾的波濤同聲相應;我們看不見一個人,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

    聖勒公爵夫人

    回到康斯坦斯的時候,我們見到了聖勒公爵夫人和她的兒子路易·拿破侖1:他們來到了雷卡米耶夫人的前面。在拿破侖統治時期,我完全沒見過這位荷蘭皇后;在昂吉安公爵死後我辭職時,在我想救我的侄兒阿芒時,我知道她是十分慷慨大度的;在復辟時期我在羅馬當大使時,我同這位公爵夫人只有禮節上的聯繫;因為我不能直接去她的家裡,我便讓秘書和文化專員自由自在去取悅她,我還邀請紅衣主教菲捨共進了一次外交式的午餐。自復辟王朝最近失敗以後,我才有機會和奧唐斯皇后、路易王子通信。這些信是逝去的榮譽當中最有紀念意義的東西。下面便是這些信:

    1指拿破侖三世。

    德·聖勒夫人在讀完夏多布里昂先生最後一封信時寫道: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有著超人的天賦,他不會不理解拿破侖皇帝的天賦是茫無垠際的。他那光輝而豐富的想像力,我們只有羨慕的分兒;而他對年輕時代的回憶,那是一宗吸引著他整個思想的顯赫財富,他把整個一生和他的才華都奉獻給了它,就像詩人付出了激勵著他的情感一樣,總想以他喜歡的形態點燃他的激情。別人的背信棄義沒有讓他洩氣,因為不幸總在那裡纏著他;然而他的靈魂、理智對法國的真摯感情卻又不情願地讓他站在與祖國對立的一面。他只喜歡過去那種榮耀裡的忠誠、讓人明智的宗教、能使祖國強大的輝煌、能充分發揮個人能力的信仰和言論自由的崇高的飛躍發展、能為所有有聰明才智的人開闢一條道路的傑出人物,這就是他那比其他任何東西更為廣闊的心胸。因此,說他是保皇分子,不如說他是自由派人物、拿破侖分子,甚至是共和黨人。這樣,他不為那些在他心中近乎當做神靈似的人所理解時,新的法蘭西、新的名流們會懂得如何去理解評論他的。如果說,他只歌唱不幸,那不是最值得別人關心的事嗎?因為在我們這個時代,十分不幸的事已變得那樣的平凡,以致他那輝煌的想像力在沒有目標、沒有真實動機,缺少足夠高雅的精神食糧的情況下為獲取美的靈感而失去其光輝。

    奧唐斯一八三一年十月十五日

    於阿勒南貝爾

    看了奧唐斯署名的文章之後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在這一篇文章的第一部分裡受到了極其熱烈的恭維,用這樣優雅的筆調表達的這種好意是不能用「感謝」二宇所能表達得了的;文章的第二部分潛藏著女人與皇后的誘惑,這種誘惑帶來的自尊心並不比德·夏多布里昂的自尊心更招眼。

    誠然,在今天,在這麼深重又這麼眾多的不幸之中,還是可以選擇一個不貞的機會的;不過,到了德·夏多布里昂先生這把年紀,這種過眼雲煙的倒霉事大可使曾滿載榮譽的他不屑一顧的:在試圖盡力對付新的逆境的同時,他的主要精力用在對付原有的不幸上面。

    夏多布里昂一八三一年十一月六日

    於巴黎

    子爵先生:

    我剛讀了您最近出的一本小冊子。波旁王朝有您這樣的天才支持是多麼的榮幸!您拿起同樣的武器為祖國的振興而奮鬥;您找到的言辭震撼著每一個法國人的心靈。所有屬於國家的東西都能從您的靈魂那裡找到回應;因此,當您讀到二十年來使法國榮耀的偉人時,主題的高明激發了您的靈感,您的天才整個地擁抱著這個偉人,您的靈魂自然傾注在上面,用最偉大的思想關注著最偉大的榮耀。

    子爵先生,我也一樣,我對所有能使國家得到榮耀的事十分熱心,這就是為什麼我會任憑內心的驅使去行事,我敢對您說,我說的這種同感表現為強烈的愛國主義和對自由的熱愛。不過,請允許我對您說:您是舊王室唯一可怕的維護者;如果它也像您這樣想的話,您會使它在全國復辟的。這樣,為了讓它體現自己的價值,不能只滿足於它如何向您聲明,最重要的證明它是您的國家。

    然而,子爵先生,如果我們的看法不同,但至少,有一點是一致的:那就是我們都希望法國幸福。

    順致敬禮!

    路易·拿破侖·波拿巴

    一八三二年五月四日

    於阿勒南貝爾

    伯爵先生:

    在回答您的讚美之辭時,總感到好不自在;您講得那樣頭頭是道,又那樣彬彬有禮,那是言過其實的;其中不乏無與倫比的回憶,更讓人尷尬難堪了。但至少,先生,我們還是可以找到同感的:您年輕有為,我老驥伏櫪,都是為了法蘭西的榮譽而戰鬥;看到中庸政府被教皇的士兵圍困在安科納,您和我都羞愧難當。啊!先生,您的叔父在哪裡?要是對別人我會說:「國王的保護人、歐洲的盟主在哪裡?」在保衛正統派的事業時,我不抱一絲幻想;而且我在想,任何一個受到公眾尊重的人,應該忠實於他的誓言,不改初衷,要像自由的朋友、宮廷的敵人英國貴族法爾克朗一樣寧死不屈,最後他在紐比利被查理一世的軍隊所殺。伯爵先生,您活著是為了看到國家能自由、幸福,在您將穿過的那些廢墟中,有些地方我也將呆在那裡,因為我自己也屬於這些廢墟的一部分。

    我曾一度很高興可望在今年夏天把這份尊敬奉獻給聖勒公爵夫人:可慣於打亂我計劃的命運又一次欺騙了我。我本來會很高興能親自面謝您這封客氣的信的,那時我們本可以談談法蘭西的前途與它的偉大的榮譽這兩件事的,可這計劃被打亂了,不可能了。但是,伯爵先生,這兩件事離您很近了。

    夏多布里昂

    一八三二年五月十九日子巴黎

    波旁王朝從來不曾給我寫過我剛才介紹過的類似的信嗎?他們從來就不懷疑我會遠遠超過一個蹩腳的詩人或一個文人政治家嗎?

    當我還只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同牧羊的同伴一塊在孔堡歐石南叢生的地方追逐,那時我是否能想到會有那麼一天我會在地球上兩種最為強大的力量,即兩種被打敗的力量之間進行斡旋、把一隻手伸給聖路易家族,另一隻手伸給拿破侖家族呢?這兩個敵對的偉人在困難的時候曾經互相依靠、互相接近過;他們中一個是弱者,但是很忠誠,另一個則對正統王權極其蔑視。

    雷卡米耶夫人將去沃爾貝爾帕爾坎1先生住過的城堡裡安頓下來,那裡與德·聖勒公爵夫人休假地阿南貝爾相鄰;我在康斯坦斯呆了兩天。我看到了能看到的一切:前廳是一個公共頂樓,人們把它叫做主教會議廳;一個所謂的於斯雕像;一個據說是熱羅姆·德·普拉格和讓·於斯被燒死的廣場,以及歷史上和社會上所有那些慣有的可恥行為

    1帕爾坎(Parquin)退休的騎兵隊長,娶了陪伴奧唐斯皇后的一名貴婦為妻。

    發源湖口的萊茵河被譽為國王之河,然而它沒有能保衛住康斯坦斯,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康斯坦斯曾被阿蒂拉洗劫一空,被匈牙利和瑞典包圍,被法國人攻佔過兩次。

    康斯坦斯是德國的聖日耳曼城:過去社會上那些年老的人都住在這裡。當我去敲一扇門打聽夏多布里昂夫人的住址時,我見到的是幾個修女,她們都是成年的女子,還有一個古老民族的王子,領半餉的選民2。這同這個城市被廢棄的鐘樓和荒蕪的修道院倒很協調。孔德的軍隊在康斯坦斯的城牆下曾英勇地作戰,似乎他的救護車還停在這座城市裡。我遇到了一個流亡國外的老兵,他過去曾把認識我當成一種榮耀。他的生命垂危,不幸得很,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就支持不住了,倒下去死了。

    2指非在職軍人領取的半餉。

    阿勒南貝爾——回到日內瓦

    八月二十九日,我去阿勒南貝爾吃午飯。

    阿勒南貝爾坐落在一個岬角上一群陡峭、綿延不斷的峰巒當中。荷蘭皇后說到做到,一揮手便建立了這個城堡。如果她願意,還可以建一個亭子。這裡視野開闊,但很淒涼,視界只能俯視到康斯坦斯湖下面的部分,那實際上只是萊茵河上被淹沒的牧場的延伸部分。在湖的另一面,我們可以看到昏暗的樹林,那也只是盧瓦爾森林的邊緣部分。幾隻白色的小鳥在陰暗的天空裡飛來飛去,一陣冷風把它們刮走了。奧唐斯皇后在坐上御座時,被人極度地惡意中傷,她後來來到這裡隱居在一塊岩石上;下面是湖中的小島,據說有人在那裡發現了查理·勒格羅的墓地,而現在死在那裡的是一些十足的傻瓜;他們要求在那裡看卡那裡1的太陽,但竹籃打水——一場空。聖勒公爵夫人住在羅馬要合適一些:並不是說與她出生時和早期生活時相比她的地位下降了,正好相反,她的地位提高了;她的地位的下降只與一次意外的遭遇有關;但也不像多芬娜夫人那樣,從時代的最高峰跌落下來。

    1西班牙地名。

    聖勒公爵夫人的同伴和女伴是這麼一些人;她的兒子、薩爾瓦日夫人、還有一位夫人。在國外的雷卡米耶夫人、維埃雅爾先生和我。聖勒公爵夫人從皇后和博阿乃貴婦人的困難處境裡擺脫出來,是件大好事。

    晚餐後,聖勒夫人和科特羅先生走到鋼琴旁坐下。科特羅先生是個年輕的高個畫家,他留著鬍鬚,戴頂草帽,穿一件領口下翻的襯衣,全身的衣著都很古怪。他打獵、跳舞、唱歌、大笑,風趣詼諧。

    路易王子住在另一座小樓裡,我在那裡看到有刀劍武器和軍用地圖,新建立的工業偶爾也讓人想到這位未任命的未來征服者的血。路易王子是位勤奮、有教養、充滿榮譽感的勇敢的年輕人。

    聖勒公爵夫人給我讀了她的回憶錄中的幾個片斷,她給我看了一個裝滿拿破侖的戰利品的小房間。我在想為什麼這個裝衣帽的小房間會讓我感到寒冷,為什麼這頂小帽、這根腰帶、這套戰服會讓我無動於衷。當講到拿破侖的聖埃萊娜之死時,我惶恐不安了!因為拿破侖和我們是同一代人,我們都看到過他,也瞭解他,他活在我們的記憶裡。但是,英雄離榮譽還是很近的。一千年之後,那是另一回事了:只有歷史會在亞歷山大的汗水裡灑一點琥珀香;等著吧:對一個征服者,只應動用手中的劍。

    我和雷卡米耶夫人回到沃爾夫貝爾後,我當晚便走了。天陰沉沉的,又下著雨,風吹動著樹枝,灰林號鳥在哀號:白耳曼真實的一幕。

    夏多布里昂夫人不久來到了盧塞恩,城市裡潮濕的氣候使她害怕,而盧加諾的消費太高,我們決定回到日內瓦去。我們從桑帕茲上路:大湖保留著對瑞士解放鬥爭1的回憶,那時阿爾卑斯山這邊的民族喪失了自由。過了桑帕茲,我們從聖於班修道院經過,它像所有基督教的建築物一樣倒塌了。它是建在一個令人傷感的地方,在通向森林的一棵歐石南附近,我要是只有一個人,我會很自由,我會向修士們打聽,在他們的牆後是不是有一個地洞,我好在那寂靜的地方寫完我的《回憶錄》,然後,在那不勒斯或者在帕勒莫那懶洋洋的陽光下結束我無所事事的日子:但是那些美麗的地方和春天已變成了侮辱、災難和遺憾的場所。

    1指十四世紀的時候。

    到達伯爾尼時,我們得知這個城市發生了一起重大的動亂事件;但我什麼也沒看到,街上冷冷清清,萬籟俱寂,可怕的動亂無聲無息的停止了,只有一縷寧靜的水汽從某個咖啡館的地下管子裡冒了出來。

    雷卡米耶夫人很快同我們一起來到了日內瓦。

    一八三二年九月底

    日內瓦

    柯貝城堡——德·斯塔爾夫人之墓——漫步

    我開始重新認真地投人工作:上午寫作,黃昏散步。昨天我去了柯貝。1別墅關著,有人給我開了門;我在冷清的房間裡信步走著。同去拜謁的女伴辨認出了所有那些場所,她覺得在那裡又見到了她的朋友,或坐在鋼琴前,或進進出出,或在長廊旁邊的涼台上聊天;雷卡米耶夫人又見到了她住過的房間;流逝的歲月,重新浮現在她的眼前:這好像是再現了我在《勤內》中描繪過的場景:「我走遍了那些隔音很好的房間,只聽得見我的腳步聲……所有大廳的簾子都已取下,蜘蛛的棄置的床上結了網……年幼時兄弟姊妹聚集在年邁的雙親的羽翼下度過的那些時光是多麼的溫馨,卻又是如此匆匆!人的家庭生活只不過是短暫一瞬間,上帝喘口氣便可將它吹得煙消雲散。兒子才剛剛瞭解父親,父親才剛剛瞭解兒子,兄弟才剛剛瞭解姐妹,姐妹才剛剛瞭解兄弟。橡樹看到橡子在它的身旁發芽,而人類和他的子孫們卻做不到!」

    1柯貝的這座別墅當時屬於德·斯塔爾夫人的兒熄,奧古斯特的遺孀所有。

    我也想起在《回憶錄》中所述,動身去美洲前最後一次參觀貢堡的情景。兩個不同的世界,卻通過一種隱秘的感應相連,令我們,雷卡米耶夫人和我,魂牽夢縈。唉!這些孤寂的世界,我們每個人自身都感受著;因為那些彼此相近地生活了很久的人們,怎麼可能沒有分手的回憶呢?我們走出別墅,進入花園;初秋已經開始染紅、催落幾片樹葉;秋風習習,送來一陣陣推動水磨的潺潺溪流聲。循著幾條過去常跟斯塔爾夫人一起徜徉的小徑,雷卡米耶夫人想去拜謁她的骨灰。距花園不遠,有一片灌木叢,夾雜著幾棵大樹,圍牆已經潮濕破損了。這處灌木叢很像平原上獵人們稱為「躲藏處」的那種樹叢:死亡正是把它的獵物趕往這裡並把這些犧牲品圍困起來。

    在樹林中,已經預先為內克先生、內剋夫人和斯塔爾夫人修了一座墳墓:當斯塔爾夫人前來赴約後,人們便封死了地穴的門。奧古斯特·德·斯塔爾1的孩子葬在外面,奧古斯特本人死在孩子前面,被安置在他雙親腳下的一塊石碑下2。石碑上鐫刻著引自《聖經》的話:您為什麼要在這些死者中尋找活在天堂裡的人呢?我沒有走進樹林,只有雷卡米耶夫人一個人獲准進去。我坐在圍牆前的一條長椅上,背向著法國,眼睛時而凝望著勃朗峰的山巔,時而凝視著日內瓦湖:汝拉山脈那陰暗的輪廓線後,金色的雲覆蓋了天際;簡直可以說是一圈光環升起在一口長長的棺材上。我看到了湖對面科倫勳爵的房子,房頂抹上了一道落日的餘輝:盧梭已不在,不能欣賞這景色了,而伏爾泰呢,也已銷聲匿跡,不過他對此從來也不放在心上。正是在斯塔爾夫人的墓前,如此眾多的傑出人物,未曾出現在同一湖岸,卻浮現在我的i己憶中,他們好像前來尋找這個與他們並駕齊驅的人的影子,和她一起飛上天空,在黑夜中與她同行。這時雷卡米耶夫人從陰森的山林中走出來,臉色蒼白,淚流滿面,就像一個幽靈。如果我曾經同時感受到榮耀和生命的虛榮和真實的話,那就是在這寂靜、幽暗、不為人知的樹林的人口處,這裡面長眠著那個光彩奪目聲名顯赫的女人,它讓人看到什麼才是真正被人所愛。

    1斯塔爾夫人的長子。

    2奧古斯特·德·斯塔爾(AugustedeStall)死於一八二七年;他兒子死於一八二九年,時隔二年。

    憑弔完柯貝的亡者的翌日黃昏時分,因厭倦了湖畔,我便依舊和雷卡米耶夫人一起去尋找一個稍為僻靜的散步場所。在羅訥河的下游,我們發現了一個狹窄的山谷,被草地分隔開的懸崖峭壁間,河水在幾架水磨下奔騰而過。一塊草地延伸至一小山腳下,山崗上,樹叢間,聳立著一幢房子。

    我們一邊聊天,一邊在這塊將喧囂的河流與沉寂的山坡分隔開的狹窄的草地上上下走了幾個來回:多少人對往昔感到煩惱,可又使得多少人步其後塵。我們談起這些總是令人痛苦和惋惜的時光,其間激情使得青春充滿幸福和磨難。現在我是在午夜寫這頁日記,我周圍已是萬籟俱寂,透過窗戶,我看到阿爾卑斯山上空有幾顆星星在閃爍。

    雷卡米耶夫人即將離開我們,要到春天才返回,而我將用整個冬天來回憶那些逝去的光陰,並且將以它們一一出示在我理智的法庭上。我不知道我是否非常的公正,是否法官對犯人不會有太多的寬容。明年夏天我將在讓——雅克的祖國度過。但願上帝不會讓我成為空想家!然後當秋天重歸時,我們將去意大利:Italiam這是我永唱的老調。

    日內瓦一八三二年十月

    致路易·拿破侖王子的信

    路易·拿破侖王子送給我一本他的題為《政治夢想》的小冊子,我給他寫了這封信:

    王子,

    我認真地讀了您給我的那本小冊子。如您所希望的那樣,按照您的願望,我寫了一些看法並交給您來評判。您知道,王子,我們年輕的國王還在蘇格蘭,只要他還活著,對於我來說就不可能有他以外的別的法蘭西國王。但是如果上帝以他不可捉摸的意志拋棄了聖·路易家族,如果我們祖國不能重返可能的共和狀態,那麼將沒有人比您更適合法蘭西的榮耀了。

    此致

    夏多布里昂

    一八三三年一月,於巴黎地獄街

    致司法大臣、議長、貝裡公爵夫人的信——我寫《關於囚禁公主的回憶錄》——給報社總編輯們的通報

    我切盼著這個不遠的將來,我相信它已到來。黃昏時分,我通常在薩萊夫一則,阿爾費的拐角處散步。一天晚上,我看見佩裡耶先生走了進來;他從洛桑回來並告知我貝裡公爵夫人被逮捕了;他不知道個中細節。我再次取消了我的休假計劃。當亨利五世的母親已經相信能夠成功時,她便辭退了我。她的最後一封信充滿了不幸並喚我為她辯護。在給大臣們寫完信後,我立刻從日內瓦動身,到達地獄街,我便給報社總編們寫了如下的通報:

    先生

    本月十七日到達巴黎,十八日我給司法大臣寫了一封信,詢問我為貝裡公爵夫人一事於十二日從日內瓦寄給他的信是否收到,並且他是否將其轉給了夫人。

    同時我請求給予必要的許可以便我去布萊探望公爵夫人。

    掌璽大臣先生十九日作了答覆,他已將我的信件轉交給議長1並告之我必須向他詢問此事。因此二十日我給陸軍大臣寫信。今天二十二日我收到了他二十一日的回信:他不得不遺憾地告訴我,政府認為沒有必要接受我的要求。這個決定結束了我對政府部門的奔走活動。

    1素勒(Soult)元帥,他同時也是陸軍部長。

    先生,我從來不抱奢望,認為自己能夠獨自為不幸的、法國的案件作辯護。我的目的是,如果人們允許我與莊嚴的囚徒見上一面,我會向她建議,在目前情況下成立一個由一些比我更加明智之士組成的委員會。除了那些已經自薦的高貴和可敬的人士之外,我冒昧地順便推薦德·帕斯多雷侯爵2先生和夫人,萊內先生,維萊爾先生,等等。

    2帕斯德雷侯爵(Pastoret)(一七五六—一八四○),復辟王朝時的司法大臣。

    現在,先生,擻開官方不說,我談談我個人的權利。我的(關於貝裡公爵先生生與死的回憶錄),包藏在今日被囚禁的那位遺孀的記憶中,停留在那一顆羅威爾使得酷似於亨利四世的心裡。我絲毫沒有忘記這個顯赫的榮譽,此刻它要求我加以說明並讓我感到責任重大。

    此致

    夏多布里昂

    當我給報社寫這份通報時,我已設法讓人將這封信轉給了貝裡公爵夫人:

    夫人,

    我榮幸地於本月十二日從日內瓦給您寄了第一封信。在這封信中,我懇請您選擇我,讓我榮幸地作為您的辯護人之一,此信已見諸於報牆。

    對於那些未被授權,有一些有用的真相要披露的人,殿下這個案件可能會作個別處理。但是如果夫人希望人們以自己的名義處理這件事,那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由政界和法律界人士組成的委員會來負責這件大案子。在這種情況下,請夫人讓以下這些人來協助我。(這些人您可以作出選擇)帕斯多雷伯爵1先生,依德·德·納維爾2先生,維萊爾先生,萊內先生,羅瓦爾一高拉爾先生,帕爾德蘇3先生,芒達魯—維達米4先生,沃弗雷朗先生。

    1疏忽處,應為侯爵(見上一條註釋)

    2在這本回憶錄中我們已常見到夏多布里昂的這位忠誠的朋友依德·德·納維爾(HydedeNeuville)(一七七六一一八五七)

    3帕爾德蘇(Pardessus一七七二—一八五三),法學教授。

    4芒達魯一維達米(Mandaroux-Vertamy),最高法院律師,他在夏多布里昂與業主階層的糾紛中擔任法律顧問——沃沸雷朗先生不怎麼有名。——一份折衷的名單:我們知道夏多布里昂不喜歡維萊爾,並且羅瓦爾一高拉爾先生遠不是一個純正統主義者。

    我曾經想過,夫人,我們也許能夠叫幾個非常有才幹且與我們觀點相反的人到委員會來;但這也許是把他們置於一個錯誤的位置,強迫他們作出榮譽和原則的犧牲,他們的崇高的精神和正直的良心是不能妥協的。

    夏多布里昂

    一八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於巴黎

    如同一名守紀律的老兵,我跑過來在隊列中站齊,在上尉們的號令下行進:權力的意志迫使我決鬥,我接受。我絲毫也沒想到,會從丈夫的墳塚來到遺孀的囚籠旁參加戰鬥。

    假設我必須孤獨地留下,假使我錯誤地理解了什麼適合於法國,我仍然絲毫不會離開榮譽的道路。否則一個人為了他的良心而作出犧牲對人們便毫無意義。好在有人為了他們堅信的原則願意堅定不移地付出犧牲,他們堅持著我們本性中崇高的東西:這些受騙者是粗暴現實必須的反駁者,是被壓迫者宣佈反對頌揚暴力的受難者。我們讚揚波蘭人,他們的忠誠不就是一種犧牲嗎?這種忠誠什麼也沒有拯救,什麼也不能拯救:甚至是在我的對手們的想法中,忠誠對於人類是徒勞無益的嗎?

    人們說我愛家甚於愛國:不,我忠實於我的誓言而不願背誓,我熱愛精神世界更甚於物質社會;這便是一切:對於家庭的事,我主要花精力在確信其主要是有益於法國上;我混淆家庭的昌盛和祖國的繁榮;當我為其中一個的不幸感到惋惜的時候,我也為另一個的災難戰敗感到悲歎。我像勝利者給自己規定權益一樣,給自己定下責任。我努力地帶著自尊隱退;孤獨寂寞中,必須注意人們對同伴作出的選擇。

    於巴黎地獄街

    《關於貝裡公爵夫人被囚禁的回憶》1(節選)

    1這篇回憶的最後一頁日期為一八三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而裡封頁註明為一八三三年。

    在法國,這個虛榮的國家,一旦出現引起哄的機會,許多人便會抓住不放:一些人出於好心行事,另一些人則是因為他們意識中有這種特長。我有很多的競爭者,他們像我一樣懇請能夠榮幸地為貝裡公爵夫人辯護。但至少我自薦的妄自尊大能通過以往的一些事例得到說明:如果我沒有拋出布萊勒之劍起舉足輕重的作用,我在其中加入了我的名字,儘管這也許是微不足道,但已給君主制贏得了一些勝利。我鄭重地打開我的《關於貝裡公爵夫人被囚禁的回憶》,我深深地被打動,我經常重寫它,也許我還將重寫它。

    「人們不斷地驚訝於一些事件,」我說過,「人們總是設想最後一個到達,革命總是重新發生。那些四十年以來為了按期到達而在行進的人們呻吟著:他們以為能在他們的墳墓邊坐幾個小時;妄想!時光鞭撻著這些氣喘吁吁的旅行者並且逼迫他們前行。自從他們上路以來,多少個君主政體在他們腳下垮台!剛剛避開這一連串的崩潰,他們又被迫重新穿越瓦礫和灰塵。哪個世紀才將看到這場運動的盡頭?」

    「注定要經歷一些不堪回首的日子的那幾代人,天意希望他們年幼,以使損害變得微小。因此我們看到一切都失敗了,一切都中止了,沒有人依然如故,沒有人能把握自己全部的命運,每一個事件都不產生它所包含和應產生的東西。年邁的人漸漸地死去;他們將有繼承人嗎?帕爾米勒遺跡只剩下一片砂礫。」

    從這個總的意見到特殊的事例,我在辯論中闡明我們可以用任何措施來幫助貝裡公爵夫人應訴,將她視作警方、戰爭和國家的犯人,或是向議會提出一個叛國罪法案,使她適用於法律範疇,並對她採用布裡克維爾特別法,或是採用法典的普通法,就可將她看做神聖而不可侵犯的。

    大臣們支持第一種意見,七月王朝人士贊成第二種意見,保皇黨人則同意第三種意見。

    我看了各種假設:我表明如果貝裡公爵夫人南下來到法國的話,僅僅是因為她聽到了要求另外一個現在,呼喚另外一個未來的意見,並在此深深地被吸引。

    背叛了民眾的初衷,七月革命摒棄了光榮而迎合了恥辱。對於那些心靈無愧於容納自由的人來說,自由已變成那些嘲笑叫喊者譏諷的對象,這個賣藝者們用腳相互踢來踢去的自由,這個被特別法玷污而被壓制的自由,將沮喪地把一八三O年的革命變成了一聲無恥的欺騙。

    就此,為了解放我們每一個人,貝裡公爵夫人來到了。命運背叛了她,一個猶太人1將她出賣,一個大臣則買下了她。如果人們不願由警方來起訴她,那麼只有將她遞交到刑事法庭。我也是如此假定的,我已經安排好了公爵夫人的辯護人;然後,讓辯護人發言之後,我對原告說:

    1德斯用十萬法朗作交換,向警方報告了公爵夫人在南特的藏匿住所。參見雨果的黃昏頌歌,《致出賣一個女人的男人》。

    「律師,請起立:

    請您博學地證明西西里的卡羅利娜一費迪南德,貝裡的遺孀,奧地利已故的瑪麗—安托瓦內特(卡佩的遺孀)的侄女,反對被視作亨利孤兒的叔叔及監護人的罪名成立;根據「被告」誹謗性的言論,所謂的叔叔和監護人也許是被監護人王權的掌握者,被監護人無禮地堅持認為自從以前的查理十世,前任王太子讓位以來,一直到法國人選舉國王之日為止,他曾經是國王。

    作為您辯護的依據,法官們應首先讓路易一菲利普作為原告的證人或被告的證人出庭,好在作為親戚他沒有拒絕出庭。然後法官們要讓大叛徒的後代與被告對質;要撤旦附身的伊斯卡裡奧特——像猶大出賣了耶穌——說說他從這筆交易中得到了多少錢財,等等。

    然後,根據專家關於現場的鑒定,將證明被告在一個四個人幾乎不能呼吸的狹窄的空間裡,被用火刑拷問達六小時,卻把被審訊者輕蔑地說人們在對她打一場聖羅朗1的戰爭。然而,卡羅利娜一費迪南德,被她的同謀者擠靠在灼熱的板上,火焰兩次燃著了她的衣服,而憲兵在外面每一次敲打三角形的壁爐,振動便刺激著這個只犯有輕罪的人的心,使得她大口吐血。

    1影射聖·羅朗的烙板。

    然後,面對著耶穌的畫像,人們將燒壞的裙子作為罪證放在桌上:因為在這些猶太的交易中,必須總是碰巧有一條扔掉的裙子。」

    當他們相信已經讓她名譽掃地時,一紙授權文書便讓貝裡公爵夫人獲得了自由。我所作的辯護讓菲利普感到了公眾評論的可憎,促使其決定採取他認為已經讓她經受了折磨後的赦免:這些異教徒,在嚴酷的統治下,將一個新近釋放的年輕女基督徒扔進了獸群中。今天我這本只剩下幾句話的小冊子,有了重要的歷史結果。

    在我文章最後斥責的同時,我仍深深抱著一種同情,這就是,我承認我流了很多淚。

    「卓越的布來的被囚禁者,夫人!您英勇地出現在一塊懂得英雄主義的土地上,引導著法國對您重複著政治自由賦予我權力所說的那句話:夫人,您的兒子是我的國王!如果上天還給我一點時間,在榮幸地目睹您的不幸之後,我將看到您的勝利嗎?我將收到我信義的這筆租金嗎?當您幸福歸來時,我將快樂地在隱退中結束流亡的日子。哎呀!我非常遺憾對您現在的命運我卻無能為力!我的話語圍繞著您監獄的牆壁無用的飄逝:風聲、濤聲和人聲,在僻靜的堡壘的腳下,甚至不能把這些最後的忠誠的話語送達給您。」

    一八三三年三月

    於巴黎

    我的果子

    有些報紙重複了這句話:「夫人,您的兒子是我的國王」,因違反了出版法而被傳喚出庭;我感覺到被人們的追蹤包圍著。這次我未能否認法官們的權限,我應該出面盡力解救那些因我受到攻擊的人們,對我的作品負責這關係到我的榮譽。

    另外,我被傳喚出庭的前一天,《告誡者》已發表了貝裡公爵夫人的聲明;如果我缺席的話,人們會認為保皇黨人退卻了,會認為保皇黨人對公爵夫人的命運棄之不理,並且為曾經頌揚過的夫人的英雄主義而感到羞慚。

    不乏膽怯的勸告者對我說:「您惹麻煩了,您會被您那句話:『夫人,您的兒子是我的國王』弄得焦頭爛額。」——「我將更大聲地呼喊這句話,」我回答。我到過曾經設置過革命法庭的大庭;在這裡,瑪麗一安托瓦內特曾經出過庭,我兄弟也曾經在這兒被判處。七月革命讓人們取下了十字架,而用以告慰純潔無辜的十字架的出現,讓審判者心驚膽戰。

    我的到庭產生了良好的效果,它一下子抵消了《告誡者》聲明的作用,並且維護了亨利五世母親勇敢的冒險舉動:當他們看到保皇黨人敢於面對大事並且不會認輸時,人們已經產生了懷疑。

    我絲毫沒有想請律師,但是在我被監禁期間伴隨著我的勒德律先生願意為我辯護。他的辯護詞混亂不清,並給我造成了很多麻煩。為《日報》作辯護的佩裡耶先生,間接地為我申辯。在辯論的最後,我請來了全體貴族陪審團,這個陪審團對宣告我們所有人無罪起了不少作用。

    在迴盪過富基埃一坦威爾和丹東聲音的恐怖的房間裡,我的這個案件沒有任何非凡之處;有趣的只是佩西爾先生1的辯辭:為了證明我有罪,他引用了我書中的一句話:「在腳下踩扁的東西難以踩碎。」他叫嚷道:「先生們,請注意在這段話中所包含的所有蔑視,『在腳下踩扁的東西難以踩碎』,而且他還作了一個用腳踩碎東西的動作。他又開始得意洋洋,聽眾又發出了笑聲。這個勇敢的人既沒有發現聽眾對這句不合適宜的話滿意,也沒有意識到他在黑色長袍裡跺腳就像是在跳舞一樣的滑稽可笑,同時他的臉蒼白得富有激情,眼睛驚恐得富有表現力。

    1讓—夏爾佩西爾(Jean-CharlesPersil)曾被路易一菲利浦任命為巴黎皇家法院的總檢察官。

    當陪審團返回並宣告我無罪時,響起了一片掌聲,我被一些為了進來而穿了律師長袍的年輕人簇擁著:卡雷爾先生也在場。

    我出來時人越來越多;在皇宮的院子裡,跟隨我的人與警察發生了衝突。最後,人群跟隨著我的馬車並高喊:夏多布里昂萬歲!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了家。

    要是在以前,這個宣告無罪是很有意義的;對貝裡公爵夫人說:「夫人,您的兒子是我的國王」被宣告無罪,意味著對七月革命的譴責;但是今天這個判處已毫無意義,因為對所有的事情都沒有了主張,也沒有期限。在24時內,一切都已改變;明天我也許將為今天已宣告無罪的事情再度受到判處。

    我將我的證書送到陪審團成員家裡,特別是謝韋先生,他是全體貴族陪審團成員之一。

    對於這個正直的公民來說,會很自然地憑良心作出一個有利於我的判決。我也很樂意出錢在謝韋法官1家舉辦了一次豐盛的晚餐,並藉此慶祝我被宣告無罪的快樂:謝韋先生和許多記者和新聞檢察官一起對合法性、篡權以及《基督教真諦》一書的作者發表了極其公正的看法。

    1謝韋(Chervet)是陪審團的一員,他投票贊成宣告無罪。他作為王宮豪華的修復者和時鮮水果蔬菜商,非常出名。

    一八三三年四月

    於巴黎

    名望

    關於貝裡公爵夫人被囚禁的《回憶錄》一文使我在保皇黨中深孚眾望。各地都派來了代表團和寄來了信件。我收到了一些寄自法國北方和南方的附有數千人簽名的支持信。這些簽名者都引證我小冊子中的話,要求還貝裡公爵夫人以自由。一千五百名巴黎的年輕人來向我道賀,使得警方忐忑不安。我收到了一隻鍍金的銀酒杯,上面寫有:致夏多布里昂,忠誠的維爾納夫人2。南方一個城市給我寄來了非常好的酒以盛滿這只酒杯,但我不喝酒。最後,正統的法國將這句話作為格言:夫人,您的兒子是我的國王!好些報紙將它用作題詞;有人把這句話刻在項鏈和戒指上。我第一個面對篡權者說出了沒人敢說的話,這實在是出於無奈,因為我認為亨利五世回來掌權的可能性比可憐的中庸政府或最偏激的共和政體掌權的可能性要小。

    2洛特河畔維爾納夫的居民。

    另外,保皇黨人給「篡權」一詞下的狹窄定義我還沒弄懂。關於這個詞的多種解釋,就像合法性這個詞一樣。篡權的真正含義是監護人剝奪被監護的未成年孤兒的權利,並將其放逐,這是最惡劣的行為。所有冠冕堂皇的言辭,如「必須拯救祖國」,不過是邪惡的政治野心的借口。難道要把你們篡權的這種卑劣行為看做一種美德不成?!也許你們會意外地把自己的兒子祭獻給羅馬的強盛的布律蒂斯的!

    我可以把我一生中文學上的聲譽和名望作一番比較:前者,在一段時間裡讓我心情愉快,但對於這種聲譽的熱愛消逝得很快。至於名望,我待之漠然,因為在革命中,我太多地看到了被這些民眾簇擁的人,民眾將他們捧上天之後,又將他們打入地獄。民主的天性,高尚的品性,使得我十分樂意將我的財富和生命奉獻給人民,只要我和大眾有一點點關係。儘管這樣,我還是對七月革命中那場在貴族院中將我舉起歡呼勝利的年輕人的運動特別感動:他們在那裡不是將我當作他們的首領舉起,而是因為我跟他們想的一樣;他們只是將正義還給了一個敵人;他們認識到我是一個熱愛自由和重視榮譽的人;這種寬宏大量讓我感動。但是在自己黨派中我剛獲得的另一種名望卻未能使我激動;在我和保皇黨人之間,有一種隔閡:我們希望同一個國王;除此之外,我們的願望大多數是背道而馳的。

    一八三三年五月九日

    於巴黎地獄街

    瑪麗——泰雷茲的診所——貝裡公爵夫人寄自布萊城堡的信

    一直到今天我都在忙於一系列的事情:最終我還能重新開始工作嗎?這些工作包括這些未完成的《回憶錄》的各個部分。我難以一下子恢復原狀,因為這些事情纏繞著我;我還無法合適地收集那長眠於沉寂中的過去,它在生活中曾經是那樣的動盪不安。我拿起筆來寫,寫誰和寫什麼?我不知道。

    我瀏覽了一些日記,在其中我體會到了六個月以來我的所作所為及遭遇到的事,我看到大部分的日記標記的地址都是地獄街。1

    1現為當費爾—羅什羅大街29號。

    我所住的柵欄邊的庭院升值到了六萬多法朗;但是在地價上漲的時期,我買它花了過高的價錢,因而一直未能付款:為了拯救在夏多布里昂夫人關心下建起的與庭院相鄰的瑪麗一泰雷茲診所,一個承包公司建議在上述的庭院裡建造一個咖啡館和一些高低起伏的滑車道,隨著一天天的衰敗,便再也無人過問它了。

    對所作的犧牲我不高興嗎?也許;人們總是樂於救助不幸的人;我很樂意與貧困的人分享我很少的所有;我不知道這種善舉是否能夠上升為一種美德。我像一個被判決的人,在揮霍著我一個小時之後便再也享受不到的東西。在倫敦2,將被絞死的人出賣自己的皮換酒喝,我不出賣我的皮,我將它留給掘墓人。

    2這是原版的文字,作了不當的改動。夏多布里昂曾大膽地寫為:《在倫敦被絞死的人賣皮換酒喝》。

    房子一買下,最好便是住進去;我將它照原樣佈置。從大廳的窗戶首先可以看到英國人稱之為娛樂場地的由草皮和小灌木叢組成的前台。在這個場地的外面,越過一個上部是白色菱形柵欄的矮牆,是一塊種植著各種作物的農田並可用來餵養診所的牲畜群。在這塊田園的外面是一塊由綠色柵欄的矮欄牆隔開的場地,柵欄上交織著孟加拉的鐵線蓮和薔薇;這個獨立王國包括一塊簇樹林,一個內院和一條兩旁是楊樹的小道。這個角落特別的僻靜,它沒有如奧拉斯角落一般向我歡笑,angulusridet1。完全相反,我在這裡哭過幾次。有句成語說:青春如流水,長留不住。暮年也會聊發輕狂:

    1這個角落對我笑。

    眼淚和憐憫,

    出自一種富有魅力的愛。

    (拉封丹2)

    2見他的寓言《埃費茲的收生婆》

    我的樹有干余種,我種植了二十三株薩洛蒙雪松和兩株德落伊教祭司橡樹:它們用手指做角的樣子來嘲笑他們不久於人世的主人,brevemdominum3一條可玩木球遊戲的路,兩條栗樹成蔭的小徑,連接著上下花園:沿著中間的場地有一個較陡的坡。

    3奧拉斯,頌歌,第二卷XIV,24

    這些樹,我並沒有像在狼谷一樣作為我周遊過的地方的紀念物加以選擇:只是因為我喜愛這些保存著希望的回憶。但是如果人們沒有孩子、沒有青春、也沒有祖國,而樹的葉子、花朵和果實也不再是用來計算多夢時節的隱秘的數字,人們還能對這些樹傾注何種愛戀?人們枉然對我說:「您變年輕了」,他們難道能讓我將成的智牙當作乳牙嗎?還是這副智牙,我有了它只是為了在八月七月的王權下嚼食一塊苦澀的麵包。此外,如果我的樹用作我快樂的日曆或是我歲月的喪葬文選,它們無須詢問什麼;它們每天都在生長,從我開始衰弱的那天開始:它們與棄嬰所圍牆1中的樹以及包圍著我的地獄林蔭大道的樹交織在一起。我沒有看到一幢房子;在離巴黎兩百古裡2的地方,我更必感到與世隔絕。我聽到正在給被遺棄的孤兒餵奶的母山羊的咩咩叫聲。啊!如果我曾經也像它們一樣,在聖一樊尚一德一保爾的懷抱裡,生出來虛弱、卑微、默默無聞,那麼今天我將是某一個無名的工人,沒有任何東西要和人們澄清,我不知道為什麼和怎樣來到人間,也不知道怎樣和為什麼我要離開這個世界。

    1如今為聖—樊尚—德—保爾醫院,費爾—羅什羅大街74號。

    2法國古裡約合四公里。

    拆除一道圍牆,使我與瑪麗一泰雷茲診所有了來往;我感覺像在一個修道院,又像是在一個農場,一個果園和公園裡。早晨,我在祈禱的鐘聲中醒來;在床上我聽到唱詩班教士們的歌唱聲;從窗戶我看到耶穌受難像升起在一株胡桃樹加接骨木之間:一些奶牛,母雞,鴿子和蜜蜂,一些身著黑色薄紗長袍、載著白色凸紋條格折扇形頭巾的修女,一些康復中的女人和一些年老的教士徜徉的花園的丁香、杜鵑和蓬巴杜夫人花叢中,漫步在菜園中的薔薇、醋栗、覆盆子和蔬菜之間。幾個八十來歲的教士曾和我一起被流放:在肯星頓的草坪上,我的不幸與他們的交匯在一起,我讓他們在我養老院的草皮上走過最後的步履,在此他們就像廟宇聖殿薄紗的皺折,在艱難地熬度著他們虔誠的晚年。

    我有一隻帶黑色橫紋的棕灰色的大貓做伴,它誕生在梵蒂岡拉斐爾的畫室裡:萊昂七世將它餵養,一次主教接見大使時,我見到過,便渴望得到它。聖·皮埃爾的繼承人死了,我便繼承了這只沒有主人的貓,正如我的敘述我的羅馬大使館時所說的那樣。人們稱這隻貓為米塞多,起綽號為羅馬教皇之貓。在虔誠的靈魂中,它以這種資格享受了一種特別的崇敬。我竭力讓它忘記流亡,忘記西斯蒂納小教堂,以及它從中走過的高高的米歇爾天使的圓屋頂上的陽光。

    我的房子,診所的各種建築和小教堂,以及哥特式的法衣聖器室仿如一個營地或一個小村莊。在舉行儀式的日子裡,隱藏在我家中的宗教,在我的醫院中的舊君主制便會表現出來。由所有我們這些羸弱者組成的遊行隊伍,前面走著鄰近的一些年輕姑娘,舉著聖禮,十字架和旗幟,歌唱著從樹下走過。夏多布里昂夫人手握念珠跟著他們,為這些她關懷的信徒而感到驕傲。烏鴉嗚叫,鶯在呢喃,夜鶯競唱著讚歌。我回想起我描寫過的羅加西翁的田野浮華:我已從基督教的理論,過渡到實踐。

    我的住所朝向西方。晚上,從後面被照亮的樹梢在金色的地平線上勾畫出齒狀的黑色輪廓。此時我驟然變得年輕了;它使我緬懷起那些被時光化為虛幻的流逝的往日。當星辰出現在藍色的蒼穹,我便回憶起我曾在美洲叢林或海洋深處所欣賞到的壯麗的天空。夜晚比白天更有利於遊子作模糊的回憶;它掩蓋了可能會勾起遊子回憶的住處的景色,僅僅只是讓他在同一半球的不同緯度,從相似的一面看到這些星辰。於是遊子認出了他從那個國家、在那個年代看到過的這些星辰;在地球的各個地方,他有過的思想,他體驗過的感情便會重新浮現並依附天空的同一地方。

    在診所,我們只是在兩次公共佈施時和每星期日的少部分時間才與人們來往:那些日子,我們的養老院變成了一個地區教堂。修道院長認為一些漂亮的夫人來做瀰散是希望見到我;她精打細算,利用她們的好奇心:答應她們向我引見,把她們吸引到試驗室,一旦她們被關進了籠子,不管情願與否,便要她們拿錢買糖製品。她利用我來兜售那些為了病人利益1生產的巧克力,就像瑪爾蒂尼爾2吸收我銷售他在愛情成功時喝過的醋栗水。這個神聖的女人也在夏多布里昂夫人的墨水瓶裡竊取了一些羽毛莖;她在這些純粹的保皇黨人中出讓它們,斷言這些珍貴的羽毛莖寫出了出色的《關於貝裡公爵夫人被囚禁的回憶》。

    1見維克多·雨果敘述,2卷12頁,故事發生在一八二○年末或一八二一年初。

    2見第1卷,16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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