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中卷 第06節
    教皇獲釋

    前兩日,教皇恢復了自由;將輪到自己戴鎖鏈的那隻手,被迫把它給別人戴的枷鎖砸碎:上天改變了人的運數,本來往拿破侖臉上吹的風,現在推著同盟國的軍隊挺向巴黎。

    庇護七世得知自己獲釋,趕快在弗朗索瓦一世的小教堂裡做了個短短的祈禱,然後坐上馬車,穿過森林。照民間傳說,當一個國王將駕臨聖德尼時,這座森林便會出現牽著獵犬出來收人的死神。

    教皇一路上受到一名憲兵軍官監視,軍官一直把教皇送上第二輛馬車。在奧爾良,教皇得知他進入的城市的名字。

    在群眾的歡呼聲中,教皇坐馬車往南方走。不久,拿破侖也將在外國特派員們的看守下,經過這些省份。迫害教皇的人倒台,反倒使聖上的行程被耽擱了:權力當局癱瘓了,民眾不服從任何人的指揮。波拿巴的一紙命令,二十四小時之前還能叫最高貴的人頭落地,叫一個王國倒台,現在卻成了一張廢紙。拿破侖若是多掌幾分鐘權,就能保護曾經被他的權力迫害的教皇。教皇曾把波旁家族的王冠戴在一個不相干的人頭上,而現在卻要波旁家族簽發一道臨時法令,才徹底恢復教皇的自由:命運是多麼錯綜複雜呀!

    庇護七世在鐘聲和聖歌聲中,在眼淚和「教皇萬歲!」「教會領袖萬歲」的口號聲中趕路。一路上人家給他送來的,不是城市的鑰匙,而是浸透鮮血,通過殺戮才得到的降書。人家介紹一些要求治療的病人,要求祝福的新婚夫婦來到他的馬車邊。他對病人們說:「天主會安慰你們的!」他朝新婚夫婦伸出和平的手;他撫摸母親懷抱的嬰孩。城裡的人,能走能動的都出來了。朝聖者們徹夜守在野外,等著一位獲釋的老教土到來。農民們天真單純,覺得聖父很像天主。新教徒們也動了感情,說:「當今之世,他是最偉大的人。」這是真正的基督教社會的偉大:在那裡上帝時時與人在一起;這就是得到教會支持和經過不幸磨煉的弱者的力量,勝於刀劍和權杖的優勢。

    庇護七世途經卡爾卡松,貝濟耶、蒙彼利埃和尼姆,以便再瞭解意大利的情況。在羅納河邊,似乎雷蒙?德?圖盧茲手下無數十字軍仍在聖雷米鎮列隊檢閱。教皇又見到了尼斯,薩沃納,伊摩拉,這些地方是他新近受的折磨、早年作的苦行的見證。人是喜歡在哭過的地方流一掬眼淚的。一般情況下,幸福的地點和時間,人都是記得的。庇護七世想起了他行的善事,吃的苦頭,就像—個人回憶起已經淡忘的戀情。

    在波倫亞,教皇被交到奧地利權力當局手中。米拉,即那不勒斯王約阿希姆—拿破侖,於一八一四年四月四日給他寫信道:

    「大神大聖的聖父,當您被迫離開羅馬之時,武運使我成了您所擁有的國家的主宰。現在,我毫不猶豫地把它們交還給您統治,放棄我對這些地方的征服權。」

    人家給即將下台的約阿希姆和拿破侖留下了什麼東西呢?

    教皇還沒到達羅馬,就給波拿巴的母親提供了一個避難所。教皇派的一些特使已經收復了這座永恆之城。五月二十三日,一片春意盎然,庇護七世見到了聖彼得大教堂的圓頂。他後來講述說,見到那神聖的圓頂,他流了淚。正準備跨進人民門之際,教皇又停住了腳步;只見二十二個孤女,穿著潔白的裙袍,四十五個少女,舉著大捧金色的棕櫚枝,唱著聖歌走上前來。民眾高呼萬歲。當年拉代佔領庇護七世的橄欖園時,是皮亞泰利在居依裡納山指揮軍隊,現在他則引導這支揮舞棕櫚枝的隊伍遊行。與皮亞泰利改變角色同時,在巴黎,一些變節的貴族在路易十八的安樂椅後面又撿起了他們宮廷侍從的職務:幸運連同它的奴才一同轉給了我們,正如古代領主的土地是連同農奴一塊發賣的。

    寫作小冊子《論波拿巴與波旁家族》的筆記——我在裡沃利街租了一套房間——一八一四年,驚心動魄的法蘭西戰役

    在本《回憶錄》第二編(見第一卷,當時我第一次流亡迪耶普,剛從那邊回來),有這樣一段話:「人家准許我回我那峽谷。外國士兵的腳步把大地踏得發抖:我就像羅馬帝國的末代子民,在蠻族入侵的叫囂聲中寫作。白天,我寫的一些篇章,和當天發生的事件一樣動盪不安;夜晚,當遠方的隆隆炮聲在僻靜的樹林裡消失時,我就回憶躺在墳墓裡的安靜的往昔,和童年的太平。」

    我白天寫出的動盪篇章是一些與時事有關的筆記,匯在一起,就編成了一本小冊子:《論波拿巴與波旁家庭》。我對拿破侖的天才,對我們士兵的勇敢是那樣看重,壓根兒想不到外國人會打進法國來,雖說這場入侵直到最後的結局對法國都是有利的。我當時認為,這場入侵讓法蘭西感到拿破侖的野心給它帶來的危險,會引發一場國內運動,法國人會用自己的手來贏得解放。我就是在這樣的思想指導下寫下這些筆記的。我的意圖是,如果我們的政治會議阻止同盟國軍隊的推進,並且奮起造反,與一個已變成禍害的「偉人」決裂,那麼這些筆記可以給人們一些啟發。我覺得庇護所就在權力當中,而權力是隨時代而改變的。我們的先人在權力之下生活了八個世紀。就如暴風雨來臨時,近處只有一所老房了,儘管它已是破爛不堪,人們也會跑進去躲一躲風雨的。

    在一八一三年與一八一四年間的冬季,我在裡沃利街租了一套房間。房間對面就是杜伊勒利宮的第一道柵門。就是在那道柵門前我聽到了當甘公爵死亡的慘叫。那時在這條街還只看得到政府建的連拱廊,以及這裡那裡聳立的幾座側面有待接石齒飾的房子。

    拿破侖給法蘭西帶來的災難,已使人對他的反感刻骨銘心,對他幻想不再。他是前所未有的戰爭天才,他在意大利打的第一仗和在法國打的最後一仗(我說的不是滑鐵盧)是最漂亮的兩仗。在前一仗他像是孔代親王,在後一仗他像是蒂雷納元帥。在前一仗他是個偉大的武士,而在後一仗他是個偉人。不過兩場戰鬥的結局截然不同。通過前一仗他贏得了帝國,而後一仗則使他丟掉了帝國。他在政壇上的最後幾個時辰,就像獅子的牙齒,儘管鬆動了,露出牙根了,卻也需要歐洲使出全力才能拔掉。拿破侖的名字仍然是那樣可怕,敵軍是戰戰兢兢地過了萊茵河,並且左顧右盼不斷回首後顧,以確信擔心後路被切斷。路沒有被切斷。就是進了巴黎當了主宰,他們仍然提心吊膽。亞歷山大在打進法國時,朝俄羅斯回望了幾眼,他祝賀那些能夠離開的人運氣好,在寫給母親的信中流露出不安和悔恨。

    拿破侖在聖迪濟耶打擊了俄國人,在布裡埃內打擊了普魯士人和俄國人,就好像要給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爭光似的。他在蒙米哈依和尚波貝爾擊敗了西裡西亞軍隊,在蒙特羅重創部分敵軍。他到處抗擊敵軍,把包圍他的一個個敵軍縱隊打退。同盟國軍隊提議休戰。波拿巴撕毀對方提出的預備性條款,吼道:「我離維也納近,奧地利皇帝離巴黎遠!」

    俄羅斯、奧地利、普魯士和英國為了互相支持,互相打氣,在肖蒙訂立了一個新的同盟條約。其實他們被波拿巴的抵抗嚇住了,打算撤退。在里昂,在奧地利軍隊側翼組建了一支法軍;在南方,蘇爾特元帥阻遏了英軍的推進。夏蒂庸會議只到三月十五才散,此時仍在談判。波拿巴把布呂歇爾的軍隊趕出了克勞恩高地。同盟國的大軍只到二月二十七日才在奧布河畔的巴爾鎮,憑借兵力上的優勢取勝。波拿巴分身有術,可是收回的特魯瓦又被同盟國的軍隊重新佔領了。他從克勞恩去蘭斯,說:「今夜,我要去特魯瓦接岳父。」

    三月二十日,在奧布河畔的阿爾西鎮附近發生了一場戰事。在炮兵的連續齊射之中,一顆炮彈落到了近衛軍一個方隊前面。方隊顯出了小小的騷動:波拿巴打馬衝過去,那炮彈的引火索正在冒煙。他讓馬去嗅那炮彈。炮彈爆炸了,一片火光硝煙之中,皇上卻安然無事。

    第二天將繼續進行戰鬥。但是波拿巴受到天才的啟示——不過這個啟示對他來說卻是不幸的——從陣上撤走,以便包抄到同盟國軍隊的後面,切斷他們與彈藥糧草的聯繫,並且徵調邊境重鎮的駐防部隊來補充兵力。當時外國軍隊已經準備退回萊茵河,可是亞歷山大受到改變世界的天意驅使,作出了向巴黎進軍的決定。而通往巴黎的大路此時已變得暢通無阻。拿破侖以為牽住了敵軍主力,以為跟在後面的一萬騎兵是敵軍大部隊的先鋒,掩蓋了普魯士人和俄羅斯人的真實運動。他在聖迪濟耶和維特裡打散了這一萬人馬,這時才發現同盟國的大部隊並沒有跟在後面。而此刻這支軍隊正在急速朝京城挺進。在它前面只有馬爾蒙和莫蒂埃兩位元帥指揮的一萬二千新兵。

    拿破侖立即朝楓丹白露趕去。在那裡,一個神聖的犧牲者(教皇)在退走的時候,留下了酬勞的人和報仇的人。在歷史上有兩件事總是並行不悖:當一個人開闢了一條不義之路時,也就開闢了一條失敗之路,過了一定距離之後,第一條路就通到了第二條路。

    小冊子開始付印——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一則筆記

    人們萬分激動:二十年來,一場殘酷的戰爭沉重地壓在法蘭西頭上,使它飽經憂患,也飽嘗了光榮的滋味。現在,看到這場戰爭即將停止的希望,和平壓倒了民族感情。人人都在考慮災難過後該作出什麼決定。每晚我的朋友們都來德?夏多布里昂夫人這裡聊天,敘述和議論白天發生的事件。這都是些一時之交,時局使他們接近我,時局也使他們疏離我。封塔納、克洛澤爾和儒貝爾三位先生與這群朋友一起來。德?萊維公爵夫人,一位平和忠誠的美人,成了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忠實友伴。後來在岡城我們又見到了她。德?迪拉公爵夫人當時也在巴黎。我那段時間還常去探望德?黎塞留公爵的姐姐德?蒙卡姆侯爵夫人。

    儘管戰場漸漸移近,我卻仍然相信同盟國的軍隊不會進入巴黎,相信一場民族抵抗會使我們的擔心化為烏有。這種想法縈繞心頭,使我在面對外國軍隊時,感受也沒有本應有的那樣深。不過看到歐洲給我們帶來的災難,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思考我們使歐洲經受了多大的災難。

    我一直關心我那個小冊子。我是在無政府狀態就要出現時,把它當做一種藥方來準備的。這並不像我們今天這樣,只管舒舒服服地寫,要擔心的只是報上連載文章的戰爭:那時一到夜裡我就把自己關在屋裡,我把寫好的稿紙壓在枕頭下面,把兩把上了子彈的手槍放在桌子上。我就睡在這兩個繆斯之間。我寫的東西都備了雙份。我是以小冊子的形式寫的,它也保留了小冊子的形式,但由於用的是演說辭的筆調,它在某些方面又與小冊子有些不同。我揣測在法國舉行武裝起義之時,民眾可能會在市政廳集會,因此我就圍繞兩個主題展開論述。

    在我們共同生活的不同時期,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寫過一些筆記,我從中發現了下面這一段: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寫作小冊子《論波拿巴與波旁家族》。假若這個小冊子被查獲,作者無疑會受到審判:結果肯定是上斷頭台。可是作者的掉以輕心真是令人難以相信。他出門時,常常就把稿子留在桌上,忘了藏起來;最多他也就是小心到把它收在枕頭下面,而且是當著僕人的面。那僕人是個十分誠實的小伙子,但也有可能被人收買呀。我則擔心得要死:德?夏多布里昂先生一出門,我就把他的手稿收起來,藏在我身上。有一天,在經過杜伊勒利王家花園時,我發現手稿不在身上,因為我確信出門時是帶著的,便懷疑是丟在路上了。我已經想像出警察拿到了那要命的手稿,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被捕的情景。我頓時昏倒在花園裡,人事不知了。好些善良人過來幫我,把我抬回不遠的家中。我上樓梯的時候,一邊提心吊膽,幾乎肯定手稿丟失了,一邊又懷著一線微弱的希望:出門時忘了把它帶在身上。那段路是多麼難熬的酷刑呀!在走近丈夫的房間時,我又覺得支持不住,要昏厥了。最後,我進了房間,看見桌上什麼也沒有,我就直奔床鋪,先摸了摸枕頭,沒有感覺什麼,然後我把枕頭掀起來,看到了那卷稿紙!到現在我每次想起這事,仍心有餘悸。我一輩子都沒有感受過那種快樂。當然,我可以說實話,就是我發現自己在斷頭台腳下撿回了一條命,都不會那樣高興的,因為死裡逃生的,是一個比我本人還要珍貴得多的人呀。」

    我曾給德?夏多布里昂夫人造成一時的痛苦,真是有愧!

    不過我還是不得不讓一個印刷商知道了我的秘密。他同意冒險試一試;他根據每時每刻聽到的消息,根據炮聲離巴黎是遠還是近,來把毛樣還給我或是重新取走:將近十五天,我就這樣拿生命作賭注。

    巴黎城外的戰鬥——巴黎景象——貝勒維爾之戰——瑪麗—路易絲和攝政府逃跑——德?塔萊朗先生留在巴黎

    同盟國的軍隊縮緊了對京城的包圍:每時每刻,人們都得知敵軍又推進了一步。一些俄軍俘虜,一些法軍傷員用大車運載著,從各個城門亂紛紛地進了城。有些傷員已經半死不活,跌落在車輪下,被碾得血肉模糊。一些從市內徵召的新兵,排著長隊穿過市區,朝軍隊走去。夜裡,人們聽見城外的大馬路上駛過隆隆的炮隊,不知遠方的爆炸聲宣告的是決定性的勝利,還是最後的潰敗。

    戰鬥終於在巴黎城外打響了。從聖母院塔樓頂上,可以看到俄軍縱隊的先頭部隊,就像頭幾道衝上沙灘的海浪。當一個古羅馬人在卡匹托利亞山峰,發現腳下的拉丁古城,以及阿拉裡克統率的西哥特士兵,他那時可能有的感受,我當時也感覺到了,因為我發現了腳下的高盧古城,和俄羅斯士兵。永別了,我們的家園,我們保留了地方傳統的家庭,維吉妮和愛洛伊絲居住過的家宅;那個維吉妮被父親殺死,為貞潔和自由做了犧牲,那個愛洛伊絲被愛情獻給了文學與宗教1。

    1維吉妮為傳說的古羅馬少女,其父怕她幹出傷風敗俗的事,把她殺死。愛洛伊絲為十二世紀法國少女,與一修士自由戀愛受罰,成為後來許多文學作品描寫的對象。

    若干世紀以來,巴黎就沒有見到過敵營的炊煙,正是波拿巴取得節節勝利,逐步引導底比斯人進入了斯巴達女人的視野2。巴黎是一座界石,波拿巴就是從這裡出發去征服世界的:等他回到這裡時,身後留下了徒勞無益的征討燃起的熊熊大火。

    2普魯塔克在《阿熱齊拉傳》中說,當底比斯人等帕米農達侵入斯巴達時,阿熱齊拉記起自己曾說過:「絕不讓斯巴達婦女見到敵營的炊煙」。

    人們急忙趕往動物園。昔日築有防禦工事的聖維克多修道院可以保護這個地方。我們的力量曾答應使這裡的天鵝和香蕉樹永享和平,而現在這個小天地被擾亂了。在小道縱橫的公園最高處,在高大的雪松上面,在波拿巴來不及完成的糧庫上方,在巴士底獄和萬森監獄主塔(講述我們整部歷史的地方)的遺址那邊,群眾看到貝勒維爾戰鬥中步兵的炮火。蒙馬特爾高地失守。炮彈一直落到聖殿周圍的各條大道上。國民衛隊的幾個連出了城,結果在蒙馬特爾英烈墓周圍的田野上損失了三百人。法國武裝部隊在逆境中從沒有進發出更為強烈的光輝:最後一批英雄是綜合工藝學校的一百五十名學生娃娃,他們當了炮手,據守在通往萬森的大路角堡裡。敵人包圍了他們,叫他們投降,但他們堅決不從。敵人只能把他們拖離炮位。俄國擲彈兵扭住被火藥薰黑,遍體鱗傷的學生,見他們使勁掙扎,就把他們舉起來,得意地叫著,也發出欽佩的讚歎,把鮮血淋漓的他們還給他們的母親。

    在此期間,康巴塞雷斯和瑪麗?路易絲、羅馬王和攝政府一起逃走了。在城裡各處牆上貼了一份通告:

    皇帝指定的攝政官,國民衛隊總指揮約瑟夫國王

    告巴黎公民書

    「攝政內閣把皇后與羅馬王送到了安全地方:我留下來與你們在一起。讓我們武裝起來,保衛這座城市,保衛它的建築,它的財富,保衛我們的婦女、兒童,保衛我們珍愛的一切。讓這座巨大的城市暫時變成一座兵營。敵人企圖勝利地跨進這座城市的城牆。讓他們在城牆下感到羞恥吧。」

    羅斯托普欽當初並沒有打算保衛莫斯科;要把它付諸一炬。約瑟夫宣佈他決不離開巴黎人民,可是一聞到風聲他就溜了,只把他張貼在街角的勇敢留給我們。

    德?塔萊朗先生是拿破侖任命的攝政府的成員。從歐坦主教停止擔任帝國外交大臣那一日起,他就只盼著一件事,就是波拿巴死亡,瑪麗一路易絲的攝政府解散。他作為貝內文托親王,本應是這個攝政府的首腦。波拿巴於一八一四年任命他為臨時攝政府成員,似乎滿足了他內心的慾望。可是拿破侖並沒有死。既然推不翻這個巨人,德?塔萊朗先生就只好在他腳下蹣跚而行,並且伺機為自己謀利益。這個善於搞調和、做交易的人天生的才華就是會作人處事。他的處境十分為難:留在京城是對的;可是波拿巴要是打回來,發現他這位親王沒有跟逃亡的攝政府在一起,他就有被槍斃的危險。另一方面,在同盟國軍隊可能進城的時刻,他又怎樣拋下巴黎呢?這難道不是捨棄成功的好處,背棄種種事件導致的那個結果嗎?而他德?塔萊朗先生不是為那個結果而生的嗎?他不但不親波旁家族,反而由於他的種種變節行為而懼怕波旁家族。然而,既然有了某種擁護他們的機會,德?維特羅爾先生(阿圖瓦伯爵的幕僚)就帶著已婚高級教士的同意,悄悄去參加夏蒂庸會議,作為正統派未被承認的列席代表。採取這個謹慎措施之後,親王(指塔萊朗)便耍出他擅長耍弄的手腕,以便擺脫巴黎的困境。

    不久,拉博裡先生在杜邦?德?內穆爾先生領導下,當上了臨時政府的特別秘書,去找了國民衛隊專員德?拉博爾達先生,揭發了德?塔萊朗先生的出走。他說:「德?塔萊朗先生打算學攝政府的樣逃走。您似乎有必要逮捕他,以便在需要的時候可以與同盟國談判。」這場喜劇演得天衣無縫。三月三十日,親王家的人大叫大嚷地給他的車隊裝上行李,然後,車隊在正午時分上路,駛到地獄門,守城的國民衛隊就不管他如何抗議,無情地把他送回自己的府邸。即使發生奇跡,局勢又逆轉過來,證據也擺在那兒,前外交大臣是想去追隨瑪麗—路易絲,但是武裝力量不讓他出城。

    大元帥施瓦岑貝格親王的通告——亞歷山大的演說——巴黎投降

    在同盟國兵臨城下之時,亞歷山大?德?拉博爾德伯爵和國民衛隊的高級軍官圖爾頓先生被派到大元帥施瓦岑貝格親王身邊。在俄羅斯戰爭期間,這位大元帥曾是拿破侖手下一員將軍。大元帥的通告在三月三十日晚上就傳遍了巴黎。通告是這樣說的:「二十年來,歐洲浸透了血淚。為了結束如此多的苦難所作的嘗試都沒有奏效。因為甚至在壓迫你們的政府的原則裡,都存在著一個無法逾越的障礙,致使和平無法實現。巴黎市民們,你們清楚你們祖國的處境。同盟國軍隊致力的目標,是保存你們的城市,使其平安無事。正是本著這種感情,武裝的歐洲兵臨城下,才向你們發出本通告。」

    「武裝的歐洲兵臨城下才向你們發出本通告!」這是對法蘭西的偉大多麼直率的承認!

    我們沒有尊重過任何人,我們洗劫過他們的城市,現在,他們變得比我們強大了,卻對我們表示尊重。他們覺得我們是一個神聖的民族,覺得我們的土地是伊利亞1原野,受到眾神的保護,任何軍隊都不能踐踏。假若巴黎認為應該進行抵抗,那麼抵抗二十四小時是十分容易的,只是那樣一來,結局就完全變了。好在除了因打仗和榮譽而紅了眼的士兵,誰也不希望波拿巴繼續幹下去,大家怕留下他這條禍根,就匆匆打開了城門。

    1希臘人眼中的聖地。那裡有兩座體育競技城——皮斯與奧林匹亞。

    三月三十一日巴黎投降。軍隊投降書是由德尼和法布維爾兩位上校以莫蒂埃和馬爾蒙兩位元帥的名義簽署的。市民投降書則是以巴黎的市長區長名義簽署的。省市議會派遣代表去俄軍總司令部,擬定投降書各條款。我的流亡夥伴克裡斯蒂安?德?拉穆瓦尼翁是代表之一。亞歷山大對他們說:

    「你們的皇帝曾經是我的盟友,但他一直侵人我國心臟,帶去種種災難,其痕跡將長久存在。是恰如其分的自衛把我一直引到這裡來的。俄國所受過的苦難,我絕不想還給法國。我是對的,我知道那不是法國人民的過錯。法國人民是我的朋友,我願意向他們表明,我是來以德報怨的。只有拿破侖是我的敵人。我答應對巴黎城實行特別保護。我將保護,保留所有公共機構,我只留下精銳部隊,我將保留你們的國民衛隊,它是由你們公民中的優秀分子組成的。你們將來的幸福,該由你們自己來保證。該給你們一個既給你們,也給歐洲帶來安寧的政府。你們的意願,該由你們自己來表達。你們會發現我時刻準備給你們以支持。」

    這番話一絲不差,句句得到了執行。在同盟國眼中,勝利的幸福超出了其他一切利益。外國人進入巴黎這座城市,從來只是來讚美我們,來領略我們文明和智慧的奇跡;這座不可侵犯的城市,在十二個世紀之中,受到歷代偉人的守衛,這座光榮的都城,至今似乎仍然受到路易十四陰魂的保護,也受到波拿巴殺回馬槍,捲土重來的保護。亞歷山大看到城中建築物的圓頂,該有些什麼感受呢?!

    同盟國軍隊進入巴黎——波拿巴在楓丹白露

    天主曾說過那樣一句話,從此,永恆的沉寂隔上長久的一段時間就被打斷一次。在新的一代人中間,敲擊時間的錘子舉起來了。從前巴黎只聽見它敲響過一次:公元四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蘭斯宣告為克洛維1舉行洗禮,於是呂泰斯(巴黎古稱)城門為法蘭克人打開了;一八一四年三月三十日,在為路易十六舉行了血的洗禮之後,凝然不動的古老錘子再次舉起來了,在古老君主制度的鐘樓裡再次敲響了,韃靼人進了巴黎。一千三百一十八年的間隔之中,外國人攻擊過我們帝國京都的城牆,卻始終未能進入城池,由我們自己的部隊召進去的除外。諾曼底人包圍了「巴黎肆夷」(巴黎市民)的城市,「巴黎肆夷」放飛了立在拳頭上隨自己轉悠的鷹;厄德2這位巴黎的孩子,未來的國王。阿邦在《諾曼底人圍攻巴黎》一詩中說:rexfuturus(未來的國王)打退了北方來的海盜。巴黎人於一八一四年放掉了自己的雄鷹,同盟國的軍隊開進了盧浮宮。

    1克洛維(Clovis,四六六—五一一),古代一個法蘭克小國的國王,於公元四九六年受洗皈依天主教,得到高盧一羅馬人支持,遂進入巴黎,並征服了許多地區和小王國。

    2厄德(Eudes,八六○—八九八),法國伯爵,後任國王。

    亞歷山大是波拿巴的仰慕者,曾跪下來祈求和平,可是波拿巴對他發動了不正義的戰爭;波拿巴指揮了莫斯科河畔的大屠殺,還逼迫俄國人自己放火燒了莫斯科;波拿巴掠奪了柏林城,羞辱了它的國王,侮辱了它的王后:我們該招來什麼樣的報復?且拭目以待吧。

    我曾在佛羅里達一些不知名的建築物周圍轉悠。從前它們遭到一些征服者的破壞和劫掠,但這些征服者都沒留下痕跡。看到高加索遊牧部落在盧浮宮院子裡安營紮寨的情景,我很克制。照蒙田說來,這些歷史事件是對「我們的能力和價值的小小證明」。在這些歷史事件中,我緘默無言。

    Adhaeretlinguameafaucibusmeis.1

    1《聖經?詩篇》二十一首。即為上句的意思。

    一八一四年三月三十一日中午,同盟國軍隊進入巴黎。當甘公爵是一八○四年三月二十一日死的,這一天離他死難週年紀念日只過了十天。幹下一件罪惡的事,留下的回憶。對於一個為期短暫的政權是那樣長久,這是不是給波拿巴的一個懲罰呢?俄羅斯皇帝與普魯士國王走在自己的軍隊前面。我看見他們在大街上行進,愕然呆立、內心一片悲涼,就好像人家剝奪了我的法國姓名,換上一個號碼,今後就戴著它在西伯利亞的礦坑裡幹活了。我同時感到憤恨越來越強烈,我恨那個傢伙,他為了自己的光榮,把我們送到了這種恥辱的境地。

    話說回來,同盟國這頭一次入侵是史無前例的:處處都體現了秩序、和平和克制,店舖重新打開了大門。一些俄國近衛軍士兵,身高六尺,由一些法國小頑童領路,在街上行走,頑童們嘲笑他們,說他們像狂歡節的木偶和假面人。戰敗的人可以被看做戰勝者,因為戰勝者為自己的勝利而惶惶不安,好像在請求人家原諒。除了外國王公貴胄下榻的賓館酒店,巴黎城內由國民衛隊駐守。一八一四年三月十四日,無數軍隊佔領了法國。幾個月之後,波旁王朝復辟後,外國軍隊一槍不放,滴血未流,又全部退到了我們國境之外。昔日的法國發現在某些地方國境線向外擴展了;人家與它一起瓜分了安特衛普的艦船和軍火庫,並把三十萬戰後散落在各國的戰俘遣返法國。打了二十五年仗,整個歐洲終於聽不到槍炮聲了。亞歷山大走了,給我們留下了掠奪來的傑作,還有寫進憲章的自由。這份自由,我們既要感謝他的智慧,也要感謝他的影響。身為兩個至高無上的權力機構的首長,有刀劍和宗教作保障的雙重專制君主,在歐洲的君主之中惟有他明白,在法國所達到的文明時代,只有依據自由憲法才能對它實行統治。

    我們對外國人抱有天生的敵意,因此把一八一四年與一八一五年兩次入侵混為一談,其實它們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亞歷山大僅把自己看做天主的工具,不居功自傲。德?斯塔爾夫人曾經恭維他,說他的臣民有福,雖然被剝奪了一部憲法,卻得到了他的統治。他則對德?斯塔爾夫人作了那個有名的回答:「我不過是一個幸運的意外。」

    一個年輕人在巴黎街頭向亞歷山大表示敬佩,說他待最卑微的公民也十分和氣。他答道:「難道君主不是天生就該這樣嗎?」他不願住在杜伊勒利宮,儘管他記得波拿巴曾在維也納、柏林和莫斯科的宮殿裡逍遙作樂。

    他望著旺多姆廣場銅柱上的拿破侖雕像,說:「我要是被舉到那麼高的地方,一定會害怕頭暈的。」

    他去參觀杜伊勒利宮時,有人領他看了和平沙龍,他笑著問:「這沙龍對波拿巴有什麼用呢?」

    路易十八進巴黎那天,亞歷山大置身在一扇窗子後面,沒有絲毫與眾不同的標誌,悄悄地觀看王家的車輦隨從經過。

    他有時表現得優雅多情。參觀一家瘋人院時,他問一位婦女「因戀愛而瘋的女人」1是否很多。「迄今為止並不多。」那女人回答,「不過陛下進人巴黎以後,恐怕她們的人數增多了。」

    1影射法國劇作家杜加宗的歌劇《尼娜,或因戀愛而瘋的女人》。

    拿破侖手下一位要人對沙皇說:「陛下,這裡的人早就盼望、期待您駕臨了。」——「我本該早點來的。」沙皇回答,「您指責我來遲了,只是突出了法國的重要。」確實,在渡過萊茵河時,他曾為自己不能平平安安退回家人中間而懊悔。

    在殘志軍人院,他見到在奧斯特利茨戰勝他的傷殘士兵:他們面容陰鬱,默不做聲;只聽見他們的木腿在荒涼的院子裡和簡陋寒傖的教堂裡踏響的聲音。聽到這些勇士的聲音,亞歷山大心裡一軟,命人給他們拉來十二門俄國大炮。

    有人提議給奧斯特利茨橋改名。他說:「不必。我率軍從這橋上走過就行了。」

    亞歷山大性格冷靜,但也有幾分憂鬱:他在巴黎散步,不論騎馬還是步行,都不帶隨從,也不裝出假面孔。他似乎為自己的勝利吃驚。他的目光幾乎充滿感動的神情,在人群中掃來掃去,似乎覺得他們都比自己高貴,就像一個來到我們中間的蠻族人,一個在雅典自慚形穢的羅馬人。也許他想到這些法國人曾在他被焚燬的京城出現,想到輪到他的士兵來做巴黎的主人了,在這裡他也許能夠找到幾支熄滅的火把。它們曾經攻破和燒燬了莫斯科。這種命運,這種變化不定的天數,這種君王與人民共有的苦難,大概深深地打動了他那虔誠的心。

    波拿巴在楓丹白露——攝政府在布盧瓦

    博羅季諾戰役1的勝利者在幹什麼?他一獲悉亞歷山大的決定,就給炮兵參謀馬伊亞?德?萊斯庫下令,炸掉格勒內爾的火藥庫:羅斯托普欽放火燒了莫斯科,但他在動手之前撤出了居民。拿破侖回到楓丹白露之後,又從那兒一直走到維爾儒依夫:在那兒他朝巴黎望了一眼,只見一些外國士兵在把守城門,於是征服者回憶起他的擲彈兵看守柏林、莫斯科和維也納城牆的日子。

    1或者叫莫斯科河戰役,這次勝利可疑。

    事件接連發生,如潮落潮漲,雲起雲消。

    今天在我們看來,亨利四世當年在維爾儒依夫聽到加布裡埃爾的死訊,回到楓丹白露的痛苦是多麼可憐吶!波拿巴也回到了這種孤寂狀態。在楓丹白露等待他的,只是對那位尊嚴的囚徒的回憶:和平的俘虜(庇護七世)剛剛離開城堡,以便讓戰爭的俘虜(拿破侖)自在一點,「不幸是多麼迅速地填補他的位置」1。

    1法國作家波舒哀:《悼念英國的亨利埃特》。

    攝政府撤到了布盧瓦。波拿巴曾命令皇后和羅馬王離開巴黎,據他說,他更願意看到他們留在塞納河凹地,而不願意看到他們被人家得意洋洋地帶回維也納。但與此同時,他又命令約琴夫留在京城。他得知兄弟開溜後,怒不可遏,說這位前西班牙國王把一切都斷送了。宮廷大臣、攝政府成員,拿破侖的兄弟、妻子和兒子為潰退的人流所裹挾,倉皇逃到了布盧瓦:貨車、行李、客車都到了那兒,甚至國王金碧輝煌的專車也到了那邊,並且被馬匹拉著駛過了博斯到尚博爾的泥濘道路。那個地區是法國惟一留給路易十六的繼承人的地方。有幾個大臣在布盧瓦沒有停,要一直走到布列塔尼去躲藏。而康巴塞雷斯則懶洋洋地坐在轎子裡,在布盧瓦漸次升高的街道上兜風。有不同的消息在市井流傳;人們議論著兩個陣營的事,還說起要進行總徵調。人們有好幾天不知道巴黎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一個貨車車伕來到,這種情況不明的狀況才告終止,因為他的護照上簽署的是俄國將軍薩肯2的名字。不久,俄國將軍蘇沃洛夫在加萊爾飯店下榻,他突然被一些大人物包圍。他們都急於從他那兒得到簽證,以便各自逃命。不過,在離開布盧瓦之前,他們每人都讓攝政府的財務處支付了路費和拖欠的薪俸。大家一手持護照,一手抓著錢,同時還不忘給臨時政府寄去效忠書,因為大家畢竟沒有失去理智。拿破侖的母親和舅舅,那紅衣主教菲捨動身去了羅馬。埃斯泰爾哈吉親王以弗蘭茨二世的名義來找瑪麗?路易絲和她兒子。約瑟夫和熱羅姆強迫皇后跟他們走,沒有辦成,就去了瑞士。瑪麗?路易絲立即去與父親會合。她與波拿巴的關係本不太融洽,自然找到安慰自己的辦法,並且慶幸自己擺脫了丈夫與主子這雙料暴君。當來年波拿巴捲土重來,給波旁家族造成那種逃跑的混亂時,那些剛剛從長久的苦難中脫身的人,還不曾經歷十四年前所未聞的繁榮,一時尚未習慣寶座的安逸。

    2薩肯(Sacken,生卒年月不詳),同盟國指定的巴黎軍區司令。

    我的小冊子《論波拿巴與波旁家族》出版

    然而拿破侖此時尚未下台。他身邊還有地球上最精銳的四萬士兵。他可以退守盧瓦爾河。從西班牙撤回的法國軍隊在南部抱怨不迭,就像火山將要爆發。武裝的民眾情緒激奮,有可能與火山噴發的熔岩相呼應。就是那些外國元首,也仍在讓拿破侖還是讓他兒子統治法國的問題上意見不一。亞歷山大整整猶豫了兩天。如前所述,德?塔萊朗先生暗中贊同讓羅馬王統治法國的政策,因為他對波旁家族心存畏怯。他之所以沒有完全贊同瑪麗?路易絲攝政的計劃,是因為拿破侖尚未滅亡,他作為貝內文托親王,擔心在君主未成年的時期,自己不能始終充當主宰,因為在這段時期一個正當盛年、很不安分、行事難以預料、敢作敢為的人的存在將始終威脅著政局。

    就是在這些關鍵的日子,我拋出了小冊子《論波拿巴和波旁家族》,想打破力量均衡的局面。大家知道這本小冊子起了什麼作用。我奮不顧身地投入亂軍混戰,以便給再生的自由充當盾牌,以抵擋暴君的打擊,那暴君不但沒有倒下,反而會垂死掙扎。我是以正統王位繼承權的名義說話的,為的是給我的話語增添正義的權威。我告訴法國昔日的王族是怎麼回事;我說出了這個家族還有多少成員活著,他們叫什麼名字,品性如何;我這樣做,有點像在清點中國皇帝有多少小孩,因為共和國和帝國侵佔了現在,而把波旁家族推人歷史。我曾在好幾處地方提到,路易十八後來曾表示,我這個小冊子給他的幫助,抵得過十萬大軍;他本可以補上一句,對他來說,這個小冊子就是一份人生的證明書。西班牙戰爭幸運地結束後,我曾再次幫助他得到王冠。

    我的政治生涯一開始,我就成了民眾歡迎的人物,但同時也就失去了陞官發財的機會。在波拿巴治下充當奴才的人都恨我,而另一方面,那些想把法國置於從屬地位的人又信不過我。最初,在那些君主當中,只有波拿巴本人贊同我的看法。他在楓丹白露瀏覽了我的小冊子;是德?巴薩諾公爵帶給他的,他們兩人進行了公正的討論;波拿巴說:「這一點是準確的;這一點又不準確。對夏多布里昂我無可指責。我大權在手,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就與我對著干;而那些混蛋那時在幹什麼呢,如某某某、某某某!?」他點了他們的名字。

    我對波拿巴始終真心敬佩,即便我在猛烈攻擊拿破侖時也是如此。

    後世在作評價的時候,就不會像現在人們所說的那樣公道:正如離得近會導致一些錯誤、偏見,隔得遠也會帶來一些錯誤、迷戀和偏見。當後世毫無保留地表示敬佩時,會對敬佩對象的同代人並沒有得出與他們一樣的看法感到氣憤。不過這一點自有其道理:這個人物身上使人不快的東西都已成為過去,他的短處與他的肉體一起死了,留下來的只是他不朽的生命;不過他引起的苦難:他自己的苦難,他那類人的苦難,尤其是忍受他折磨的人所受的苦難卻不會因此就不存在。

    當今的趨勢是頌揚波拿巴的勝利。忍受他折磨的人都不見了,再也聽不見詛咒他的聲音,聽不見犧牲者絕望和痛苦的慘叫,再也看不見法蘭西被搾得乾乾淨淨,只能靠婦女來耕種田地的景象,看不見父母為兒子的過失而被捕、村民因一個人拒服兵役而連帶受罰的情景;再也看不見街角貼的徵兵佈告,也看不見行人聚集在大張死刑判決書前面,悲傷地尋找兒女、兄弟、朋友、鄰居的名字的情形。大家忘記了過去曾一同為勝利而哀歎,忘了在戲院,從檢查官漏過的台詞裡,領會到對波拿巴的一言半語影射嘲罵便興奮不已的情形,忘了朝野上下、將軍、大臣、拿破侖身邊的人都曾對拿破侖的壓迫和征服怨聲載道,對那種老是贏老是玩下去的遊戲感到厭倦,對每天早上都要問「今天能否安寧」的生活失去興趣。

    災難本身也證實了我們痛苦的現實:如果法蘭西真的狂熱擁護波拿巴,為什麼會兩次突然地,而且是徹底地拋棄他,也不嘗試為留住他作最後的努力呢?如果法蘭西的一切:光榮、自由、秩序、繁榮以及工業、商業、手工業的發展,宏偉建築物的興建,文學、美術等的昌盛都是波拿巴的功勞,如果在他之前,國家沒有任何成就,如果共和國缺乏天才,沒有魄力,既沒有捍衛,更沒有擴展自己的國土,那麼法蘭西坐視拿破侖這樣一個恩人落到敵人手裡,或者至少沒有抗議敵人囚禁這樣一個恩人,豈不是太忘恩負義,太卑鄙了嗎?

    這種指責,人家有權對我們作出,然而卻沒有作出,這是為什麼呢?顯然,這是因為拿破侖倒台的時候,法國不但不打算保護他,反而情願拋棄他。在我們感到苦澀的憎惡時,我們只把他看做造成我們苦難的罪魁禍首,對我們的苦難視而不見的冷酷傢伙。同盟國並沒有戰勝我們;是我們自己在兩個禍害之中選擇時,拋棄了使我們流血的禍害,因為我們的血不再是為我們的自由而流了。

    無疑,共和國曾經是殘酷的,但我們各人都希望它會過去,我們遲早會恢復權利,同時又保留共和國在阿爾卑斯山和萊茵河方面為防禦外敵所征服的疆土。它帶回來的每一個勝利都是以我們的名義贏得的。在共和國時期我們要談論的只是法國;獲勝的總是法國,打敗敵人的總是法國;一切都是我們戰土干的,人們設立歡慶勝利或者紀念喪亡的節日,也是為了他們。將軍們(他們中有的十分偉大)獲得了十分榮耀的位置,但在公眾的回憶裡,他們為人謙虛;馬爾索、莫羅、奧什、儒貝爾就是這樣。後面兩位本來注定要佔據波拿巴的位置的。但是波拿巴天生就是爭奪光榮的人,他突然阻擋了奧什將軍的宦途,並且以他的嫉妒使這位綏靖的大將備享盛名。這位將軍在獲得阿爾滕基爾肯、新維德和克萊尼斯特大捷之後突然去世。

    在帝國時期,我們都消失了;什麼事兒都不再與我們有關,一切都屬於波拿巴:我下令,我打了勝仗,我說話,我的雄鷹,我的皇冠,我的血統,我的家族,我的臣民。

    然而,在這兩種既相似又相對立的狀況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共和國倒霉時我們並未拋棄它,它讓我們受不了,但是它給了我們榮譽;我們不曾為了某個人的財產而感到恥辱;由於我們的努力,共和國沒有遭到入侵;俄國人在山那邊打了敗仗,來蘇黎世斷氣。

    至於波拿巴,儘管他打了大勝仗,獲得了大片土地,大量戰利品,還是倒下了。這並不是因為他打了敗仗,而是因為法國不再需要他了。真是深刻的教訓!它讓我們永遠記取:任何損害人類尊嚴的事情,都會帶來滅亡。

    在我的小冊子出版之際,凡是有獨立見解的人,不論立場觀點如何,都持同一種說法。拉斐德、卡米耶,儒爾當、迪西、勒默西埃、朗儒伊納一德?斯塔爾夫人、謝尼埃、邦雅曼?龔斯唐、勒布朗都像我這樣思考問題,寫文章。朗儒伊納說:「羅馬人不願做那些人的奴隸,我們卻在那些人中間尋找一位主子。」

    謝尼埃談論波拿巴並不比他寬容:

    一個科西嘉人吞滅了法國人的遺產。

    在戰火中遭到屠殺的精英們,

    帶著光榮被拖向斷頭台的先烈們,

    你們心滿意足,又懷上一個希望。

    太多的血淚淹沒了法國。

    一個人成了這血淚的繼承人。

    ……

    我由於輕信,長久慶賀他的征服,

    在廣場、貴族院、我們的運動會,

    在我們的節日……

    ……

    但他一旦悄悄逃回家園,

    便拿光榮來換取帝國。

    我沒有頌揚他炫目的醜行,

    我的聲音永遠是壓迫者的敵人;

    暴君看到崇敬者潮水般湧來,

    把諂媚的詩與國家出賣給他,

    卻發現我不在他的宮中;

    因為我歌頌光榮,不歌頌權力。

    (《散步集》一八○五年)

    德?斯塔爾夫人對拿破侖的評論也很尖銳:

    「要是那些督政(督政府的五個成員),那幾個幾乎算不上武官的人從墳墓中爬起來,質問共和國征服來的萊茵河和阿爾卑斯山的天然屏障怎麼丟了,質問外國軍隊怎麼兩次進了巴黎城,質問從卡迪克斯到莫斯科怎麼死了三百萬法國人,尤其質問各國人民曾對法國的自由事業深感同情,而今怎麼變成了根深蒂固的憎恨,那對於人類來說,難道不是上了一堂大課嗎?」

    (《論法國革命》)

    讓我們來聽一聽邦雅曼?龔斯唐是怎麼說的吧:

    「十二年來,自稱命中注定要征服全世界的那個人已經當眾認錯,說明他的抱負是成問題的……還在他的領土被外國軍隊侵入之前,他就已經受到無法排遣的煩惱侵襲。外國軍隊剛剛挨近他的邊境,他就把征服的成果扔得遠遠的。他要求一個兄弟棄位,認可了把另一個兄弟被除名的行為;不待人家提出要求,他就宣佈自己放棄一切。

    「所有國王,哪怕被人家打敗了,都不會放棄自己的尊榮,為什麼他這個征服世界的人剛受一點挫折就妥協呢?他告訴我們說,他家裡的叫喊讓他肝腸寸斷。那些在俄羅斯戰場因身體負傷,飢寒交迫而死的人就不屬於這個家庭嗎?那些人斷氣時,這位長官拋棄了他們,因為他認為自己是安全的;而現在,他與眾人一起有了危險,就不再無動於衷了。

    「恐懼是個出壞主意的傢伙,尤其是在沒有良心的地方:在逆境中猶如在幸福時一樣,只有道義才有價值。在道義管不到的地方,幸福就會因為荒唐而敗壞,而逆境則會因為墮落而陷人無法自拔的泥坑。……

    「對一個勇敢的民族,這種盲目的恐懼,突如其來在我們的風暴當中尚無先例的怯懦會產生什麼作用?只被一個不可戰勝的首領壓迫,民族的自尊心得到了一定的補償(這是個錯誤)。如今這補償還剩什麼?威望不存在了,勝利不再有了,只剩下一個殘缺不全的帝國,只招來全世界的憎惡,寶座失去了往日的氣派,色澤黯然,用來擺樣子的武器都被撤去,只有當甘公爵、皮什格呂1和許多為支起這寶座而被殺死的幽靈在周圍轉悠。」2

    1皮什格呂(Pichegru,一七六一—一八○四),法國大革命時的將軍,一七九七年當選五百人院長,因與保王黨人同一立場,遭到逮捕,流放圭亞那,後逃出流放地,潛回法國,被捕後死於監獄,不知是被謀殺還是自殺。

    2《論征服精神》德文版。——原注

    難道我在《論波拿巴和波旁家族》真的走得很遠?權力當局於一八一四年發佈的公告——我將會引述——不是重複、肯定、確認了這些看法?雖然這樣表明自己立場的權力當局是可恥的,而且由於他們最初的阿諛而失去了尊嚴,但這只是害了起草這些諛詞的辦事員,絲毫沒有減小它們作為論據的力度。

    我本可以引述更多人的論述,可我只記得兩個人的話,因為這兩人觀點有些特別:貝朗瑞這個堅定不移徹頭徹尾的崇敬波拿巴的人,說出這些話,不認為自己應該作些解釋嗎:「我對皇帝的天才熱烈地、堅定不移地敬佩,但這種狂熱的崇拜絕不會蒙住我的眼睛,使我看不到帝國的專制越來越厲害。」保爾—路易?庫裡埃在談到拿破侖登基時,說道:「告訴我,這意味什麼……他,波拿巴,那樣一個人,行伍出身,軍隊長官,世界第一號統領,竟想叫大家稱他陛下!明明是波拿巴,卻要做陛下!不,他認為與國王們平起平坐就是上升。他喜歡的是銜頭,而不是姓氏。可憐的人,他的頭腦不如他的運氣。這位愷撒很清楚這一點。這也是個別樣的人。他不要人家用過時的銜頭,他把自己的名字變成了高於國王的銜頭。」健在的才子們都走上了同樣的不為他人所左右的道路。德?拉馬丁先生在議會講壇,德?拉圖什先生在隱居地都表明了同樣的看法。維克多?雨果先生在兩三首最美的頌詩裡延長了這高貴的聲調:

    在罪惡的黑暗中,在勝利的光輝裡,此人無視派他來的天主……

    最後,在國外,歐洲對拿破侖的評價也同樣嚴厲。我只舉出英國反對派的情緒。他們對我們革命中的一切都表示贊同,都為之辯解。請大家讀一讀麥金托什為佩爾蒂埃1所作的辯護詞;謝裡丹2在《亞眠條約》簽訂之際對議會說:「走出法國,來到英國的人,不論是誰,都認為是逃出了牢獄,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氣,得到了獨立自主的生活。」

    1麥金托什(Mackintosh,一七六六—一八四三),蘇格蘭發明家和工業家,防雨布是他發明的織物。佩爾蒂埃(Pelletier,一七八八—一八四二),法國藥劑師,發現了馬錢子鹼、藜蘆鹼和奎寧等藥物。

    2謝裡丹(Sheridan,一七五一—一八一六),英國劇作家、政治家。

    拜倫勳爵在獻給拿破侖的頌詩裡,極為不敬地談到他:

    一切都完了——昨日你還是一個國王!並興師動眾與各國君主較量,而今卻成了無名之輩,雖如此不幸——卻還活在世上

    頌詩從頭到尾就是這個調子;每一節都比前一節更強烈,不過這並不妨礙拜倫勳爵讚美聖赫勒拿島的陵墓。詩人是鳥,聽到一點聲音就唱起來。

    當最廣泛的智者形成了對拿破侖的一致評價時,任何讚美,不論是虛假的還是真誠的,任何對事實的安排,任何事後想像的辦法,都無法撤銷判決。為什麼?——人們可以像拿破侖那樣,以意志代替法律,迫害自主的生命,以侮辱他人,擾亂生活、破壞個人生活習慣和公眾的自由為樂,而反對這種荒謬行為的高尚之舉卻會被宣佈為惡意中傷和褻瀆神明!假如勇敢的義舉不僅現在有可能遭到卑鄙的報復,而且有可能遭到未來的卑劣指責,那麼誰願站出來反對強者壓迫,保護弱者呢?

    這個著名少數派的部分成員是詩人,漸漸地演變成了全國性的行動:到了帝國末期,人人都恨起帝國的專制來了。人們一想起波拿巴,就會對他作出嚴厲的指責:他使他的枷鎖變得如此沉重,使得敵視外國人的情感竟因此變弱了,也使得今日想起來令人扼腕的一場入侵,當初在完成之際也具有了幾分解放的意味:這是我不幸而正直的朋友卡萊爾發表的共和派觀點。卡諾也說:「波旁家族回國,在法國激起了普遍的熱情;人們懷著無以言表的激情迎接他們。從前那些共和派也真誠地分享著萬民的快樂。拿破侖對他們那些人的壓迫是那麼重;社會各階層都吃了那麼多苦頭,以致沒有一個人不樂醉了。」

    對這些看法,只差一個權威人士來予以肯定、贊同了:波拿巴便負責證明這些是實話。在楓丹白露宮廷,在向將士們告別之後,他大聲坦言法國該把他拋棄。他說:「法國本身需要別樣的命運。」這是出人意料的坦白,也是值得記憶的坦白,任什麼也不能減輕其份量,縮小其價值。

    天主在其充滿耐心的永恆之中,遲早要作出公正的評價。在老天表面上打瞌睡的時刻,讓一個正直人的批評意識保持清醒,讓他的批評成為對絕對權力的制約總是好事。當大家都變得卑躬屈膝,當卑躬屈膝能得到那麼多好處,阿諛逢迎能得到那麼多恩惠,而真誠耿直卻要招來那麼多迫害的時候,法國是不會拋棄那些拒當奴才的高貴靈魂的。因此,我們要向拉斐德、斯塔爾、邦雅曼?龔斯唐、卡米耶?儒爾當、迪希、勒默西埃、朗儒伊納、謝尼埃他們表示敬意。民眾和國王們都匍匐在地,惟有他們傲然挺立,敢於蔑視勝利,反對暴政!

    一八四五年二月二十二日修改

    元老院發佈廢黜法令

    一八一四年的憲章,由元老院議員議定的只有一條,就是保留他們津貼的那條無恥條款。四月二日,這些議員們宣佈廢黜波拿巴。如果說這個法令對於法國來說不啻於解放,對頒發它的人來說則是卑鄙的,它對人類是一次羞辱,同時它又教育後世,當偉大和幸運不惜於以美德、正義和自由作為代價時,它們還有什麼價值?!

    保守的元老院的法令

    鑒於在立憲君主制國家,君主只能依照憲法或者公約存在;

    鑒於在一個有權威的謹慎的政府執政的一定時間裡,拿破侖?波拿巴曾經使全國有理由指望將來會有明智和公正行為,但接下來他卻撕毀了把他與人民聯在一起的協議,尤其是提高稅收,開設法律規定之外的稅種,違反了他登基之日依照共和十二年花月二十八日通過的憲法第五十三條所發誓言的明確內容;

    鑒於他犯下這種侵犯民權的錯誤,在不久前毫無必要地推遲立法會議,並且像罪犯—樣,讓人撤銷該會議的一份報告;

    鑒於他懷疑該機構是否有資格,是否適合代表全國民眾;鑒於他發動了一系列戰爭,違反了共和八年通過的憲法文本第五十款,這一條款規定宣戰要像法律一樣經過提出、討論、決定並宣佈等程序;

    鑒於他違反憲法,發佈若干死刑法令,尤其是去年三月五日發佈的兩道法令,旨在使人把他出於過度的野心而發動的戰爭視作全民族的戰爭;

    鑒於他在有關國家監獄的法令中違反了憲法;

    鑒於他取消了各部大臣的職責,混淆各方面的權力,破壞了司法機構的獨立;

    鑒於作為民族一項權利而確立和認可的新聞自由經常被置於他的警察的專斷檢查之下,同時他總是利用新聞在法國和歐洲大肆捏造事實,散佈謊言,製造有利於專制的理論,發表侮辱外國政府的言論;

    鑒於元老院同意的法令和報告在公佈時遭到了篡改;

    鑒於拿破侖違背誓言,不是為了法國人民的利益、幸福和光榮而執掌政權,而是拒不按照法國的利益要求接受,且無損法國榮譽的條件與外國談判,濫用人民交給他的人力和財力,拋棄孤立無援、得不到包紮,缺衣缺食的傷員,並由於種種錯誤措施,使得城市破落,鄉村荒蕪,饑饉蔓延,疾病流行,使祖國蒙受了無以復加的災難;

    鑒於共和十二年花月二十八日,或者公元一八○四年五月十八日由元老院法令批准成立的帝國政府由於以上種種原因,業已不復存在;鑒於所有法國人明顯地希望整頓秩序,首先全面恢復和平,況且當今也是歐洲大家庭各國正式恢復友好關係的時代,元老院作出並宣佈如下決定:廢黜拿破侖;取消其家族的世襲權,解除法國人民與軍隊忠於他的誓言。

    羅馬元老院在宣佈尼祿為人民公敵時,言辭也沒有這樣冷酷:歷史只是同樣的事在不同時代不同人身上的重演。

    皇帝在楓丹白露閱讀這份法令的情景,大家想像得出來嗎?對於他自己的所作所為,對於他召來共同壓制我們自由的那些人,他是怎麼看的呢?當我發表小冊子《論波拿巴和波旁家族》時,我能料到它會被元老院發揮並改寫成廢黜法令嗎?這些立法者指責波拿巴製造弊端,但是在波拿巴如日中天的時候,是誰阻止他們發現這些弊端呢?是誰又禁止他們看到波拿巴違反憲法呢?是什麼靈丹妙藥治癒了這些啞巴,促使他們竟然為「新聞自由」說起話來呢?拿破侖每次征戰歸來,那些大獻諛詞的人如今怎麼覺得他是「出於過度的野心」才發動那些戰爭的呢?那些曾把那麼多新兵扔給拿破侖吞食的人,如今怎麼憐憫起那些「孤立無援、得不到包紮,缺衣缺食的傷員」來了呢?有些時候,人們只能節儉地「花費」輕蔑,因為有大量的「窮人」:眼下我還是捨不得給他們,因為他們在百日王朝期間和以後仍然需要輕蔑。

    當我尋思拿破侖在楓丹白露對元老院的法令作何感想時,回答是現成的:一八一四年四月四日的一項並未正式發表,但京城之外多家報紙刊載的法令,對軍隊的忠誠表示了感謝,並作了以下補充:

    「元老院竟然支配法國政府;它忘了它的權力是皇帝給予的,而今它正在濫用這份權力。它還忘了,是皇帝把它的部分成員從革命風暴中救出來的,對於另一部分成員,皇帝把他們從默默無聞的卑賤生活中拉出來,並且為給他們擋住了全國民眾的仇恨。元老院是在憲法條文的基礎上建立的,現在卻要推翻憲法。它不知羞恥地指責皇帝,卻沒有想到,作為國家的首要機構,無論什麼事件都有它的份。元老院不知羞恥地談到攻擊外國政府的誹謗文字,卻忘了這些文章是在它的內部寫成的。要是好運氣長久地降臨他們的主子,元老院那些人也會忠誠下去的,根本不會抱怨什麼濫用權力。要是皇帝如人所指責的那樣,真的瞧不起人,那麼今天大家會看出他這麼做是有道理的。」

    這是拿破侖本人對新聞自由表示的敬意:他應該認為新聞自由也有某些好處,因為它向他提供了最後的庇護,最後的援助。

    而我,掙扎著與時間鬥爭的我,力圖讓時間說出它的所見所聞的我,在菲利普這個假冒繼承人(他繼承了如此大筆遺產)治下寫作距往事如此遙遠的文字的我,在時間這個吞食了各個世紀——我以為它們停止了——讓我隨它在空間轉過來轉過去的傢伙手裡,我變成了什麼人呢?

    聖弗洛朗坦街公館——德?塔萊朗先生

    亞歷山大在德?塔萊朗先生府上下榻。我沒有出席秘密會談:會談內容,大家可以在普拉德神甫與一些用骯髒小手玩弄一個歷史偉人及世界命運的投機家的文章裡讀到。我對與大眾無關的政治不屑一顧。在候見廳裡的二流陰謀家決不可能比我更正直,更寬容。作為未來可能建立的復辟王朝的人,我在窗下,在街頭等待。

    通過聖弗洛朗坦街公館的陰謀策劃,保守的元老院任命了一個臨時政府,成員有伯爾農維爾將軍、若庫爾議員、德?達爾貝格公爵、孟德斯鳩神甫、杜邦?德?內穆爾等人,由貝內文托親王主持。

    因為是第一次遇到這個名字,我本應該提一提這個人物,他在當時的事務中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但是我卻要把他的形象留到《回憶錄》末尾去描繪。

    在同盟國進城之際策劃的陰謀把德?塔萊朗先生留在巴黎。這陰謀是復辟初期他成功的起因。俄羅斯皇帝在蒂爾西特見過他,所以認識。在法國權力空缺的時候,亞歷山大下榻於王爺公館,這是公館主人慇勤向他提供的。

    自從德?塔萊朗先生被視作世界的仲裁人以後,他府上的客廳就成了談判中心。他按照自己的意願組建了臨時政府,把他的牌友都安排了進去:只有孟德斯鳩神甫在裡面像是正統的一塊招牌。

    復辟王朝最初的使命,就是交給幹不出成果的歐坦主教去幹。他使復辟王朝無辦事效率,為它埋下了枯萎和死亡的病根。

    臨時政府的公開信——元老院提出的憲法

    臨時政府被置於主席的獨裁之下。它最初的文件,就是致士兵與民眾的公開信:

    「士兵們,」公開信對士兵們說,「這麼多年來,法國和你們一起被人奴役,發出痛苦的呻吟。不久前,它打碎了枷鎖。暴政讓你們吃的苦頭,你們都看到了。士兵們,現在是讓祖國結束苦難的時候了。你們是祖國最優秀的兒女。你們不能再聽任蹂躪祖國的人指揮了。他想讓你們的名字為各國人民所不齒,也許還會玷污你們的光榮,如果一個甚至不是法國人的傢伙能夠損毀我們軍隊的榮譽和我們士兵的驍勇的話。」

    這樣,在他最奴顏婢膝的奴才眼裡,這個贏得了那麼多勝利的人甚至不再是法國人了!在神聖聯盟主政時期,杜布爾1把巴士底城堡還給亨利四世時,拒絕取下黑腰帶,拒絕收下人家提供的翻建要塞的銀錢。人家要他承認國王,他答道:「這大概是一位很好的君王,但他已經向德,馬耶訥先生1作過保證。另外,布裡薩克2是個叛徒。為了讓布裡薩克忠於德?馬耶訥先生,他會當著國王的面,拿長矛扎他,並把他的心臟吃掉。」時代不同了,人也不同了!

    1杜布爾(DuBourg,一五二一—一五五九)法國行政法官。

    1德馬耶訥(DeMayenne,一五五四—一六一一),法國親王,神聖聯盟負責人。

    2布裡薩克(Brissac,一五○五—一五六三),法國軍人,馬耶訥任命的巴黎軍區司令,後降亨利四世。

    四月四日,臨時政府發表了致法國人民的公開信。信中說:

    「你們在結束內部不和時,選擇了一個人作為領袖。此人在世界舞台上出現,顯示出偉人的品質。但是在無政府主義的廢墟上,他建立的卻只是專制。他至少應該得到你們的承認,成為法國人,因為他從來就不是法國人。他毫無目的,毫無理由,不斷發動非正義的戰爭,完全是一個只圖出名的冒險家。即使在前所未聞的失敗如此明顯地懲罰了他的傲氣和濫用勝利的行為時,他也許還在夢想他那些宏圖大略。他統治國家為的不是民族利益,甚至也不是他那專制政府的利益。凡是他想建立的,他都予以摧毀,凡是他想摧毀的,他又予以重建。他只相信武力,而今卻被武力打倒了:這正好是失去理智的野心得到的報應。」

    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罪有應得的厄運;不過,這些厄運是誰造成的?我可憐的小冊子夾在這些言詞尖銳的公開信之間,結果如何?難道不是完全被掩住了嗎?同一天,即四月四日,臨時政府廢除了帝國政府的符號和標誌。要是凱旋門當時建起來了,人們也會把它推倒的。邁勒是第一個投票贊成處死路易十六的人,康巴塞雷斯是第一個向當了皇帝的拿破侖致敬的人,他們都立即感謝臨時政府所做的事情。

    六日,元老院拿出了一部憲法的草稿:它的基礎,幾近於未來憲章的基礎;元老院作為上院保留下來,元老院議員的頭銜被宣佈為終身的、世襲的;在他們長子世襲財產的銜頭之上,還附加了元老院議員的薪俸。憲法使這些銜頭和長子世襲財產變成可傳給擁有者子孫後代的東西。正如古人所說,好在這些世襲權本身也有帕爾卡1。

    1歐洲神話中掌管生、死、命運的三女神。此句意謂世襲也不見得能順利實行。

    這些元老院議員在祖國遭到入侵的時候,他們還念念不忘自己。他們的厚顏無恥在許多事件中都讓人感到吃驚。

    對於波旁家族來說,在回到故國時接受一個現成的政府,一個不做聲的立法機構,一個秘密馴服的元老院,一套被套上鎖鏈的新聞系統,難道不是更便利嗎?可是細細一想,大家就會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壓彎它的那隻手臂鬆開了,天生的自由便又會站起來,又會在輕微的壓力下挺直腰桿。如果合法的親王們遣散波拿巴的軍隊(他們本應該這樣做,這是拿破侖在厄爾巴島的看法),卻同時保留帝國政府,這就等於打碎光榮的工具,只留下暴政的工具,未免過了頭:憲章是路易十八付出的贖金。

    德?阿爾圖瓦伯爵到達——波拿巴在楓丹白露遜位

    四月十二日,德?阿爾圖瓦伯爵以王國攝政官的身份到達巴黎。有三四百人騎馬前去迎接。我也在歡迎隊伍中。他的言談舉止與帝國那一套迥然不同,優雅有禮,令人敬愛。法國人高興地從他身上看到了昔日的風俗、禮貌和昔日的語言。人們把他團團圍住,爭先恐後向他致意;這是往昔令人快慰的重現,是抵擋外國勝利者和仍具有威脅的波拿巴的雙重保護傘。唉!這位君王剛剛把腳再次踏上法蘭西的土地,就看到自己的兒子1在這裡遇刺身亡,就不得不回到原來的流亡地,客死他鄉:有一些人,生命中像有鎖鏈一樣套在他們脖子上。

    1德?阿圖瓦伯爵的兒子是德?貝裡公爵,是極端保王黨人,受到自由黨人反對,一八二○年遭到暗殺。

    有人把我介紹給國王的兄弟2,讓他讀了我的小冊子。不然他是不會知道我的名字的:他記不起曾在路易十六的宮廷裡見過我,也想不起曾在蒂永維爾軍營跟我有過接觸,大概也從未聽說過《基督教真諦》:這原本是很平常的事。一個人長期吃苦,深受折磨,記得的也就只有自己;個人的不幸是個女伴,有些冷漠,也很苛刻,始終纏著你,一刻也不離開你,不讓別的情感進入你內心,你的坐臥住行都受她控制。

    2指德?間爾圖瓦伯爵,後采的國王查理十世。他是路易十六,路易十八兩位國王的弟弟。

    德?阿爾圖瓦伯爵進城前夕,拿破侖通過德?科蘭古先生斡旋,與亞歷山大作了徒勞無功的談判,然後發表了他的《遜位詔書》:

    「同盟國列強宣稱在歐洲恢復和平,拿破侖皇帝是唯一障礙;有鑒於此,拿破侖皇帝忠於誓言,宣佈他本人和他的繼承人放棄法蘭西和意大利的寶座,因為他時刻準備為法國人民的利益作出任何犧牲,乃至獻出生命。」

    不久,皇帝捲土重來,對這些響亮的話語作了同樣響亮的否認:他只需要去厄爾巴島的時間。他在楓丹白露待到四月二十日。

    四月二十日到了,拿破侖走下有兩道尖拱的石階,走到卡佩王朝荒涼城堡的列柱廊。有一些擲彈兵在寬大的院子裡排成隊列,就好像在最後的戰場上列陣。這是戰勝歐洲各國的部隊剩下來的老兵。他們周圍,是那些古樹。——弗朗索瓦一世和亨利四世的肢體殘缺的伴侶。波拿巴向他征戰生涯的最後見證人說了下面這番話:

    「跟隨我多年的近衛軍的將軍、軍官、士官、士兵們,我向你們道別:二十年來,我對你們深感滿意;在光榮的道路上我總是看見你們的身影。

    「同盟國列強把整個歐洲武裝起來反對我;有一部分軍隊背叛了他們的職責;法蘭西本身希望有別的命運。

    「有你們,有仍然忠於我的勇土們,我可以打三年內戰;可是這樣做法蘭西就要遭難,這是違背我的初衷的。

    「請你們忠於法蘭西選擇的新王;我們親愛的祖國遭受了太久的磨難,請你們不要拋棄她!永遠熱愛她,熱愛親愛的祖國。

    「不要為我的命運惋惜;我將來知道你們幸福後,我會永遠高興的。

    「我可能死去;對我來說,再沒有比一死更容易的了。但我會永遠沿著光榮的道路走下去。我們所幹過的事業,還需要我寫下來。

    「我不可能一個個擁抱你們,但我要擁抱你們的將軍……來吧,將軍……(他緊緊擁抱佩蒂特將軍)請把鷹旗送上來!……(他親吻鷹旗)親愛的鷹旗啊!但願這些親吻響在所有勇士心裡!……永別了,孩子們!……我的祝願永遠陪伴著你們;你們要記著我啊。」

    說完,拿破侖就收起了他那曾覆蓋過全世界的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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