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故事 正文 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
    都快三點鐘了,瑪麗-簡才總算找到了埃洛依斯的家。瑪麗-簡向跑到車道上來迎接她的埃洛依斯解釋說,本來一切都絕對順當,路怎麼走她記得真真兒的,直到她拐開了梅裡克林陰大道。埃洛依斯說:「是梅裡特林陰大道,寶貝兒,」並且提醒瑪麗-簡她從前有兩次都是自個兒找到這所房子的,可是瑪麗-簡光是含糊其辭地哀叫出幾個字,像是跟她那盒克林尼斯紙巾有關的什麼事兒,接著便奔回到她那輛有活動頂篷的汽車旁。埃洛依斯翻起駝絨外衣領子,轉身背對著風,等著。瑪麗-簡倒是立刻就回來了,用紙巾擦拭著,仍然顯得心裡很煩,甚至是氣呼呼的。埃洛依斯樂呵呵地說。真倒霉,整頓午餐全給燒煳了一小牛胰臟以及所有的一切——但瑪麗說反正她已經在路上吃過了。兩個人朝房子走去時,埃洛依斯問瑪麗-簡她怎麼今天正好得空。瑪麗-簡說她並不是壘天有空;只是因為韋困伯格先生疝氣犯了,不得不呆在拉契蒙鎮家裡,由她每天下午把他的信件送去,另外再帶走幾封。她問埃洛依斯,「對了,疝氣到底是怎麼回事?」埃洛依斯把手裡的煙頭往腳下污雪裡一扔,說她也不真正清楚,不過瑪麗-簡盡可以放心,她是不大會得這種病的。瑪麗-簡說了聲「哦」,於是兩個姑娘便走進了屋子。

    二十分鐘以後,她們已經在起居室裡快喝光她們的第一高腳杯威士忌酒了,並且以曾在大學同住過一個房間的那種特殊的、也許是僅限於「室友」才能有的方式聊起天來了。再說她們之間還有一層更深的關係;兩人都沒有念到畢業。埃洛依斯是在1942年二年級念到一半時離開學院的,一個星期前,她在宿舍三樓緊閉的電梯裡跟一個大兵被人抓了個正著。瑪麗-簡退了學——就在同一年,上同一班時,幾乎是同一個月裡—嫁給了駐紮在佛羅里達州傑克遜維爾的一個空軍學校學員,那是個來自密西西比州迪爾的瘦瘦的、對飛行著了迷的小伙子,他和瑪麗-簡的婚姻只維持了三個月,其中有兩個月他倒是在監獄裡度過的,因為用刀子捅了一個憲兵。

    「不對,」埃洛依斯說了。「那其實是紅色的。」她手伸著躺在長沙發上,那雙細細的卻非常好看的腿腳腕處搭在了一起。

    「我聽說是金黃色的嘛,」瑪麗-簡重複了一遍。她坐在一張藍色的直靠背椅子上。「那傢伙名叫什麼來著,賭咒發誓說那是金黃色的。」

    「哎。錯不了。」埃洛依斯打了個哈欠。「她染頭髮那會兒我等於跟她在同一個房間裡呢。怎麼搞的』那裡面連一根香煙都沒有了嗎?」

    「不要緊。我這裡有整整一包呢,」瑪麗-簡說。「在哪兒來著。」她在她的手提包裡摸采摸去。

    「我那傻女傭,」埃洛依斯說,躺在長沙發上一動沒動。「一小時之前,我就在她鼻子跟前扔下兩條拆都沒拆開的煙。你瞧著吧,不定什麼時候她會進來問我,這些煙該怎麼辦。我方才究竟說到哪兒啦?」

    「休林格,」瑪麗-簡提醒她,同時點燃了一根她自己的煙。

    「噢,對了。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她就是在嫁給那個弗蘭克-亨克頭大晚上染的發。你對那人還有點印象嗎?」

    「有那麼點兒吧。又矮又顯老的小兵?非常不起眼?對嗎?」

    「什麼不起眼。我的天一他看上去整個兒個髒不拉兒的貝拉-盧戈西。」

    瑪麗-簡仰天呵呵大箋。「妙極了,」她說,又恢復了原來的喝酒姿勢。

    「把杯子遞給我,」埃洛依斯說,那兩隻穿長筒襪子的腳晃了晃落到地上,她站了起來。

    「我可一點也沒瞎說,那笨蛋。為了讓她出來跟咱們果在一起,我僕麼勁兒全使出來,光剩下沒讓路易去跟她睡覺了。現在我真後悔我——你那玩意兒哪兒來的?」

    「這個嗎?」瑪麗-簡說,摸了摸她咽喉處的一隻浮雕飾針。「你還不知道,我在學校時就有了。原先是我母親的。」

    「我的天,」埃洛依斯說,雙手捏著兩隻空酒杯。「我連一件可「佩戴的神聖紀念物都沒有。要是路易的媽媽有天死了——哈,哈——她沒準留給我的是個印有姓名起首字母的碎冰錐或是這一類東西。」

    「對了,你這一陣跟她相處得還好嗎?」

    「嗨,你就別逗了,」埃洛依斯邊說邊朝廚房走去。

    「喝完這杯我是絕對不能再喝了!」瑪麗-簡在她背後喊道。

    「鬼話。是誰上誰家來啦,又是誰晚到了兩個小時?你就給我老老實實果著直到我厭煩了你為止。你那破工作就給我見鬼去吧。」

    瑪麗-簡脖子一仰,又哈哈瘋笑起來,此時埃洛依斯已經進到廚房去了。

    瑪麗-簡一個人留在屋裡沒什麼事好做,便站起來走到窗前。她撩開點窗簾把手腕擱在窗玻璃之間的一根橫檔上,但是覺得有沙子硌,便把手抽回,用另一隻手把沙子抹掉,然後把身子挺得更直地站著。窗外,污髒的雪水顯然在開始結成冰。瑪麗-簡橙開窗簾,重新往藍椅子那邊走去,她經過兩隻塞得滿滿的書櫃卻對哪怕幾本書的標題都沒有瞥一眼。她坐下來,打開手提包,取出小鏡子來照照牙齒。她閉上嘴唇,用舌頭使勁舔上邊的門牙,然後義照照鏡子。

    「外面那麼冰冷冰冷的,」她說,一邊把身子轉過來。「天哪,這麼快啊。你襤往杯裡對蘇打水嗎?」

    埃洛依斯一手捏著一杯剛對好的酒,猛地站住。她伸出兩隻食指,裝成槍口狀,升口說:「誰也別動。這鬼地方我全包圍了。」

    瑪麗-簡哈哈大笑,一邊把鏡子收起來。

    埃洛依斯端著酒走過來。她把瑪麗-簡的那杯不大穩當地放在杯墊上,自己的那杯仍然拿在手裡。她又在長沙發上躺了下來。「你想像得出那婆子在裡面幹什麼嗎?」她說。「她那太黑屁股坐得穩穩的,正在讀《長袍》呢。我取出冰塊盒的時候把盒子弄到了地上。她還抬起頭看看,挺惱火的呢。」

    「這是我的最後一杯。我可是當真的,」瑪麗-簡說,一邊拿起她的酒杯。「哦,聽著!你知道上星期我見到了誰?在洛德.泰勒公司大廳裡?」

    「嗯哼,」埃洛依斯說,把腦袋下面那只枕頭調整了一下位置。「阿基姆-塔米洛夫唄。」

    「誰?」瑪麗-簡問。「這傢伙屜什麼人?」

    「阿基姆-塔米洛夫。他是電影裡的人物。他總是說,『你的玩笑開得戒大了——啊?』我喜歡他…」這屋子裡就沒有一個我用著不難受的鬼枕頭。你到底見到誰啦?」

    「傑克遜呀。她那會兒——」

    「哪-個傑克遜?」

    「我說不清楚,跟我們一塊上心理學課的那位,老是——」

    「兩個傑克遜都跟我們一起上過心理學課。」

    「唉。就是那個有著特——」

    「馬西婭-路易絲。我有一回也撞上她了。她是不是跟你說個沒完?」

    「老天,就是她。可是你知道她告訴我什麼啦?惠廷博士死了。她說她收到巴巴拉-希爾的一封信,說惠廷去年夏天得了癌,後來死了,等等等等。她死的時候.體重才六十二磅。你說可怕不可怕?」

    「這沒什麼。」

    「埃洛依斯,你心腸越來越硬了。」

    「可不。她還說什麼啦?」

    「噢,她剛從歐洲回來。她丈夫駐紮在德國或是別的什麼地方,她隨丈夫一起。他們有幢四十七個房間的太宅,她說,只跟另一對夫婦合用,有差不多十個用人。她有自己專用的馬,他們雇的馬伕,原先還是希特勒私人騎術教練什麼的呢。哦,她還告訴我她怎麼差點兒給一個黑人太兵強姦了呢。就在洛德泰勒正廳跟我大談起來你知道傑克遜這人脾氣的。她說那太兵是她丈夫的司機,有天早上正拉了她上市場或是去幹別的什麼事兒。她說她嚇壞了,甚至都沒有--」

    「先等一等。」埃洛依斯抬起了頭,也提高了嗓門。「是你嗎,拉蒙娜?」

    「是的,」一個小小孩的聲音回答說。

    「進來了就把前門關上,別忘了,」埃洛依斯大聲喊道。

    「那是拉蒙娜嗎?哦.我可太想見到她了。你明白嗎,我一直都沒見到過她,自從她一」

    「拉蒙娜,」埃洛依斯嚷道,閉起了雙眼。「到廚房去讓格雷斯幫你把套鞋脫了。」

    「好的,」拉蒙娜說。「來吧,吉米。」

    「哦,想見她可把我想死了,」瑪麗-簡說。「哦,天哪!瞧我闖了什麼禍了。我太抱歉了,埃爾。」

    「別管它了。別管它,」埃洛依斯說。「反正我已經討厭這塊鬼地毯了。我給你重新倒上一杯。」

    「不用,瞧,我這杯子裡還剩下一半多呢J」瑪麗-簡舉起她的杯子。

    「真的?」埃洛依斯說。「給我一根煙。」

    瑪麗-簡把她的那包煙遞過去,一邊說:「哦,我想死她了,她這會兒長得像誰啦?」

    埃洛依斯劃燃一根火柴,「阿基姆-塔米洛夫。」

    「別呀,說真的。」

    「路易,她長得像路易。他媽媽過來的時候,他們仨看上去就跟三胞胎似的。」埃洛依斯襤有坐起來,伸出手去夠茶几那頭的一摞煙灰缸。她還真捏起了最上面的一隻,把它放在了自己肚子上。「我需要的是小磺犬之類的東西,」她說。「那就會像我了。」

    「她眼睛現在怎麼樣啦?」瑪麗-簡問道。「我的意思是沒變得更不好吧,是不是?」

    「天哪!我可說不上來。」

    「她不戴眼鏡不會什麼都看不見吧?我是說如果她晚卜起來上廁所或是幹別的事的話?」

    「她塒誰都幣說。她是保密夫十。」

    瑪麗-簡在椅子裡轉過身來。「噯,你好,扣蒙娜!」她說。「哦,這裙子真漂亮!」她放下她的灑杯。「我敢說你都不記得我了吧,拉蒙娜。」

    「她當然記得。這位女士是誰啊,拉蒙娜?」

    「瑪麗-簡」拉蒙娜說,一邊撓著癢癢。

    「真了不起!」瑪麗-簡說。「拉蒙娜,你親我一小口行嗎?」

    「別那樣幹,」埃洛依斯對拉蒙娜說。

    拉蒙娜停住不再撓撓了。

    「親我一小口行嗎,拉蒙娜?」瑪麗-簡又問。

    「我不喜歡親別人。」

    埃洛依斯鼻子裡哼了一聲,問:「吉米在哪兒呢?」

    「他在這兒呢。」

    「吉米是誰?」瑪麗-簡問埃洛依斯。

    「哦,我的天!她的小情人兒。她走哪兒他跟到哪兒。她幹啥他也照著干。完全是瞎胡鬧。」

    「真的呀?」瑪麗-簡很感興趣地說。她身子往前傾。「你有了小情人兒啦,拉蒙娜?」

    拉蒙娜的眼睛藏在厚厚的近視鏡片後面,壓根兒看不出對瑪麗-簡的熱情有絲毫反應。

    「瑪麗-簡問你話呢,拉蒙娜,」埃洛依斯說。

    拉蒙娜把一隻手指伸到她那小小的塌鼻子裡去。

    「不許那麼幹,」埃洛依斯說。「瑪麗-簡問你是不是有小情人」

    「是的,」拉蒙娜說,還在不住地摳鼻孔。

    「拉蒙娜,」埃濟依斯說。「不許摳。馬上給我停下。」

    拉蒙娜把手放了下來。

    「哎,我覺得這事真了不起,」瑪麗-簡說。「他叫什麼名寧?你願意告訴我他叫什麼嗎,拉蒙娜?這不至於是個大秘密吧?」

    「吉米,」拉蒙娜說。

    「吉米?哦,我喜歡吉米這名字!吉米什麼呢,拉蒙娜?」

    「青米-吉默雷諾,」拉蒙娜說。

    「站好了,」埃洛依斯說。

    「噢!這倒是千挺特別的名字。吉米在哪裡呢?你可以告訴我嗎,拉蒙娜?」

    「在這兒,」拉蒙娜說。

    瑪麗-簡往四下看看,又把眼光收回對著拉蒙娜,盡可能笑得甜一些。「這兒的什麼地方,寶貝兒?」

    「就這兒,」拉蒙娜說。「我正拉著他的手呢。」

    「這我就不明白了,」瑪麗-簡對埃洛依斯說,她正要把她那杯酒喝乾。

    「別死勁兒盯著我,」埃洛依斯說。

    瑪麗-簡又轉過頭來看著拉蒙娜。「哦,我明白了。吉米只是一個讓人信其有的小男孩。這太奇妙了。」瑪麗-簡親熱地往前傾了傾身子。「你好啊,吉米?」她說。

    「他不會跟你說話的,」埃洛依斯說。「拉蒙娜,給瑪麗-簡說說吉米的事兒。」

    「給她說什麼?」

    「站直了,行不行…??告訴瑪麗-簡吉米長得什麼模樣。」

    『他有一艤綠眼睛,黑頭髮。」

    「別的方而呢?」

    「沒有媽咪也沒有爹地。」

    「還有呢?」

    「沒有雀斑。」

    「還有呢?」

    「有一把劍。」

    「還有呢?」

    「我不知道了,」拉蒙娜說,又開始撓起癢癢來了。

    「聽起來這孩子蠻不錯的嘛!」瑪麗-簡說,身子從椅子裡更往前傾了。「拉蒙娜。告訴我。你進來的時候,吉米也脫掉他的套鞋了嗎?」

    「他穿著皮靴呢,」拉蒙娜說。

    「太了不起了,」瑪麗-簡對埃洛依斯說。

    「你倒想想看。我整天都得受這一套。吉米跟她一塊兒吃東西。跟她一塊兒洗澡。跟她一起睡覺,她緊挨著床的一邊睡.生怕翻過身來把他壓著了。」

    聽說這樣的情況,瑪麗-簡顯得很入迷很開心,她把下唇吸進去咬了咬,然後又鬆開並且問道:「不過他這名字是打哪兒來的呢?」

    「吉米-吉默雷諾?天蹺得。」

    「沒準鄰近有個小男孩叫這名字。」

    埃洛依斯打著哈欠搖了搖頭。「鄰近沒住著什麼小男孩。根本就沒有小孩。人家在背後都管我叫能下崽的芳妮了——」

    「媽咪,」拉蒙娜說。「我出去玩行嗎?」

    埃洛依斯看著她.「你剛剛進來嘛,」她說。

    「吉米又想出去了呢。」

    「為什麼.能告訴我嗎?」

    「他把他的劍丟在外面了。」

    「唉,他跟他那把該死的劍,」埃洛依斯說。「好吧,走吧。再穿上你的套鞋。」

    「我拿上這個行嗎?」拉蒙娜說,撿起煙灰缸裡的一根燒過的火柴梗。

    「應該說請給我這個好嗎?行。別到街上去,聽見了吧。」

    「再見,拉蒙娜!」瑪麗-簡拿腔拿調地說。

    「再見,」拉蒙娜說。「走吧,吉米。」

    埃洛依斯猛地站起身來。「把杯子給我,」她說。

    「真的,不喝了,埃爾。我本該在拉契蒙的。我是說韋因伯格先生待我這麼好,我真不想——」

    「打電話去說你紿人殺了不就行了。鬆開那該死的杯子。」

    「不了,真的不行,埃爾。我是說外面正冰凍得很厲害。我車子裡幾乎沒一點防凍劑。我是說如果我不——」

    「讓它凍去。去打電話呀。就說你死了,」埃洛依斯說。「杯子給我。」

    「那……電話在哪兒?」

    「它在,」埃洛依斯說,拿著兩隻杯子朝餐廳走去,「——往這邊走。」走到起居室和餐廳之間的一塊地板上時,她突然停步,把屁股扭了一圈又往後一頂。瑪麗-簡樂不可支,格格地笑了。*

    「我的意思是你那時並不真正瞭解沃爾特,」埃洛依斯說,此時已是五點一刻,她仰面平躺在地板上,一杯酒放在她乳房扁扁的胸口上,居然還放得挺穩。「他是我認識的男孩子裡惟一能逗我發笑的一個。我是說真正開心地笑。」她朝瑪麗-簡望過去。「你記得那個晚上嗎——咱們在學校的最後一年——那個瘋瘋癲癲的路易絲-赫曼森穿著她從芝加哥買來的黑奶罩闖進房間來了?」

    瑪麗-簡格格地笑著,她面對埃洛依斯趴著睡在長沙發上,下巴擱在扶手上。她的杯子放在地上手夠得到的地方。

    「呵,他能那麼樣地逗我發笑,」埃洛依斯說。「他跟我說話能逗我莢。他打電話能逗我笑。他甚至寫封信來也能逗我笑。面最最妙的是他甚至都沒想顯得滑稽——他人本來就滑稽。」她把頭稍稍轉向瑪麗-簡。「嗨,給我扔根煙過來,行不?」

    「我夠不著呢,」瑪麗-簡說。

    「去你的。」埃洛依斯又朝天花板看去。「有一回,」她說,「我摔倒了。我總在公共汽車站那裡等他,就在軍人商店的外面,有一回,他來晚了,汽車都開動了。我們拔腿追,這時候我摔倒了,扭了腳腕。他說:『可憐的威格利大叔。』他指的是我的腳腕。可憐的威格利大叔,他這麼說我的腳腕……天哪,他真有意思。」

    「路易就沒有幽默感嗎?」瑪麗-簡說。

    「什麼?」

    「路易就沒有幽默感嗎?」

    「哦,上帝!誰知道呢?有的吧。我想是有的。他看了卡通漫畫這類東西也會哈哈大笑的。」埃洛依斯抬起頭,把胸口上的杯子舉起,喝了口酒。

    「其實,」瑪麗-簡說。「那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說那也算不了什麼。」

    「什麼算不了什麼?」

    「哦…一你知道。讓你大笑什麼的。」

    「誰說算不得?」埃洛依斯說。「聽著。如果你不想出家當修女什麼的,那你還是笑笑的好。」

    瑪麗-簡格格地笑了。「你這人真難伺候,」她說。

    「啊,上帝啊,他真是挺有意思的,」埃洛依斯說。「他要麼很滑稽,要麼就挺可愛,伺也不是小男孩那種乏味的乖甜。這是一種特殊的溫柔。你知道有一次他幹了什麼嗎?」

    「什麼呀,」瑪麗-簡說。

    「我們坐火車從特倫頓去紐約——那是在他剛被徵兵人伍之後。車廂裡很冷,我把我的外衣好歹搭在我們倆的身上。我記得我在外衣裡面穿的是喬伊斯-莫羅的毛衣--你還記得她的那件漂亮的對襟藍毛衣嗎?」

    瑪麗-簡點點頭,可是埃洛依斯眼睛沒有轉過去,因此也沒注意到。

    「嗯,他一來二去把手放在了我的肚子上。你知道吧。總之,他突然說我的肚子真是太美了,因此他希望能有個軍官出現命令他把另外那隻手伸到窗子外面去。他想他事情應該做得公平些。接著他把手抽了回去.並且告訴列車員得把胸挺直了。他告訴那人,如果有什麼事他不能容忍的就是一個人不尊重自己所穿的制服。那列車員光是對他說接著睡你的覺吧。」埃洛依斯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有趣的不總是他說了什麼,而是他是怎麼說的。你明白吧。」

    「你告訴過路易他的事嗎——我是說,是不是壓很兒沒提?」

    「哦,」埃洛依斯說,「有一回,我開了個頭。可是路易問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軍階是什麼?」

    「他的軍階究竟是什麼呢?」

    「哈!」埃洛依斯說。

    「別呀,我的意思只不過是——」

    埃洛依斯突然笑了起來,那聲音發自她的小腹深處。「你知道他有一回是怎麼說的嗎?他說他覺得自己在軍隊裡得到提升,不過方向正好跟所有別的人相反。他說他得到第一次提升時,不是多了幾道槓而是兩隻袖子被扯下來。他說等他當上將軍,那就是赤條條一絲不掛的了。他身上惟一剩下的就是肚臍眼上那顆小步兵服的軍扣了。」埃洛依斯朝瑪麗-簡看去,見到她並沒有笑。「你不覺得這很滑稽嗎?」

    「是的。不過,你幹嗎不找個機會跟路易談談他的事呢?」

    「幹嗎?因為路易這人太沒有頭腦,就因為這個,」埃洛依斯說。「另外,聽我的,職業女性。如果你有一天再次結婚,什麼事兒也別告訴你的丈夫。你聽到了嗎?」

    「為什麼呢?」瑪麗-簡說。

    「就因為我是這樣說的,這就是原因,」埃洛依斯說。「他們願意相信每回有一個男的接近你,你一輩子都為此覺得噁心。我這可不是開玩笑,知道吧。哦,你當然可以給他們說點兒什麼。但永遠不要老老實實地說。我的意思是永遠別說老實話。如果你告訴他們以前認識一個挺帥的男孩,你得用同一口氣接下去說這男孩也未免太漂亮了點兒。要是你告訴他們你認識一個風趣的男孩,你得告訴他們不過是那類愛招搖賣弄的角色,或者是精得過了頭。如果你不這麼說,他們會逮著每一次機會拿這個可憐的男孩來敲打你的。」埃洛依斯停住話頭,邊喝杯裡的酒邊考慮。「哦,」她說,「他們會非常有修養地聽著,像模像樣的。他們甚至還會顯得很有智慧,挺了不起似的。可是你別給蒙住。相信我。要是你真的有丁點兒相信他們聰明,那你可有苦頭要吃了。記住我說的話好了。」

    瑪麗-簡顯得很沮喪,她從長沙發的扶手上抬起下巴。她要換換姿勢,把下巴擱在前臂上。她把埃洛依斯的忠告想了想。「你總不能說路易這人不聰明吧,」她大聲說。

    「誰不能說?」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挺聰明的嗎?」瑪麗-簡有點天真地說。

    「噢,」埃洛依斯說,「說這些話有什麼用?咱們不談了。我只會讓你心情不好的。別讓我說了。」

    「唉,那你幹嗎跟他結婚呢?」瑪麗-簡說。

    「噢,上帝!我不知道。他當初告訴我他喜歡簡-奧斯汀@。他說她的書對他來說無比重要。這都是他的原話。我們結婚後我才發現她的書他連∼本都沒有讀過。你知道他最喜歡的作家是誰?」

    瑪麗-簡搖搖頭。

    「L-曼寧-瓦困斯。聽說過此人嗎?」

    「哼。」

    「我也沒有聽說過。別的人也全沒聽說過。此人寫了一本書,講四個男人在阿拉斯加活話餓死的事。路易記不得書名了,但那是他讀過的書裡寫得最攝美的一部。耶穌呀!他其實滿可以老老實實說,他喜歡它因為寫的是四個傢伙在一座圓頂雪屋或是別的什麼地兒餓死的事。他卻非耍說因為它寫得租美。」

    「你也太苛刻了吧,」瑪麗-簡說。「我說你太苛刻了。沒準那書當時也算是本好——」

    「相信我的話好了,那根本不可能,」埃洛依斯說。她想了一會兒,接著說,「至少,你有一份工作。我的意思是至少你——」

    「不過,你聽我說,」瑪麗-簡說。「你是想連襖爾特犧牲的事都不告訴他嗎?我認為他不會妒忌的,他還會嗎,如果他知道了沃爾特已經——你明白嗎。犧牲了,一切都過去了。」

    「哦,多情種子!你這可憐的、天真幼稚的職業女性,」埃洛依斯說,「他只會更加惡劣。他會成為一個盜墓食屍鬼的。聽著,他只會記住我跟一個名叫沃爾特的傢伙來往過——一個愛說俏皮話的大兵。再怎麼著我也不會告訴他祆爾特死了。再怎麼著也不會。要是我真的說了——那是絕對不會的——不過要是我真的說了,我會告訴他襖爾特是在戰鬥中被打死的。」

    瑪麗-簡把她的下巴往前移了移,靠到自己前臂的外緣。

    「埃爾……」她說。

    「怎麼啦?」

    「你幹嗎不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我發誓對誰也不說。真的。求求你了。」

    「不行。」

    「求求你了。真的。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埃洛依斯喝完她的酒,把空杯子重新立在了自己胸前。「你會告訴阿基姆-塔米洛夫的,」她說。

    「不,我不會的!我真的不會告訴任何——」

    「哦,」埃洛依斯說,「他那個團在某個地方休整。那是在兩次戰鬥或是什麼事的間歇之中吧,給我寫信的他那朋友是這麼說的。沃爾特跟另一個小伙子正把這隻小型的日本爐子打包裝箱。有個上校要把它寄回家去。也可能是他們正把它從箱子裡取出來以便重新包裝一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總之,裝滿了汽油和亂七八糟東西的爐子在他們面前爆炸了。另外的那小伙子僅僅是瞎了一隻眼睛。」埃洛依斯開始哭了起來。她伸出∼只手去攏住胸前的那只空杯子,不讓它掉下來。

    瑪麗-簡從長沙發上溜下來,她雙膝著地往前挪動了三步,來到埃洛依斯跟前,開始輕拍她的腦門。「別哭,埃,別哭了。」

    「誰哭了?」埃洛依斯說。

    「我知道,可是別這樣。我是說犯不著的,沒意思的。」

    這時,前門開了。

    「是拉蒙娜回來了,」埃洛依斯糖著鼻子說。「幫我這個忙。你到廚房去告訴那婆娘早點兒給拉蒙娜開飯。行嗎?」

    「行啊,不過你得答應我別哭了。」

    「我答應。去吧。我這會兒不想在那鬼地方露面。」

    瑪麗-簡站起來,打了個越趄,又重新站穩,走出了房間。

    不到兩分鐘她又回來了,拉蒙娜跑在她的前面。拉蒙娜盡可能讓整個腳掌著地,以便讓解松的套鞋發出最大的聲音。

    「她不肯讓我幫她脫套鞋,」瑪麗-簡說。

    埃格依斯仍然仲面躺在地板上,正用手絹擦拭嘴。她透過手絹說話,是在吩咐拉蒙娜。「去那邊房間告訴格雷斯讓她給你脫套鞋。你知道你是不應該進來弄得——」

    「她在上廁所呢,」拉蒙娜說。

    埃洛依斯放開手絹,把身子挺坐起來。「腳伸過來,」她說。「先坐下來,好不好……不是那邊——是這邊。天哪!」

    瑪麗-簡跪在地上找她的煙盒,她說:「嗨,你猜吉米出了什麼事。」

    「猜不出來。另外那隻腳,那一隻腳。」

    「他讓車壓了,」瑪麗-簡說。「這是不是太慘了點兒?」

    「我看到斯基珀叼著一根骨頭,」拉蒙娜告訴埃洛依斯。

    「吉米出什麼事啦?」埃洛依斯對她說。

    「他讓車壓了,死了。我瞧見斯基珀叼著一根骨頭,它不肯放--」

    「把腦袋伸過來會兒,」埃洛依斯說。她伸手出去摸了摸拉蒙娜的前額。「你有點發燒。去告訴格雷斯你得在樓上吃晚飯。吃完馬上給我上床睡覺。我待會兒就上來。好,去吧,快點兒。把這些東西一塊帶上。」

    拉蒙娜慢騰騰地跨著大步走出房間。

    「扔一根給我,」埃洛依斯對瑪麗-簡說。「咱們再喝一杯吧。」

    瑪麗-簡拿了支煙遞給埃洛依斯。「有點兒意思吧?關於吉米,想像力夠豐富的!」

    「嗥。你去倒酒,行不?乾脆把瓶子拿來……我不想再去那邊了。整幢房子一股橘子汁的氣味。」*

    七點過五分,電話響了。埃洛依斯從窗前椅子上站起來,在黑暗中摸索鞋子。她沒能找到。於是她光穿著襪子,沉穩地,幾乎是慢騰騰地朝電話走過去。電話鈴聲沒吵著瑪麗-簡,她臉朝下趴睡在長沙發上。

    「喂,」埃洛依斯對著話筒說,也不去打開頭頂上的電燈。「跟你說,我沒法去接你。瑪麗-簡在這兒哪。她把車停在我車子面前,可她找不到車鑰匙了。我出不去。我們大約花了二十分鐘找鑰匙,在那個叫什麼來著的裡面——雪和髒泥那類東西。你是不是可以搭迪克和米爾德裡德的車子?」她聽著。「哦。是的,這太慘了,寶貝。你們這些小伙子幹嗎不組成一個排列隊回家呢?你們可以喊一、二、三、四這一套呢。你可以當頭兒呀。」她又聽對方說話。我沒在開玩笑,」她說。「真的,我沒有。就只是我那張臉讓人覺得可笑。」她把電話掛了。

    她走回到起居室,步子沒那麼穩了。在窗前椅子那裡,她把瓶子裡剩餘的酒倒進自己杯子。那大概有一指深。她把酒喝光,打了個冷顫,坐了下來。

    格雷斯開亮餐廳電燈時埃洛依斯吃了一驚。她沒有站起來,只是大聲對格雷斯說,「你最好等到八點再開飯,格雷斯。溫格勒先生要稍晚些才能回來。」

    格雷斯身影出現在餐廳亮光裡,但她沒有再往前走。「那位女士走啦?」她說。

    「她在休息呢。」

    「哦,」格雷斯說。「溫格勒太太,我想問一句,能不能讓我丈夫在這兒過一夜。我的房間裡地方還夠,這樣他就可以明天早上再回紐約去了,外面天氣太糟糕了。」

    「你丈夫?他在哪兒?」

    「哦,這會兒,」格雷斯說,「他就在廚房裡呢。

    「啊,我怕他不能在這兒過夜,格雷斯。」

    「太太?」

    「我說恐怕他不能在這兒過夜。我不是開旅館的。」

    格雷斯站了片刻,接著說,「那好吧,太太,」接著便走出房間上廚房擊了。

    埃洛依斯離開起居間登上樓梯,餐廳泛出來的光使這裡幽幽地有些微亮。拉蒙娜的一隻套鞋躺倒在樓梯口平台上。埃洛依斯撿起來朝欄杆外摔去,使出了她最大的勁兒,套鞋在門廳地板上通地發出很響的一聲。

    她啪地打開拉蒙娜房間的燈,手一直按在開關上,彷彿耍支撐住身子。她站住不動有好一會兒,注視著拉蒙娜。接著她鬆開電燈開關,快步走到床前。

    「拉蒙娜。醒醒。給我醒醒。」

    拉蒙娜緊靠床邊睡著,右邊屁股都出了床沿。她的眼鏡放在一張唐老鴨模樣的小床頭櫃上,整齊地折起,鏡腳朝下。

    「拉蒙娜!」

    孩子猛抽了一口氣,醒了,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但幾乎立刻又瞇緊了。「螞瞇?」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吉米-吉默雷諾給車壓死了。」

    「什麼?」

    「我的話你聽得很清楚,」埃洛依斯說。「你為什麼緊靠那邊睡?」

    「因為,」拉蒙娜說。

    「因為什麼?拉蒙娜,我不喜歡——」

    「因為我不想壓壞米基。」

    「誰?」

    「米基,」拉蒙娜說,揉了揉鼻子。「米基-米基雷諾。」

    埃洛依斯把嗓門提高到尖叫的程度。「你給我睡到床中間去。快點。」

    拉蒙娜嚇呆了,光是往上盯看著埃洛依斯。

    「好啦。」埃洛依斯抓住拉蒙娜兩隻腳腕,半提半拖地把她拉到床中間。拉蒙娜也不掙扎也不哭,任憑自己被拖過去,其實是一心的不樂意。

    「現在睡覺,」埃洛依斯說,喘著粗氣。「閉上眼睛……聽見沒有,給我閉上。」

    拉蒙娜閉上了眼睛。

    埃洛依斯走到開關前,啪地把燈關掉。不過她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接著,突然,她在黑暗中朝床頭櫃衝了過去,膝蓋撞在床腳上,只是注意力太集中也沒覺得疼。她拿起拉蒙娜的眼鏡,雙手捏著,把它貼向自己的臉頰。眼淚順著臉流了下米,打濕了鏡片。「可憐的威格利大叔,」她一遍又一遍地說。最後,她把眼鏡放回到床頭櫃上,這回是鏡片朝下。

    她彎下身來,有點站不穩.開始把拉蒙娜床上的毯予往裡掖了掖,拉蒙娜醒著呢。她在哭而且已經哭了好一會兒了。埃洛依斯吻了拉蒙娜的嘴,淚水口水混在了一起,她把按子眼前的頭髮撩撩開,接著便走出房間。

    她下樓去,此刻腳步已是踉踉蹌蹌的了,她弄醒了瑪麗-簡。

    「那是誰?誰?呃?」瑪麗-簡說,騰地在躺椅上坐直了身予。

    「瑪麗-簡。聽著。求求你了,」埃洛依斯說,一邊抽噎著。「你記得咱們念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穿過的那件在博伊斯買的棕黃色長裙嗎,米裡亞姆-鮑爾告訴我紐約沒人再穿這類衣服了,我整整哭了一夜,記得嗎?」埃洛依斯搖晃著瑪麗-簡的胳膊。「我那會兒是個好姑娘,」她懇求地問,「我那會兒是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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