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家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我有父親的幾張照片,其中有一張,父親照相的地點似乎是在一棟學校大樓旁。他一隻腳自信地踩在長凳上,一隻胳膊隨意地搭在上面,體形不算出眾,但看上去很順眼,中年後他的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如果照片是彩色的,他那光滑的頭髮在陽光下必定是古銅色的。我知道這一點,只是因為父親跟我描述過一次。從我有記憶開始,我認識的父親是白頭髮的。

    「那天晚上在伊斯坦布爾,我在思考中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首先,我第一次看到一張死去的臉復活了。其次,死去的圖書管理員看到了我,又消失了,這讓我覺得難以保證公文包裡的文獻資料的安全。想到這傢伙渴望得到我們複製的地圖,我當然也不敢冒險打瞌睡。他在圖書館裡為了那份地圖,跳起來要掐死海倫的景象還歷歷在目。

    「如果這些還不足以讓我在時間的流逝中睜大雙眼,那麼,還有一張熟睡的臉離我不遠——但也不太近。我堅持要海倫睡在我床上,我自己則坐在那張破舊的椅子上。我隱隱感到她也害怕,從她那裡飄來一縷的恐懼會比另一個女人嚇得哭泣起來更讓我害怕,我的神經騷動起來。也許,讓我無法閉上眼睛的還有她通常挺直而高傲的身軀顯出了慵懶和柔軟,還有她一直顯出的堅定。

    「還沒到六點,已經有一陣濃咖啡的味道從屋裡某個地方飄出來。圖爾古特坐在一張繡花椅子上,腿上擺著一個活頁夾。

    「『啊,我一想到有事告訴你們,就待不住了。』

    「『我也有事告訴您,』我悶悶地說。『您先說吧,博拉博士。』

    「『圖爾古特,』他心不在焉地糾正我。『瞧這裡。』他開始解開活頁夾的繩子。『你們已經見過我在檔案館做的復本,我還收集了弗拉德在世時以及他死後發生在伊斯坦布爾的各種事件的資料。』

    「他歎了一口氣。『其中一些資料提到在這座城市裡發生的神秘事件、死亡和關於吸血鬼的謠言。我還從所有可以找到的書上收集關於瓦拉幾亞龍之號令的記載,不過昨晚沒有新的發現。後來,我打電話給我的朋友塞利姆·阿克索。他不在大學工作,是個書店老闆,不過很有學問。在伊斯坦布爾,對書的瞭解,尤其是講述我們城市歷史和傳奇方面,沒人能比得上他。我要他為我找找十五世紀後期在伊斯坦布爾是否埋葬了任何來自瓦拉幾亞的人,或這裡有沒有與瓦拉幾亞、特蘭西瓦尼亞或龍之號令多少有聯繫的墓地,哪怕是蛛絲馬跡也行。我還給他看了我的地圖復本和我的龍書,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對他說,您認為那些圖形代表了一個地點,即刺穿者的墓地。』

    「『我們一起翻看了許許多多有關伊斯坦布爾的史料,看了舊印刷品,看了他在許多圖書館和博物館做的筆記和復本。塞利姆·阿克索非常勤奮,伊斯坦布爾的故事是他生活的全部。終於,我們發現了一樣奇怪的東西——一封信——收在一本十五、十六世紀蘇丹的宮廷大臣和帝國許多邊遠地區的信札集中。塞利姆·阿克索告訴我,他是從安卡拉的一位書商那裡買到這本書的,這本書他沒見過第二本。

    「我耐心地聽著,因為我感到這些背景很重要,也注意到了圖爾古特的細心。他是個研究文學的學者,卻也是個很棒的歷史學家。

    「『是的,塞利姆不知道這本書還有沒有其他的版本,不過他想信札集裡的文獻不是——你們怎麼說的?——贗品,因為他見過其中一封信的原件,在我們昨天看到的那本集子裡。您知道,他也非常喜歡研究那份檔案,我常在那裡碰到他。』他笑了笑。『呃,我們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晨光也快照過來了,這時,我們在這本書中發現了一封信,可能對你們挺重要的。出版本書的收藏家相信它是十五世紀後期的。我在這裡為你們翻譯過來了。』

    「圖爾古特從活頁夾中拿出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這封信裡提到的早先的另一封信不在這本集子裡,可惜,天知道它還存在不存在,很可能已經不在了。要是在的話,我的朋友塞利姆早就把它找出來了。』

    「他清清嗓子念道:『「致無比尊敬的魯梅裡·卡迪亞斯克——」』他停下來。『您知道,這是巴爾幹地區的最高武官。』我不知道,不過他點點頭,繼續。『「閣下,我已經對您要求的事情作了進一步的調查。對於我們已經說好的數額,有些修士非常合作。我親自去查看了墓地。他們早先向我所作的報告完全正確。他們沒有向我提出進一步的解釋,只重複他們的恐慌。我在斯納戈夫留下兩個衛兵,密切注意任何可疑的行動。奇怪的是,這裡沒有瘟疫的報告。以安拉的名義,為您效勞。」』

    「『落款呢?』我問道。我的心在狂跳。

    「『沒有落款。塞利姆認為可能給撕掉了,也許是無意的,也許是為了保護寫信人的隱私。』

    「『也許一開始就不打算落款,為了保密,』我提出這個想法。『集子裡再沒有其他的信提到這件事了嗎?』

    「『沒有。這是殘片。不過魯梅裡·卡迪亞斯克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所以這肯定是件大事。過後,我們在我朋友的其他書籍和資料裡查了很久,也沒發現任何與此有關的東西。他告訴我,就他記得,他還從未見過其他任何關於伊斯坦布爾的歷史文獻中提到斯納戈夫。幾年前,他才讀過這些信——是我告訴他的,德拉庫拉有可能被他的部下埋在這裡。』

    「『我的天,』我說,想的不是阿克索先生有可能在別處看到過斯納戈夫這個詞,而是這個詞意味著伊斯坦布爾、我們周圍的一切和遙遠的羅馬尼亞之間存在著某種誘人的聯繫。

    「『是啊,』圖爾古特笑得很歡快,好像我們在討論早餐吃什麼。『巴爾幹的公共檢查官非常擔憂發生在伊斯坦布爾這裡的某件事,擔憂到要派一個人到斯納戈夫去查看德拉庫拉的墳。』

    「『不過,見鬼,他們發現了什麼?』我一拳捶在椅子的扶手上。『那裡的神父報告了什麼?他們為什麼這麼害怕?』

    「『這也正是我感到迷惑的地方,』圖爾古特肯定地告訴我。『如果弗拉德·德拉庫拉靜靜地躺在那裡安息,他們為什麼遠在千里之外的伊斯坦布爾還要操心他呢?如果弗拉德的墓的確在斯納戈夫,而且一直在,那麼這些地圖為什麼與那個地區不吻合?』

    「我只能對他提問的精確度表示敬意。『還有一件事,』我說。『您是否認為德拉庫拉的確有可能埋在伊斯坦布爾這裡?這樣不就可以解釋穆罕默德死後仍擔心他,也可以解釋從那時開始的吸血鬼現象了嗎?』

    「圖爾古特雙手在身前一拍,一根碩大的手指頂住下巴。『這是個重要的問題。我們需要幫助,也許我的朋友塞利姆能幫助我們。』

    「我們坐在旅館陰暗的大廳裡,沉默地對望著,圖爾古特回過神來。『很清楚,我們必須進一步進行搜索。塞利姆說等你們一準備好,他就帶我們去檔案館。他瞭解十五世紀伊斯坦布爾的各種資料,我們一起去看。我打算打電話給艾羅贊先生,他肯定樂意在開館前把所有這些資料拿給我們看。他住在檔案館附近,可以在塞利姆趕回去上班前給我們開門。羅西小姐呢?她起床了嗎?』

    「這番話讓我腦子亂成一團,不知先回答哪個問題。圖爾古特提起他的檔案館朋友突然讓我想起了我的圖書館敵人。不過他問起海倫,這提醒了我,我讓她獨自待得太久了。她為什麼到現在還不露面?圖爾古特還在說。『所以塞利姆——您知道,他從不睡覺——啊,他來了!』

    「旅館的門鈴響了,一個瘦個子走進來,在身後關上門。我以為會見到一個穿著禮服、令人敬畏的老人,沒想到塞利姆·阿克索年輕而單薄,穿著皺巴巴、過於寬鬆的褲子和白襯衫。我們直到握手時,我才認出那雙綠眼睛和瘦長的鼻子。我以前見過這張臉,現在它近在咫尺。又過了一會兒,我想起一隻瘦瘦的手遞給我一本莎士比亞。他是集市上那個開小書店的。

    「『我們已經見過了!』我嚷起來,他同時也叫了起來,我覺得那是土耳其語和英語的混合,圖爾古特看看我,只是說了一句『真是巧啊。』

    「我在樓梯上和海倫撞了個滿懷——實際上,我是三步並作一步奔上樓的。她抓住欄杆,差點兒滾下樓梯。『哎喲!』她生氣地說。『你到底在幹什麼呀?』她揉著胳膊肘,而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摸她的黑衣服和她那結實的肩膀,她的肩膀緊靠在我胳膊上。

    「『來找你,』我說。『對不起——你傷著了嗎?』

    「『我很好,』她溫和地對我說。『我剛才有了些想法。博拉教授還有多久到?』

    「『他已經到了,』我向她報告。

    「我們匆匆出了門。我希望在路上能讓圖爾古特拖後一點兒,這樣我可以悄悄告訴他,那個邪惡的圖書管理員從美國來到了這裡。我想我不能當著一個陌生人的面說這件事,特別是圖爾古特說這個人並不贊同追蹤吸血鬼。可是,我們已經走完一條街區了,圖爾古特和海倫談得還很起勁。我看到她向他露出她難得的微笑,知道自己不得不把應該馬上告訴他的情況憋在心裡,我愈加難受。

    「我們發現檔案館的外門沒鎖——圖爾古特為海倫把住裡面的門,她大步進到陰暗而安靜的大廳裡。我聽到她倒吸一口冷氣,看到她猛地剎住腳步,我什麼也沒看見,但已經感到有東西令我毛骨悚然,而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讓我粗魯地衝過教授,來到海倫身邊。

    「正在等著我們的圖書管理員一動不動地站在屋子中央,我們進來時,他似乎要急切地轉過臉來。不過,他不像我們期待的那麼友好,他臉色蒼白,像是血給抽乾了——真像。這不是圖爾古特的那位圖書館朋友,而是我們的那一位。我還沒來得及向前跨到海倫和那個吸血鬼之間,她已經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槍,朝他射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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