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燼 正文 第03節
    認識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是誰,曾經有次高談闊論,講到時事,批評顏志禹把持內閣,操縱軍政。

    他覺得好笑,有意的逗她說下去,她卻不肯講了。

    黃昏時分送她回家去,歸鳥投林,一群群溶入深紫色的暮色中去,遠處城牆的影子像一條淡灰色的巨龍,橫垣著巨大堅強的磚背。月亮升上來,有明亮如水的清輝,城牆狹長的影漸漸凝成濃重的黑色,她微微仰著臉,說的正高興,微風吹動她後頸裡的幾絲茸茸碎發,他不由想到水蜜桃,芬芳而香甜,一時不由嗓子發緊。只是攥緊了車把,扭得十指都生了酸痛。她忽然亦覺得了,說:「還是我自己推車吧。」他答:「不。」仍舊替她推著她那部腳踏車,伴著她緩緩往前走去。

    她走路亦像小孩子,時不時踢到石子,忽然想起來:「咦,這條路今天真冷清。」

    當然冷清,林蔭深處,不知隱著多少憲兵,早就隔絕了行人交通,所遇到的路人其實皆是便衣。只有他與她沉默而緩慢的走下去,手中扶持的腳踏車偶然撞到一顆石子,啪一聲響,重又歸於沉寂。

    他忽然說:「來,我騎車帶你。」

    她遲疑了一下,他忽然笑了:「原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她「呸」了一聲,說:「我倒不怕你摔著我,我怕你摔著自己,到時我可不管你。」

    他學她的樣子「呸」:「我車技好的很。」

    到底還是他騎車帶著了她,車輪飛轉,他有好多年不曾騎過腳踏車,一路歪歪扭扭。她在車架後燦然大笑:「吹牛皮!吹牛皮!」她越是亂動,車扭得越是厲害,他用力蹬著腳踏,車子終於平穩的滑向前方,她的笑聲散在晚風中,一任裙幅如帆曳過夜色。風裡有她髮絲的清香,腳踏車前簍裡是他帶給她的大捧桅子花,那香氣如同月色一樣,清甜得無孔不入。

    那晚的月色那樣好,他此生都會記得。

    她家院子是低矮的紅磚牆,庭中有株極大的石榴樹,枝葉一直探出牆外來。火紅的千葉重瓣,一朵朵綴滿枝頭,黑的夜裡辨不出顏色,亦知道那紅的濃烈,彷彿一簇簇火,燃到極處便驟然一暗。

    他與她道別,說道:「這榴花開得真好,過幾個月請我吃石榴吧。」

    她「哧」得一笑,說:「這是千葉石榴,只開花不結果。」

    一語成讖。

    幸福如同她的笑顏,總是彷彿觸手可得,卻又永遠遙不可及。

    許久之後他一直在想,她是幾時知道的?她到底是幾時知道的?

    或者是他生日那天,他們在一間小小的館子裡吃麵,她神色頗不自在,總是怔仲凝神。亦或是他送她歸家的第二天,她留意到極遠處總是跟隨他們的汽車。

    他起了疑心,可她掩飾的極好,他被她瞞過了。或者,他願意相信自己被瞞過了。

    他並不知道,或者,寧願不知道。

    直到他終於迫她求他的那一日,他從來沒有那樣恨過一個人,從來沒有過那樣強烈的狠意,從體內每一根細微的血脈迸發開去,像是一種淋漓盡致的疼痛,椎心刺骨,就像有人狠狠的剜去心臟。他曾經想,如果可以殺了她,如果可以將她硬生生從記憶中剝去,那麼,該是何其幸福。

    他的聲音冷靜自持:「你明白我想要什麼?」

    她的眼神空洞,聲音亦是:「我既然來求你,當然知道。」

    她的手指僵直,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扣。他忽然狠狠吻住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吻住她。

    他想像過無數次,嚮往終有一日可以吻她,她的唇冷得像冰一樣,不帶絲毫的溫度與情感。他越吻越絕望,明明知道,完了,從今後,一切都完了。

    她順從的任由他擺佈,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他痛恨的加重了力道,咬破了她的嘴唇,腥甜的血在唇齒間漫延,她微閉著眼,彷彿已經死去。她的冷漠令他更加發狂,即使死去,亦要與她糾纏到底。他肆意在她身上留下一道道傷痕,她不動不掙,像個沒有知覺的布偶,直至最後的疼痛終於令她悸動了一下,她死死擰住床單,卻沒有發出半分聲息。他從來沒有那樣絕望過,只是以更沉重的力道,更粗野的方式傷害著她。

    就那樣完了,他與她短暫的剎那,他如同一隻蛾,飛近了燈光,灼燒著雙翅,才知道光明的美與熱。他親手將一切毀去,將一切虛偽都殘忍的撕裂開來。

    從此,永遠不再奢望幸福。

    當夜深醒來,看到遠遠縮在床角的她,蜷伏如瀕死的小獸,連呼吸都微弱不可聞,他忽然心如刀割。他錯了,錯得那樣厲害,他真的錯了。

    他盡了一切努力去彌補,想盡了一切方法,小心翼翼的妄想將碎掉的一切重新粘貼起來。他甚至在許久之後的時間裡再不碰她,每件事情都費盡心機,想去討好她。

    但是已經完了,全完了。

    她恨他。

    恨得純粹深重,不容任何餘地。

    不論他再做什麼,不論他再說什麼,她都是厭憎無比。

    他一直想,終有一日吧,終有一日她能明白,能原諒。所以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做一切可以討好她的事情。當她終於遲疑著對他淺淺一笑時,他幾乎高興的發了狂。那個夜晚是一場甜蜜的美夢,在半夜清晰的醒來,她偷偷取走他的槍,毫不遲疑對準沉睡的他。

    他靜靜的躺在那裡,全身彷彿置身冰窖中,冷得徹骨,等待那一聲清脆的扳機扣動。

    「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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