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何處 卷一 昔日歡 塞上牛羊空許約
    【塞上牛羊空許約】

    她與他的故事,明明獨一無二,偏偏形容慘淡容易叫人遺忘。人們所樂道的愛情故事裡,光緒和珍妃,始終不是生死相許的範本。

    那是否因為,在他們的生活中始終存在著一個絕對強勢的敵手——慈禧。晚清的一段軼史,是屬於慈禧的時代。善與惡,好與壞,風光敗落,生殺予奪,一切憑她翻雲覆雨。慈禧過於強大,反襯出光緒的渺小,強勢到光緒落敗已成必然,聰明伶俐胸有抱負的珍妃在她面前只是乳臭未乾、過早開始張牙舞爪的小女人。

    失敗的戊戌變法暴露了光緒性格的弱點和政治上的無能,而國難當頭,八國聯軍兵臨城下的大亂又足以使人有理由不過多地關注一段愛情,是國家的敗退、他們自身的失敗削弱了愛情的魅力,人們會不自覺地忘卻他們的生死相許。

    人們習慣對弱者抱以同情,卻依賴強者來作出判斷。那些會被永遠記取的失敗,失敗者都是強者而非弱者。譬如霸王之於垓下,項羽始終是個強者。人們對強者的失敗念念不忘,卻將弱者的失敗視作理所當然。

    在很多關於他們的故事版本裡,我們看見的都是一個陰險狠毒的老妖婆處心積慮地對付一對真心相愛的有志青年,扼殺他們純潔高貴的愛情,以至於女的投井而死,男的鬱鬱而終。

    故事的結局是這樣,不代表過程也是這樣。

    眾所周知,慈禧安排光緒擇定自己的侄女為皇后。光緒原先中意的第一女主角德馨因為才色過於出眾而被慈禧直接pass出局。不料間接成就了光緒與珍妃這一對愛侶。

    雖然受當時照相技術和器材等客觀條件所限,但隆裕生得不好確是事實,馬臉,遺傳到的全是葉赫那拉氏的劣等基因。若她有慈禧當年容色之一二,恐怕光緒也不會對她冷淡如陌路。

    我每次看到光緒后妃圖都有為光緒一哭的衝動,放眼望去,滿宮皆是精怪。這些人當中唯有珍妃面目周正,雖然離絕代佳人尚遠,起碼不那麼令人絕望。圓圓的臉嬰兒肥未褪,柔和的眼眉,團團的喜氣。

    在對待光緒婚姻的問題上,慈禧充分顯示了霸道和不容置疑的囂張,生生塞給他一個隆裕,擺明了欺負人,簡直斷定了她給他一個什麼貨色他都得收著,誰叫他的皇位是她給的。

    光緒果然不敢有異議。轉而將情感投射到看起來恬美可人的珍妃身上,在感情上,光緒也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十三歲的少女初入宮禁,即晉位為嬪。身邊有姐姐做伴,她未必有多惶惶悲慼。八旗家的小姐,只要生得周全,多半是有入宮的可能的。與一般滿洲貴族小姐不同,珍妃自幼隨伯父長善生長於廣州,長善予她們姐妹良好的教育。當時廣州是全國的口岸城市,比之北京,肯定更開放更具商業活力,珍妃性格開朗,與此地蓬勃開放的風氣正相宜。進得宮來亦比長居京城的姑娘顯得聰明伶俐。

    珍妃的出現,對一直鬱鬱寡歡的光緒而言是振奮的。這年輕貌美的少女所給予的活潑氣息,如同夏日悶熱午後的一場清雨,雨後有清甜的果木香,呼吸起來亦有暢快喜意。從來皇帝無戀愛的,而他格外處境尷尬,雖位居九五,實質上寄人籬下,比旁人更孤獨,更心事重重。唯獨同她一起,他可以放鬆笑鬧,展顏一笑。她那些當時看上去時髦的、不合時宜的愛好又使得嚮往西方文明的皇帝同她志趣一致,如同知己。他知道她與身邊的其他人不同,她是專注忠誠於他的,以一個純情女子勃勃的青春來供奉他,仰慕他。她茂盛的情意使得他黯淡孤寒的生活得以顯現生機。

    她也確實是愛他的,稚氣的她有理由相信良人如天,更何況良人是九五之尊。她與他都對美好未來有嚮往,在那個遙遠的將來,只有果敢有為、抱負得展的皇帝,沒有一手遮天、老而不死的慈禧。甚至連那面目可憎的隆裕也被廢黜,一旦變法成功,傚法於西方,他們是有可能這樣做的,這時候珍妃將成為大清皇帝唯一的皇后,名正言順不離不棄的妻子。就連被囚於冷宮禁苑時,也是指望光緒奮發圖強、夫妻團聚的念頭在支撐著她。

    她不知天外有天。初入宮時,慈禧對她尚算不壞,有時也教她寫字,賜福於王公大臣。因為慈禧也喜歡伶俐人,但後來慈禧發現她鋒芒畢露,不單是對皇后,隱隱有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之感。由此罅隙日深。

    珍妃與光緒的戰線同盟結得太過明顯,當她意識到自己的丈夫正受著老女人的壓制卻敢怒不敢言,年輕女人對老女人天然的厭惡和不屑促使她反抗慈禧的方式比光緒更直接更激烈。

    人們對她的讚賞其實過譽了,她並不是什麼勇於反抗黑暗統治的女中豪傑,只是愛情使得她興起要為將來掃除障礙的孤勇,她身在其中更清楚,只有與慈禧對抗到底,直至擊敗她,她才可以死中求生。

    她要保護她的男人,可惜她選錯了對手。不是她不夠機警不夠聰明不夠勇敢,而是慈禧的根深蒂固是她無法撼動的。悲觀一點想,慈禧是沒落王朝遺留在人間的最後一點餘孽,身挾悍勇,勢不可擋。她霸絕天下,所有人都成為她的陪襯。

    老謀深算的慈禧比誰看得都清楚。一切人都在她的股掌之中,連老奸巨猾的權臣悍將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懾服於她,何況是小小的珍妃和光緒?她當初喜珍妃是因為珍妃像自己,她後來不喜珍妃也是因為珍妃像自己。珍妃也好弄權,恃寵賣官鬻爵,為光緒網羅親信。她的深明大義只限於支持光緒,她並不是愛國,也無多少深謀遠慮,她只是堅定不移地站在自己男人一方。她勇敢是因為,她來不及不勇敢。

    假如慈禧死在光緒之前,光緒熬油似的熬了那麼多年,終於出頭,珍妃會不會成為類似慈禧的奸妃實在難以定論。以光緒那不頂事的身子骨,以及他對珍妃的專寵,珍妃干涉朝政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珍妃招了慈禧的忌。慈禧豈會允許這一切的可能發生。她絕不冒險,所以在小小萌芽時就斬草除根,殺珍妃的心早已有之。直至1900年,八國聯軍攻破北京,慈禧帶著光緒出逃之前,下令將幽閉於冷宮兩年的珍妃喚出,沉井。

    據說,珍妃死前仍頂撞慈禧,被拉出去之時高呼:「皇上,來世再報恩了!」這一聲呼催人淚下。沒有最後的訣別,不問可知,她心有多麼淒厲不甘!孑然分手,被迫離散是所有愛情悲劇的節點。格外使人唏噓的是皇帝保護不了自己的愛妃,正如強者難逃失敗的宿命。

    他們是真的生死相許。也因此在被命運顛覆時,淒惶更甚於普通人。《瀛台泣血記》裡所寫的,光緒在珍妃死後越發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日日常對珍妃舊物——一頂帳子思憶舊人。

    寧願她是被賜鴆毒或是懸樑自盡,他總能抱住她一點點冷卻的屍身,將她的血肉揉進身體,將同她一起的記憶化進餘生,作不可泅渡的暗河也好,好過他現在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過早的被迫失去濾去了將來可能發生的矛盾衝突,轉而造就了永恆的懷念。他懷念她,有一點點稚氣的她,護著他,跟整個宮廷作對。她給他的保護那麼小,卻那麼多,因是她的全部,也是他擁有的全部。

    無端想起喬峰對阿朱,那個永遠也踐不了的約,塞上牛羊空許約……

    於他,也是一樣。

    當年,她曾與他笑言:「皇上,不如我們傚法明治天皇扮作學子,遊學歐洲……」她對未來總有新鮮刺激的想法,鼓舞著他。

    如今,生死相隔了。剩他一人,生不如死。她死去時,他不在現場,亦感同身受,知那一聲淒呼如孤雁哀鳴。因為,離開了她,他亦是失伴孤雁了。

    故宮貞順門樂壽堂前那口小井,我去看過。圓圓小小的井口,要跳下去不被卡住也很難,我覺得她是被生生推下去的。

    在沉沒窒息的瞬間,她可曾憶起短暫華年中與他共度的時光?那是身處這孤冷墳墓中僅餘的暖身之物,她對他所有澎湃的愛意都隨肉身一起沒入井底,如種子深埋地下,等待下一次的輪迴重生。

    如那激揚的必將沉澱。那不可一世的也必將被洗掠一空,歸於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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