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然夢(上下) 第二卷 風飄單騎 第2章 深山驚魂
    我半跪了身體奮力把他翻轉過來,可能是受了傷,再不救就

    「啊!——」一種從未有過的惡寒從我足底躥到全身每個細胞,腹中胃酸一陣翻滾,再忍受不住,跌到一邊狂吐起來

    心中只反覆著一句話:老天還真算是厚待我的!

    我在一旁不斷嘔吐,直到把胃裡所有的食物都傾瀉了出來,還停不住勢。小銀擔憂地走到我身邊蹭著我的腳,我勉力低頭一笑,拿衣袖擦了擦嘴角,心道:原來這世上還真有比死屍更恐怖的人。

    銀白色的月光靜靜瀉在他身上,我回想起剛剛看到的那一幕,喉頭又不由有些發癢。

    月光本就不亮,又是零碎的灑進洞中,能見度自然不會很高,可是卻已足夠我看清那張比鬼怪更恐怖的臉。他的臉上遍佈著大大小小,彎曲縱橫的刀疤,每一刀都深可見骨。頸項、額頭、耳畔,多是大大小小發紅流膿的瘡疤。但這些卻都不是最恐怖的。

    記得以前看過一個鬼故事,說的是有個俊秀有為的年輕人——李義,從小愛好吃魚,而他最愛的不是魚身魚尾,卻是魚唇。每每煮魚,都先切了魚唇那塊細細品味,嘗過後更覺回味無窮,愈見飢渴。一日大雨,李義在屋外撿到一渾身失透的小女孩,便將她帶回家中。那女孩沉默寡言,不喜外出與人打交道,奇怪的卻是,與李義有著相同的愛好——食魚唇。女孩長的不算漂亮,但一雙唇卻是潤澤飽滿,誘人至極,往往李義一盯著它們就是許久。

    又一日大雨,李義慌慌張張從外面回來,還緊抱了個袋子。女孩打開一看,不由大驚,那竟是個身體發紫的死嬰。當晚,李義和那女孩終抖著手洗淨死嬰,將他烹煮了來吃。那唇自是象平常般一分為二,女孩食上唇,李義則食最為飽滿豐潤的下唇。

    那晚,李義怎麼也睡不著,那唇的美味彷彿就在舌尖,可是他卻怎麼也憶不起來。恍惚中想起那女孩鮮紅飽滿的唇,李義哆嗦著起身摸到那女孩房間。女孩被李義上床的聲音驚醒,卻並沒有驚詫,反而靠過來摟住他脖子,細聲道:「哥哥」吻上他的唇。

    那一晚當真是渾噩的過去了,第二日李義醒來,身邊已沒有了女孩。他忽覺得嘴上森冷刺痛,呆了半晌,猛地大叫一聲,衝到鏡子前。只見那原本唇紅齒白的俊秀青年,此刻卻露了副白森森的齒骨,一副驚恐模樣

    而在他身後,一張人物肖像畫中的女子,嘴角沾血,眼中露出森寒的笑意……

    以前看到這個故事時,並不覺得有多可怕,但現在,真的看到這樣一個無唇蔽齒,裸露著獠牙的人,卻有種森森的寒意伴隨著那個被想起的鬼故事在我的腦袋週身亂竄。只是,那唇卻仍不是最恐怖,少了半隻耳廓的側面不是,流膿長蟲的傷疤不是,只餘鼻骨的鼻樑也不是。最恐怖的是那雙眼睛。這個明明昏迷著的人,一雙眼睛卻沒點神光,死死瞪著我,因為連他的眼皮也被割掉了大半,只餘一對彷彿隨時都會滾落到我腳邊的瞳仁。

    如果,這是個屍體,那麼怕歸怕,卻也不至於像現在這般,整張血肉模糊的臉仍一顫一顫抖動著,時不時還能從他鏤空的頰邊看到裡面的白齒和舌尖。天哪!那一刻,我再忍耐不住,駭然嘔吐。

    此刻,卻有個大難題擺在了我面前,這個人或者稱鬼更合適,我到底要不要救。看他臉部的刀傷,應該是被人毀容的,每一刀竟然都深可見骨,到底是何人跟他有如此大的仇恨,非要將他整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才甘心?

    現在想想我臉上那幾道疤痕,比起他來可真是不值一提的小傷了。猶豫了許久,我終於歎了口氣,往山洞外走去。再回來時,手上已用樹葉盛了些水,半蹲到他身邊。也不是沒想過直接把水從他頰側的孔倒進去,可是看到那傷口雖已不再流血,卻仍是猩紅的駭人,不由有些不忍。

    那張臉,看著他恐懼之心還是有增無減,可是不知為何,那種森冷的寒意卻漸漸淡了,也不再嘔吐。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現在肚裡什麼都沒有,就是黃膽水也吐不出來。可是他起伏的呼吸,微弱、斷續,卻始終撐著這一口氣,讓我心裡隱隱有些異樣的感覺。

    於是,我抖著手掰開他緊咬的牙齒,將水一點點灌進去。看他的樣子,似乎在這裡呆了有幾天了,可能是自殺尋死吧,可是此刻我卻不能不管他。

    第二次出去再回來時,我卻是帶了塊洗淨沾濕的白布和一些四處可見的草藥。見小銀一臉被拋下太久的不耐煩和擔憂,不由一笑,道:「放心吧,我就算會拋下他不管也絕不會拋下小銀你啊!」

    這個人臉上那些傷疤雖恐怖,卻不至於致命,倒是這些流膿的毒瘡,若不早點醫治,恐怕他就真的要一命嗚呼了。強忍著噁心,用白布擦乾淨他臉上的膿,簡單清理了那些傷口,我又把搗碎的草藥敷在他臉上,脖子上。

    見小銀又是一臉不耐煩和不解,我出去洗淨了手,回來抱起它笑道:「我知道小銀你厲害,舔舔那傷口就能讓它們結疤。可是,那些傷口已經腐爛流膿,裡面帶了毒素,沾了對你不好。而且,他的傷口比較特殊,若是簡單的結疤,內毒未清,恐怕反而不好」

    我正絮絮叨叨地跟小銀說個不停,冷不防身旁那個比鬼更可怕的大哥發出一聲呻吟,慢慢直起身來。

    我心中駭然,猛地抱起小銀退到一邊,身體幾乎要嵌進牆壁地緊靠著,心中不住祈禱:別看我!別看我!千萬別用你那張比木乃伊還恐怖的臉來看我!

    當然,上天是從來聽不見我禱告的,那個「木乃伊」,慢慢轉動了那雙彷彿隨時會搖搖墜落的眼珠子,最後落在我身上。聲音大概是因為多天缺水而有些嘶啞:「你是誰?」

    那眼珠真的不會掉下來嗎?我抱緊了懷中同樣瑟瑟發抖的小銀,臉色慘白,很想移開目光,可被那雙鬼眼盯著,竟連呼吸也不敢重半分,更別提動彈了。

    「木乃伊」冷笑了下(其實他連嘴唇都沒有,這動作絕對是我自行想像的),又是嘶啞的聲音響起:「害怕還多管閒事?」

    我怔了怔,他的眼神,怎麼說呢?明明只剩下兩個珠子,明明像是在冷笑,明明用著嘲諷的口氣,可是為何我卻從中看到了異樣的沉痛呢?

    其實,那張臉看多了,也不是那麼恐怖。忽然想起星爺說過的那句話,不由脫口道:「吐著吐著就習慣了。」

    再看他臉上貼了一堆我敷上去的草藥,換個角度來說,倒像個綠色的木乃伊,想到這裡,我不由輕笑出聲。倒是他一時竟有些呆了,全不知我為何發笑。

    我雖還在發抖,卻還是脫出陰影走了上去,將自己沐浴在月光下。看他一副驚怔的表情,不由連發抖都忘了,越發覺得這張臉也不是太恐怖,倒有些好笑。

    「你問我為何要多管閒事嗎?」我指了指自己的臉,笑道,「總結為一句話便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許是我笑地太過燦爛,他的眼神亮了亮,又熄滅,慢慢別開臉,不帶感情地道:「姑娘說笑了,你的情況又豈可與在下相提並論?在世人眼中,姑娘頂多算是個貌醜之人,而在下卻是個實足的妖怪。姑娘敢說,初見在下沒有這樣的想法嗎?」

    阿門!我臉色變了變,不由乾笑了聲,暗襯:我剛剛好像覺得他比妖怪更恐怖

    「像我這麼一個連父母都恐懼的人,活著又有何意思呢?姑娘實不必好心救在下。」

    「如果我是你,遭遇了這樣的事,頂著這麼副皮囊,也一定不會想活在這世上丟人現眼,外加遭人鄙夷。」他沒有回頭看我,聽了這話卻也不由身體一顫。

    我無聲地歎了口氣,把小銀放下,走到他面前,直視著他的臉,平靜地道:「可是你不想死,對吧?」

    他猛地一震,不知是不是錯覺,我覺得他那兩顆黑白混雜的眼珠都突出了半寸。惡~,忍住,我緊了緊牙關,仍舊直視著他。

    「要死的話有很多辦法,可以把刀插進胸膛,可以跳崖跳河或者跳樓,至不濟也能學女子上吊,可是你卻偏偏選擇在這裡自生自滅」

    我忽然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視線卻沒有一瞬移開。明明痛苦地已對世間絕望,明明清楚死了就可以徹底解脫,卻仍從心底渴望著生存,也許正是這種卑微卻強烈的執著,才讓我忘了對那張臉的恐懼,而無法放手。

    「你在等著什麼嗎?也許連你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你又確實在等待,即便死亡離你越來越近,你也沒有放棄。你等的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一個希望但不管你是什麼,你應該都不想死吧?」

    「你到底是誰?」

    我思索了半晌,斬釘截鐵地道:「路人甲。」

    看他一副眼珠子又突出半寸的樣子,眼看就快冒出來了,我嚇地連忙起身後退一步,撇撇嘴,委屈地道:「那路人乙總行了吧?」

    我抱了小銀坐在一邊,若無其事地吃著手裡的烤野兔,眼光卻忍不住往對面的人身上瞟。那人,也正嚼著兔肉。我發誓,這麼偷窺絕不是為了看看兔肉會不會從他臉頰漏出來,而是而是,這人的吃相實在太優雅了,跟我狼吞虎嚥的樣子簡直就是天差地別嘛!

    本來,我以前每天見著祈然的舉止,這個倒也算不上震驚和打擊,可是可是,問題就出在他的舉止和他長相差的未免也太多了吧!還是因為我最近受了太多驚嚇,故而心臟承受能力變弱了——大驚小怪?

    「姑娘為何不問問在下是如何變成這副模樣的?」

    通常問這種話就是長篇故事的開始了,我精神一抖擻,拿了兩片包著兔肉的菏葉和一些水果放在週身,笑瞇瞇地看著他,一副乖寶寶聽床頭故事的標準樣。

    他顯然被我怪異的舉動嚇了一跳,半晌回不過神,沒有唇的嘴巴半張著,從臉頰鏤空處都能看到外面的光景。唉!這副樣子要他怎麼活下去啊,還真不如死了算了。

    「誒?我都準備好了,你怎麼還不開講?」見他不動,我不由催促道,「還有,你要是敢說到一半冒出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我保證會讓你第一百零一次自殺成功!」

    「哈哈」他怔了怔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那臉上所餘不多的破爛肌肉擠成一堆,牙齒眼睛更是隨時要往下掉地動盪著。可是笑聲也牽動了他的傷口,讓他忍不住呻吟出聲,「哎呀姑娘,你真是古怪的人哎呀!」

    我看他傷口都迸裂了,卻還止不住笑,只得歎了口氣,摸摸小銀,道:「小銀,幫幫他吧!」

    小銀看了我一眼,不情願地咕噥一聲,這才慢悠悠地走過去,順著他身體爬到他肩頭,開始舔他流血的傷口。

    「別動,小銀的唾液有療傷功能。」我阻止了驚訝莫明的他將小銀甩開的舉動,笑道。

    直到我將最後一塊兔肉塞進嘴巴裡,他還是略帶呆傻又震驚地表情時不時望向小銀,倒是我們家小銀鎮定從容,早閉上眼會周公去了。最後,我終於耗光了耐性,有氣無力地道:「木乃伊大哥,你的故事倒底還講不講啊?再不講我可要睡覺了!」

    看他的表情,應該很想問木乃伊是何物,只是介於我一臉的不耐,才勉強吞了回去。他緩緩抬頭,望著長空,開始陳述一個在我聽來濫俗卻直刺人心的悲劇故事。

    「我本是祁國一個較有名的官宦子弟,家中只我一個獨子,兼之我自小又天賦過人,所以父母長輩都特別疼我愛我。另外,還有個從小定親的未婚妻,青梅竹馬,生活可說是相當幸福美滿的。由於幼年時體弱多病,我曾得一位高人指點隨他上山學藝,是以多年不在家中。」

    「誰知自小寄居在我家中的堂兄竟對我未婚妻起了歹心。加之只要除掉了我,家中就只剩他一個子息。所以那日我學成回家,想到終於可以和小蓮成婚,心裡真正興奮莫明。堂兄為我接風,我也絲毫不曾提防。可誰知誰知他在我酒中下藥,待我醒來卻已變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我未婚妻見到我時,再沒有了往日的溫柔甜蜜,只管尖聲淒厲地慘叫。父母也是一見我的臉,便嚇暈了。我原還奇怪堂兄因何不殺我,卻原來他自小被我風頭蓋過,受人忽視,是以要我也嘗嘗這種滋味!」

    「這一年來,我無論走到哪裡都免不了被人追打趨趕的命運,即便戴著面具,也無法抹殺我心中對這副長相的恐懼。總想著若睡覺時,面具被摘下來」

    「於是慢慢地,我不再抱有幻想,試問一個連父母都無法忍受的人,世人又豈會容得下他?我開始想,我這樣活著,到底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死了乾脆」

    我將剛剛啃完的果核扔在一邊,擦了擦手,道:「這一年,你應該也遇到過憐惜你同情你的人吧?」

    他呆了呆,低頭陷入了沉思,許久才無奈地點頭道:「是有過一兩個。」

    「看來鎖住你的不是別人,還是你自己。」我起身拍了拍滿身的塵土,背上背包,抱起小銀,淡笑地看著他道,「不過,說說容易做來卻難,你也別把我說的太當回事。天亮了,我要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姑娘,等等!」他見我要走,慌忙起身到我面前,攔住我道,「可否讓在下跟隨姑娘?」

    「啊——?」我當場傻眼了。

    「可否讓在下作為護衛,追隨姑娘左右?」他的言辭懇切,又再將意思重複了一遍。

    我一個趔趄,他這是在向我表示效忠,天哪?這是什麼狀況?我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這位公子,您堂堂七尺男兒怎好跟隨一個女子,再說男女授受不清,這樣於我的名節也不好」丫的!這咬文嚼字地怎麼這麼難?

    原本還覺得他是象步殺那種冷血無情的角色,可是現在怎麼顛倒過來了?一副柔弱純蠢的德性,最恐怖的是還死纏爛打!

    「姑娘對著在下這張臉仍能談笑風聲,絲毫不懼,想必也不會計較這些身外之物吧?」

    看他那副比鬼更恐怖的臉上竟還能盈滿笑意,我不由又是噁心又是氣憤地大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懼了?要我以後都對著你那張臉吃飯,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是嗎?」他微微一顫,神色彷彿一瞬間變的冰冷異常,難怪我剛剛會覺得他跟步殺一樣冷血,看來潛質不錯。

    步殺他應該還在祈然身邊吧?他總是氣息涼薄的連我和祈然都會不經意忘記他的存在,可是,卻總在我們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

    「喂!」我訥訥地叫了他一聲,滿心地不甘願,「名字!」

    他又是一呆,抬頭看我。大哥!可千萬別再把你那兩顆眼珠突出來了!

    「你要跟著我走,總得告訴我名字吧?」

    「那你呢?」他冷冷地看著我,當然這冷冷的表情還是我猜測的,「你又叫什麼?」

    我將懷中的小銀緊了緊,想要汲取他身上的溫暖,緩緩別開了頭,復又轉過來凝視著他,一字一句地道:「水冰依,我叫,水冰依。」

    我知道我不應該說這個名字,水冰依早就死在那懸崖下的熔岩中了。也許這個名字將來會為我帶來無盡的災難,可是在這一刻,我卻不想騙他,騙這個已經對世間絕望卻仍努力攀附著我渴望生存的男子。

    也許是錯覺,我彷彿在那瞬間看到他眸中的光芒忽而一亮,隨即黯淡了下去,道:「我沒有名字。如果,非要有個稱呼,那就叫『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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