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橋 正文 民國十四年冬北平
    「鬼來了!鬼來了!」

    看熱鬧的人聲轟轟炸炸,只巴望一個目標。

    小孩們驚心動魄地等。忘了把嘴巴給閣上,呵呵地漏出一團白氣。

    神神魂魂都凝住。

    只見左面跳出一隻黑鬼,右面跳出一隻白鬼,在焚焚的誦經聲中,撲動揮舞。黑鬼和白鬼的身後,便是戴著獸面具的喇嘛,他們的職分是「打鬼」,又回「跳步扎」,鬼是不祥物,要是追逐哄打驅趕出門,保了一年平安。黃教樂器吹打,鑼鼓喧囂帶出了持缽唸咒的大喇嘛,不問情由不動聲色的一張黃臉,一身黃錦衣,主持大局。

    遠遠近近的老百姓,都全神觀戲,直至黑白二鬼跳得足了,便脫除鬼服,用兩個灰面造的人像作替身,拿刀砍掉,才算完了「打鬼」日。明天還有,喚作「轉寺」日。這便是正月二十九至二月初一的雍和宮廟會盛事了。

    丹丹才第一次看「打鬼」,兩顆眼珠子如濃墨頓點,捨不得眨眨。眼看黑白二鬼又繞到寺的另一方,馬上自人叢中鼠竄出去。

    叔叔背著人,一轉身,才瞥到丹丹那特長的辮子尾巴一鞣。

    丹丹以為抄小路繞圈子,可以截到鬼跡,誰知跨進第一重門戶,轉過殿堂,一切混聲漸漸地被封住了似的,悶悶地不再鬧響。十歲的丹丹,知道走錯路,她也不害怕,只是霎時間無措了。待要回頭覓路,抬頭見著踞坐的彌勒佛,像滿面堆笑歡迎遠方來客。它身畔還有四大天王:一個持鞭,一個拿傘,一個戲蛇,一個懷抱琵琶,非常威武。

    丹丹記得此行雍和宮,原是為了她黃哥哥來的。心中一緊,又念到他們那天的雜耍,表演「上刀山」。平地豎起一根粗木桿,兩邊拉有長繩,桿頂綁著桌子。念到軟梯、橫樑、明晃晃向上的刀口,光著腳踩上刀口的黃哥哥、攀到桿頂、爬上桌子、拿頂——他摔下來了,地面上炸開一個血煙火……

    原來無端到了這萬福閣,樓高三層,大佛的頭便一直的伸展,到三層樓上去。據說它身長七丈五,地下還埋著二丈四,總計九丈九。

    丹丹費了力氣,只覺自己矮巴溜丟的,仰頭看不盡。她是不明白,這大佛有沒有靈,不知可否叫她黃哥哥再如常走一兩步——她不要他拋起水流星,騰身跳起,翻個觔斗落地揚手一接。她也不要他跟她來個對頭小頂……

    只要他平平常常地走一兩步,從那個門邁進這個門。

    叔叔背了他來廟裡求神,他念著有鬼了,只要迎祥驅祟,大概會好起來。所以在喇嘛手揮彩律法器,沿途灑散白粉的時候,叔叔就像大夥一樣,伸手去撮拾,小心放進口袋中,回去沖給身子殘廢了的病人喝。

    黃哥哥是癱子了。要說得不中聽,是全身都不能再動了。就為了「上刀山」摔下硬地來。

    「請大佛保佑我黃哥哥!」丹丹磕了三下頭。「如果你靈了我再來拜你。你要是不靈,莫說你有三層樓高,我也不怕,我攀得上,給你臉抹黑鍋!我們後天回鄉下去了,你得快點把身邊的鬼給打跑。」

    「噢」

    香煙茶繞的殿上傳來答應。丹丹猛地四下一看,什麼都沒有。一定是大佛的答應。她倒沒想過,突如其來,恐懼襲上了心頭。

    她要回到人群中,告訴叔叔去。

    一團黑影自她腳下掠過。

    丹丹一怔,是啥?

    丹丹雖小,可不是養尊處代的小圇兒。自天津到北平,隨了黃叔叔一家,風來亂,雨來散,跑江湖討生活。逢年過節的廟會,擺了攤子,聽叔叔來頓開場白:「初到貴寶地,應當到中府拜望三老四少,達官貴人。只惜人生地生,諸多多諒解。現借貴寶地賣點藝,求個便飯,有錢的幫錢場,沒錢的幫人場。咱小姑娘先露一手吧……」她是這樣給拉扯長大過來。

    丹丹壯了壯膽子,追逐那團黑影去。

    出了陰黯的佛殿,才踏足台階,豁然只見那黑黝黝的東西,不過是頭貓。

    便與陌生小姑娘特投緣的在「咪—一喚——-」地招引。

    丹丹見天色還亮,竟又忘了看「打鬼」,追逐貓去了。許她不知道那是頭極品的貓呢。全身漆黑,半絲雜毛也沒有,要是混了一點其他顏色,身價陡然低了。它的眼睛是銅褐色的,大而明亮。在接近黃昏的光景,不自已地發出黃昏的色彩,被它一睞,人沐在夕照裡。

    她走近它,輕輕撫摸一把,它就靠過來了。這樣好的一頭貓,好似乏人憐愛。

    正逗弄貓,聽後進有悶悶呼吸聲。

    丹丹抱起貓兒,看看裡頭是誰?

    有個大男孩,在這麼的初春時分,只穿一件薄襖,束了布腰帶,綁了綁腿,自個兒在院子中練功。踢腿、飛腿、旋子、掃堂腿、烏龍絞柱—…。全是腿功,練正反兩種,正的很順溜,反的不容易走好。

    練烏龍絞柱,腦袋瓜在地上頂著轉圓圈,正正反反,時間長了,只怕會磨破。

    怪的是這男孩,十一二歲光景,冷冷地練,狠狠地練。一雙大眼睛像鷹。一身像鷹。末了還來招老鷹展翅,耗了好久好久。

    「喂,」丹丹喊:「你果不?」

    男孩忽聽有人招呼,順聲瞧過去,一個小姑娘,上紅碎花兒胖棉襖,胖棉褲,穿的是絆帶紅布鞋,』納得頂結實,著他無聲地來了。最奇怪的是辮子長,辮銷直長到屁股眼,尾巴似的散開,又為一束紅繩給」縛住。深深淺淺明明暗暗的紅孩兒。

    男孩不大懂理——多半因為害羞。身手是硬的,但短髮卻是軟的。男孩依舊耗著,老鷹展翅,左腳滿腳抓地,左腿徐徐彎曲成半蹲,右腿別放於左膝蓋以上部分,雙手劍指伸張,一動不動。

    丹丹怎服氣?擰了。馬上心存報復,放貓下地,不甘示弱,來一招夠嗆的。

    小臉滿是挑釁,撿來兩塊石頭,朝男孩下頷一抬,便說:

    「瞧我的!」

    姑娘上場了。

    先來一下朝天蹬,右腿蹬至耳朵處,置了一塊石頭,然後緩緩下腰,額上再置一塊。整個人,雙腿劈成一直線,身體控成一橫線,也耗了好久。

    男孩看傻了眼。像個二楞子。

    一男一女,便如此地耗著。彼此也不肯先鳴金收兵。

    連黑貓也側頭定神,不知所措。

    誰知忽來了個猴面人。

    「天快黑了,還在耗呀?」

    一瞥,不對呀,多了個伴兒。還是個女娃兒,身手挺俊的。

    看不利落,乾脆把面具摘下,露出原形,是個頭刮得光光的大男孩,一雙小猴兒眼珠兒精溜亂轉。見勢色不對,無人理睬,遂一手一顆石彈子打將出去,耗著的二人腿一麻,馬上萎頓下來。

    「什麼玩意?懷玉,她是誰?」

    唐懷玉搖搖頭。

    「你叫什麼名字?」

    「你呢,你叫什麼名字?」丹丹反問。

    「我是宋志高,他叫唐懷玉。」

    「宋什麼高?切糕?」

    宋志高拖拉著一雙破布鞋,曳跟兒都踩扁了。傻傻笑起來。

    「對,我人高志不高,就是志在吃切糕。切糕,晤,不錯呀。」

    馬上饞了。賣切糕的都推一部切糕車子,案子四周鑲著銅板,擦得光光,可以照得見人。案子中央就是一大塊切糕,用黃米面做的,下面是一層黃豌豆,上面放小棗、青絲、桂花、各式各樣的小甜點。然後由大鍋來蒸,蒸好後扣在案子上,用刀一塊一塊地切下來,蘸白糖,用竹籤挑著吃,又稅又軟又甜……

    「曖,切糕沒有,這倒有。」忙把兩串冰糖葫蘆出示。

    「一串紅果,一串海棠。你……你要什麼?」

    正說著,忽念本來是拿來給懷玉的,一見了小姑娘,就忘了兄弟?手僵在二人中央。

    志高惟有把紅果的遞予丹丹,把海棠的又往懷玉手裡送,自己倒似無所謂地悵悵落空。

    懷玉道:「多少錢?」

    志高丕可一世:「不要錢,撿來的。」

    「撿?偷!你別又讓人家逮住,打你個狗吃屎。

    我不要。」

    當著小姑娘,怎麼抹下臉來?志高打個哈哈:

    「怎麼就連拉青屎的事兒都抖出來啦。嚇?你要不要,不要還我。」

    懷玉搶先咬一口,粘的糖又香又脆,個兒大,一口吃不掉,肉軟味酸。冰糖碎裂了,海棠上余了橫橫豎豎正正斜斜紋,懷玉又把那串冰糖葫蘆送到志高嘴邊:「吃吃吃!」

    「喂,吃呀。」志高記得還不知道丹丹是誰,忙問:「你叫什麼名字?」

    「牡丹。」

    「什麼牡丹?」

    、「什麼『什麼』牡丹!」

    「是紅牡丹、綠牡丹?還是白牡丹,黑牡丹?」

    「不告訴你。」一邊吃冰糖葫蘆一邊掇弄著長辮子。等他再問。

    「說吧?」

    「不告訴你。」丹丹存心作弄這小猴兒。雖然口中吃著的是人家的東西,不過她愛理不理,眼珠故意骨溜轉,想:再問,也不說。

    「說吧?」懷玉一直沒開腔,原來他一直都沒跟她來過三言兩語呢。這下一問,丹丹竟不再扭捏了,馬上回話。

    「我不知道。我沒爹沒娘。不過叔叔姓黃,哥哥姓黃,我沒姓。他們管我叫丹丹。」

    懷玉點點頭:「我姓唐。」

    「他早說過啦。」用辮梢指點志高。

    「曖,你辮子怎的這樣長?」志高問。

    「不告訴你。」

    「咱關個東兒吧懷玉。曖,一定是她皮,她叔叔

    揪辮子打屁股,越揪越長。我說的準贏。」

    丹丹生氣了,臉蛋漲紅,凶巴巴地瞪著志高,說

    不出話來,什麼打屁股?

    志高發覺丹丹左下眼瞼睫毛間有個小小的病。

    「暖?」志高留神一看:「你還有一個小黑點,我幫你吹掉它!」

    還沒撅嘴一吹,懷玉旁觀者清,朗朗便道:「是

    個病。」

    「眼瞼上有個病?真邪!丹丹,你眼淚是不是

    黑色的?」

    「哼!」

    「我也有個攤,是在膈肢窩裡的,誰都沒見過,就比你大。你才那麼一點,一眨眼,滴答就掉下地來。」志高說著,便趁勢做個鬼臉拉著了病的姿態,還用蘭花手給拈起,硬塞回丹丹眼眶中去。丹丹哈哈的笑,避開。

    「才不,我是人小志大。」

    「我是志高,你志大。您老我給您請安!」話沒了,便動手扯她辮子。

    志高向來便活潑,又愛要嘴皮子,懷玉由他演獨腳戲。只一見他又動手了,便護住小姑娘。懷玉話不多,一開口,往往志高便聽了。他一句,抵得過他一百七十句。

    「切糕!」懷玉學著丹丹喚他:「切糕,你別盡欺負人家。」

    「別動我頭髮!」丹丹寶貝她的長辮子,馬上給盤起,纏在項項,一圈兩圈。乖乖,可真長,懷玉也很奇怪。

    丹丹繞到樹後,罵志高;「臭切糕!你一身胞刺巴脫的,我不跟你親。」

    「你跟懷玉親,你跟他!」志高嬉皮笑臉道。

    懷玉不會逗,一跟他鬧著玩兒,急得不得了。先從腮幫子紅起來,漫上耳朵去,最後情非得已,難以自控,一張臉紅上了,久久不冉退。

    懷玉掄拳飛腿,要教訓志高,二人一追一逃,打將起來。既掩飾了這一個的心事,也掩飾了那一個的心事。

    少年心事。當他十二歲,當他也是十二歲。

    丹丹嘻嘻地拍掌,抱著黑貓,逗它:「我只跟你親。」說著,把冰糖葫蘆往它嘴邊來回糾纏。

    懷玉待臉色還原,才好收了手腳,止住丹丹:「這貓不吃甜的。」

    「這是誰的貓?」

    「還有誰的?」志高拍拍身上灰塵:「王老公的。」

    「王老公?」

    「悟,這三老公,我一見他跟他那堆命根子,就肝兒顫。」志高撇撇嘴:「他老像如孩子似的,摸著貓,咪喚瞇喚,嘿,娘娘腔!」

    「還他貓去吧。」懷玉道。

    志高眼角掃他一下:「還什麼貓?你不練字?你爹讓你練字,你倒躲起來練功S現在又不練功,練還貓給王老公。」

    『專老早走了,」懷玉得意:「叫我掌燈前回去,看完『打鬼』才練字。今兒個晚上有得勤快。」

    「好了好了,還給他。說不定他找這黑臭屎蛋找不著,哭個烯裡花拉。」

    「喂,王老公是誰?」丹丹扯住志高,非要追問:「是誰?」

    「我不告訴你。」志高捏著嗓子學丹丹。

    懷玉也不大瞭然,他只道:「爹說,他來頭大得很,從前是專門侍候老佛爺的。」

    「老佛爺是誰?」

    老佛爺是誰,目下這三個小孩都不會知道。畢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兒了。

    別說老百姓,即使是紫禁城中,稍為低層的小太監,自七歲起,於地安門內方磚胡同給小刀劉淨身了,送入宮中,終生哈腰勞碌,到暮年離開皇宮了,也沒見過老佛爺一面呢。

    王老公來自河北省河間府,三代都是貧寒算卦人,自小生得慧根,可是謀不到飽飯,父母把心一橫,送進宮去。

    「淨身」是他一輩子最慘痛的酷刑,他從來不跟人家提起過。而他的慧眼失機,也從來不跟人家提起過。

    他最害怕這種能耐給識破了,一直都裝笨,以免在宮中,容不下。當然又不能太笨。

    為什麼呢?

    那一回,他曾無意中給起了個卦,只道不出三年清要亡了。

    不知如何傳了出去……

    老佛爺聽說了,要徹查「不規」的來源。她刑罰之殘酷,駭人聽聞。

    沒有人知道王老公這專門侍候老佛爺膳食的太監會算卦,他只管設計晚餐,埋首精研燕窩造法:燕窩「萬」字金銀鴨子、燕窩「壽」字五柳雞絲、燕窩「無」字白鴿絲、燕窩「疆」字口蘑肥雞湯……在夏天,一天送三百五十個西瓜給慈禧消暑。此人並不起眼。

    老佛爺查不出什麼來,便把三十六個精明善道,看上去心竅機靈的太監給「氣斃」了。用七層白棉紙,沾水後全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封閉了,再以杖刑責打……

    自此,王老公更笨,也更沉默了。

    —一直挨至清終於亡掉。

    果然,在兩年零十個月後,清室保不住了,他算準了。

    皇朝覆滅,大小太監都失去了依憑。有的從沒邁出宮門一步,不知道外頭的世界。王老公出紫禁城那年,捐出一些貴人給他的值錢首飾,故得以待在雍和宮養老。廟內的大喇嘛,因有曾指定當皇帝的「替身」,每當皇帝有災病時,由她們代替承當,故地位尊貴,大喇嘛要收容他了,王老公一呆二十年。

    懷玉先叩門。

    「誰呀?」一個慢吞吞的,陰陽怪氣的聲音在問。像不甘心的女人。

    「我,懷玉。」懷玉示意丹丹把貓抱過來:「王老公您的命根子野出去了。」

    門電呀一開,先亮出一張臉。白裡透著粉紅,半根鬍碴子也沒有,佈滿皺紋,一把一招,就像個顏色不變擔風乾了的豬肚子。粉粉的一雙手,先接過貓,翹起了小指,缺水的花般。

    貓在他手裡,直如一團濃濃黑髮,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貓「味喚——」一叫便住嘴,聽天由命。說不出來反常的溫馴,再也不敢野了。彷彿剛才逃出生天是個夢。

    志高努嘴,丹丹往裡一瞧。嘩,一屋子都是貓,大大小小的貓,在黯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見滿屋壓壓插插都是貓的影兒、貓的氣味,不免吃了一驚。還聽王老公像個老太太似的,教訓著:「你到處亂竄,不行的,老公要不高興了,往哪裡找你好?以後都不准出去!」

    黑貓掙扎一下,縱身進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猶未了,以手拍著床鋪,道:

    「來來來。」

    它認命了,無奈地只好跳上床。王老公一手緊扣貓,一手掀開被窩,裡頭已有兩頭,都是白的、矜貴的,給他暖被窩。

    從前他給大太監暖被窩、端尿盆子、洗襪子……這樣過了一生。如今貓來陪伴他,先來暖被窩,然後他便悠悠躺下,縷述他的生平,那不為人知的前塵。多保險,它們絕對不會漏洩。

    王老公是寂寞的。

    「懷玉,怎的叫你來聽故事你也不常來?」正說著,已暗喝:「志高你這小子,你跟困兒糊弄什麼?」

    「王老公,這貓好像不對啦。」

    「別動,它困了。」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顫巍巍邁過來:「什麼事直哼哼?曖?」

    原來那麻布袋似的小貓,腳底心傷了,有刺。王老公瞇康著眼,找不到那刺。

    懷玉過來,二話不說,給拔出來。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這來磨,」王老公心疼地罵:「來這,記住了。算是的,告訴你們,貓的爪子絕對要磨,如果不磨,爪子太長了,彎曲反插到腳底心,就疼,無法行走。」

    他把麻貓領到一塊木板處;「認得嗎?別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麼柱子本條給刺上了。以後都不准出去!」

    麻貓惟有敷衍他,好生動一下。王老公滿意了。

    人與首,生生世世都相依為命。他習慣了禁煙,與被禁錮。

    「不准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買個柳條籠子全給關起來?您習慣貓可不習慣。」志高看不過。

    王老公馬上被得罪了。

    他裝作聽不見,只對懷玉道:「懷玉你別跟人到處野,要定心,長本事,出人頭地。常來我這,教你道理。」

    「我還要幫爹撂地攤呢。」懷玉門:

    「好久沒見您上天橋去了。過年了,明兒您上不上對

    「這一陣倒是不大樂意見人、見光。」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無心之失時,王老公不懷好意地明陰地一笑:「志高,你娘好嗎?」

    志高猛地怔住,手中與貓共玩的小皮球便哆哆哆地溜過一旁,他飛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沒注意,只管逗弄其他的貓。

    志高寒著臉:「我沒娘!」

    王老公仿似報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捐,像頭出其不意抓了你一痕的貓,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你生氣。

    懷玉冷眼旁觀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來支開話題,也是為了兄弟,在這樣一個陌生小姑娘跟前,他義氣地:

    「王老公,您不放貓去通道,一天到晚捧著,它們會悶死的。」

    「上兩個月剛死了一頭,聽說給理在沿山呢。」志高這到機會反擊:「多麼可憐。」

    「你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問呢,明兒您上不上天橋去?」懷玉忙道。

    「不啦,給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沒什麼。都是這般活過來的,都是注定的。活在哪裡,死在哪裡。唉唉,算來算去,把天機說漏兜兒,掙個大子兒花花,沒意思。以後不算啦。」

    「人家都說您准呢。」

    「算準了人家的命,沒算準自家的命,」王老公輕歎一聲,尖而寒的,怨婦一樣:「我這一生,來得真冤枉,都是當奴才,哈腰曲背。沒辦法了,現世芳,也只好活過去,只有修來世。唉,我可是疼貓兒,看成命根子一樣。」

    志高頓覺他對王老公有點過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

    丹丹只見兩個大男孩跟一個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談,中途竟唉聲歎氣,一點都不好玩。懷中的貓又睡著了,所以她輕輕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沒有,不知叔叔要怎樣慌亂地到處找她。一躍而起:

    「我走了。」

    說著把一個竹筒給碰跌了。

    這竹筒是煙黃的,也許讓把持多了,隱隱有手指的凹痕,這也是一個老去的竹筒,快將變成鬼了。所以站不穩。

    竹籤撒了一地,布成橫豎斑駁的圖畫,脫離常軌的編織,一個不像樣的,寫壞了的字。

    丹丹忙著掇拾,志高和懷王也過來,手忙腳亂的,放回竹筒中去。

    「這有多少卦?」志高問。

    「八八六十四。」

    「竹籤多怪,尖的。」

    —一孩子不懂了,這不是竹,這是「著」。它是一種草,高二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莖來作塞卜用。它最早最早,是生在孔子墓前的。子曰……。所以十分靈驗。王老公就靠這六十四卦,道盡悲歡離合,哀樂興衰。直到他自己也生厭了,不願把這些過眼雲煙從頭說起。以後不算啦。

    「給我們算算吧?」懷玉逼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們以後的日子會不會好?我不信就是這個樣子

    「老公,您給我們算?最後一次?」志高示意丹丹:

    「來求老公算卦,來。」

    三人牽牽扯扯,搖搖曳曳,王老公笑起來。撒嬌的人,跟撒嬌的貓都一樣。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這些無主的生命。現世他們來了,好歹來一趟,誰知命中注定什麼呢?

    誰知是什麼因緣,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個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緣份吧。

    王老公著他們每人抓一枝。

    丹丹閉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枝。然後是志高,然後是懷玉。正欲遞予王老公時,橫裡有頭貓如箭在」弦,隨地覷個空子,奔竄而出……

    「哎呀!」丹丹被這殺出重圍的小小的寂寞的獸岔過,手中若草丟到地上去。因她一閃身,挨到懷玉,懷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若草丟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牽連,手中的著草也丟到地上去。

    一時間,三人的命運便仿似混飩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認得那是在萬福閣大佛殿上竄過的黑貓。——真是頭千方百計的貓。

    「老公,我幫你追回來。」丹丹認定了這是與她親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准它們出去嗎?」志高忙問。

    「去的讓它去,要留的自會留。」

    「它會回來的。」丹丹安慰老人。

    懷玉望著門縫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對,由它闖一闖,要是它找不到吃的,總會回來。找得到吃的,也綁不住它吧。」

    懷玉省得他們的卦。拈起三枝蓄草,遞向王老公。

    「來,老公,給我們說說,我們本事有多大?」懷玉澄澄的眸子,滿是熱切期望,彷彿他是好命,他的日子光明,他覺得自己有權早日知道。目下還未到開顏處,綢綴一下,也就高昇了。他心中也有願呀。

    志高丹丹湊上一嘴:「說,快說呀。」

    王老公搖首,只道:「看,都弄糊塗了,這卦,誰是誰的?來認一認。」

    三人認不清。

    「不要緊,您都一起說了,我們估量一下是誰的命?」

    算卦的老太監閉上眼睛。啊,黃昏籠罩下來了,疲倦又籠罩了他,他有點蔫不卿的,委靡了。只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煩。

    「不算了。年紀輕輕的,算什麼卦?」王老公說。

    「老公騙人,老公說話不算數!」

    三個孩子都氣了。

    老人鬧不過,推了兩三回,終妥協了:

    「好好好。我說,我說。不過也許要不准的一

    「您說吧,我們都聽您的。」懷玉道。

    「——一個是,生不如死。一個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曖昧的表情。是你們逼我的,我不想洩漏的:「還有一個,是先死後生。」

    「那是什麼意思?」丹丹繞弄她長辮捎上紅頭繩,等著這大她一個甲子的公公來細說她命裡的可能性。

    老公沒有再回答。他不答。

    「哦?老公原來自家也不懂!」丹丹頑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後生……」懷玉皺著他橫冷的一字眉。

    「哈,誰生不如死?誰又死不如生?曖,看來最二好的就是先死後生。」志高在數算著:「說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懷玉,懷玉比我高明。」

    說著,不免自憐起來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嗚嗚嗚嗚!」

    然後誇張造作他號陶大哭,一壁怪叫一壁捶打著身畔的紅木箱子。

    「別亂敲!你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許志高亂動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麼秘密在裡頭,或是貴人送給他的,價值不菲的首飾,他和貓的生計便倚仗這一切,直到最後一。氣。

    「丹丹!丹丹!」

    外頭傳來一陣喊聲。

    丹丹應聲躍起至門前,不忘回過頭來:「黃叔叔找來了!我要走了!」

    志高忙問:「到哪兒去?」

    「回天津老家去,給黃哥哥養病。」

    院子裡出現一個矮個子的四十來歲的壯漢,久經熬練,雙腿內彎成弓形,步履沉沉穩穩,一身江湖架子。背上是個臉色蒼白中帶微黃的,穿得臃腫的十來歲少年,兩隻手軟垂著,眼睛中有無限期望,機靈地轉動。嘴一直咧著,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也無法再走一兩步的黃哥哥。

    「走啦!」叔叔喚丹丹。

    這苦惱的通道的老粗,身上棉襖不知經了多少風霜雨露,竟變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漸漸命也硬了。因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愛傳著眼前這沒爹沒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改一個這樣擔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的溜到這裡來,叨擾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末了又謙謙對王老公說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話兒又村。您別見怪,丹丹,跟公公和哥們說再見。」

    丹丹笑著,揮手:

    「王老公,懷玉哥,切糕哥,我們再見!」

    叔叔在她耳畔罵:「看,到處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懷玉笑:「再見。」

    志高努力地揮手:「再見再見。喂喂喂,什麼時候再見?我請你吃切糕。真的,什麼時候?會木會再來?搖頭不算點頭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遠去了,三步一湖,五步一跳,辮子晃蕩在傍晚太陽的紅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蕩在同一時空內。

    初春的夕陽不暖,只帶來一片喧囂的紅光,像一雙大手,把北平安定門東整座雍和官都攏上了,決不放過。祖師殿、額不齊殿、永佑殿、鬼神殿、法輪殿、照佛樓、萬福閣……坐坐立立的像,來來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貓,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老公,她會不會再來?」志高問。懷玉沒有問。他心裡明白,志高一定會問的。但懷玉也想知道。

    王老公沒答。在人人告別後,院子屋裡,緩緩傳來算卦人吹笛子的怪異劇事,似一個不見天日的囚徒,不忿地徹查他卑微而又淒愴的下獄因由。青天白日是非分的夢。

    人在情在,人去樓空,這便是命。

    騰騰的節氣鬧過了,空餘一點生死未卜,恍館的迴響。懷玉和志高已離廟回家去。

    中國是世上最早會得建橋的國家了:梁橋、浮橋、吊橋、拱橋。幾千年來,建造拱橋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磚、籐、竹、鐵,甚至還動用了冰和鹽。

    橋,總是橫跨在山水之間,丰姿妙曼,如一道不散長虹。地老天荒。

    在北平,也有一道橋,它在正陽門和永定門之間,東邊是天壇,西邊是先農壇。從前的皇帝,每年到天壇祭掃,都必經此橋。橋的北面是凡間人世,橋的南面,算是天界。這橋是人間、天上的一道關口,加上它又是「天子」走過的,因而喚作「天橋」。

    天橋如同中國一般,在還沒有淪落之前,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橋,人們的視線總是被它擋住了,從南往北望,看不見正陽門;從北向南瞧,也瞧不著永定門。它雖說不上精雕細琢,材料倒是漢白玉的。

    只是歷了幾度興衰,燈市如花凋零……後來,它那高高的橋身便被拆掉,改為一座磚石橋,石欄杆倒還保存著,不過就淪為沼澤地,污水溝。每當下雨,南城的積水全都匯積於此,加上兩壇外面的水渠,東西龍鬚溝的流水會合,漲漫發臭,成了蚊子蒼蠅臭蟲老鼠的天堂。大家似乎不再憶起了,在多久以前?天橋曾是京師的繁畢地,燈市中還放煙火,詩人道:「十萬金虯半天紫,初疑脫卻大火輪。」

    年過了,大小鋪子才下板,街面上也沒多少行人。

    兩隻穿著破布鞋的腳正往天橋走去。左腳的腳趾在外頭露著,凍得像個小小的紅蘿蔔頭兒。志高手持一個鐵罐子,低頭一路撿拾地上長長短短的香煙頭,那些被遺棄了的不再為人連連親嘴的半截乾屍。拾一個,扔進罐子裡頭,無聲的。只有肚子是咕咕響。過了珠市口,呀,市聲漸漸使蓋過他的飢腸了。

    真是另有一番景象。

    才一開市,漫是人聲,市聲,蒸氣。連香煙頭也盈街都是。志高喜形於色。

    雖然天橋外儘是舊瓦房、破木樓,光膊赤腳,衣衫襤褸的老百姓,在這裡過一天是一天,不過一進木橋就熱鬧了。大大小小的攤棚貨架,青紅皂白的故衣雜物……

    推車的、擔擔的,各就各位了。那鍋裡炸的、屜裡蒸的、檔裡烙的……吃食全都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志高走得乏了,見小罐中香煙頭也拾得差不多,先在一處茶攤坐下來,喝了一碗大碗茶。口袋裡不便,只對賣茶的道:

    「三嬸子,待會給您茶錢。」

    三嬸子見是志高:「沒錢也敞開了喝吧,來吧,再喝。」

    「不了,一肚子是茶水。」

    志高蹲到菜攤後面旮旯兒,小心地把煙頭剝開,把煙絲一丁點一丁點地給拆散,再掏出一疊煙紙,一根一根捲好,未幾,一眾無主的殘黃,便借屍還魂,翻新過來。志高把它們排好在一個鐵盒上,一躍而起,於他的買賣去。

    「快手公司!快手牌……爺們來呀,快手牌煙卷,買十根,送洋火!」

    —他根本沒洋火,事實上也根本沒有一買十根的顧客。都是一根一根地賣出去,換來幾個銅板。不一會,他也就有點贍頭了。

    好,先來一副芝麻醬燒餅油條,然後來點鹵小腸炒肝,呼喀呼喀灌一碗豆腐腦,很滿足,末了便來至一個劾食攤子前。賣的是驢打滾。只見一家三日在分工,將和好的黃豆面,港成薄餅,灑上紅糖,然後一卷,外面蘸上干黃米面,用刀切成一裁一截,蘸上糖水,用竹籤挑起吃。

    正想掏個銅板買驢打滾,又見旁邊是切糕車子,一念,自己便是丹丹口中的「切糕」啦,馬上變了卦,把銅板轉移,換了兩塊裁軟的甜切糕,還對那人道:

    「祥叔,往後我不喚志高,我改了名兒,喚『切糕』。哈哈哈!」

    「得了,瞧你樂鴿子似的!」祥叔笑罵。

    忽聞叮步亂響,有人嚷嚷:「來哪,大姑娘洗澡啦……」

    那是一個滿嘴金牙的怯口大個子,腮幫子也很大,臉鼓得像個「凸」字。看來才唱了一陣,嗓門不大,丹田不足,空擺出一個講演的架勢,你無法想像他是這樣唱的:

    「往裡瞧啦往裡瞧,《大姑娘洗澡》!賭,她左手拿著桃紅的花毛巾,右手掇弄著塗盆邊……哆哆哆嗆,哆哆哆嗆……」

    大個子站在一個長方形的木箱子旁邊,箱子兩頭各掛了繩子,他便一邊響起小鑼小鼓小擦,一邊拉繩子,箱子裡頭的一片片的畫片,便隨著他的唱詞拉上拉下。

    「又一篇吶又一篇,《潘金蓮思春》在裡邊,她恨大郎,想武松;想得淚顛連……咯咯,夠嗆,哈哈夠嗆……」

    觀眾們,就坐在一條長板凳上,通過箱子的小圓玻璃眼往裡瞧。聚精會神,脖子伸得長K的,急色的。拉洋片的大個子,不免在拉上拉下的當兒,故弄玄虛,待要拉不拉,叫那些各種歲數的貧寒男人,心癢難熬,在悶聲怪叫:「往下拉!往下拉!」

    各自掛上羞怯的曖昧的鬼鬼祟祟的笑,唱的和看的,都是但求兩頓粗茶淡飯的窮漢,都是在共同守秘似的交換著眼色。

    大個子心底也有不是味兒的愧作,好似虎落平陽——誰知他是不是虎?也許只錯在個頭太大,累得他幹什麼都不對勁,尤其是這樣的販賣一個女人的淫蕩,才換幾個大子兒。但他支撐著他的興致,努力地哈喝:

    「唉!又伏,又是一出—…」

    志高目睹這群滿嘴饞液的男人,天真而又灼灼的眼神,他想起—…呸!他沒來由地生氣了,他覺得這樣的獸無處不在,彷彿是他的影子,總是提醒他,即使光天白日,人還是這樣的。志高充滿憎厭和仇恨地,往地上吐了一日泡唾沫,怪叫:

    「洗澡!洗澡!媽的,看你們老娘洗澡!」

    然後轉身朝橋西跑了。

    天橋最熱鬧的,便是這邊的雜耍場。他扒開人群,鑽進一個又一個的場子找人去。

    在天橋討生活的行當很多,文的有落子館、說書場。武的就數不盡了,什麼摔跤、槓子、車技、雙石、高蹺、空竹、硬氣功、打把式、神彈弓、翻觔斗……天橋是一個「擂台」,沒能耐甭想在這混飯吃,這塊方圓不過幾里的地方,聚集著成百口子吃開口飯的人,雖云「平地摳餅」,到底也是不容易的。

    故,每個撂地作藝的攤子,總有他們的絕活兒,也不時變著新花樣。

    志高鑽進一個場子去,左推右撞的才鑽出個空兒,只見懷王正在要大刀。

    大伙都被這俊朗的男孩所吸引。他凝神斂氣,開展了一身玩藝,刀柄綁上紅綢帶,隨著刀影翻飛。刀在懷玉手中,忽藏忽露,左撩右劈,不管是點、掃、推、扎……都贏得彩聲叫好。

    他一下轉身左掛馬步劈刀,一下左右剪脫叉步帶刀,縱跳僕步,那刀裹腦纏頭,又挾刀凌空旋風飛腿,一把一式,在在顯示他早早流露的英姿。

    刀耍畢,掌聲起了,看客們把錢扔進場子裡。懷玉的爹唐老大,馬上又趕上場來。

    唐老大是個粗漢,身穿一件汗衫,橫腰繫根大板帶,青布褲。寬肩如扇面展開。在這剛透著一絲春意,卻仍料峭的辰光,穿得多,露得少,他手裡拎著一把大弓,紮了馬步,在場中滿滿地拉開,青筋盡往他脖子和胳膊繞。看客自他咬牙賣力的表演中滿足了,也滿意了,扔進場子裡的錢更多,有幾張是花花的紙幣,更多的是銅板,撒了一地。

    江湖賣藝,要的是仗義錢,行規是不能伸手,所以等得差不多了,懷玉方用柳條盤子給撿起來。

    演過一場,看客們也紛紛散去。

    板凳旁坐了志高,笑嘻嘻地,把一塊切糕遞給懷玉。

    「唐叔叔。」志高忙親熱招呼。

    「晤。」唐老大淡淡應一下,只顧吩咐懷玉:「拿幾枚點心錢,快上學堂去。別到處野啦。讀書練字為要。去去去!」

    唐老大說著,便自攤子後頭的雜物架上取過布一一一袋子,扔給懷玉,叮囑:

    「回來我要看功課。」

    懷玉與志高走了。

    「你爹根本不識字,還說要看你功課呢。」

    「他會的,他會看字練得好不好,要看到暖跟兒蹺的,就讓我『吃栗子』。他專門看豎筆,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罵:『你看你看,這羅圈腿兒!』可害著呢。」

    唐老大不樂意懷玉繼承他的作藝生涯。在他剛送走懷玉的時候,便有官們派來的人,逐個攤子派帖子,打秋風來了,什麼「三節兩壽」,還不是要錢?

    懷玉心裡明白,吃藝飯不易,父子二人雖不致饑一頓飽一頓,不過賠得的,要與地主三七分帳,要一給軍警爺們「香煙錢」。要是來了些個踢場子找麻煩的混混兒,在人場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請他「包涵」。

    爹也說過:

    「咱兩代作藝,沒什麼好下場,懷玉非讀書不可!窮了一輩子,指望骨血兒中出個識字的,將來有出息,不當睜眼瞎,不吃江湖飯,老子就心滿意足了。」

    —懷玉不是這樣想。

    他喜歡彩聲。

    他喜歡站在一個牌俄同群的位置,去贏得滿堂彩聲。

    不是地攤子,不是天橋,飛,飛離這臭水溝。

    所以他有個小小的秘密,除了志高之外,爹是不知道的。

    「志高,我上學堂了。待會你來找我,一塊到老地方去。」

    「唉!我到什麼地方溜彎兒好?」

    懷玉不管他,自行往學堂上路去。

    志高百無聊賴,只得信步至鳥市。前清遺老遺少,每天早晨提籠架鳥,也會遇彎兒。

    他們玩鳥,得先陪鳥玩,烏才叫給你聽,要是犯懶,足不出戶不見世面,喂得再好,鳥也不育好好地叫。志高走至鳥市,興頭來了。

    這個人,總有令自己過盛的方法。

    說起來也是本事。什麼畫眉、百靈、紅藍靛額、字字紅、字字黑、黃雀等,叫起來千鳴百啥,各有千秋。志高聽多了,也會了,模仿得叫玩鳥的人都樂開了,有時也賞他幾枚點心錢。

    志高於此又流連了一陣。

    懷玉的教書先生今年五六十。他穿長袍馬褂,戴圓頭帽。學堂其實在絨線胡同的大廟裡,這是間私塾,只有十個學生,全是男孩,由五歲到十五歲都有。

    懷玉不算「學生」,因為他沒交學費,只因唐老大與丁老師有點鄉親關係,求他,管懷玉來聽書和幹活。

    懷玉來了,算對了時間,便遷往大廟院內的樹下敲鐘,噹噹噹,學生陸續也到了。一股自己走來,也有有錢的,穿黑色的無翻領的中山裝,銅鈕扣兒,皮鞋,坐洋包車來了。腳踩銅鈴響著。——懷玉看在眼內,不無艷羨之情,好,我也要這一身。

    人齊了,懷玉才到學堂最後一條二人長桌上坐定。一見桌上,竟有小刀刻了中間線。他一瞥身畔那學長,是班上最大的,十五歲,家裡有點權勢,一直瞧不起賣藝人。

    「唐懷玉,你別過線!」

    「哼!誰也別過線!」

    老師今天仍然教「千字文」:……交友投分,切磨箴規。仁慈隱惻,造次弗離。節義廉退,顛沛匪虧。性靜情逸,心動神疲。守真志滿,逐物意移…。

    正琅琅讀著這些困澀難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時,班上傳來拌嘴口角。

    一個竹製的精緻上蓋抽屜式筆盒應聲倒地。個布袋兒也被扔掉,墨盒、壓尺和無橡皮頭的木鉛筆散跌。

    「叫你別過線!老師,唐懷玉的大仿紙推過來,我推回去,他就動粗!」

    「老師——」

    「唉,懷玉,你收拾一下,罰到外頭給我站著。」丁老師無法維護這個不交學費的學生。同學們只見懷玉側影,腮邊牙關一緊,冷冷地,出去了。」

    等到課上完了,不見有人敲鐘,老師出來一瞧,懷玉不知什麼時候,一走了之。老師只得吩咐放學。

    院內有接放學的,也有姐給送加餐來了。孩子一壁吃點心,一壁眉飛色舞地敘述唐懷玉跟何鐵山的事。家長也乘機教訓他們要孝義。

    何鐵山還沒走出絨線胡同口,橫地來一記飛腿,他中了招,馬上還擊,仗著個頭大,拳來腳往,好不熱鬧。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何鐵山又怎是對手?懷玉不消幾下功夫,把他打個臉蹭地,那兒凸那兒破,嘴唇和下巴領上頭也流血了。

    』志高趕來時,嚇傻了。忙怪嚷:

    「什麼事什麼事?」

    何鐵山落荒而逃。

    懷玉拍去泥塵,只道:

    「沒事。」

    「什麼事?」

    「沒事。走吧。」

    前因後果也不提,便示意志高走了。志高額著屁股追問。不得要領。

    丁老師,他知道也好,也許聽不見。只在大廟後他的小房子裡,寂寂地拉著胡琴。當年,他也是個好琴師,一段反二簧,竹腔似歐非斷,一弓子連拉五個音……

    為了生活,不得不把他贏過的彩聲含斂,把他的學問零沽。今B也沒所謂陞官發財,來識字又是為了什麼?時髦一點的都上教會洋學堂去了。終於他又拉了一段《楚宮恨》,悠悠迴旋地唱:「懷抱著年幼兒好不傷情……」

    懷玉領志高來到了「老地方」,這是肉市廣和樓。自後台門進出,也沒人攔阻,因為二人常來看路兒戲,小孩子家,由他們吧,志高很會做人,經常幫忙跑腿,遞茶壺飲場,收拾切末。

    懷玉呢?他還喊李盛天師父的。——這是他的小秘密。

    今天日場上《四五花洞》。志高最喜歡看這種「妖戲」了。

    因為是日場,不必角色上場,一般都是熱鬧胡鬧的戲。《四五花洞》演的是武大郎與潘金蓮因家鄉久旱成災,同赴陽谷縣投奔武鬆去,途經五花洞,洞內妖魔金眼鼠和鐵眼鼠變化為假武大假金蓮,與真武大真金蓮糾纏不清,官司鬧到矮子縣官胡大炮那裡,反而越攪越糊塗,其時正逢包拯過境,便下轎察看,也難辨真假,無法判斷。後來江西龍虎山的張天師到來,便用「掌心雷」的法寶,兩妖才現出原形,真相大白。

    日戲時幾個小花旦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機會出場,妖魔化身為金蓮,一變變了三個,是謂《四五花洞》,一真三假的玩笑戲,好不風騷熱鬧。——這幾個未成角兒的小花旦,全是十幾歲的男孩,也有剛倒嗆過來,嗓子甜潤嘹亮。

    志高聽著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蓮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他用肘撞撞懷玉:「懷玉你瞧,金寶哥給咱fIJ飛眼。」

    然後兩個孩兒就在上場門邊來個招呼。台上的戲依舊在唱,小花旦又裝作若無其事。

    二人一瞥前台稍空,便偷偷目後台走到前台去。

    才一上,那空位有人佔先,只好站到一旁觀看便是。廣和樓樓下靠牆有一然木板,高凳兒,二人一先一後,跟起腳尖地,站了上去。

    妖戲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發覺懷玉不在身邊。志高自散場的觀眾間逆向鑽回後台去。

    懷玉磨在他「師父」李盛天身後,看他勾臉,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夜場上《艷陽樓》,又稱《拿高登》,李盛天貼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紀有四十多五十,但武功底子數他穩厚,扮像極有派頭。戲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懷玉自是扛不動,他想,總有打得動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換上水衣,又用細棉布勒住前額,白粉打了底。只見他在眼眶、鼻下人中處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畫的是刀螂眉。

    懷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張模糊的臉,於彩匣子前,大鏡子外,給了一句一抹一揉,紅黑黃藍白金銀……漸漸的它變了,像圖畫一般,臉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斕,眼花繚亂,定了型,最後在腦門上再勾一長條油紅,師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個古人。他是好臣高怵之子,他倚仗父勢魚肉鄉民……後來,他死在艷陽樓上。

    李盛天開始扮戲了,雖然他自鏡中也瞧見這身手機靈,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幹的大男孩,不過他從來沒把感覺外露,他調教他,基於看他是料子,但總要讓他明白,世上並無一航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換衫褲,繫腰帶,穿上厚底靴,紮緊褲腿,搭上胖襖襯裡,再搭上厚護領。二農箱給他穿箭農,系大帶。盔頭箱處勒上網子及千斤條,插耳毛,戴扎巾,戴髯口。

    最後,再到大衣箱給穿上福子,拿大把扇。

    —這一身,終於大功告成了。

    「師父!」懷玉此時才敢恭敬地喊一聲。

    「晤。」李盛天應了,迄自養神入戲,不再搭理。

    懷玉知機地便退過一旁。

    退回後台,退至上場門外一個角落,一直地退,他還是個雛兒,上不得場。——他的場子只在天橋地攤。

    夜戲散了,懷玉跟志高潮闡絮道他師父的那份戲報:

    「老大的一張戲報,大紅紙,灑上碎金點兒,上面寫著『李盛天』、《艷陽樓》這樣的字兒。其他的名兒都比不上我師父,縮得小小的給擱在旁邊。你看見沒有?真紅!曖,你識字的呀!你認得那個『天』字的呀……」

    志高覷不到空檔兒接碴兒。

    只見街巷上點路燈的已扛著小木梯子,挨個兒給路燈添煤油點火了。一個人管好幾十七燈,有的懸掛在胡同鐵線上,好高,要費勁攀上去。

    虛榮的小懷玉,也許他唯一的心願是:老大的一張戲報,大紅紙,灑上碎金點兒,上面寫著「唐懷玉」三個字。

    沿街又有小販在叫賣了。賣蘿蔔的,哈喝得清脆嫵媚:「賽梨,蘿蔔賽梨,辣了換!」賣烤白薯的,又沉鬱慘淡:「鍋底來!——栗子——味!」

    勾起志高的饞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懷玉的幾枚點心錢,又給買了豆汁、爆肚。懷玉見志高一臉的無奈,便道:

    「又想吃的呀?」

    「對,我死都要當一個飽死鬼!要是我有錢,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攤子的白薯全給吃光了。」

    「你怎麼只惦著吃這種哈兒嗎兒的東西?一點小志都沒有,還志高呢!」

    「哦,我當然想吃雞,想吃鴨子,還有炒蝦仁,哪來的錢?」

    「你閉上眼睛。」

    「幹嘛?」懷玉把東西往他袋中一塞,馬上飛跑遠去。

    一看,原來是十來顆酥皮鐵蠶豆,想是在廣和樓後台,人家隨便抓一把給他吃的。懷玉沒吃,一直袋著,到了要緊關頭,才塞給志高解饞來了。懷玉這小子,不愧是把守。志高走在夜路上,把鐵蠶豆咬開了殼兒,豆兒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著喜慶,心裡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吞嚥。殼兒也捨不得吐掉。他心裡又想:咦,要是有錢,就天天吃酥皮鐵蠶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松子……天天地吃。

    月亮升上來了。

    初春的新月特別顯得凍黃,市聲漸冉,人語源肽。來至前門外,大柵欄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橋以東。——這是志高最不願意回來的地方。非等,到不得已,他也不回來了。不得已,只因為錢。

    胭脂胡同,這是一條短短窄窄的小胡同。它跟石頭胡同、百順胡同、韓家潭、紗帽胡同、陝西巷、皮條營、王寡婦斜街一般齊名。

    大伙提起「八大胡同」,心裡有數,全都撇嘴掛個掛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墮落塵泥。胭脂胡同,儘是掛牌的窯子。

    只聽得那簡陋的屋子裡,隱隱傳來女人在問:

    「完了沒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隱隱又傳來男人在答:

    「媽的!你……你以為是挑水哥們呀,進門就倒!沒完!」嘿兒步的,有痰鳴。

    女人又催:

    「快點吧——好了好了,完了!」

    噴噴的穿褲子聲,真的完了。

    志高甫進門,見客人正挑起布簾子,裡頭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錢放在桌上茶盤上,正欲離去,一見這個混小子,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邊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掙扎,他那粗壯的滿是厚繭的手更是不肯放過。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他怎麼能想像這樣的一雙手,往娘臉上身上活動著,就像狂風夾了沙子在刮。志高拚命要掙脫,用了畢生的精力來與外物抗衡,然而總是不敵。

    有時是拉洋車的,有時是倒浴水的、采煤的、倒髒土的、當挑夫的…。··

    這些都是他的對頭人。今天這個是掏大糞的,身上老有惡歹子怪味,嗆鼻的,臭得惡拉扒心。

    「我不喊。老烏龜!大糞干!」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簾子呼的一聲繪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來!」平板淡漠地。

    那漢子順著女聲回過頭去:

    「嘿,什麼『弟』?好,不玩了,改天再來,紅蓮,我一定來,我還捨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紅蓮,先是一股悶濃的香味兒直衝志高的小腦門。

    然後見一雙眼睛,很黑很亮,雖然浮腫,那點黑,就更深。

    顴骨奇特地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聳在慘淡白淨的尖盤兒臉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種「陪笑」的習慣,面對兒子也是一樣。

    只有在兒子的身上,她方才記得自己當年的男人,曾經的男人,他姓來。志高的爹稱讚過她的一雙手。

    她有一雙修長但有點鮮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龜裂泥土中裂生出來一束白蘆葦:從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過得過稱讚。男人送過她一隻手鍋。

    紅蓮在志高跟前,有點抽搐痙攣地把她一雙手纏了又結,手指扣著手指,一個字兒也不懂,手指卻迄自寫著一些心事。十分的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盤上取過一點錢,隨意地,又賠罪似的塞給志高了:

    「這幾天又到什麼地方野去?」

    「沒啦,我去找點活計。」

    「睡這吧?」

    志高正想答話,門外又來個客人,風吹在紙糊窗上,啞悶地響,就著燈火,志高見娘脖子上太陽穴上都捏了瘀,晃晃蕩蕩的紅。

    「紅蓮!」

    娘應聲去了。

    志高寂寂地出了院子。袋裡有錢了,彷彿也暖和了。今兒個晚上到哪兒去好呢?也許到火房去過一夜吧,雖然火房裡沒有床鋪,地上只鋪上一層二尺多厚的雞毛,四牆用泥和紙密密糊住縫隙,不讓寒風吹進,但總是有來自城鄉的苦部子擠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販。聲氣相聞的人間。說到底,總比這裡來得心安,一覺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好,到火房去吧。快步出門了,走了沒多遠,見那掏大糞的背了糞桶糞勺,推了糞車,正挨門挨戶地走。

    志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過去,扔中他的脖子。靜夜裡傳來淒厲的喝罵:

    「媽的!兔崽子,小野雞,看你不得好死,長大了也得賣!」

    志高激奮地跑了幾步,馬上萎頓了。胭脂胡同遠遠傳來他自小便聽了千百遍的一首窯洞,伴著他淒惶的步子。

    「柳葉兒尖上尖唉,柳葉兒遮滿了天。在位的明公細聽我來言唉。此事唉,出在咱們京西的藍靛廠唉——」

    志高的回憶找上他來了。

    他從來沒見過爹,在志高很小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為什麼不在?也許死了,也許跑了。這是紅蓮從來沒告訴過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還沒改名兒喚「紅蓮」呢。當時她是當縫窮的。自成衣鋪中求來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腳料,給光棍漢縫破爛。地上鋪塊包袱皮,手拿剪子針線,什麼也得補。有一天,志高見到娘措住一雙苦力的臭襪子在補,那襪子剛脫下,臭氣熏天,還是濕德德的,娘後來捺不住,噁心了,倚在牆角嘔吐狼藉,晚上也難受得吃不下飯,再吐一次。

    無路何時,總想得起那雙摸上去溫濕的臭襪子,就像半溶的屍,冒血膿污的前景。……

    後來娘開始「賣」了。

    志高漸漸地曉得娘在「賣」了。

    他曾經哭喊憤恨:

    「我不回來睡,我永遠也不回來!」

    —他回來的,他要活著。

    他跟娘活在窯調的淒迷故事裡頭:

    「一更鼓來天唉,大篷淚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一直地唱到五更。

    唉聲歎氣,唉,誰跟誰都不留情面。誰知道呢?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說起來,還不是一樣:短短的五更,已是滄桑聚散,假的,灰心的,連親情都不免朝生暮死。志高不相信他如此地很著娘,卻又一壁用著她的錢。—一他稍有一點生計,也就不回來。每一回來都是可恥的。

    經過一個大雜院,也是往火房順路的,不想聽得唐老大在教訓懷玉了:

    「打架!真丟人!你還有顏面到丁老師那兒聽書?還是丁老師給你改的一個好名字!嘎,在學堂打架?」

    一頓僻僻啪啪的,懷玉准挨揍了。志高停下來,附耳院外。唐老大罵得興起:

    「還逃學去聽戲!老跟志高野,沒出息!」志高緩緩地垂下頭來。

    「他娘是個暗門子,你道人家不曉得嗎?」

    「不是他娘——是他姊。」懷玉維護著志高的身世。

    「姊?老大的姊?你還裝孫子!以後別跟他一塊,兩個人溜兒激地的,不學好。」

    「爹,志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關他的事,你們別瞧不起他!」

    唐老大聽了,又是給懷玉一個耳雷子。

    「我沒瞧不起誰,我倒是別讓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憑力氣掙口飯,一顆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還去跟戲子?嘿!什麼戲子、飯館子、窯子、澡堂子、挑擔子…··嘈p是下九流。你不說我還忘了教訓你,要你識字,將來當個文職,抄寫呀,當帳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兒尿,不爭氣!」

    狠狠地罵了一頓,唐老大也顧不得自己手重,把懷玉也狠狠地打了一頓。

    罵聲越來越喧囂了,劃破了寂夜,大雜院的十來家子,都被吵醒了,翻身再睡。院子裡哪家不打孩子?窮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連媳婦兒姑娘們也挨揍。由是因為生活逼人,心裡不好過。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滿場的彩聲。舞了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歲。眼看年歲大了,今天還可拉弓舞刀,明天呢?後天呢?…」

    「你看你看,連字也沒練好!」

    不識字的人,但凡見到一筆一線瀉在紙上的字,都認為是「學問」。懷玉的功課還沒寫,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上丟人的一架,明天該如何地向丁老師賠禮呢?丁老師要不收他了,懷玉的前景也就黯然。

    唐老大怒不可遏:

    「給我滾出去!滾!」

    一腳把懷玉踢出去,懷玉踉蹌一下,迎面是深深而又淒寂的黑夜,黑夜像頭蓄銳待發的獸。懷玉緊咬牙關,抹不干急淚,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裡是好?爹是頭一回把他趕出來。他只好抽搐著蹲在院裡牆角,瑟縮著。便見到志高。

    「喂,挨挨了?」

    志高過來,二人相依為命。懷玉不語。

    「喂,你爹接你,你還他呀,你飛腿呀,不敢?對不對?怕拋拖!」志高逗他。見懷玉揉著痛楚,志高又道:

    「不要怕,你爹光有個頭,說不定他是個膿包啊

    「去你的,」懷玉不哭了:「還直個勁兒跟人家苦膩。我爹怎麼還呀?你姊揍你你還不還?」

    「我姊從來也不摸我。」志高有點惆悵:「我倒希望她接我一頓,她不會,她不敢—…·」

    「剛才你不是回去嗎?」

    「我回去拿錢。」

    「那你要到哪裡去?睡小七的黃包車去?」

    志高朝懷玉腴腆眼睛:

    「哪兒都不去了,見您老無家可歸,我將就陪你一夜。」

    「別再誆哄了,誰要你陪,我過不得嗎?我不怕冷。」

    錯縮坐了一陣,二人開始不寧了。冷風把更夫梆鑼的震顫音調拖長了。街上堆子的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邏報時,一個敲梆子,一個打鑼,一個扛著鉤竿子,如發現有賊,就用約竿子鉤,鉤著想跑也跑不了。

    更夫並沒發現大雜院北房外頭的牆角,這時正蹲著兩個冷得半癱兒似的患難之交。

    志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終把身上襖內塞的一疊報紙繪抽出兩張來,遞給懷玉:

    「給。加件衣服!」

    懷玉學他把報紙塞進衣衫內,保暖,忍不住,好玩地相視笑了,志高再抽一張。懷玉不要。志高道:

    「嘴硬!」

    「你不冷?」

    「我習慣了呢。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

    懷玉吸溜著,由衷對志高道:「要真的出來立個萬兒,看你倒比我高明。」

    懷玉一誇,志高不免犯彪。

    「我比你吃得苦!」志高道。

    方說著,志高氣餒了,他馬上又自顧自:

    「吃得苦又怎樣,我真是苦命兒,過一天算一天,日後多半會苦死。」

    「不會的。」

    「會!曖曖懷玉,你記得我們算的卦嗎?」

    「記得,我們三個是——」

    「甭提了,我肯定是『生不如死』,要是我比你早死,你得買只鴨子來祭我。」

    「要是我比你早死呢?」

    「那——我買——呀,我把丹丹提來祭你。」

    「你提不動的,她蠻凶的。」

    「咦?丹丹是誰呢?嚇?誰?」志高調侃著,懷玉反應不及:「就是那天那個嘛。」

    「那天?那個?我一點都記不起了。哦,好像是個穿紅襖的小姑娘呢,對了,她回天津去了,對吧?曖,你怎麼了?」

    「怎麼?別貓兒打擦了,不聽你了。」

    「說真的,還不知道有沒有見面的日子呢。要是她比我哥兒倆早死,是沒法知道的。」

    「一天到晚都說『死』!怪道王老公喚你豁牙子!」

    「哦,你還我報紙,看你冷『死』!還我!好心得不著好報!」

    「不還!指頭兒都僵了。」

    —房門瞅巴冷子豁然一開。凶巴巴的唐老大險喝一聲:

    「還不滾回屋裡去!」

    原來心也疼了,一直在等懷玉悔改。

    懷玉嘟著嘴,擰了,不肯進去。

    「——滾回去!」作爹的劈頭一記,乘勢揪了二人進去。冷啊,真的,也熬了好些時了。

    渴睡的志高忙不迭慫恿:「進去進去!」又朝懷玉腴腴眼睛,懷玉不看他,也不看爹。

    是夜,二人錯睡在炕上。志高還做了好些香夢:吃鴨子,老大的鴨子。夢中,這孩子倒是不虧嘴的。直到天邊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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