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歷史小說) 第四卷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文武大臣們在御前行了叩頭禮後,李自成吩咐一聲坐下。等到大家剛剛坐穩,李自成先向劉宗敏問道:

    「捷軒,吳三桂的家書你看了麼?」

    劉宗敏回答說:「看了。書子中使用了一些典故,我們眾武將莫名其妙,經德齊將軍講解之後,我們全明白了。吳襄也是老粗,籮筐大字兒認識不到幾馬車。吳三桂這混蛋小子,他的這封家書,分明是送來給咱大順朝廷看的,哪是給他老子寫的家書!」

    李自成點頭說:「你說得很對。吳三桂表面上是給他老子修的家書,實在的意思是寫這封書子給孤看的,表明他決不投降。可是他害怕孤立刻發兵征討,所以他不直接給孤寫書子,留下一點迴旋餘地。」他忽然轉向丞相,問道:「啟東,你如何看的?」

    牛金星趕快站起,說道:「陛下睿智天縱,燭照一切,洞見三桂肺腑。臣看了吳三桂的家書之後,也甚憤怒。然反覆思忖,竊以為既然吳三桂的事尚有迴旋餘地,不妨暫緩討伐,一面準備用兵,一面按期舉行登極大典,以正天下視聽,慰萬民亂久思治之心。到北京後如陛下不早日登極,將失四海喁喁之望!」

    李自成的心中一動,覺得牛金星的話也有道理,又向宋獻策問道:

    「軍師府中商議如何?」

    宋獻策站起來說:「奉旨在軍師府議事諸臣,除臣與林泉之外,牛丞相、喻尚書、顧學士都到了。正會議間,接到吳三桂差人送來的這封家書。大家傳閱之後,莫不義憤填膺。然而因為是軍國大事,所關非淺,尚未迅速就有定議。」

    李自成神色嚴厲地問:「主要的是,你們對出兵討伐有何再法?」

    宋獻策心中一驚,回答說:「顧君恩學士力主討伐,喻上猷尚書,也是主張討伐。然茲事體大,臣不免心存疑慮,希望斷自宸衷。牛丞相認為皇上舉行登極大典極為重要,倘再改期,將失天下臣民之望,亦暴露我大順兵力不足,自身軟弱,反助長吳三桂囂張之氣與遠近各地不臣之心。」

    李自成憤怒地問道:「難道不敢對吳三桂興兵討伐,就能壓下去吳三桂囂張之氣,消滅遠近各地不臣之心麼?」

    宋獻策明白皇上對討伐吳三桂的事已有成見,且「聖心」十分惱火,不宜在此時犯顏直諫。他不再說話,跟著牛金星坐下。李自成知道顧君恩主張討伐吳三桂,將目光轉向顧君恩說道:

    「在襄京時,關於下一步用兵方略,文武們議論不一,是卿建議孤先破西安,再接著進兵幽燕,直破北京。到西安後,要不要緊接著北伐幽燕,眾文武們議論不同,又是卿主張趁熱打鐵,趕快渡河北伐。孤兩次都採納了卿的建議,才有今日的成功。關於對吳三桂的事如何處置,是眼下十分火急的軍國大計,不能夠當斷不斷,猶豫誤事。孤意已決,卿有何高明之見?」

    顧君恩明白皇.上對吳三桂用兵討伐的事已經決定,此刻又受了皇上的褒獎,認為這又是立功的絕好機會,立即站起來說:

    「陛下,近日因風聞吳三桂擁有數萬之眾,負隅山海,頗有不降之心,臣對和戰大計,已私心代陛下籌之熟矣。以臣愚見,吳三桂已決意與我為敵,不日必公然倡言舉義,號召遠近,誓為明朝復國,並為崇禎帝縞素發喪。如待那時派兵征剿,彼之戰守準備已立於不敗之地,而各地又紛紛響應,勝負之數非可逆料。故臣反覆思維,大膽陳奏,請陛下毅然決定,於登極大典之後,即日東征。以陛下百戰百勝之聲威,攜我軍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掃蕩山海腹心之患,則各地意欲倡亂之人不敢蠢動,欲乘機南下之虜騎,亦必觀望而止步。兵貴神速,不可猶豫誤事,敢請陛下聖斷!」

    顧君恩的意見很投合李自成的心思。他未進北京時候,在路上每天接到許多軍情文書;進了北京之後,每天批閱的軍情文書更多。這些重要文書,多數是留守長安的權將軍澤侯田見秀轉來的,也有由六百里塘馬直接從湖廣來的,還有從河南來的,從駐守太原的文水伯陳永福處送來的,以及從駐守保定的權將軍劉芳亮處送來的。這些紛紛從遠近各地送來的文書,有許多使李自成感到心煩和擔憂。湖廣方面,據襄陽府尹牛-的十萬火急稟報:雖然左良玉駐軍武昌,每日練兵,尚無西進舉動,但兩年前投降了明朝鄖陽巡撫的王光恩和光興兄弟,近來十分囂張,從均州東犯,已經圍攻谷城,聲言要攻襄陽。襄陽已改為襄京,是控制湖廣各地的軍事重鎮,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倘若失守,不但湖廣之德安、荊州、夷陵各地不保,而且南陽也失去屏障。南陽危險,由商洛入關中之路必將草木頻驚,武關與商州不得安枕……

    李自成點頭說:「目前河南各地也很不穩。」

    顧君恩接著說:「河南位居中原,自古為爭戰之地。目前各府、州、縣駐軍空虛,無力彈壓,可以說危機四伏,十分可慮。況且割據西平和遂平一帶的土豪劉洪起,被左良玉委為副總兵,招兵買馬,擴充地盤,完全與我大順為敵。割據登封的李際遇,乘我大順軍在河南駐軍空虛,派土寨兵丁四處剿掠,威脅洛陽與鄭州,成為中原的一大隱患。臣所言者,只是我朝的明顯大患。臣以為北京一帶形勢關乎四海視聽,該用兵討伐的必須火速討伐,使局面早日澄清,以震懾各地反側之心,使之不敢公然叛亂,亦使東虜不敢南犯。」

    李自成的神色更加嚴峻,但沒有即刻說話。他的眼光在劉宗敏等武將和牛、宋等文臣們的臉上掃了一遍,而腦海裡卻閃電般地同時想起了許多足以使他心煩的情況。近來從各地來的軍情塘報和密奏,他知道河南汝南這個重要地方,已經被劣紳地痞佔據,最早被他派兵攻破的並委派了地方官的郊縣城,新近又落入明朝的地方官紳之手。另外,從去年十月起,依靠他的聲威,不靠兵力,差人傳牌到豫東和山東各地,處處百姓驅走了原有官吏,打開城門迎降。可是近來情況已經在變,各地因無兵彈壓,紳民不服,謠言蜂起,派去的州、縣官無力理事,朝不保夕。他不能不想到,倘若吳三桂準備就緒,與江南明臣聯絡,為崇禎縞素發喪,倡言復國,號召天下,從湖廣到河南,到山東,到徐碭一帶,北連畿輔各府、州縣,必將處處騷動,與我為敵,如何是好?……想到這裡,他忽然下了決心,在心中說:

    「必須趕快東征,一戰打敗吳三桂,奪取山海衛,不要養癰成患!」

    李自成在片刻間所想到的各地局勢,御前的文武大臣們因為都是參預帷幄的人,能見到各處軍情塘報,所以同樣清楚。但是因為各懷隱憂,一時間竟無人說話。李自成也不等待,望著劉宗敏問道:

    「捷軒,武將們有何主張?」

    劉宗敏知道李侔主張持重,但是不予重視,坐著回答說:

    「武將們都主張討伐。兵貴神速,越快越好。」

    李自成又望著李過問道:「補之,你的意下如何?」

    李過恭敬地站起來說:「吳三桂在家書中稱我為賊,決意與我為敵,必將一戰。臣以為遲戰不如速戰;拖延時日,於我不利。我軍進駐北京以後,軍紀已不如前,雖然汝侯令嚴,已經斬了幾個違犯軍紀的人,但敗壞軍紀的事,仍在不斷發生。倘若趕快出師東征,全軍同仇敵汽,軍心可立刻振作。任臣暗中擔憂,如果拖延下去,一月之後,我軍暮氣已深,軍紀將大大不如今日,想打一場惡戰,恐怕晚了,所以汝侯堅決主戰,侄臣十分贊同。此事迫在眼前,無可迴避。至於登極大典之事,請恕侄臣死罪,不妨推遲一步。」

    李自成聽到李過建議他推遲登極大典,登時臉色一寒,心中一震。但忽然鎮靜下來,李過是他的親侄兒,對他懷著無限忠心,這建議不可不認真思忖。然而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想著顧君恩必有妙計解此難題,隨即向顧君恩問道:

    「再推遲登極大典將動搖朝野視聽,也會大失三軍將士之望。顧學士,你有何更好主張?」

    顧君恩站起來說道:「臣以為,一面大軍東征,不可遲誤,一面如期舉行登極大典,以正天下視聽。此二事並不相傳,可以同時進行。陛下以為然否?」

    雖然在李自成看來,顧君恩的建議不無道理,但是他看見李過和劉宗敏都在搖頭,分明是極不贊成。他們是大順朝中極其重要的兩位大將。李自成不能不重視他們的態度,隨後向劉宗敏說道:

    「捷軒,你說出你的主張!」

    劉宗敏很不滿文臣們的態度,傲慢地瞟了顧君恩和喻上猷一眼,仍然坐在椅子上,冷然說道:

    「陛下,可以請文臣們各抒高見!」

    李自成說:「不,你說吧。你在我大順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一言九鼎。雖然要大家各抒己見,可是孤等著你一槌定音。」

    劉宗敏從椅子上站起來,魁梧的身子,骨稜稜的眉頭流露出堅定剛毅的神情,突出的顴骨上似乎微微地動了幾下。他將兩隻大手抱拳胸前,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道:

    「皇上,我們初到北京,腳跟沒有站穩,遇到吳三桂與我為敵,這一仗關乎勝敗大局,非打不可。臣為打仗著想,有意見只好說出口來,不說出來便是對皇上不忠。」

    「你說,你說。孤正要聽你忠言。」

    劉宗敏繼續說:「我軍來到北京的人馬號稱有二十萬眾,實在說精兵只有六萬,連沿路投降的明兵,合起來七萬多人。這六萬精兵,是我們來到北京的看家本錢,其中有部分將士的士氣已經大不如前。吳三掛有關寧精兵三萬多,加上新近從進關遼民中徵調的丁壯,合起來有四萬多人。假若我們將全部六萬精兵派去討伐,留下一萬多人馬戍衛北京,比吳三桂的關寧兵只多了一萬多人。所以這是一次兵力相差不多的大戰,也是一次苦戰。可是我們必須趕快取勝,不能夠屯兵於堅城之下,拖延時日。倘若戰事拖延不決,一旦東虜南下,畿輔各地響應吳三桂,對我軍十分不利。何況,據劉二虎所得探報,吳三桂在海邊屯積的糧草足可以支持半年以上,我們最多只能攜帶十日之糧,又不能指望附近各州縣百姓支援,與我們在河南、湖廣各地時情況不同。所以這次討伐吳三桂,一則是勢在必行,二則是全力以赴,三則是必須一戰將吳三桂打敗。打敗了吳三桂,奪佔了山海關,然後迅速回師,經營北京近畿,方好立於不敗之地,使滿韃子不敢南下,也使河北、河南、山東各地官紳士民不敢反叛大順。獻策,你是軍師,你說是麼?」

    宋獻策十分震驚,但在皇上和劉宗敏、李過等都主張對吳三桂用兵討伐的情況下,他不敢公然反對。不反對吧,又明知用兵不是上策。他站起來說道:

    「對吳三桂這樣竊據雄關,擁兵抗拒,成為我朝肘腋之患,用兵討伐,義之正也。但臣仍主持重多思而行。兵戎大事,有經有權,請不要立即決定……」

    劉宗敏冷笑說:「獻策,兵貴神速。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倘若拖延不決,一旦吳三桂外與滿洲勾連,內有河北、山東官紳響應,公然打出為明朝復國旗號,局勢大變,我們再想討伐就晚了。」

    李自成又向牛金星問道:「啟東,你平日滿腹經綸,對此事必有遠見卓識,何不說出你的主張?」

    牛金星雖然在心中也主張慎重行事,但見皇上和劉宗敏已經下了決心,他就不敢說出不同的主張了。他恭敬地站起來,向李自成回答說:

    「用兵打仗的事,臣不如軍師,更不如汝侯。陛下睿智天縱,思慮淵深,諸臣萬不及一。如此大事,請陛下不必問臣,斷自聖衷可矣。」

    李自成轉向宋獻策問道:「軍師,你看,這一仗應該如何打法?」

    宋獻策回答:「陛下不是詢問臣此仗是否應該打,而是詢問臣此仗如何打,足見陛下東征之計已定,其他的話都不是微臣所宜言了。但臣忝備軍師之職,理應盡心建言,請陛下另行召對,使愚臣千慮之後,再作一次陳奏。」

    「也好,今晚孤將在文華殿單獨召見你與林泉,諸臣皆不參加。」李自成又轉向劉宗敏:「捷軒,你還有什麼話說?」

    「陛下,對待吳三桂抗拒不降,臣與眾武將出於義憤,也為國家安危著想,堅主討伐,兵貴神速,不要拖延時日。但也知困難很大,非往日同左良玉打仗的情況可比。我軍出兵六萬,只比關寧兵多一萬多人。吳三桂有堅城可憑,糧草不缺,以逸代勞,先佔地利人和兩條。我軍進入北京後已經有一部分土氣不如以前,出徵人馬不多,糧草也少,必須拚死血戰,方能取勝。臣請陛下御駕親征,鼓舞士氣,壯我軍威。只要將士們看見陛下立馬陣後督戰,定能以一當十,銳不可擋!」

    李自成的心情激動,點頭說:「孤要親自督戰,親自督戰!」

    劉宗敏又說道:「臣請馬上出宮,馳回將軍府,連夜分批傳呼各營果毅以上將領,秘密下令出兵準備。我大軍何時離北京出征,請皇上此刻示知,至遲明日決定。」

    李自成想了想,神色更加嚴重,慢慢說道:「軍師原說四月十二日己已是一個大吉大利的日子,倘若萬不得已,再改登極日期,出征就定在四月十二日。如今既然對山海用兵緊急,登極大典的事暫不提了,就決定在大軍東征凱旋之後登極吧。軍師,你以為如何?」

    宋獻策心中明白,此次皇上御駕親征,倘若出師不利,東虜又乘機進兵,後果十分可憂。他身為軍師,實難附和眾議。但是看來諫阻已不可能。在片刻間,他的心思十分為難,不覺向坐在右邊的李巖看了一眼。恰好李巖也在看他,分明期望他大膽苦諫。他隨即恭敬地站起來,心情激動,含著眼淚,不禁聲音微微打顫,向皇上慷慨陳辭:

    「臣原是草野布衣,寄食江湖,本無飛黃騰達之志。崇禎十三年冬,陛下攜仁義之師,進入豫西,百姓奔走相迎,視若救星。獻策平生略明陰陽數術,此時識天命攸歸,河清有日,故攜秘藏《讖記》,匍匐相投。蒙陛下置之帷幄,待如腹心,命為軍師,凡軍旅大事,無不言聽計從。微臣幸蒙知遇之恩,誓以死報,凡大事知無不言。今日遇此東征大計,事關國家安危,臣實不敢不為陛下慎重考慮,以求計出萬全。討伐吳三桂之事,可否請陛下暫緩一日決定。估計今日有新的軍情探報到京。俟臣與副軍師根據各方探報,通盤籌議,今晚進宮,面陳臣等愚見,然後由陛下聖衷睿斷。況且此次東征討伐,我之兵力尚嫌不足,而敵之地利,頗優於我。皇上縱然必須用兵,也應該廟謀周詳,在出兵前,想出一兩著奇計,以智取勝,不能拚死攻堅。還有,倘若猛攻無益,下一步棋該怎麼走?……凡此種種,容臣與副軍師回軍師府認真研討,今夜入宮面奏。」

    李自成覺得宋獻策的話也有道理,心情十分沉重,點點頭說:「孤已說過,今晚在文華殿召對。這次出兵打仗,實是萬不得已。倘若吳三掛公然聲稱為恢復明朝舉兵反我,號召遠近,畿輔與山東紛紛響應,我們再討伐就遲了一步。或者滿洲人準備就緒,八旗鐵騎南下,與吳三桂聯兵對我,那時我們出兵討伐已經晚了。孤東征之計已定,無須再議,再諫便是阻撓大計。」他瞟見劉宗敏在對他點頭,隨即對宗敏說道:「捷軒,你立即回首總將軍府,分別召集各營將領,傳達孤不得已推遲登極,迅速東征之意,命各營趕快準備,於十二日一早隨孤東征。至於行軍次序,如何部署,你與補之商議,代孤定奪。孤今晚召見正副軍師之後,在運籌帷幄方面,他們會助你一臂之力。好啦,大家退下去準備去吧。」

    從劉宗敏起,大家依次叩頭,肅然退出。

    「獻策。林泉,」李自成向兩位軍師叫道,「孤還有話囑咐!」

    宋獻策和李巖趕快回身恭立,等候上諭。「你們回到軍師府中,獻策要為孤此次東征卜上一卦。」

    宋獻策說道:「古人云:『卜以決疑,不疑何卜』。既然陛下已決定東征,就不必卜了。」

    李自成說:「當然,十餘年來,孤身經百戰,往往遇著官軍就打,看見有機可乘就打,打不贏就走,並不由卜卦決定。可是這次出師,與往日不同,不妨在出征前一卜休咎。你今晚卜一卦吧。」

    「是,臣今晚謹遵聖旨卜卦。平日臣為方便起見,總是用三個銅錢卜卦,今晚將沐手焚香,遵照文王舊制,用蓍草卜卦。」

    李自成面露微笑:「好,卿平日卜卦靈驗,孤今晚等待你卜一吉卦。」

    李巖在西安時曾諫阻李自成急於北伐幽燕,力主用兩年時間傾全力經營河南、湖廣、陝西和山東各地。李自成不僅拒絕了他的建議,而且心中頗不高興,本來有意任他為新朝的兵部尚書,也就不再提了。從那次事件以後,他聽了宋獻策的私下勸告,以後在李自成面前該提的意見少提,以免日久招禍。所以在今天御前會議時候,李巖與宋獻策的意見完全相同,但是他在心中巴不得宋獻策諫阻東征,他自己卻不說話。離開御前出宮,他一直心情沉重,思考著如何挽回皇上和劉宗敏的危險決策。但是他明白自己無力諫阻,宋獻策的請求皇上在今晚單獨召對也未必能轉移皇上和劉宗敏的已定之策。從東華門到軍師府的路上,他雖然同宋獻策在馬上交換過眼色,卻因為前後左右有許多護衛的將領和士兵簇擁,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在心中暗暗地歎氣。

    他們策馬回到軍師府,休息片刻,便同一群常在身邊的文武官員共進晚膳。大家看見正副軍師大人臉色嚴肅,猜想到在宮中討論了重大國事,必定與吳三掛在家書中公然拒降有關,但沒人敢詢問一句。在宋獻策和李巖主管的軍師府,不僅辦事效率很高,和六政府的情況大不相同,而且絕對不許詢問軍國大事的重要機密。每次兩位軍師從御前議事回來,倘若他們不將所議之事告訴左右僚屬,大家是不許詢問一句的。用李巖的話說,他同宋獻策這種對國事的嚴肅態度就是古人所稱道的「大臣出宮不言溫室樹」。今晚由於正副軍師的神色異常嚴峻,閉口不談朝廷將如何對待吳三桂拒降的問題,在正副軍師周圍的氣氛也變得大大不同於平日。

    晚膳以後,宋獻策攜著李巖的手走入他單獨辦公的一個大房間,俗稱簽押房。他吩咐中軍,不許呈送公文的人走進小院,也不許服侍的人站在窗外。然後他同李巖隔著八仙桌,在兩把太師椅上相對而坐,端起一杯香茶漱漱口,嚥下肚去,小聲說道:

    「你我深蒙皇上知遇,委以正副軍師重任,值此國家根基未固之秋,風雲巨變之日,不作犯顏直諫則不忠,盡力苦諫則懼禍,為臣之難,莫過此時。室中別無他人,林泉兄何以教我?」

    李巖低頭沉默片刻,說道:「據你逆料,東征成敗如何?」

    「此事我們已經談過,十分令人擔憂。」

    「兄平生精於數術,占卜如神,何不遵旨一卜」

    「仁兄學問,弟所敬佩,對卜卦一道,豈有不知?易理變化玄妙,往往也有偶然。弟平日遇事,重在以常理判斷,不靠占卜。有時占卜,幸而一中,人們便競相傳說。有時也不中,不過人們不談罷了。我從軍事上分析利害,心中瞭然,所以不必乞靈於卜筮。」

    「雖然如此,老兄仍然必須一卜,不然今晚用何話回奏皇上?」

    宋獻策想了一下,只好說:「是的,君命不可違,我就占一卦吧。」

    他隨即呼喊簷下肅立的中軍,命僕人端來溫水,淨了手,焚了香,然後從錦囊中取出四十九根蓍草稈兒,放在擦得乾乾淨淨的八仙桌上。這時,他同李巖的心情都很緊張,生怕得到一個不吉之卦。李巖見宋獻策有點遲疑,向他看了一眼,猜到了他的擔心,小聲說道:

    「請見不必遲疑,也許會得一吉卦,改變你我思路,不用再諫阻東征,豈不甚佳?」

    宋獻策說:「兄言甚是。易理奧妙無窮,也許會卜得吉卦。既然欽諭難違,只好不管吉凶,且看占卜結果如何!」

    為著表示虔敬,他改變平日占卦習慣,向桌上的蓍草拜了一拜,隨即將四十九根蓍草稈兒分為兩部分,再按照從西周以來三千年間的傳統辦法,將蓍草擺佈一陣,忽然大驚,小聲叫道:

    「林泉,你看,得到一個凶卦!」

    李巖驚問:「什麼凶卦?」

    「這是乾卦中的『上九,亢龍有悔』,豈不是應了今日不該東征之事?」

    李巖在少年時也是讀過《周易》的,不覺說道:「果然是個凶卦!」

    宋獻策頹然坐下,歎口氣說:「林泉,《周易》雖然變化無窮,但畢竟只講陰陽二字。一、三、五、七、九都是陽數,到上九,陽已至極,不可能再向前進,再向前進便要挫折,故卦辭為『亢龍有悔』。你記得這一卦的《系辭》麼?」

    李巖說:「弟少年時讀《易經》,對孔子所作易傳,反覆背誦,至今不忘。《系辭》云:『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請兄想一想,我大順朝近來行事,何嘗不是亢龍!……」

    宋獻策趕快作個手勢,要李巖將聲音盡量放小,免得室外有人聽見。李巖搖搖頭,接著說道:

    「孔子在這幾句《系辭》中,緊接著用十分感慨的口氣說道:『其唯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今日你我身居子房與陳平之位,不能諫阻皇上懸軍東征之議,一旦受挫於堅城之下,東虜乘機由中協或西協進犯,截斷我皇上回京之路,豈但『亢龍有悔』!倘若我大順不能在北京立腳,影響所及,將見河北、河南、山東各地,變亂蜂起,舉國騷亂,大局崩解之禍,不知『伊于胡底!』」

    宋獻策輕輕點頭,小聲問道:「事急勢迫,皇上東征之意已決,今晚召對,我們用何言進諫?」

    李巖回答說:「皇上親率六萬將士,孤軍東征……」

    「不是孤軍,是懸軍。」

    「是的,是懸軍東征,也等於是孤注一擲。此事乃國家安危存亡所繫,你我既為順朝大臣,受皇上知遇之恩,必當盡職盡忠,對軍國大事的利弊知無不言,方不負事君之道。」

    「如何能克盡厥職,知無不言?」宋獻策問道,剪去燭花,注目望著李巖。

    李巖低頭沉吟片刻,重新抬起頭來,口氣堅定地說道:「依弟愚見,事至如今,只好將今晚之卦,不作隱瞞,面奏皇上。平時陛下十分重視仁兄占卜,倘若今晚聽到卦爻辭之後,果然動心,你我即可乘機反覆剖析,冒死苦諫,想來陛下可能採納苦諫,回心轉意,懸崖勒馬。」

    宋獻策說:「難!難!據我看,此時諫阻東征,十分困難,反而可能惹皇上震怒,埋下你我日後之禍。」

    「我兄往日對皇上知無不言,今晚何以如此憂懼?」

    「往日,」宋獻策感慨地說,「當皇上在艱難困苦之中,依賴眾文武輔佐,虛懷若谷,從諫如流,集思廣益,知人善任,方能克敵制勝,避免挫折,奪取江山。自從破了西安之後,皇上與陝西將領成以為大業將成,志得意滿,驕氣已露,而新降眾多文臣又歌功頌德。才到西安不久,山西、山東未定,河南未穩,更莫說天下已定,皇上急於還鄉祭祖,大宴鄉黨父老,封侯封伯,比漢高祖功成還鄉,還要心急。自西安至米脂,沿途八百里,修路建橋,於米脂縣北門外改建行宮。李補之率領戎馬萬匹護駕,沿途官紳百姓接駕。如此耗費財力民力,當時不僅你我都不敢有一言諫阻,連啟東也是心有非議而口中稱頌盛德。君臣之間為何有此隔閡?就是皇上與左右的文臣武將都認為大業已成,而陝西將領們紛紛封侯封伯,他們的意見皇上不能不聽。所以勢移時遷,皇上對我與啟東的進言,有時就不像往日那樣言聽計從了。皇上如今進了北京,身居紫禁城中,與在西安時更為不同。弟今晚縱然不避皇上怪罪,披肝瀝膽,諫阻東征,恐已無濟於事。倘若皇上定要御駕親征,弟無力諫阻,也要盡力獻出補救之策,或能以奇計制勝強敵。縱然不能取勝,也不使局勢變得不可收拾。」

    李巖不覺驚喜,趕快問道:「仁兄有何奇計破敵?」

    宋獻策正要說出他的奇計,忽然中軍進來,請正副軍師大人速去前院接旨。宋、李二人迅速站起,略整衣冠,匆匆走到前院,向北跪下。從宮中來的傳宣官昂然走上台階,面南站立,帶著濃厚的關中口音和嚴重的口氣,琅琅說道:

    「聖上有旨!正軍師宋獻策,副軍師李巖,火速進宮。聖上在文華殿等候召對!」

    中軍將傳宣官送走以後,宋獻策和李巖因為皇上在文華殿等候,不敢怠慢,不能再談別的話,隨即帶著文武隨從、親兵、奴僕等二十多人,走出轅門上馬,向東華門疾馳而去。

    他們在護城河橋內下馬,將一群隨從留在東華門外,進人紫禁城中。當走到文華殿的宮院門前時,他們的心情都很緊張。宋獻策拉一下李巖的袍袖,小聲囑咐:

    「今日召對,不同平日,犯顏直諫的話由我來說,兄只須幫襯一二句即可。」

    李巖心中感激獻策的關照,小聲說:「請兄盡力苦諫,再獻上破敵奇計!」

    李巖隨在宋獻策的背後,由一宮女帶領,腳步很輕,恭敬地走進文華殿的東暖閣。宮女退出。他們向李自成叩頭,望見皇上的嚴峻神色,不覺心情緊張。僅僅在三年半以前,在伏牛山得勝寨屯兵時候,他們同李自成每日見面,無話不談,親如朋友,那樣毫無隔閡的情況一去不復返了。

    下午在武英殿御前會議之後,李自成沒有休息,首先叫來吳汝義,命他趕快準備初十日為羅虎與費珍娥成親的事,務要事事風光。他又叫禮政府尚書和侍郎進宮,告訴他們,他要立刻敕封羅虎為潼關伯,羅母為浩命夫人,命禮政府大臣遵照《大順禮制》,火速備辦敕書和潼關伯銅印。他又召威武將軍、羅虎的叔父羅戴恩進宮,命他聽從宮內大臣吳汝義指揮,督率工匠,連夜將金銀熔化,都鑄成五百兩的整塊,分裝木箱,釘牢,加上封條;所得珠寶首飾,也要裝箱釘牢,內襯棉花,外加封條。羅戴恩率領五百騎兵,五百匹騾子,二百匹駱駝,初十日動身,將數千萬兩白銀,還有黃金、珠寶等物,走娘子關一路,押運長安。他又命李雙喜馳往首總將軍府,詢問劉宗敏是否已經召集了各營果毅以上將領,面授討伐吳三桂的決策,會商如何出兵的事。雙喜回宮稟報,劉宗敏先召見了制將軍以上將領會議,傳達皇上聖旨,如今正在分批召見果毅以上將軍訓話,鼓舞士氣,誓為陛下效忠作戰。至於詳細出兵的事,等待正副軍師前去,商量之後,方好一一下令。李自成聽了沒有做聲,等候兩位軍師進宮。

    兩位軍師在文華殿東暖閣叩頭,賜座之後,李自成向他們問道:

    「你們回到軍師府,為東征卜卦之事如何?」

    宋獻策和李巖恭敬起立,依照獻策囑咐,李巖低頭不語。直到此刻,宋獻策還在心中嘀咕:「要直言不諱麼?」李自成又問道:

    「獻策,你到底卜了個什麼卦?」

    宋獻策躬身答道:「陛下,請恕臣死罪!臣於晚飯後沐手焚香,請出蓍草,敬謹卜卦,竟得一個不甚吉利(他不肯直說凶卦)的卦,不敢冒瀆聖聽。」

    李自成暗暗吃驚,又問道:「到底得的是什麼卦?」

    宋獻策:「在乾卦中……」

    「在乾卦中……什麼卦?」

    「上九,亢龍有悔。」

    「《易經》……孤不曾讀過。什麼叫『上九』?『亢龍有悔』是什麼意思?」

    宋獻策心中害怕,仍不敢直言這是凶卦,繞著彎子說道:

    「相傳伏羲畫八卦,文王演為六十四卦,成為《周易》。一部《周易》,卦理深奧,變化無窮。總而言之,不外陰陽搭配,相生相剋,天地間萬事萬物,莫能逃易理之外。因為易理如此重要,所以孔聖人活到四十多歲時對弟於們感慨說道:『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易經》中講的是天地間陰陽變化之理,陰陽二氣化為圖像便是乾坤二卦,化為數字,便是單數為陽,偶數為陰。一、三、五、七、九是陽數,二、四、六、八是陰數。因為以數字代表陰陽變化,故卜筮亦稱數術之學。微臣……」

    李自成心急地說:「此刻不是講書,孤要你說明白這一卦主何吉凶。既是凶卦,也須將凶卦的道理說個明白。快說!」

    宋獻策跪下說道:「請恕臣死罪!卦名『上九』在乾卦中陽盛已到極限,正所謂到了『物極則反』,是極運,不能再前進了。倘若再往前進,就要受挫,必將有悔。所以這一卦的交辭是『亢龍有悔』。《系辭》是孔子作的,解釋此卦說:『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今日陛下已得北京,仍要懸軍東征,不顧困難,與此卦正合。臣心所憂,不敢不冒死直諫!」

    李自成心中震驚,一時拿不定主意,隨即向李巖問道:

    「林泉,你是舉人,讀過《易經》,深明《易》理。你對此卦有何解釋?」

    李巖已經跪在地上,回答說:「獻策晚膳後,沐手焚香,用蓍草占卜,得出此卦。當時臣在一旁觀看,心中也為之一驚。《易經》中別的卦中也有『亢龍有悔』的卦,但不若乾卦中的『上九,亢龍有悔』最為不吉。剛才獻策所言,敬請陛下採納,對東征事三思而行,以免有悔。」

    李自成忽然疑心正副軍師商量好假托占卜來諫阻東征,登時產生了一股反感。他沉默片刻,又神色嚴峻地向李巖問道:

    「這卦就沒有別的解釋了?」

    李巖說道:「伏羲畫八卦,文王演為六十四卦,變化無窮。但卦辭十分簡單,常人不易全懂。幸有孔聖人出,好學深思,勤奮讀《易》,曾經讀《易》韋編三絕。也就說,穿竹簡的皮條兒斷了三次,足見其閱讀之勤。他曾經說自己『四十而不惑』,但過四十歲以後,他又對弟子們感慨地說:『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到了晚年,他周遊列國回來,專心為《周易》寫出《十翼》,又稱《易傳》,以教後人。《系辭》包含在『十翼』之內,十分重要,為孔子所作,也包含弟子們記孔子的話……」

    「孤要你解釋『亢龍有悔』!」

    「是的,微臣正要解釋。」李巖又叩了一個頭,接著說道:「剛才獻策所言,正是孔聖人的話。但《系辭》中另外還有幾句話。『上九,亢龍有悔』,何謂也?子曰:『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這幾句《系辭》頗有深意。」

    「這幾句話與孤東征之事何干?」

    「請陛下效唐太宗從諫如流,俯聽臣愚昧之見。陛下雖然建國大順,改元永昌,但尚未登九五之位……」

    李自成截住說:「倘若不是吳三桂據山海衛不肯投降,孤在數日內即可舉行登極大典!」

    「微臣願意冒死直言,苟利於國,不避斧鋮之誅。孔子聖人,在『貴而無位』之後,接著又說,『高而無民』,更值深思,亦與今日我大順情勢吻合……」

    「我大順已佔有南至長江,北至燕山的半個中國,江南亦不難傳檄而定,怎麼說孤目前的處境是『高而無民』?孤願有忠貞骨鯁之臣,決不罪你,但你要把話說清楚!」

    「臣竊思,我朝雖然新佔有數省之地,然而各地不暇治理,瘡痍滿目,人民未享復甦之樂,故雖有土地而未得民心,所以皇上是『高而無民』。荀子議兵,首重得民,陛下今日真正之憂不在吳三桂抗拒我朝,不肯投降,而在處處民心未服。萬一東征受挫,東虜乘之,兵連禍結,將以何策善後?請陛下三思!」

    李自成也覺得李巖的擔心並非全無道理,但是他又擔心一旦吳三桂在山海衛城中為崇禎發喪,以興兵為號召,傳檄各地,遠近響應,加上滿洲兵乘機南下,局面會不可收拾。在眨眼之間,他考慮了各種後果,還是認為先發制人,迅速打敗吳三桂為上策。但是他沒有說出來他的決心,又以溫和態度向李巖問道:

    「你說孔子解釋『亢龍有悔』一卦的一段話,下邊一句是什麼?」

    李巖說:「下邊一句話是『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

    李自成搖搖頭,說道:「這句話與我大順朝的情況不合。孤於崇禎十三年入河南,得牛金星與你們二位,到襄京後得喻上猷、顧君恩與楊永裕等,都是人才。到了長安以後,又有許多明朝的文臣都是人才,他們知道天命已改,降順我朝,受到重用。路過平陽,破了太原,又來了一批文臣。如今滿朝濟濟,都是孤的輔弼之臣。只要是人才,孤就錄用,予以高官厚祿,俾其各盡其才,贊襄大業,不能說『賢人在下位而無輔』啊!你們都是賢人,並沒有身居下僚!」

    「陛下聖明,延攬人才,才有我大順朝於短期中六部鹹備,濟濟多士。然而應該有眾多的地方大變,府州縣官,為陛下安定封疆,治理國土,恢復農桑,嚴懲奸宄,使百姓得享復甦之樂,四民鹹有葵傾之心。必須如此,三年之後,方能足食足兵,國家根基稍固,立於不敗之地。目前情況,尚非如此。陛下大概也知,我朝處處尚在戎馬倥傯之中,賢人避居山林,豪強伺機為亂,而派往河南、山東各地的州縣官多系市井無賴之徒,仰賴陛下聲威,徒手赴任,只知要糧要錢,要騾馬,甚至要女人。百姓常聞『隨闖王不納糧』之言,始而延頸以待,繼而大失所望。所以《系辭》上說『賢人在下位而無輔』,與目前賢人避世,不肯為陛下效力的情況,大致相合。也因此『動而有悔也』。臣愚,直陳所見,懇乞恕罪!」

    李自成雖然明白李巖說的多是實情,無奈自從他到了西安以來,天天聽慣了歌功頌德的話,聽不見談論大順朝政事缺點的話,倘若偶聞直言,總不順耳。他沉默片刻,看看李巖,又看看宋獻策,同時又想著今日午後的御前會議,劉宗敏、李過、李友等等心腹大將都主張對吳三桂用兵,他自己已經同意,並且向朝臣們宣佈暫緩舉行登極大典,而劉宗敏也已經召集重要將領,下達東征命令……他想到這些,對李巖說道:

    「東征之計已定,拖延時日,決非上策。如坐等吳三桂準備就緒,為崇禎復仇,以恢復明朝為號召,傳檄各地起兵,滿洲人也興師南犯,對我更加不利。況且我軍到了北京後,士氣已不如前,這是你們都清楚的。所以就各種形勢看,遲戰不如速戰,坐等不如東征。你們不要再諫阻東征大計,徒亂孤心!」

    宋獻策一反平日的謹慎態度,慷慨說道:「臣碌碌江湖布衣,蒙恩側身於帷幄之中,言聽計從,待如腹心,故臣願以赤忠報陛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臣縱觀全局,衡之形勢,證之卦理,竊意認為,陛下東征則於陛下頗為不利,吳三桂如敢南犯,則於吳三桂不利。東虜必然趁機南犯,只是不知其何時南犯,從何處南犯耳。為今之計,與其征吳,不如備虜。吳三桂雖有數萬之眾,但關外土地全失,明之朝廷已亡,勢如無根之木,從長遠看,不足為患,且可以奇計破之。東虜則不然,自努爾哈赤背叛明朝,經營遼東,逐步統一滿洲,北至白山黑水,以及所謂使鹿使狗之地,勢力漸強,至今已歷三世。皇太極繼位以後,繼承努爾哈赤遺志,更加悉力經營,改偽國號為大清,不僅佔領遼東全境,且統一蒙古,征服朝鮮,利用所掠漢人種植五穀,振興百工,製作大炮。此一強敵,萬不可等閒視之。在今日之前,十餘年來陛下是與明朝作戰,而明朝早已如大廈之將傾,崇禎只是苦苦支撐危局耳。陛下既來北京,從今日起,必將以滿洲為勁敵,戰爭之勢與昔迥異。故臣以為陛下目前急務在備虜,不在討吳,東征山海,如同捨本而逐末。一旦虜騎南下,或擾我之後,或奔襲北京,則我腹背受敵,進退失據,何以應付?處此國家安危決於廟算之日,臣吞居軍師之位,焦心如焚,不能不冒死進言,懇乞俯聽一二,免致『亢龍有悔』。」

    李自成不能不思想動搖,低頭沉吟片刻,隨即問道:「孤不能一戰而擊破吳三桂麼?」

    「兵法云:『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方是取勝之道。今吳三桂據守雄關,頗有準備,無懈可擊。又加以逸待勞。倘若東征不利,豈不折我兵馬,挫我軍威?倘若東虜乘機南犯,我軍遠離北京,又無援兵,必敗無疑。所以臣說陛下東征則陛下不利,三桂西來則於三掛不利。」

    「孤只打算以速取勝,然後迅速回師,在北京郊外與東虜作戰如何?」

    「虜兵何時南犯,自何處進兵,是否與三桂已有勾結,凡此種種,我皆不知。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這三句話都是對廟算說的。今日臣等御前議論東征,議論虜情,就是古之所謂『廟算』。目前形勢,虜情為重,三桂次之。我對虜情知之甚少,虜對我則知之較多……」

    「為什麼東虜對我的情況知之較多?」

    「往年曾聞東虜不僅派遣細作來北京探刺朝廷情況。還聽說東虜出重賞收買消息。我軍從長安以二十萬人馬東征,虛稱五十萬,又稱尚有百萬大軍在後。這二十萬人馬,過黃河分作兩路,一路由劉芳亮率領,越過太行,佔領豫北三府,然後由彰德北上,直到保定。陛下親率十萬人馬,由平陽北上,破太原,佔領大同與宣府,入居庸關,到北京只有七萬多人,每到一地,都沒有設官理民,雖有疆土而不守,雖有人民而不附。凡此種種,東虜豈能不知?倘若虜騎入塞,彼為攻,我為守。兵法云:『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長城以內,千里畿輔,平原曠野,地形非利於藏兵設伏,故守軍非『藏於九地之下』。而東虜士飽馬騰,可隨時來攻,無山川險阻,乘隙蹈瑕,馳騁於曠野之地,正所謂『動於九天之上』。故目前戰爭之勢,對我極為不利。我之大患,不在山海一隅之地與三桂之數萬孤軍,而在全遼滿洲八旗之師。臣今衡量形勢,縱覽天時,地利,人和,心懷殷憂,不能不冒死進言。請陛下罷東征之議,準備集全力應付滿洲強敵。倘能一戰挫其銳氣,則吳三桂將可不戰而勝。」

    李自成的心中更加彷惶,又問道:「既然滿洲人尚在調集人馬,趁其來犯之前,為使吳三桂不能與東虜勾結,先將他打敗如何?」

    宋獻策說:「倘若……」

    忽然,李雙喜匆匆進來,跪下稟道:「啟稟父皇,汝侯率領毫候等幾位大將,還有從通州趕來的制將軍劉體純,有重要軍國大事,來到文華門,請求立即召見。」

    宋獻策和李巖聽說劉體純從通州趕來,隨劉宗敏一起進宮,料定必有重大消息,都不覺心中吃驚。李自成馬上對雙喜說道:

    「叫他們馬上進來!」他又對宋獻策和李巖說道:「你們平身,坐下!」

    片刻工夫,李自成便聽見劉宗敏率領重要大將們登上文華殿的丹墀了。一般武將,進入宮中都是輕輕走路,深怕驚駕;惟有劉宗敏與別人不同,平時腳步就重,到宮中也不放輕,加之此時他為國事心思沉重,一腔怒氣,腳步很自然地比平時更加沉重。

    因為凡是在御前談論機密時候,太監和宮女都迴避,連傳宣官也不許站在丹墀上邊,所以由雙喜引著大家進殿,並揭起暖閣的黃緞軟簾。

    宋獻策和李巖看見劉宗敏進來,都趕快站立起來。劉宗敏為要做武將表率,先在李自成面前叩頭,然後平身就座。李過等大將們一齊叩頭,肅然就座,等待提營首總將軍向皇上啟奏作戰大計。宋獻策和李巖看見劉宗敏的骨稜稜的方臉上的嚴峻神色,已知事情有變,同時在心中想道:

    「完了!剛才的一番苦諫將付諸東流!」

    李自成向眾位親信大將的臉上掃了一眼,先向劉宗敏問道:

    「捷軒,你們如何商議?」

    劉宗敏說:「大家都主張迅速出兵,消滅吳三桂,不可遲誤。剛才聽了劉二虎的稟報,大家出兵之意更加堅決,所以臣等立刻進宮,面奏皇上。」

    李自成轉向劉體純,問道:「德潔,你在通州,又有何緊急探報?」

    劉體純重新跪下,奏道:「臣黃昏時在通州得到了才從山海衛回來的細作稟報,認為這消息十分重大,趕快用了晚膳,親自飛馬進京。臣先到軍師府,知兩位軍師已經奉詔進宮,適逢首總將軍府的中軍來請兩位軍師議事,臣就到了首總將軍府,將這一重大探報先稟知汝侯了……」

    「到底是什麼重大探報?」

    「連日來吳三桂與部下文武商議,又招集山海衛地方紳士商議,決定興兵復明,為崇禎復仇。又擔心兵力不足,決定差人去瀋陽向滿洲借兵。」

    「他要投降滿洲麼?」

    「聽說不是投降,是借兵。等到吳三桂進了北京,收復了明朝江山之後,割給滿洲一些土地,每年給滿洲人大批金銀綢緞,像南宋對金朝那樣。」

    「他媽的,該死!」李自成不覺罵出一句粗話,又問道:「你的探報可靠麼?」

    「回陛下,十分可靠。臣差往山海衛城中的幾個細作,有的認識了平西伯行轅中的人員,有的認識了當地著名紳士、舉人佘一元的家人,所以得到的消息很真確。據細作稟報,吳三桂差往瀋陽借兵的是兩位親信將領,已經動身了。」

    李自成惱怒地對宋獻策和李巖說:「吳三桂向滿洲借兵,戰爭來到眼前,你們剛才還苦苦諫阻孤討伐吳三桂,幾乎誤了大事!」

    宋獻策和李巖本來有許多話可以爭辯,但是李自成已是皇帝,此時頂撞將有不測之禍。他們在心中十分委屈,震驚失色,只好低下頭去。劉宗敏向李自成說道:

    「聖上不必生氣!宋、李兩軍師都是忠臣,諫阻陛下東征也是出於一片忠心,只是他們的兵書讀得太多了,越讀越顧慮多端,膽子越讀越小了。咱們從在陝北起義以後,隨時說打仗就打仗,碰上官軍,你不打也不行,那就打唄。一不卜卦,二不查看兵書,三不看皇歷選擇吉日,四不慢慢商議。陛下常常一聽稟報,立刻跳上烏龍駒,揮動花馬劍,身先士卒,衝向敵人,不是常常打了勝仗?陛下常說:兩軍相遇,勇者取勝。又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咱們起義後那麼多年,是在刀刃上走過來的。那許多年呀,咱們不靠陰陽八卦,不講金木水火土,嘗盡艱難困苦,一步一步走向勝利,全靠陛下對敵人敢打敢拚。陛下先稱『闖將』,後稱『闖王』,全靠一股闖勁!難道不是這樣麼?」

    李自成頻頻點頭,在心中說道:「東征之事,孤不再猶豫了!」

    劉宗敏又說:「如今滿洲人還沒從瀋陽起兵,我軍火速東征,一戰打敗吳三桂,使他來不及與滿洲人勾起手來對我。此是上策,不可失誤。從今夜起,即作出師準備,一部分人馬先移城外。各種輜重軍需,也要連夜準備,兩日內趕往通州,不得稍誤。皇上御駕親征,北京哪位大臣留守,哪位大將警衛,留下多少兵馬,都得請皇上趕快決定。自從來到北京之後,士氣已經不如從前。皇上既然主意已定,自今夜起,文武群臣凡有向皇上諫阻東征的,便是干擾東征大計,陛下一概不聽,以示皇上已下決心。如此才能使三軍同心,鼓舞士氣!」

    李自成點點頭,說道:「你說得很是。」他又向著大家說:「如何調動人馬,如何東征,由提營首總將軍全權處置。牛丞相和各衙門大臣,自然要留守北京。今夜,你們出宮以後,孤就宣召牛丞相、六政府尚書侍郎等大臣進宮,面商留守諸事。」

    劉宗敏問:「皇上,北京為陛下行在,又為北方軍事重鎮,必須有一大將率領一萬人在此鎮守,何人為宜?」

    李自成遍觀諸將,沉吟片刻,忽然說:「林泉文武雙全,他留下來,率領一萬人馬鎮守北京,李友、李侔與吳汝義為副。林泉,你以為如何?」

    李巖趕快跪下說道:「臣碌碌庸材,荷蒙重任,不敢違命,縱然肝腦塗地,也要盡心努力,以報陛下,待陛下凱旋!」

    「好,好。」李自成說:「你平身,坐下。獻策,諫阻孤東征的話不用說了,要一戰打敗吳逆,你有何計?」

    宋獻策雖然諫阻東征之議受挫,明知東征必敗,今後大局難料,正應「亢龍有悔」之卦,心中震驚,手心暗暗出汗,但是他畢竟有非凡之處,仍然思慮周密,神態鎮靜,起身奏道:

    「山海衛地勢險要,城池堅固,無法包圍,也不能硬攻,必須出奇兵攻其要害,焚其糧草,使其軍心瓦解,不戰自潰。」

    「能如此就好,請你快說!如何能攻其要害,使其不戰自潰?」

    「據我軍小劉營細作探得確實,吳三桂從寧遠覺華島經海上運來的大批糧秣輜重,只有一小部分運入山海城中,大部分仍在一百餘艘海船上,停泊於姜女廟海邊。姜女廟在山海關之東,相距十三里。如今海面風多,海船都泊於緊靠海岸可以避風之處,容易被我軍出奇兵焚燬,倘若此計能行,吳三桂的數萬關寧兵雖然號稱強悍,必將軍心自亂,人無固志,不需苦戰,自然崩解。」

    李自成眼睛一亮,想起上次召見劉體純時,自己也曾想到過焚吳三桂糧船的事,連連點頭說:「孤也想到過,可是……姜女廟在山海關之東,我軍如何能夠出奇兵奔襲姜女廟,焚燬糧船?」

    宋獻策在五六年前曾經漫遊冀東,到過山海衛城,略知這一帶地理形勢。這次來到北京,因吳三桂屯兵山海,成為大順朝的肘腋之患,他不得不查閱兵部職方司所藏地圖,又詢問了一些熟悉山海衛附近地理的人,使他對此計胸有成竹。他向李自成奏道:

    「我軍當然不能越過山海衛城,但並非無路可達。在山海關之北約三十多里處,有一地名曰九門口,又名一片石,是燕山山脈最東端的一座雄關。長城自西婉蜒向東,在九門之北約十里處隨山勢折而向南,故九門口亦面向正東。平日守九門口明軍只有四五百人。倘若派五千騎兵,從撫寧縣境內山間小路於半夜出其不意,襲佔九門口,將守軍全部俘獲,不使走漏消息,然後以五百人守九門口,四千五百騎兵出九門口,沿小路前去焚燒糧船。從九門口到姜女廟是一條絃線,大約有四十里,沒有山嶺,儘是淺崗、丘陵,也有平地,在渤海與燕山餘脈之間,利於騎兵奔馳。路過山海關外數里處的歡喜嶺時,留下三千人馬,面向山海關佈陣,火器弓弩在前,以防吳三桂的人馬出關救糧。只派一千五百騎兵,攜帶在北京備好的硫磺等引火之物,飛馳姜女廟海邊,使海船拔錨不及,放火燒船。燒船之後,迅速退回,與歡喜嶺前的人馬匯合,趕快退回九門口,退入長城以內,不可在山海關外戀戰,徒傷兵力。」

    劉宗敏忘記是在皇上面前,用力將大腿一拍,大聲說道:

    「妙計!妙計!果然是大順皇帝駕下搖羽毛扇子的好軍師,人間奇才!」

    李自成滿面含笑點頭,向宗敏問道:「誰可以率領這一支人馬建立奇功?」

    宗敏說:「這支人馬要出長城,繞過山海關外邊,奔襲海邊,一旦被吳三桂截斷後路,便要孤軍苦戰,不動如山,方能殺遇強敵,退回長城以內。依我看,這一支奇兵最好交補之親自率領。」

    李自成微微搖頭,轉望軍師,用眼神詢問意見。宋獻策已經落座,略一思忖,欠身回答:

    「補之是大將之才,在山海衛城邊與關寧兵兩陣相對,大軍決戰,非他不行。羅虎又勇敢,又機警,與士卒同甘共苦,親如兄弟。命他率領這一支奇兵出九門口奔襲海邊,火焚糧船,必能勝任,用不著補之前去!」

    宋獻策提出派羅虎率一支奇兵去姜女廟焚燬糧船,大家一致同意。羅虎一營只有三千人馬,當即商定,由李過營中抽調二千精銳騎兵,臨時歸羅虎指揮,事後歸還建制。

    李自成在心中對宋獻策大為稱讚,他出的焚糧妙計,還有他選中的將領,都與自己不謀而合。

    他是個有半生戎馬生涯的起義領袖,非張獻忠一類草莽英雄可比,所以雖然他聽從了以劉宗敏為首的陝西將領的意見,決定搶在滿洲兵南下之前東征吳三桂,不再猶豫,但是吳三桂所率領的關寧精兵,人數估計有四萬多人,憑著堅城,又有山海關長城之險,頗得地利,並不容易吃掉。萬一焚燒糧船之計受挫,只能靠正面戰場。他的心中很不輕鬆,又向軍師問道:

    「山海衛城池不大,可以圍攻麼?」

    宋獻策直截了當地回答:「對山海衛不能圍攻,只能靠野戰以決勝負。所謂山海關,指山海衛東門而言。此城往北數里處即是燕山東端。長城自燕山而下,連接山海關,向南行,三四里處便是老龍頭,緊傍渤海,山海關與燕山腳之間有一小城,名曰北翼城,山海關與老龍頭之間也有一小城,名日南翼城,幾乎與老龍頭的小城相連。臣細察輿圖,知我軍從山海衛城池左右,均無法越過長城,將吳軍包圍。此系就地理形勢而言,我無法圍攻山海衛城。何況以眾寡來看,兵法上說,『用兵之法,十則圍之』。此話雖然不能死解,但必須我軍多出敵人數倍,方可將敵人包圍。今我軍只比吳軍多出一萬餘人,談何包圍,惟有決勝於野戰耳!」

    李自成心情沉重,又問道:「野戰需要幾天取勝?」

    「野戰只能打一天兩天,不勝則退,不可戀戰。在強敵之前,全師而歸,即是勝利。」

    李自成的臉色一寒,心頭猛然沉重。

    李巖在心中讚道:「獻策畢竟是忠直之臣,在此緊要關頭,敢說實話!」

    劉宗敏說道:「這次出征,皇上親臨陣地,我軍將士望見黃傘,必將勇氣百倍。為何不見勝利就趕快退兵?」

    宋獻策直率回答:「其一,屯兵於堅城之下,自來為兵家之大忌。其二,兩軍相交,都將全力以赴,傷亡必重。我軍是懸軍遠征,別無人馬應援,既不能勝,又不速退,危險殊甚;其三,自北京七百里遠征,攜帶糧食甚少。當地人情不熟,百姓逃避,不能『因糧於敵』,豈能令三軍空腹作戰?其四,遼東情況不明,東虜從瀋陽何時發兵,何時南犯,從何處越過長城,我方全然不知。倘若東虜自中協、西協入塞,斷我歸路,與關寧兵對我前後夾擊,我將無力應付。因想著以上四端,故愚意認為,倘若一戰不能全勝,千萬不可在山海衛城下逗留,必須以火速退兵為上策。」

    劉宗敏怫然變色,說道:「獻策!你怎麼光愛說洩氣話?哼,咱們還沒有出兵,你就想著從山海衛趕快退兵!」

    「是的,侯爺!用兵之道,變化無常,為將者一見形勢不利,不宜再戰,便應全師退兵,以保三軍之命,以後再戰。倘若『知進而不知退』,便是……取敗之道。」宋獻策本來想說出《易經》原話『亢龍有悔』,但看見皇上臉色嚴峻,便改換說法,避開「龍」字。

    李過笑著問道:「軍師,你這話關乎大局,可不是說著玩的!」

    宋獻策平日與李過交情不錯,也很受李過尊敬,勉強微笑著說:「補之,兵法中《謀攻篇》,不是只講進攻,也講『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聖人著《易經》特立遁卦。遁是逃避之意,此卦就是講究如何趨吉避凶,由逃避變為亨通,所以《易經》中說:『遁之時義大矣哉!』」宋獻策說到這裡,看見皇上的臉色緩和下來,也就不再說了。

    在片刻之中,李自成不說話,御前諸大將都不說話,似乎都在想著宋獻策所說的這一番意見。李巖很明白獻策的良苦用心,深為佩服,他站起來向皇上躬身奏道:

    「陛下率大軍東征之後,北京兵力空虛。倘若東虜自西協入犯,威逼北京,如之奈何?請陛下速下密詔,命劉芳亮仍然坐鎮保定,控制冀中與冀南三府,但需抽調兩萬精兵,由一大將率領,速來北京增援。有此增援之師,方能使北京安如磐石。」

    李自成點頭說:「此議很好。兩位軍師還有什麼建議?」

    李巖說道:「河南地處中原,綰轂東西南北,十分重要,目前因駐軍稀少,所派州縣官員無力彈壓,也不能理民,情況殊為可憂。請陛下火速密飭袁宗第自湖廣抽調五萬大軍,由他親自率領,馳赴河南,鞏固中原。」

    「湖廣由誰鎮守?」

    宋獻策回答:「目前左良玉雖然有三十萬人馬,號稱五十萬,屯兵武昌,但是他從前年朱仙鎮大敗之後,暮氣日深,他本人也身體多病,看來不會再有多大作為。白旺駐在德安,足可使左良玉不能向西一步。」

    「那好,孤明日即飛敕袁宗第率五萬人馬離開湖廣,駐軍洛陽。鎮守河南。」李自成向大家望了望,又說:「你們出宮吧,分頭準備出兵東征。要立刻召牛丞相與喻上猷進官,連夜商議大臣們如何留守北京的事。」

    以劉宗敏為首的御前會議諸臣在李自成面前叩頭以後,魚貫退出。在東華門外紛紛上馬,出了東安門不遠,劉宗敏率領眾武將奔向首總將軍府,繼續連夜會商軍事,臨分手時,劉宗敏在街心勒馬暫停,向兩位軍師說道:

    「老宋,林泉,我同各位大將細商出征的事,少不了你們二位。你們回軍師府稍停就來,到我那裡一起消夜!」

    宋獻策回答:「不敢怠慢,馬上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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