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班子 正文 第二章 準確摸清領導的意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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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華的進展很不理想,奠基儀式搞完一個多月了,工程尚未真正開工,時間已是六月下旬,如果再不抓緊,大華海東這一合作項目,將很難按期完成。

    為此省上召開過兩次聯席會,一次由副書記馬超然主持,方方面面的人都來了,但一毛、三毛的職工代表卻沒來。前年六月,就在全省毛紡織業改制時,一毛、三毛內部相繼出事,兩家企業董事會一大半人進去了,沒進去的幾個,一看企業無望,也都自謀生路去了,企業成了一盤散沙。後來在國資委和經貿委的共同努力下,企業成立了臨時管委會,職工推舉鄭斌源擔任管委會主任,鄭斌源婉言謝絕。但鄭斌源在職工中威信頗高,事實上現在一毛內部的事,他說了算。奠基儀式那天,鄭斌源算是給了普天成和瀚林書記一個面子,把職工勸說回去了,但接下來,職工再鬧事,鄭斌源就說啥也不管了。超然書記主持的這次會議,提前兩天就讓經貿委請了鄭斌源,但人家愣是沒給臉。緊跟著,常務副市長周國平又召集了一次會議,具體參加的有財政、經貿、國資委,還有體改委,商討解決「十二條」的問題。但會議議了兩個小時,除了已經兌現的五條,剩下的七條,竟然沒拿出一點解決辦法來。

    普天成給瀚林書記匯報這件事時,瀚林書記的臉沉得很陰。普天成把兩次會議的結果匯報完,站在一邊等指示。瀚林書記沒抬頭,也沒講話,手裡的筆不停地在紙上畫圈。瀚林書記一畫圈,普天成就知道他生氣了。不生氣才怪,項目受阻一個月,各方面沒一點動靜,都在睜著雙眼看,換上誰,也得生氣。普天成私下認為,這是超然副書記在暗中作怪。一開始,省裡確定要把大華引到海東來,超然副書記態度很積極。那時他是副書記,宋瀚林是省長。依普天成當時的判斷,超然副書記是想親自抓這個項目。抓項目跟抓其他工作不同,抓到項目,某種程度上也就抓到了政績,抓到了財富,因此領導們的積極性都很高,碰到一個好的項目,大家都會紛紛流露出意思來。況且大華的總部在香港,最大的股東又是法國一家財團,負責這個項目,就意味著可以在香港、法國來來去去。但在分工會上,玉浩書記將這項工作交付給了宋瀚林,結果,超然副書記就不高興。普天成記得很清楚,那次分工會開完,超然書記很長時間都不高興,跟政府這邊的接觸明顯變得少了,後來還是瀚林書記主動找他,並跟他一道去了一次法國,這才打破了僵局。瀚林書記到省委後,思慮再三,將大華海東交給了馬超然,但馬超然一直不大積極,不積極的主要緣由,是這個項目目前還是瀚林書記說了算。

    有些人願意為別人付出,甘做人梯,比如他普天成;有些人不。超然書記是有一把手情結的,這點省委、省府兩個大院的人都能體會到,不該他做主的事,超然書記常常做主,不該他露的面,他常常提前露了。有時候他甚至越過瀚林書記,講一些原則性很強的話,最後弄得瀚林書記反倒沒了說的。這種笑話,超然書記鬧了不止一次,瀚林書記嘴上不說,但心裡一定有想法。

    把想法藏在心裡,臉上仍露著很溫和的笑,這就是瀚林書記。

    要落實的十二條,是普天成當時代表省府跟一毛、三毛職工談的,政策讓步是有些大,執行起來也確實有難度,特別是大華答應的資金遲遲到不了位,對職工的承諾就無法兌現。但任何事只要你想做,總還是能找出一些辦法的,比如資金問題,就算大華這邊拿不出錢,省財政態度積極一點,多方籌措一些,仍然有辦法解決。況且,一毛還有一塊地,也是進入拍賣程序的,據普天成掌握,目前想拿到那塊地的,不下十位。

    普天成這麼分析著,就感覺省委兩位書記之間,目前關係很微妙。特別是瀚林書記,明知馬超然從中作梗,以消極方式激化工人跟大華的矛盾,卻裝作什麼也不覺,仍舊聽之任之,讓事態朝不好的一面發展。

    這天下午,普天成再次收到秋燕妮的邀請,秋燕妮在電話裡溫情脈脈地說:「秘書長麼,下班後有空沒,想請秘書長吃頓飯。」普天成趕忙說:「秋總啊,實在不好意思,這兩天事多,改天吧,改天我請你。」秋燕妮一聽又在拒絕,語氣暗淡了,「秘書長一次面子也不給啊,今天是週末,想必也不是太忙,我已把地方訂好了,萬望秘書長賞光。」

    這個秋燕妮,她到底要做什麼啊?普天成一邊心裡畫著問號,一邊推辭道:「真的很抱歉,今天下午單位有個應酬,脫不開身的,下周吧,下週一定請秋總。」秋燕妮一聽,知道又是無望,沮喪地道:「好吧,燕妮隨時等候秘書長的電話。」

    合上電話,普天成的心就又亂了,秋燕妮三番五次請他,無非就是想借他這隻手,盡快平息工人們的情緒,讓項目趕快開工。項目耽擱一天,秋燕妮在大華的位子,就危險一天,秋燕妮現在比誰都火燒眉毛。可他這隻手能管用嗎?

    思來想去,普天成決計再見一次鄭斌源,他相信,瀚林書記在冷眼觀察著馬超然的同時,也在觀察著他。

    週六上午十點,普天成來到鄭斌源家。鄭斌源剛起床,屋裡仍舊亂糟糟的,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普天成看了一眼擺在客廳中央的麻將桌,道:「興致不錯啊,能玩兒通宵了。」鄭斌源趿拉著拖鞋,沒好氣地說:「不像你,把自己獻給了黨。」普天成笑笑,他瞭解鄭斌源,這人就這脾氣。鄭斌源進衛生間了,普天成實在看不過眼,動手為鄭斌源整理起屋子來。收拾了一會兒,他說:「我看你是得找個伴了,再這樣下去,你這一百多斤,不保險。」鄭斌源邊洗臉邊說:「感謝秘書長,敢情組織上連這事也管啊。」普天成說:「還帶著情緒啊,你老鄭什麼時候也成小肚雞腸了?」又過了一會兒,道:「組織上不管,兄弟管,我可不忍心你倒在麻將桌上。」

    「那好,你下個紅頭文件,給我任命一個。」

    普天成哭笑不得,攤上這種人,脾氣都發不了,只好道:「紅頭文件就免了,前些天我還碰到過雅蘭,問你呢。」說完,盯著鄭斌源,看他的表情有何變化。

    鄭斌源一點反應也沒有,懶洋洋道:「那個瘋婆子,還是留給你吧,我就免了。」

    雅蘭叫鄧雅蘭,是鄭斌源跟普天成他們的中學同學。上中學的時候,鄧雅蘭對普天成有意思,無奈普天成對她一點兒感覺也沒有,認為她太瘋了,整天打扮得跟男孩子一樣,不是打架,就是聯合起學生來整老師。普天成他們有一位姓曾的老師,大家暗中叫他曾夫子。曾夫子教語文,一站到講台上,就之乎者也,講得同學們昏昏欲睡。雅蘭不喜歡曾夫子,有一段時間專門跟曾夫子作對。曾夫子講《赤壁懷古》那節課,雅蘭突然喊肚子痛,抱著胃直呻吟。曾夫子跑下來,問她哪兒痛,雅蘭揉著肚子道:「腹內翻江倒海兮,不知準確位置。」惹得同學哄堂大笑。曾夫子知道上當,剛要發火,雅蘭站起來,「老師鼻孔有毛兮,髒乎。」曾夫子不喜歡剪鼻毛,常有鼻毛惡作劇一般從鼻孔裡鑽出來。被雅蘭這般羞辱,曾夫子勃然大怒,指著雅蘭的鼻子,「你,你給我出去。」雅蘭大笑,然後沖同學們做個勝利的手勢,揚長而去。

    雅蘭沒考上大學,這樣的學生要是能考上大學,上帝怕都要臉紅。鄭斌源和普天成上大學時,雅蘭進了一家街道服裝廠,後來就嫁了人,聽說嫁的是她師傅的兒子。再後來,就聽說他們吵架、打架、離婚。然後就沒了消息。普天成在吉東當書記那一年,忽然聽說雅蘭從國外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洋兒子,一打聽,才知道她去了法國,嫁給了一個大她十多歲的老頭子。老頭子有不下十個億的資產,最早是農場主,後來涉足企業,單是上規模的服裝廠,就有四家。雅蘭靠婚姻從老頭子手裡掠了一把,然後帶著兒子,跟老頭子說了聲拜拜,就又回到了自己的祖國。目前她是雅蘭碧兒服裝有限公司董事長,單身貴族。不知為什麼,普天成一直想把雅蘭跟鄭斌源撮合到一起,興許,他們都是經過風雨的人,到了一起,可能會更加珍惜。雅蘭對鄭斌源印象也不錯,常常問起他,可惜鄭斌源這根木頭,現在是死活打不起精神。

    鄭斌源喝了杯牛奶,算是給自己的胃一個交代,然後坐回到沙發上。經普天成一清理,屋子整潔多了,普天成燒了開水,沏了兩杯茶。

    「秘書長親自服務,不錯啊。」鄭斌源陰陽怪氣說。

    「我不能見死不救,看看你,把日子過成了啥樣?」普天成想認真勸勸鄭斌源,男人到了這歲數,生活上馬虎不得,打麻將熬夜這種事,再也不能幹了,沒什麼也不能沒了本錢,身體就是本錢。

    「你要是羨慕了,也可以這麼過的。」鄭斌源點上煙道,他不喜歡聽人說教,哪怕最好的朋友。在他看來,自己目前這種狀況很好。其實他昨晚沒打牌,家裡來了幾個工友,是他們打了一宿,他這兒現在是單身職工俱樂部,誰不想回家摟老婆了,都可以來。他自己從不碰這些,昨晚他熬通宵,是在寫一份材料,題目叫《從一毛、三毛看國有企業改革的失敗性》。鄭斌源對國有企業改革特別是產權制度的改革一直持不同意見,認為目前通行的這種賣光分盡的做法不是在改革,而是用一種非正常手段強行結束國有企業的使命。他打算將來把這份材料直接寄到國務院政策研究中心。

    「說吧,大駕光臨,又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當,就是來跟你聊聊。」

    「聊聊?省委秘書長跑到我一個窮老百姓家裡聊天,這事要是讓記者知道了,準是大新聞。」

    「你能不能認真點,我可不是跑來聽風涼話的。」

    「認真?可以啊,共產黨怕就怕『認真』二字。」鄭斌源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你這張嘴,苦頭還沒吃夠啊。」普天成帶著警告的口吻說。

    「沒,早著呢,我鄭斌源這輩子是溜不了須拍不了馬了,不像你,永遠都知道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老鄭啊,牢騷話你說了有幾十年了吧,怎麼樣,還沒說過癮?」普天成憂慮地歎了口氣。他這輩子,最聽不得的,就是這種牢騷話。人可以對事物有不滿,也可以發發牢騷,但不能把牢騷當飯吃。鄭斌源這點上,太不能控制自己了,這也是他們之間最大的區別。

    一個人最終能得到什麼,不能得到什麼,跟人的修煉、對待世界的態度有很大關係。當你以消極悲觀的態度去對待這個世界,你的人生,自然就暗淡。

    鄭斌源現在不只是悲觀消極,還有點嘲諷世界的意思。這個世界儘管有很多荒唐事,滑稽事,看不明白接受不了的事,但還遠沒到你來嘲諷的程度。你敢於嘲諷,只能說你道行太淺,把自己看得過於高大了。

    什麼時候都要記住,作為一個人,你是渺小的,是沒有資格來嘲弄世界的。你只有處心積慮、謹小慎微活在裡面,你的路才能越走越寬。這是普天成的人生邏輯。

    大約鄭斌源自己也覺得過於油腔滑調,只耍嘴皮子上的小功夫了,主動收斂起來,認真道:「是不是又要跟我談職工的事?」

    「我是想談,就看你鄭總有沒有興趣。」

    「少來這一套,說好了,再讓我給職工做工作,我可不幹。」

    「暫時沒做的工作,不過以後也說不定。」普天成起身,再次為兩人的杯子續滿水。他今天來,是想跟鄭斌源交交底,看能不能找一個最好的辦法,徹底把一毛、三毛的事了結掉。

    有些事耽擱久了,是會發霉的,食物發了霉,會長出一些綠毛,事情也一樣,一旦發霉,長出的就不只是綠毛,可能還會有紅毛、黃毛。儘管一毛、三毛的事傷及不到普天成,但它很可能會傷及瀚林書記,這是頂級秘密,怕除了普天成,沒第二個人知道。但普天成最近有種不好的預感,馬超然那雙眼睛,好似窺到了什麼。有天普天成發現,超然書記跟原一毛廠財務總監的老公在一起。財務總監於小毛是進去了,判了三年,誰都知道,這三年判得格外輕,按她貪污八百多萬的事實,至少在十年以上。但沒有人知道,這中間瀚林書記是採取過一些措施的,當時很多事,都是由他普天成來完成的。他肩負著某種使命,在那場震動全省乃至全國的企業腐敗窩案中,周旋於各個層面,事情最終是按瀚林書記的意願了結的,該判的判,該撤職的撤職。但結局沒有令所有人滿意,讓所有人滿意的結局,太難有了,所以很多事,只能滿足少數人甚至極個別人的意願。馬超然恐怕就是多數不滿意者中的一位。普天成沒有想到,連這盤棋,馬超然也敢動,這可是盤死棋啊,鐵定了的案子,給任何人都沒有留下翻盤的機會。馬超然再打於小毛老公的主意,這證明,他內心裡的慾望,遠不止虎視眈眈盯著瀚林書記的位子這麼簡單。

    於小毛的老公是個賭棍,據說為了跟於小毛要錢,他手裡握了於小毛不少證據。這些證據,當時普天成費過心,可那個男人太貪得無厭了,普天成最終放棄。不過他通過別的渠道,嚴重警告了這個賭棍,讓他那張嘴巴,永遠不要再亂說話。

    普天成收回心思,臉上閃著蒼涼的笑,說道:「那十二條,估計一下兩下兌現不了,職工有意見,大家都能理解,不過政府已經答應了的事,總要落實。」

    「這話你去跟職工講。」鄭斌源打斷普天成,他現在最煩人提十二條,當初若不是因為普天成,說啥他也不會在那份不平等條約上簽字。現在倒好,就連那可憐的十二條,政府也遲遲不兌現。

    普天成倒是不急不惱,慢悠悠地說:「跟職工講也無妨,關鍵現在還不是時候,這事目前由超然副書記分管,我出面講,不大合適。」

    「那就不講。」鄭斌源又點了一根煙。

    「講還是要講的,要不然,我找你幹嗎?」普天成呵呵一笑,看似輕鬆,實則笑得艱難。

    話題終於轉到了一毛、三毛職工身上,鄭斌源氣憤地罵起了普天成,說都是他一手造成的。「當初你說得多好,現在呢?眼見著幾萬名工人下崗失業,你高興了?」普天成無奈地歎口氣,類似的問題,他跟鄭斌源爭論了不下十次。鄭斌源老把工人下崗失業歸結到政府身上,認為是政府的政策出了問題,改制毀了企業。普天成跟他據理相爭,說企業是你們自己搞垮的,跟政府沒有關係。還有,國企改革是大趨勢,誰也擋不住,只不過一毛、三毛集中把問題暴露了出來。鄭斌源大罵普天成耍官腔,不講真話。「你能不能講講真話,哪怕一句也行,為什麼你們當官的嘴裡就沒有一句真話呢?」普天成笑笑,不溫不火地道:「我講的就是真話,只是你聽不出來裡面的真味。」

    「是山珍海味吧?」鄭斌源嘲笑一句,他不想跟普天成理論下去,但有些話又不能不講,不講職工就要吃虧,繼續被政府盤剝。他說:「企業景氣時,你們殺雞取蛋,每年恨不得把企業掙的那點錢全拿走。現在企業要技術更新,要換設備,需要政府幫助了,你們卻來個一破了之!」

    「斌源啊,你這思路得變變,要不然,遲早會出問題。」普天成見鄭斌源還那麼頑固,歎氣道。

    「怎麼變,順著你們,把工人往絕境上逼?」

    普天成耐著性子說:「政府沒有逼工人,相反,政府正在積極想辦法,幫他們渡過難關。」

    「冠冕堂皇,你們就會說些冠冕堂皇的話!」鄭斌源起身,每次談起工人,他都要激動,普天成認為正是他這種觀點害了工人。

    在大的潮流面前,每個人都要學會順應,要找準自己的位置。企業不存在了,生活的路並沒斷。普天成列舉了好多下崗職工創業的例子,說上訪解決不了終身問題,政府不會把每個人的問題都解決掉,要及早著手,開展自救。鄭斌源說工人把大半生獻給了企業,現在卻讓他們自謀生路,他認為太殘酷。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殘酷的,那種躺在企業身上一勞永逸的日子再也沒有了。」

    爭論到後來,鄭斌源不說話了,不是被普天成說服了,是他覺得普天成這種人是永遠不會站在職工這一邊的,他們習慣了讓別人犧牲,他們一生的樂趣,也是在看別人如何犧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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