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活寡 正文 第二章 陰雲
    東家莊地的夢是讓六根那一聲騰給驚醒的!

    奶媽仁順嫂貓一樣溜進來時,莊地的心是起伏的,跟溝裡的菜子地一樣起伏,跟南北二山的脈絡一樣起伏。這起伏,不只是充滿了對奶媽仁順嫂的等待,活到今兒個,這等待越來越不那麼急切,也不那麼揪人。他是想到了媳婦燈芯,想到了因媳婦燈芯帶給這個家的希望。

    是的,希望。還能有啥比希望更能令人起伏不定的呢?

    奶媽仁順嫂打裡掩了門,跟慣常一樣,邊解扣子邊到炕上。這個動作有點急,而且一次比一次急,這也由不得奶媽,自打燈芯進了門,她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怕也一天比一天多。對東家,奶媽仁順嫂就有了更急更切的想法。只是,這想法她沒法說出來,也不敢說出來,只能以這種方式表達,或者,也只有這個方式,才是她仁順嫂的方式。奶媽仁順嫂抖著身子偎過來時,東家莊地並沒動,他還沉浸在剛才的妄想裡,那妄想裡有他的兒子命旺,更有媳婦燈芯。一想媳婦,東家莊地就沒法把心思集中起來,甚至,常常是飄飄忽忽的,頭重腳輕的,是雲裡霧裡的,是帶了某種罪孽的。這罪孽,還是在後山半仙劉瞎子那句話上。誰都不知道,媳婦燈芯娶過來第十天,東家莊地偷偷去了趟後山,下河院沒一個人知道,包括跟他最近的奶媽仁順嫂。他去不為別的,只問了後山半仙一句話,我要是給你二十石菜子,外加一匹走馬,能不能讓她給我沖好,而且只沖這一回!

    後山半仙沒正面回答他,捻著胡須沉吟半天,道,不要你的菜子,不要你的馬,只要東家一句話。

    啥話?

    要是媳婦做了啥犯禁犯忌的事,你饒得了她?

    莊地不語了。

    這可是個難咬的核桃,不但難咬,還難咽。下河院的規矩是鐵,禁忌是鋼,縱是他莊地自個犯了,怕也到黃泉下還要挨祖宗的懲罰。讓一個新娶過門的媳婦犯,犯了還得饒過,莊地不敢想。

    那好,東家請回吧,這事,你另請高人。半仙捻著胡須的手停下來,猛地指住門,指住讓東家莊地死心的路。

    東家莊地偏是不死心,磨蹭了一會兒,又問,能不能說透徹點?

    不能!

    半仙很干脆,這干脆就意味著天機不可洩露。東家莊地懂了,娃是有救的,就看他自個有沒這個決心救。這決心,便是順了半仙的意,聽他的。

    我饒!

    莊地自個都沒想到,能答這麼干脆。

    那好,說出的話,吐出的痰,一口出去,就是釘子上的鐵。半仙說。東家莊地逼迫地嗯了一聲,半仙說完,又捻起了胡須,仿佛,他的錦囊妙計藏在那半尺長的花白胡須裡。半晌,半仙神神秘秘道,你娶的不只是一個媳婦,是下河院的救命娘娘,是你莊家上輩子的恩人,還有,她身上,附著三房松枝的魂。話剛說這兒,莊地頓然沒了臉色,頭皮上唰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媽媽喲,要真是這樣,我這不是往家裡搬閻王麼?不娶了,不沖了,這就休,這就讓她回!莊地差點就把心虛的話說出口。

    半仙又開口了,你也甭怕,冤有頭,債有主,雖說她身上附了三房的魂,但上身時我給她指過路,只幫你,不害你,冤冤相報,何時是頭?你知道理虧,她也就能瞑目了。只是,對媳婦,你千萬不可再錯,再錯,怕就沒機會了。

    說完這句,半仙便沉沉地閉了口,任憑東家莊地再怎麼問,他就像座化了般,只聞見進出氣的聲兒,聞不見一絲活人的味。東家莊地這才想,他又是神上身了,便重重磕了個感恩的頭,出來了。

    一路上,東家莊地都是那句話,得饒。

    饒是很難的,活人一世,最難的就是你能饒人,饒恕別人也饒恕自己,比懲罰要難,比雪恨要難,難幾倍。東家莊地這才饒了幾次,就有些饒不下去了。未開懷就出門,他饒。滿溝裡亂竄,他饒。跟下人們胡亂打聽,他還饒。甚至,甚至不明不白飄出那味兒,藥味兒,他還得硬裝聞不見,得饒。這一路饒下去,還不知饒出個啥。

    可不饒又能咋?

    臉上有雙手撫過來,綿的手,熱的手,奶媽仁順嫂的手。大約是見他沒反應,冷酷酷的,奶媽仁順嫂更切了。頭偎他懷裡,像個娃,像頭貓,像個……莊地推了一下,沒推開,反把冤家那兩只肉糖糖給推到了手裡。媽媽喲,幾天沒摸,竟綿成這個樣。莊地心裡一下就沒了媳婦,沒了愁也沒了傷,坐起身,顫顫地摟了她,頭在她懷裡蠕動起來。莊地的動靜鼓舞了奶媽,使她心裡嘩一下亮起來,老親親還念著我哩,老親親還饞著我哩。她哼了一聲,一下,就把整個身子喂了過去。

    睡房裡發出一連串窣窣聲,那是每一次的前奏,是東家莊地獨一無二的前曲兒。他要先把女人全身拱個遍,豬拱牆根一樣,一寸也不放過。嘴拱著,手還要亂抓。那抓也是他獨有的,似撓,似撕,似揪,似掐,傳到奶媽身上,卻是怪怪的一種癢,一種痛,一種舒服,一種快樂。極盡挑逗!

    奶媽仁順嫂迅速癱軟下去,身子裡發出一種浪,滾滾的,鋪天蓋地。

    接著,就該亮油燈了,只聽哧一聲,一根洋火燃起來,撲閃了兩下,火苗兒傳給油燈,屋子裡朦朦起來。洋火熄滅的當兒,正戲開演了。東家莊地悶騰騰就發出一聲喚,我的冤家兒哎,我的仁娘……仁順嫂呀呀了兩聲,白生生的奶子剛從命旺嘴裡掖出來,又稀裡嘩啦叼進莊地嘴裡。這景致,外頭的六根哪見過?

    六根真正算是開了眼界,此後好長一陣,他都停止在這個夜晚出不來。想不出,真是想不出,世上還有這個玩法,世上還有拿野女人當娘的,不只當娘,也當丫頭,當豬,當狗,當一切能當的物什。

    只是,這當裡,是含了無限韻意的,是含了一個男人一生的,六根盡管咀嚼了無數遍,還是不能把裡面的韻味給咀嚼出來。

    他又怎能輕易就咀嚼出來呢?

    六根的記憶裡,莊地那個貪呀,比年輕漢子還強百倍,一頭栽下去,恨不得把碩大的奶子全吃上。手也跟著動了,先在仁順嫂腿上,後又到屁股上。抖顫的雙手沒幾下就將仁順嫂的褲子褪了,全褪了,渾圓肥碩的屁股,映得油燈不停地晃,晃,晃得外頭偷看的六根都想叫,都想吼。裡面,東家莊地還在貪,還在婪,他吃的那個香喲,簡直能把人饞死!他吃的那個細法喲,簡直讓六根想不顧一切跳進去,也狠咬上兩口。

    真是意想不到,女人還能用來吃,還能用來舔,還能用來細細地咂摸。

    六根陷入了困境,關於女人的困境。之前,六根只知道別人的女人是用來偷看的,用來臆想的,自個的呢,是用來打,用來出氣的,用來像驢像馬一樣使喚的。可這晚,給了他太多的意外,太多的新鮮,這些新鮮反饋到柳條兒身上,還是一頓打,更毒更狠的打,除了打,六根找不到別的破解的辦法。

    終於,莊地不吃了,吃足了,吃美了,吃過癮了。仁順嫂舒展開身子,緩緩躺下去……

    屋裡是非常吃勁的聲音,東家莊地顯然力不從心,他現在越來越不能對付她了,想想當年的勇猛,無不沮喪地折起身子說,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就聽仁順嫂夢囈般喃喃道,緩緩再來吧,老親親,今黑裡說啥也得行。

    聽聽,這騷貨!

    風從遠處刮過來,吼兒吼兒的,廊下的油燈幾盞滅了,院裡越發顯得昏暗,顯得迷離。空蕩蕩的院子,只有風的聲音。後院的狗好不容易汪汪了兩聲,又不叫了。

    死一般的寂。

    終於,屋裡安靜下來,努力再次以失敗告終,引得仁順嫂嚶嚶哭了幾聲。莊地替她抹去淚,說,往後你少來吧,老了,我想圖個靜。仁順嫂貼他懷裡,鼻子一抽一抽地說,你終於不要我了,你個……

    那只喪門星貓頭鷹就是這時扎下來的,騰一聲,六根差點沒摔死。

    屋裡的聲音戛然而止後,仁順嫂一個蹦子跳下炕,衣裳都顧不得穿,赤著身子就想往外跑。東家莊地也有片刻的愣怔,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

    慌個啥,上來。

    人,外頭有人。仁順嫂嚇死了,她一下就想到了管家六根,想到了那雙狼眼。

    上來!東家莊地重重喝了一聲,奶媽仁順嫂就不明白了,明明外頭有人聽窗根,還上來?

    上來,我估摸著行了。東家莊地的聲音裡突然多出股味兒,狠味兒,辣味兒,狼味兒。

    奶媽仁順嫂抖嗦片刻,顫驚驚掉轉身,上了炕。

    東家莊地二話不說,壓上去,沒想,這回真行了,很行。

    炕上折騰出一片子濕,沙河的浪仿佛沖了過來。

    東家莊地認定偷聽的不是別人,是媳婦燈芯。

    白日裡他看見過燈芯,在後牆那兒轉悠。但他沒想到,她會搭上梯子爬上來。第二天他在後牆那兒轉悠了好長一會兒,沖後院的木手子說,找人把梯子劈了,當燒柴。

    東家莊地之所以不讓奶媽仁順嫂往外追,就是瞬間想起了後山半仙。她做啥事都得饒!但他沒想到,二番仁順嫂上炕,他居然行了,還很行。事後東家莊地也覺有些怪,咋就在驚嚇中突然行了呢?想了很久,忽然就明白了。

    你想看,就只管看!東家莊地莫名其妙就沖西廂吼了這麼一聲,吼過,心裡竟很舒服。

    奶媽仁順嫂卻沒這麼想,那夜,莊地很行的時候,她一點不行,不只是不行,心裡還著實鬧著慌,所以東家莊地在她身上做了些啥,一點也不曉得,只記得稀裡嘩啦一陣響,自個的身子像是被搗碎了一般。

    三更時候,仁順嫂走了出來。一路膽寒心戰,走得極盡艱難。剛拐過牆角,騰地跳出個人。仁順嫂嚇個半死,要叫,嘴被堵上了。

    等進了自個的耳房,點了油燈,看清堵她嘴的是少奶奶燈芯時,奶媽仁順嫂就不能不叫了。

    天啊——

    管家六根死裡逃命,竟躲過了一劫。不過,事後他也著實迷惑,下河院咋就沒追哩?按說,東家莊地要追,他是逃不過去的,就算他命大,逃出了下河院,還能逃出這條溝?

    管家六根揣著忐忑不安的心,坐立不安地熬過了三天,下河院一派平靜,一點異樣也沒。怪,怪死了。興許他們炕上弄得太緊,沒聽見?管家六根禁不住抱了僥幸。三天後他裝模作樣進了上房,想探點動靜,東家莊地正在抽水煙,投入得很,邊上侍候的,竟成了奶媽仁順嫂。

    管家六根啥也沒說,嚇得退了出來。

    不要臉,真不要臉,竟然,竟然大明二擺起來!管家六根一邊恨,一邊往外走,抬頭一望就看見了丫頭蔥兒。

    你過來!管家六根喝了一聲。

    丫頭蔥兒怯怯地看住他,目光裡盡是怕。我問你,東家,東家這兩天說啥了沒?

    丫頭蔥兒躲過臉,直搖頭。

    你聾了還是啞了,問你話哩。

    丫頭蔥兒還是搖頭。這個十來歲的孩子,打一進門,就怕上了管家六根,只要逢著他,免不了腿抖。

    蔥兒!西廂那邊突然響過來一聲,管家六根一看,少奶奶燈芯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一襲布衫,臉色陰得怕人。

    管家六根放過蔥兒,揣著一肚子心事走了出來。

    是個陷阱,一定是個陷阱!站在村巷裡,管家六根一次次冒出這個可怕的念頭。甭看他們啥也不說,心裡,還不知咋個算計呢?說不定……不行,不能這麼干等,我得干點什麼,得搶在老東西下手之前,干點什麼?可干點什麼呢?他們連被窩裡的事都不在乎,不抓把柄還好,一抓,還把他們抓到了明處,你瞧剛才那個親熱,那個近,還真當成四房了。這麼想著,管家六根看見了中醫李三慢。

    中藥!

    管家六根想到中藥的同時,腦子裡嘩地跳出二房水上漂,跳出當初那慘烈的一幕。我不信整不過你條老狗!

    李三慢!他放上嗓子就喊了一聲。

    院裡,奶媽仁順嫂已侍候東家莊地抽完了煙。這是一個奇怪的早晨,就連奶媽仁順嫂也覺東家莊地有點瘋了,有點不管不顧了。早晨她剛下炕,頭還沒梳哩,丫頭蔥兒就跑來喊,東家爺爺叫哩。大清早的,又出了啥子事?奶媽仁順嫂邊嘀咕,邊洗臉梳頭,草草打扮一番來到上房,東家莊地正襟危坐等在了那兒。奶媽仁順嫂不安地把目光投過去,東家莊地看上去一臉坦然,一點不像有事的樣子。

    傻愣著做甚,侍候我抽煙。東家莊地並不看奶媽仁順嫂,聲音卻是不容抗拒。奶媽仁順嫂喂他抽煙時,心裡,就咕嚕咕嚕地轉。

    奶媽仁順嫂真是嚇死了一場。那夜,她被少奶奶燈芯打窄廊裡撈進耳房,一開始還嘴硬,死活不承認去了東家那裡。反正她也是豁出去了,你又沒捉到炕上,拿啥硬按給我?再說了,這事也不是沒提過,少奶奶燈芯頭一次跟她談話,就明著暗著把丑事兒提到了桌上,只當讓她再羞辱一次。逼急了她還有另一招,豁出命把那些不該說的全說出去,說到全溝人面前,說到溝外南北二山去。看你公公媳婦能咋?再是東家,再是少奶奶,那些喪盡天良的事,你能遮擋過去?

    沒想,少奶奶燈芯軟軟一句,就把她瓦解了。

    你也甭怕,反正這院裡,不干淨的也不只你一個。再說你我都是女人,女人的苦,只有女人曉得。我不是三更半夜跑來踩你腳後跟的,我是怕這事傳得太開,你家二拐子往後難活人哩……

    再說了,少奶奶燈芯頓了頓,抽了下鼻子,她像是因剛才的話難受了,嗓子裡有股子嗚咽。

    你甭再說了!奶媽仁順嫂突地打斷燈芯,猛就給她跪下了。

    我不好,我賤,我……

    起來,沒人叫你跪。少奶奶燈芯伸出手,攙扶她起來,借著油燈,目光剟在她臉上,那是一道柔中帶火的目光,是能看破一切又能滅掉一切的目光。奶媽仁順嫂扭開頭,不敢跟那目光對視。耳朵裡就聽燈芯說,往後,去時留個心,這院裡,好人沒幾個,蛇哩蠍哩倒不少,你不活人二拐子還活人哩……

    一席話,說得奶媽仁順嫂不得不對少奶奶燈芯感恩涕零了,少奶奶燈芯再說啥,她就只有應聲的份。

    少奶奶燈芯的心計她是懂了,可東家莊地呢,他為啥這般沉得住氣,還要這早的拉她來,演戲給人看?

    中藥的事是在五天後敗露的。

    都怪奶媽仁順嫂,五天裡她心神不定,做事丟東忘西,不是揉面時碰翻碗,就是做飯時多放了一遍鹽,甚至手忙腳亂中把東家莊地的鞋也給穿鴛鴦過,惹得莊地直沖她翻眼睛。這天她剛慌慌張張從自家泥巴院子奔到下河院西廂,管家六根的腳步就到了。

    在她家熬藥就是那夜定的計,少奶奶燈芯知道再在下河院這麼藏掖下去,橫豎要撞在管家六根手裡。索性將藥給了奶媽仁順嫂,讓她偷偷在自家熬煎好,懷裡揣個缸子捂過來,再喂給命旺喝。沒想,做得這麼妙細,還是讓管家六根聞到了。

    其實,管家六根是在頭天夜黑拿到藥渣的。對少奶奶燈芯和奶媽仁順嫂的那點兒計謀,他一下就給猜到了。於是,他天天夜黑在仁順嫂家的牆旮旯裡等,果然,仁順嫂熬煎好藥,先是將藥罐子拿出來,快快地倒掉藥渣,拿土埋起來,才忙著去給西廂送藥。

    管家六根挖出藥渣,很快出現在中醫李三慢的藥鋪裡,他把手裡的藥渣一放,說你給看看。李三慢慢悠悠的眼神飄蕩了很久,才落到藥渣上,半日,他才擠出一個字,中。

    管家六根掏出一盒洋火,問,看出什麼了?

    李三慢默了好久,不說。

    管家六根又掏出一雙洋襪子,遞到李三慢眼前。

    李三慢還是不說。但眼神,卻從藥渣挪到了管家六根臉上。

    那眼神忽悠悠的,賊一般蕩悠。

    不說就是說了。管家六根出了門,心想仁順嫂到底是怕了,變著法兒給他漏信。不怕才怪哩,我要是稍稍跟二拐子那麼一提,他爹咋死的,你老母豬抹脖子都來不及,還有那麼大的心勁往老不中用的懷裡鑽?二天夜剛黑,他鬼鬼祟祟在仁順嫂家的巷道裡轉悠片刻,確信聞到了藥香,才來到下河院,徑直進了上房,東家莊地正在算賬,丫頭蔥兒不知去了哪兒,屋子裡有點靜。

    管家六根在路上就把話想好了,他知道中藥是東家莊地心頭一塊大痛,死痛,是一輩子都不可能松開的結。自打二房水上漂讓一服中藥藥得七竅流血一命歸西後,這中藥,就成了下河院最大最狠的毒。東家莊地只要一聽"中藥"兩個字,怕是心肝都要爛,這中藥的好處,他是萬萬不敢再信了。對兒子命旺,東家莊地寧可讓喝半仙燒的紙灰水,也絕絕不敢提這中藥!

    果然,話沒說一半,東家莊地氣得扔了算盤,這還了得,敢在我眼裡下蛆兒,走!

    東家莊地和管家六根半路裡碰上丫頭蔥兒,她懷裡抱只貓,正用心地玩。莊地一把打了貓說,帶路。等他們站到西廂房門口時,少奶奶燈芯才從炕上跳下來,揉著困極了的睡眼,弓腰問聲好。

    一股子草熏香飄出,裊裊飛到空中,也飛進東家莊地和管家六根的鼻孔。這是一種奇特的草香,好像和著野百合的味兒,還有淡淡的松枝氣。東家莊地吸一口,漲滿死煙的胸腔登時清爽了,明淨了。他尋著目光,朝西廂房四下瞅瞅,香味是從牆角的香爐裡飄出的,若明若暗的香火一旺兒一旺兒,像眨著眼睛。西廂房裹在芬芳馥郁的香氣裡,怎麼也嗅不到管家六根說的苦藥味。

    屋裡更是不見奶媽仁順嫂的影。

    東家莊地立在門口,一時也恍惚了,目光瞢然,有一瞬竟覺心旌搖曳,後來發現竟盯著兒媳解了一半的衣扣,心跳了幾跳,忽然就想起自個跟奶媽仁順嫂的那個夜晚,想起那一聲騰,目光撲了幾撲,卻又忽然地滅了。轉身的一瞬,像是極不甘心地說了句,把門關好,這院裡,有賊!

    這話讓少奶奶燈芯跟管家六根同時震了一下心。

    一回到上房,東家莊地對管家六根便大發雷霆。成什麼體統,捕風捉影,這是下河院,往後,沒影兒的事你少操心!

    一場精心算計過的陰謀就這樣被瓦解,管家六根簡直氣青了腸子。咋個可能呢,咋個可能麼!他往東家莊地的上房去時,明明看見奶媽仁順嫂急慌慌地往西廂去,雙手還捂著懷,咋就眨眼的工夫,能把一切遮掩好哩?

    管家六根認定是奶媽仁順嫂在裡面搗鬼,從東家莊地那兒出來,想也沒想,氣耿耿就往耳房去。奶媽仁順嫂果然在耳房裡,赤白著臉,坐炕沿上喘氣兒。

    你——管家六根手指頭差些指到奶媽仁順嫂眼睛裡,嘴裡,竟呀呀著罵不出半個字。

    咋了?奶媽仁順嫂迎住他的怒,一仰脖子問。

    咋了,花椒吃著嘴麻了,大豆吃著牙疼了,你干的事,你自個曉得。

    奶媽仁順嫂也不嘴軟,忽地起身說,就是,自個曉得,偷哩,摸哩,撞鬼哩,半夜裡打梯子上往死裡摔哩。

    你——

    我咋我,走的夜路多,撞的鬼多,干的缺德事多,報的應多,怕是生下娃娃都不長屁眼哩。

    屠夫家的,不是你了!管家六根本是跑來撒野的,沒想,這陣倒成了受氣的筒子。他跳著腳,險些就要把那事兒說出來。

    說呀,嘴實了,還是讓啥虧心事給堵了,我是不怕了,不顧了,不就一條命麼,橫豎捨出去就是。你可得想好,怕是到那時候,還沒個人給你頂瓦盆哩。

    這話,哪是平日裡那個仁順嫂罵的,這話,卻又盡挑毒的狠的往管家六根心上撒鹽。果然,管家六根招架不住了,只要一提兒子,一提瓦盆,氣立刻比誰都短了。他逃開耳房,沖出下河院,往自家跑,還沒進門,砸向柳條兒的拳頭就已握得格格響了。

    仁順嫂倒是讓他罵醒了,話裡明白無誤告訴她,少奶奶那兒沒出事,懸著的心這才緩緩放下。不過,一場罵,也讓她虛脫了般,再也沒氣力撐住自己了。半晌,她腦子裡跳出一團謎,少奶奶燈芯咋就知道六根踩腳後跟的事呢?

    東家莊地還怔在上房裡,管家六根是讓他罵走了,西廂也沒看見他擔心的東西。不過,他這心還是靜不下來。其實他明明白白,那藥味兒就在西廂裡,只是藏了掩了,要不,點那麼濃的香爐做甚?瞎子也能看清個道道。他所以不點破,一是不能給管家六根挑事的機會,他太能挑事了,這院裡哪檔子事不是由他挑起?東家莊地對此簡直恨之入骨,比恨那股藥味兒還要烈,還要不可饒恕。但是,對這個六根,東家莊地只能忍著,咬著牙忍,狠上心忍,他現在只有一個心思,等兒子命旺好起來,等兒子命旺長大。

    另一個理由,怕也是讓東家莊地更加為難的理由,就是兒子命旺。這些日子,他幾乎天天往西廂去,天天要巴望上兒子一眼。甭管是黑的白的,兒子命旺的氣色卻是真的。他也禁不住犯疑惑,難道後山老舅真有這般神奇功夫?

    丫頭蔥兒抱著她的貓走進來,東家莊地說,爺爺有話問你哩。丫頭蔥兒伸直耳朵,聽明白是問她西廂房到底有沒藥味兒,丫頭蔥兒憨直地說,沒,倒是前些日子在奶媽身上聞見過,她病了,溝裡中醫李三慢開的藥方子。

    哦,東家莊地輕哦一聲,越發不解了。這麼說,自個也聞錯了,仁順嫂不舒服的事他倒是聽過,下人和長工在自家吃中藥他管不著,不礙他的事。可,那個香爐,還有命旺……

    東家莊地沉吟半晌,跟丫頭蔥兒安頓,往後,去西廂房甭只顧了玩,多留點神,看見什麼跟我說。丫頭蔥兒認真地點點頭,說記住了。

    當夜,丫頭蔥兒便溜進西廂房,一五一十把干爺的話說了。少奶奶燈芯撫著她的頭發說,丫頭真乖,這事兒千萬甭對奶媽說。丫頭蔥兒俏皮地眨眨眼,說,管家在盯奶媽梢哩,他一定看見奶媽跟干爺睡覺了。少奶奶燈芯登時青了臉,閉嘴,這話往後不許亂說。

    丫頭蔥兒嚇得伸了下舌頭,怯楚楚地回了自個睡的耳房。

    少奶奶燈芯是用一件帶著鴛鴦圖案的肚兜暖住丫頭蔥兒的。打第一眼望見,她便喜歡丫頭了。這是個水靈靈的女孩兒,濃眉下眨著大眼,水汪汪的很招人疼愛。更是她女兒家的靈性,簡直讓少奶奶燈芯有點捨不得。不論說話還是做事,蔥兒總能想到你心裡頭。少奶奶燈芯本想跟公公要了放自個身邊,想想又改了主意,莫不如……

    那件粉紅肚兜兒是她的愛物,原本是涼州城李太太送的。中醫爹醫好了她的病,除過銀子,外加了這肚兜兒。燈芯在娘家一直捨不得穿,心想有一天嫁人了,穿給他看。沒料在閨中呆成了老姑娘,再穿,有點小,心裡也別扭。不過在西廂房夜深人靜的時候,也偷偷穿了對著鏡子看。銅鏡裡那個粉紅身子的女人,便讓她禁不住黯然傷神,有時還會流出幾滴清淚。那日丫頭蔥兒來耍,少奶奶燈芯忽然心血來潮,非要她穿了給她看。丫頭蔥兒羞答答脫了衣裳,在燈下穿了,立時,少奶奶燈芯眼裡放了異光。好看,真是好看,這肚兜兒仿佛專為她定做的,小巧玲瓏的身子因了肚兜兒的襯托,忽然間放大了,像個大人了。更是那一張水嘟嘟的臉兒,一下活泛得鮮亮生動。丫頭蔥兒也讓自個嚇了一跳,隨後眼裡就是掩不住的喜悅,扭著身子左看右看,直把自個看呆了。

    你要喜歡就送你穿。少奶奶燈芯在燈光下說。丫頭蔥兒一臉驚訝,真的?

    真的。燈芯忍不住伸手牽了蔥兒,將她攬進懷裡,不過你要常穿了給我看。丫頭蔥兒仰起幸福的臉,這一刻她便打定主意要聽少奶奶話。

    幸虧丫頭蔥兒跑來報了信,才沒讓管家六根的陰謀得逞。好險啊,只差半步。不過,少奶奶燈芯心裡卻多了層憂慮,跟管家六根的斗爭這才算個開始,往後,還不知他要出多少壞主意損主意。

    夜濃濃的黑下來,少奶奶燈芯的心裡,是跟墨夜一般的暗黑。

    連日裡,管家六根無精打采,老婆柳條兒病倒了,躺炕上不起,屋裡亂得一團糟。

    不值錢的爛貨,不下蛋的雞!管家六根心裡氣得鍋滾,還是得去找李三慢。不找,四個丫頭片子爹啊媽啊,餓得呱喊。最叫他煩的就是四丫頭招弟,自打生下來,就沒安分過,高燒才退,又拉起了肚,拉得鼻青臉黃,剩了個氣絲絲。叫她死,又偏不咽那口氣,硬是跟你較勁兒。管家六根恨不得半夜抱出去扔了,也省心點。

    中醫李三慢一臉壞笑地說,不是不管她麼,咋又來了?

    放你媽的賊屁,不管,我是那號人麼?

    中醫李三慢也不管六根是哪號人,給銀子就看,不給銀子,門都沒。他對管家六根可是夠意思的。這溝裡,他李三慢把誰往眼睛裡看,把誰的事往心上放?他才不是那號吃飽了沒事干的人,有那閒工夫,還不如……惟管家六根,他看得重,看得起。平日裡見了,點頭哈腰不說,隔空兒,還要弄點尿水子,跟他坐一起喝上兩口,趁著酒勁,兩個人也喧談些下河院的事。喧談中李三慢發現,六根這龜孫,心重,比他還重,不只重,還多幾個彎彎。就是跟他李三慢,也繞過來繞過去,不肯說實話。日你丫頭的,李三慢不滿了,我拿你當自家兄弟,跟你掏心窩子,你倒好,拿我當傻子哄,當愣頭青耍。這以後,李三慢對六根,慢了,疏了,要是換以前,甭說六根拿藥渣來問他,就是稍稍給他個暗示,他也能把奶媽仁順嫂的事一五一十說給他。可現在,不一樣,還想日哄我,門都沒。還拿盒洋火,日,老子沒見過個洋火,沒見過雙襪子?你個斷後鬼家的,小看人哩。

    李三慢心裡恨著,臉上並不顯出來,見六根慢騰騰地掏出銅錢,才說,你先回去,夜黑了我來。這陣,還等個人哩。

    李三慢這是在擺口,不趁著這機會擺個口,他斷後鬼家的就不知道他李三慢是誰!

    一直拖到夜黑很久,李三慢才快一腳慢三腳到了六根泥巴院裡。六根早就等得不耐煩,後晌他只顧著看管四個丫頭,飯都沒顧上吃哩。見李三慢慢悠悠晃進來,不高興地怨道,說好了夜黑,你看你,磨到了啥時候?

    李三慢邊往炕上坐口裡邊說,誰家沒個忙閒,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就這,我還是擱下一藥鋪的人抽空來的。

    六根心裡恨了一聲,一藥鋪的人,怕是一藥鋪的鬼吧,哪天老子看不慣眼,一把火把你個雞巴藥鋪燒了,看你顯擺。

    李三慢剛坐下去,媽呀一聲叫喊著又彈起來。原來他坐到了屎上,四丫頭招弟拉下的,一攤。一股子臭味立刻騰起,熏得人直想吐。再一看這屋,哪還像個屋,簡直就是個豬窩。炕上橫裡斜裡,東一片子西一片子,盡是些屎套子。爛被窩的毛蛋蛋往外滾,大約是六根找不到東西擦屎,把被窩撕開了。地下,水缸翻著,水浸了一地,兩只藍花碗碎著,定是幾個丫頭片子打仗打的。一看這景致,中醫李三慢心裡就笑了,都說六根是溝裡的人梢子,瞅瞅,過的這日子,豬狗都不如,還管家哩。真是應了那句老話,驢球面兒光,心裡生爛瘡。威風是硬撐出來的,爛才是他真實的日子。

    號了脈,開了藥方,李三慢說,這病不輕哩,怕是一服兩服的好不了,這陣子,你怕是得耐上性子,給她多熬煎幾服。再者,手不能再欠,有些事兒打是打不來的,莫不如……

    六根騰地紅了臉,放啥屁哩,放響點。

    算了,跟你這號人說也沒用,等柳條兒好過來,我跟她說。

    六根自然清楚,李三慢是對哄著讓他吃藥哩,學草繩男人,四處找藥吃,說這黃水能吃下兒子。呸,才不信哩。母雞不下蛋,公雞踩死也是閒的。

    這夜,六根破例有了耐心,蹲灶火邊給柳條兒熬起藥來,六根也是見不得中藥的,那苦味兒一漫出來,心裡就發漚得想吐。但他忍。眼下這光景,他得盡快抽出身子,到下河院去。

    該收的菜子都收了,自個是吃了虧,但虧不能白吃,得變著法補回來。這麼想著,他竟耐著性子,給柳條兒一勺一勺地喂起藥來。

    這景致,直把柳條兒傻得一肚子難腸話說不出來。

    幾番忙碌後,油坊的事終於忙出個眉眼,這天六根騎著青騾子剛到油坊,就看見馬巴佬正帶著小巴佬們做最後的准備。六根跳下騾子問,日子看好了沒?馬巴佬說,看好了,明兒個太陽影冒。六根又問,表紙和香呢?馬巴佬說都備齊了,就等你一句話。六根抬頭望望天,天很藍,沒有一絲兒雲,看來明天確是個好日子,就說,那你今天把啥都備好了,明兒個開搾。

    次日,天色微明,一匹棗紅走馬馱著下河院東家莊地走出朱漆大門,栽著紅絨的馬鞍異常耀眼,黃銅做的蹬子在拉著薄霧的晨光裡發出珵亮珵亮的光兒。騎著高頭大馬的東家莊地更是威風耀人。一騎上這匹走馬,東家莊地就換了個人似的精神,他目光炯炯,黑色禮帽讓他的頭顱顯得高高昂起,青色長袍下的身子像是鼓蕩著壯年男兒的激情。他雙腳踏蹬,策馬前行。身後跟著管家六根,管家六根的青騾子跟棗紅走馬一比,立時就矮了幾分。再看那人,就越發覺得不像他自個了。他畏縮著,甚至抖動著,一雙熬得通紅的眼裡更是一片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他們趕在日出前到達油坊,馬巴佬早已恭候在門口,馬剛停穩,他便急急走過去支好身子,雙手抱住蹬子,讓東家莊地踩著他的身子落地。

    院裡,一應家什早已准備停當,大小巴佬加上新來的學徒全都恭身站在香案兩旁,那景兒,就像是迎接什麼重大的典禮。

    溝裡,早有看熱鬧的人不畏秋寒,裹著棉衣甩開腿往油坊奔,一年一次的開搾香會,是溝裡人難以得見的大場面,怕是昨兒個晚上,就心急得沒睡著。

    東方泛出一片紅光時,東家莊地莊嚴地跪下,五張神桌一並齊兒擺開,上面供滿了供品,財神爺露著慈善的笑臉,笑看著這個世界。東家莊地手掬檀香,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弓身上香,嘴裡念念有詞,祈求財神爺保祐下河院香飄四季,財源滾滾——

    莊地上完香,倒退三步,跪在財神前。便有人牽來三只大羯羊,管家六根高聲唱道,財神爺在上,下河院油坊今日開搾,東家供奉羯羊三只,祈求財神爺徹展大領,保佑東家油如海水,富貴長流。小巴佬們忙忙抬過水桶,將冰冷刺骨的河水澆在羯羊背上。眾人的目光嘩地聚過來,齊齊盯了羊望,就見中間的羯羊搖頭甩耳,想掙開的樣子。管家六根急道,搖頭不算,徹展大領。眾巴佬便也齊聲高呼,徹展大領——三只羊搖了陣頭,便瞪了眼望眾人,眼裡,似驚,似慌,陌生生的駭人。小巴佬忙忙又舀了水,分開羊背上的毛,往脊梁桿子倒。東家莊地匍匐在地,心裡祈求快領快領,眾巴佬更是雙手合十,嘴裡默念著快領快領,徹展大領。果然,三只羯羊齊齊地甩起了背,管家六根高聲呼道,大領了,大領了。東家莊地這才直起腰,接過表紙,點燃了。

    油坊頂上,馬巴佬扯開嗓子,沖遠處的青山高喊,油坊開搾了,油坊開搾了——

    外面的炮仗辟辟叭叭響起來。

    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水閘一開,一股清澈的河水沿木槽飛瀉而下,巨大的木齒輪在水花噴濺中咯咯地轉起來,帶動油坊的碾子。霎時,一股撲鼻的油香從石碾中飛起,香了溝谷,香了四野。

    一年一度的搾油開始了。

    過了一個時辰,溫暖的陽光下,下河院趕來的屠夫提著明晃晃的刀,捅進了羯羊脖子。三只羊頭裹著紅紙獻到了財神爺前,羊心,羊肝,羊鞭一一裝好,那是東家莊地的下酒菜。三只肥碩的羯羊很快被剁成拳頭大的塊,煮進鍋裡。中午的巴佬們又能美美吃一頓了。

    管家六根打這一天起,就要離開下河院,住進油坊,直到一年的菜子搾完為止。

    也就在這個早上,東家莊地跟管家六根離去不久,少奶奶燈芯差丫頭蔥兒將奶媽仁順嫂喚到了西廂裡。奶媽仁順嫂昨黑裡沒睡,天黑下去不久,她從自個屋裡偷偷摸摸端了中藥出來,拐過巷子時突然就碰見了中醫李三慢。李三慢躲在暗處,就等著奶媽仁順嫂出現。奶媽仁順嫂嚇得差點掉了懷裡的藥缸子,嘴上卻道,死人家的,黑燈瞎火,裝啥鬼哩。李三慢不說話,一把拽了仁順嫂,往藥鋪去。仁順嫂急著要送藥,想打他手裡掙出來,李三慢陰恨恨道,聽話就跟我走,不聽,少怪我多嘴!

    到了藥鋪,李三慢先是不說話,盯住仁順嫂的懷望,望得奶媽仁順嫂直哆嗦,幾次險些丟開手。李三慢望足了,望過癮了,猛地撲將過來,一把從懷裡奪過藥缸子,手就往仁順嫂奶子上去。驚得仁順嫂死死捂住奶子,死人家的,要做甚哩,放開,我要喊哩。

    喊?李三慢突地丟開手,你喊,大聲喊,沖全溝人喊,就說我李三慢要奸你哩,要扒你褲子哩。

    仁順嫂突然就沒了聲,眼裡,是屈,是辱,是不得已的怕。半晌,吐出一句話,你想咋?

    咋?明知故問哩,就你那個奶蛋子,興他吃不興我吃?李三慢說著又要動手動腳。仁順嫂忽然說,你也不怕你死去的哥拿眼瞪著哩?

    哼,他瞪,我還沒跟他算賬哩,他欠我五服中藥錢,還有兩個嘴巴,到了陰曹地府,我也得找他還!李三慢嘴上說著,手卻老實了許多。

    仁順嫂死去的男人是李三慢親哥,只不過,李三慢生下來後抱給了舅舅李家,成了李家的兒子,這關系,就慢慢地淡了。但,李三慢對仁順嫂的垂涎,卻一日也沒淡。

    你得了他多少好,這個你咋給忘了!一提舊事,仁順嫂的恨就出來了,膽子也正了。

    沒心跟你說!李三慢岔開話,雙手捧著藥缸子聞了聞,轉身問,這是第幾服?

    少問。

    他是你仇人,你真要幫他?

    這事跟你沒關,你最好開你的藥鋪,少操爛心。

    有關!李三慢一把撕住仁順嫂,聽著,你男人咋死的,我一清二楚,還有,甭忘了,下河院欠我李家兩條命——

    那是你李家的事,跟李家說去。仁順嫂說著,就要搶過藥缸子。再磨蹭下去,到了少奶奶那兒,又交待不清。

    李三慢一把按住藥缸子,兩個人爭搶間,藥缸子打翻了,黃澄澄的藥汁灑了一地。

    奶媽仁順嫂嚇得臉都白了,這可咋是好,咋是好,藥是少奶奶燈芯一服一服給的,她看得比自個的命還貴重,沒成想,竟讓這挨千刀的給灑了。

    不急,我給你備下著呢。說著,李三慢奸笑著從屋裡端出一碗藥,輕輕倒進了缸裡。

    你——奶媽仁順嫂驚得豎起了眼睛。

    你啥你,我這是為你好,還真以為她拿你當自己人?傻子,遲早要給她害死。她是毒蠍子,趁早認清楚。

    仁順嫂不語了,少奶奶燈芯的心計,她又何嘗不知,只是……

    你只管端過去,這藥,色味我調得一模一樣,就算她有十雙眼睛十張嘴,也休想識出來。

    你……奶媽仁順嫂頓感事兒不那麼簡單,大瞪著雙眼,瞪住李三慢。

    啥也甭問,只管按我說的做就是了。李三慢完全像是控制了主動,一點不在乎仁順嫂的詫異。

    我……我不!

    那好,我後天就請陰陽,給你男人遷墳,好歹他也是我哥哩,我倒要看看,墳裡頭到底有啥見不得人的事。還有,三房松枝的事,也該讓東家和他媳婦知道了……

    奶媽仁順嫂早已沒了人樣,她的腿軟下去,軟下去,軟得沒一絲兒氣力了……

    奶媽仁順嫂昨夜裡端給命旺喝的,就是溝裡中醫李三慢的藥。

    問你話哩,聽見沒有!少奶奶燈芯一連問了幾遍,不見奶媽仁順嫂有何反應,忽然就聲高了。

    你說甚?奶媽仁順嫂忽地抬起頭,驚顫顫盯住少奶奶燈芯。

    這是甚,說啊!

    少奶奶燈芯手裡拿的,是一粗布做的小鬼,身上還扎著針。

    奶媽仁順嫂撲通就給栽下去,還以為少奶奶燈芯對昨夜喝的藥有覺察了,沒想,沒想她竟翻騰出這個!

    小鬼是她做的,不光拿布做,還拿面做過。奶媽仁順嫂腦子裡,嘩地就閃過新人進門的那個四更。

    她也是聽溝裡神婆說過的,若要恨一個人,若要讓這個人死,最好的法兒就是拿布或面做個小鬼,做時心裡念著這個人,念著對她的恨,念著對她的死,做成,小鬼就成了這個人的魂,你拿針扎,她就得疼,你拿火燒,她就得爛,你拿菜刀剁了她的頭,她就活不過三天。娶親頭一天,她懷著對下河院一肚子的恨,罵了半宿,做了半宿,終於做成了小鬼,還在小鬼肚裡裝了三只螞蟻,兩條臭蟲。按神婆教的法,她點了三張表紙,沖南方磕了三個響頭,算是把祈願托給了天,托給了地。新人下轎進門時,她快快從懷裡掏出小鬼,埋到了火盆裡,她想燒死她,讓肚子裡臭蟲螞蟻吃掉她。總之,想讓她死。

    沒想,這都過了多少日子,神婆的話還不靈驗,她非但沒死,活得還一天比一天帶勁,一天比一天有樣兒。她不安了,怕了,這才又做了個布的,天天拿針扎,塞身子底下臭,甚至拿菜刀剁她的頭!

    沒想,這麼隱秘的東西,竟讓她翻騰了出來!

    後山中醫劉松柏選在一個溫暖的午後,站到了菜子溝百年老院的朱門前。

    抬眼望去,午後的下河院一片寧靜,菜子打碾完後,百裡長溝進入一年裡最為逍閒的時刻,搾油是巴佬們的事,下河院的男人女人卻要在濃郁的油香裡閉上門,好好地躺在炕上睡上一覺。天馬上要冷,冬天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他們要趕在冬季到來之前,把一年的瞌睡睡足。

    午後的太陽斜斜地射下來,將偌大的院子包圍在一片祥和中,中醫劉松柏站了一會兒,抬腿邁進了朱門裡。眼前的一切既模糊又熟絡,仿佛一個久長的夢,讓他做了整整十年。很多記憶瞬間跳到眼前,又讓他覺得那都是昨天裡才發生的事,在感歎光陰如梭的同時,他的目光一刻也沒閒過。他在極短的時間裡將前院後院耳房偏房一一掃了一遍,然後凝住南牆根的那棵老榆樹不動了。

    老榆樹怕也有百年了吧,粗大的樹干已經枯死,干裂的枯皮四下戳起,幾只碗大的洞黑乎乎地露著,往外滲出黑醬般的樹油。只有樹梢那幾枝新插出的丫枝和丫枝上還綠著的葉子,才告訴人們這棵老樹還活著。

    物是人非,很多復雜的感情讓這位曾經下河院的座上客著實悲傷了一會兒,直到他想起如今這院裡還有一個人是他女兒時,他紛亂的思緒才漸漸平定下來。

    最先看到他的是奶媽仁順嫂,仁順嫂定定地盯了他一會兒,旋即嗓子裡就發出吃驚的叫聲,是大舅哥,不,是親家老爺呀。奶媽仁順嫂一時弄不清該稱他什麼,站在離他丈幾處搓著手,眼裡卻是跳出又落下的驚詫。

    奶媽仁順嫂的通報很快引出下河院的主人莊地。東家莊地這天偏巧沒睡午覺,所以他頭句話便是我說咋睡不著哩,原是要來貴客呀。說著話便把親家公讓進上房,丫頭蔥兒快快上了茶,跑西廂房報信去了。

    坐定,兩個人互相張望了會兒。中醫劉松柏眼裡,菜子溝大財主莊地老了,老得都讓他記不起十年前什麼樣兒了,只是他的眼還亮堂著,有道精明而老辣的光。東家莊地卻感歎曾經的大舅哥現在的親家公還是那麼精神灼人,仿佛十年的歲月未曾經歷過一般。兩個人互相祝了褔,客套了會兒,東家莊地就讓奶媽去張羅晚飯,還特意安頓讓後院的屠夫挑只膘肥的羯羊宰了。

    上房寒暄的時候,西廂房沉浸在一片焦灼的期待中。少奶奶燈芯得知爹來了下河院,心就像長了翅膀,恨不得立刻飛爹的懷裡。從丫頭蔥兒報完信到現在,她已跑到長廊上張望了四次。目光翹盼著,渴望爹的身影出現。直到吃了晚飯,還聽不到公公喚,便想今夜無望了。思念伴著濃濃的傷情,在屋裡蔓延。

    這段日子,燈芯在給公公和命旺縫冬天的棉襖棉褲。這些活往年都是奶媽仁順嫂做的,今年她想自己縫。娘家的時候,她便練就了一手好針線活。燈芯也想給爹縫件棉褲。下河院有的是上好的羊毛,洗干淨放太陽下一曬,羊毛便像雲層般蒸騰起來,絲絲棉棉的,看上去都暖和。爹穿了厚厚的棉褲,再也不怕冬天出門看病腿冷了。燈芯還想給爹做雙棉鞋,一想上好的布料剪了做鞋底,燈芯忍不住就心疼,可奶媽說下河院從不用破布。燈芯說好布沾鞋底真是可惜,奶媽說上好的布放在那裡不用豈不是更是可惜。想想也是,燈芯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那麼多布,就是天天穿新衣也不見得穿完。下河院就是下河院,東西多得只愁你用不完。想到這兒,燈芯就覺爹的話對了,指給她的是條金路。

    後山地少,多的人家一入冬就沒了面吃,漫長的冬季只能靠洋芋跟山果打發,要不就是討飯。爹看了病卻不見得能要到銀兩,有時連藥也得白搭上。但病又不能不看,鄉裡鄉親的,不能眼睜睜望著人死。燈芯的記憶裡,爹更像是做善人。有那般好的手藝卻掙不到養家的銀兩,她長這麼大,很少吃過下河院這樣的一頓飯。

    命旺的病在這個季節裡一天天好轉起來,讓燈芯漸漸看到希望。爹的藥吃下去,命旺那兒有了明顯變化。起先還天天流,後來少了。硬還是硬,但東西不出了。照這樣下去,說不定趕過年就能好,那麼……

    想到這兒,燈芯的臉兀地紅了,心也跟著飄蕩起來,胸口禁不住陣陣發熱,像有只貓在抓撓,忍不住就想掀開被子看看命旺那物。說來也怪,也只有這種時候,她才覺得那物是稀罕的,珍貴的,是她想見想要的,也是讓她發羞發臊的。平日不,平日只覺得它是命旺身上一個部件,跟手跟腳沒啥兩樣,只是這部件生了病,需要她精心醫治。就跟手指頭爛了要洗傷口,要上藥,腳脖子扭了要搓酒,要扭捏一樣,並不會生出啥想法。現在不同,現在她是用女兒家的心思去想它,那東西就活了,就有了靈性,一下神秘了。她顫顫地伸出手,忍不住就給握住了。心頓時跳得跟兔子樣,那熱燙的硬物令她全身激蕩,身子一下酥麻了。血液如潮水般從腳底奔湧,很快席卷了整個身子。但也只是在瞬間,爹的話在耳邊響起來,就像一道巨大的銅閘,卡嚓一聲,滾滾浪潮便被它閘死了。燈芯無力地松開手,腦子裡像退了潮般空蕩,身子也軟癱成一片。

    二十二歲的燈芯對男女之事並不陌生,生在中醫世家的她打小就跟著爹給人瞧病,雖說沒學下醫術,卻也經見了不少。尤其爹的祖傳秘方就是不孕不育,有時也給管家六根這樣只結瓜不生豆的人開一個偏方兒,吃了還真管用。燈芯便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過早地介入到男女之事中。可正是這樣,關於那事兒的啟蒙就比別的女兒家要早。但直到今天,還不能跟男人真正有上一次,就讓她越發痛苦不已。

    燈芯摸索著下了炕,想去長廊裡再站會兒,奶媽仁順嫂卻進來了,手裡端著香噴噴的油餅。進屋便說,我給親家爺炸的,你快趁熱吃幾塊。燈芯說,你端回去吧,我沒心思吃。奶媽說,看看你,不就遲說會話兒麼,犯得著急成這樣。

    小鬼的事讓燈芯輕易就饒了過去,明明知道那個被針扎得千瘡百孔的小鬼就是她自己,燈芯還是裝了傻。一則,來自後山中醫世家的少奶奶燈芯自小從不信這,也就沒真往心裡去,只是覺得奶媽仁順嫂到現在還這樣做,未免也太不把她當回事。正是因了這想法,少奶奶燈芯才想饒過她。得饒人處且饒人,雖說到現在還不知曉奶媽仁順嫂為啥也要這樣恨她,但心裡,卻認定了這恨跟下河院有關。另則,她來下河院,是有遠大抱負的,決不能因了一個奶媽,壞了她的計劃,那樣不值。況且這計劃一旦真要落實起來,還得處處用她這個人,燈芯的心思是,能攏她一天算一天,就算攏不住,也不能把她推到管家六根那邊去。總之,燈芯是饒過她了,她甚也沒說,當著奶媽仁順嫂的面,將那布做的小鬼丟到了爐火裡,不是想讓我死麼,我就自己燒給你看。

    奶媽仁順嫂大約沒想到會這麼輕松地躲過一劫,所以這些日子,她的腿格外勤快,臉上的笑,也一天比一天堆得厚。看著她顛著一雙小腳整天跑來跑去,燈芯也為她難過。這也是個苦命人啊——

    奶媽仁順嫂哄孩子似的哄她一會兒,說,你就心放寬了,趕明兒我跟東家說,讓親家爺到西廂房跟你說一天的話兒。

    真的?燈芯一下捉住奶媽手,雙眼在油燈下發出一股奇亮。

    真的,敢騙你不成?奶媽仁順嫂說得很認真。

    下河院的規矩是娘家來了人一律到上房說話,且要在東家莊地的眼皮子下。任何說私房話兒或背著東家說話的行為都是遭禁止的。燈芯相信奶媽會幫她破這個例,心裡一陣高興,就拿起油餅吃起來。奶媽在邊上問,香不?燈芯說,真香。奶媽說我特意卷了茴香跟芝麻。

    這時候炕上的命旺醒了,眼睛明閃閃地,望燈芯吃。奶媽拿了一塊走過去,遞他手裡。奶媽仁順嫂正要解衣,就見命旺自個抱了油餅喂嘴裡,大口吞吃起來。當下驚得傻在了炕下,解衣的手僵了好一會兒,直等命旺全吃了下去,才轉身驚叫,他會吃了,少東家自個會吃了……

    燈芯轉了身,見奶媽的懷好好的,一粒扣兒還都沒解開,命旺手裡的餅卻真是不見了。便更驚地叫道,他真是自個吃了?

    這真是個大喜事。燈芯親自望著他又吃了一塊,才確信男人不吮奶也能吃了。當下喜得不知說啥,奶媽顫著嗓子說,准是親家爺帶來了喜,把少東家給沖好了。

    奶媽仁順嫂說完就跑上房報喜去了。燈芯望住命旺,目光復雜成一片。莫非真是爹帶來了喜?要不怎麼晚飯都吮了奶的,這陣咋就不用了?

    次日剛吃過早飯,就聽長廊裡響起丫頭蔥兒的聲音,緊跟著便聽到爹的腳步聲。燈芯跑出去,看到蔥兒引了爹正朝西廂房走來。

    進了屋,父女倆相互張望半天,燈芯的淚嘩就下來了。爹沖她和善地笑笑,說,看你,都多大人了,還管不住眼淚。燈芯也笑了,說,人家想你嗎。

    父女倆在裡屋坐下,丫頭蔥兒知趣地退了出去。簡單寒暄幾句,話題落到命旺上。爹問了情況,就出來給命旺號脈。

    後山中醫劉松柏這是第一次給自己的外甥現在又是女婿的命旺號脈,他包給女兒燈芯的那些藥其實是靠經驗和猜測開出的方子,憑的就是人們對下河院少東家病情的描述。現在他的手握在了命旺的脈搏上,頓時神色凝重,一臉肅然。燈芯望他的目光也緊張起來,連呼吸都屏住了。中醫劉松柏用了足足一袋煙的工夫,才松開自己的手,這時他的額上已有細碎的汗滲出來。他又掀開被子,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回到裡屋,劉松柏好久都不開口,屋子裡的氣氛因了他那張臉愈發沉悶,空氣壓得燈芯抬不起頭來。很久,他開口說話了。

    脈絡紊亂,氣血甚虛,不是一般的病症呀。他長長地歎口氣,目光一下子陰郁。

    女兒燈芯的心隨之提緊,不敢輕易問出什麼。

    中醫劉松柏沉思良久,又說,氣血兩虛,腎精過虧,按說不是他這年紀得的呀。

    你是說……沒治了?女兒燈芯怯怯問。

    也不。中醫劉松柏忽然揚起臉,百病總有一醫,只是他這病症實在是怪,我一時還拿不定主意。你也知道,中醫之理,重在對症下藥,百病總有起因,因便是關鍵。就他這病,因怕不在一處,或者在病外,我也困惑得很。

    難道真是潑鬼纏了身?燈芯又問。

    這也難說。你知道中醫並不完全排斥此說,有時氣脈兩旺,但人就是胡言亂語,天地博大得很,有些事我也只是一知半解。

    燈芯忽然驚駭至極,爹的困惑讓她墜進深谷,表情接近僵死。

    後來她忍不住又把昨夜的事說了一遍,爹說的這麼可怕,為啥他又能自己吃?

    這便是反常。人在久病中總有一些反常,切不可拿它當好症狀對待。你要記住,久病之人不在於一時表現,得一步步調理,所謂日月之病還得拿日月來醫,犯不得急。和血養精,腎才能積聚原氣,原氣足而病自除,他這病,沒個三年五載的,怕是見不得轉機。

    爹真的能醫好他?

    這便是爹來的目的,雖說爹沒百分的把握,但也不至於讓他等死。只是……

    只是什麼?

    苦了你哇,爹的話你一定要記牢,切不可讓他沾你身子。你得忍。

    一個"忍"字,引出了女兒燈芯一串子酸淚。不過她還是挺起了身子,說,我忍。

    爹又說,你先把藥停了,等我回去想好方子,再給你把藥帶來。期間有啥反常,你要想法兒告知爹。

    燈芯點頭。兩人又說了會兒話,爹忽然轉過話題,問,管家六根呢,咋沒見他走動?

    燈芯便把管家六根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爹默思片刻,說,你也不能心急,他樹大根深,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搬倒的,定要從長計議。燈芯說,我明白。爹進一步安頓,千萬不可打草驚蛇,蛇不死反咬一口,會要你命,他是個狠毒的人哪……

    中午時分,中醫劉松柏跟親家公告辭。女兒燈芯沒去送他,爹說免得她路上啼啼哭哭,惹人笑話。其實燈芯知道,爹是不想讓公公有啥猜疑,爹說,只有他放心了,爹才能常來看你。

    一個"看"字,又讓燈芯怔想了半天。

    中醫劉松柏走後一個時辰,東家莊地悄無聲息地進了西廂房。兒媳燈芯坐裡屋縫棉襖,莊地擺擺手,示意不必理他。他是來看兒子命旺的,打昨夜聽了奶媽報的喜,他就一直盼著看這一眼了。站在炕前,東家莊地的眼立刻懵懂成一片,兒子的睡相接近貪婪,夢裡也沒忘巴唧嘴唇。望著這不是睡著就是傻著的臉,東家莊地的心再次悲哀起來。昨夜裡他跟親家喧至半夜,期間劉松柏也曾拐彎抹角提起過中醫,不是他自己,是他結識的涼州城名醫吳老中醫。有一瞬莊地的心撲閃著動了,甚至都要點頭了,可二房水上漂慘死的臉相又躍然眼前,他果決地搖了頭。二房水上漂讓一服中藥藥死的事實粉碎了他對中醫的全部信任,到現在都沒法恢復。可眼前的兒子瞬乎間又讓他動了這個念頭,不是說已經好轉了麼?這段日子可沒請過道士跟和尚呀,難道那個一直藏在他心底的潑鬼壓根就不存在?一系列的念頭讓他陷入了片刻的混沌,有什麼辦法能讓兒子真正好起來呢?難道真得要照後山半仙的話等著沖三次不成?

    後來他把目光移到裡屋兒媳的身上,瀉滿陽光的屋子裡兒媳干活的表情近乎專注,一點也沒讓他打擾,豐潤的臉上染著太陽的色澤,屋子裡的薰草香濃濃地包裹著她,讓人覺得她的生命是那麼的可愛,一點也不比兒子輕賤到哪裡。東家莊地又想起了自己死去的三房松枝,兒媳眼裡有松枝一樣的水狀的東西,她要是哼曲兒說不定也能哼出一山的野風花香。這一刻他眼裡禁不住多了東西,那是近似於憐愛的父親般的關懷和溫暖。對於兒媳燈芯,他忽然就心軟了,濕了。

    事實上自從兒媳拿著算盤在各場上奔走時,這東西就開始有了。他從各種渠道得來的消息證實了他對兒媳的猜想,她是要跟管家六根斗法兒哩。兒媳的這個舉動盡管幼稚得接近於魯莽,但還是給了他某種希望。有時心裡不免要替兒媳隱隱擔憂,難道他不知道管家六根在做什麼,難道多收了菜子就一定能多搾油?兒媳畢竟是女人呀,管家六根能騎到自個頭上還怕她不成?這麼想著他把目光又轉到兒子身上,所有的希望只能寄托於他了。

    東家莊地最後果決地搖了搖頭,在下河院所有的人當中,他是最不願想管家六根的。

    冬季眨眼就到了。

    一場鋪天蓋地的雪在夜間落下來,次日早起,一眼的白耀過來,世界凝固成一片。溝裡的白跟後山不同,後山長滿了松,雪落下後立刻讓高大的松化成了碎片,那白是一點一滴的,連不成片的,倒像是松掛了彩,或是戴了孝,世界在眼裡淒涼得很。溝裡的白竟是茫茫無顧的,山不見了,溝不見了,河不見了,世界連成一片,皚皚白雪蓋住了一切,天地頓然純淨一氣,找不見一絲兒瑕疵。那白是透心的白,是煞人的白,是叫人喘不過氣的白。

    燈芯穿了棉襖,戴了棉手套,拿把掃帚,摻在掃雪的人當中。二尺厚的白雪帶給下河院一片忙亂,雪是要掃的,房上的掃地下,地上的掃堆拉出去。東家莊地是不容許院裡有一把雪的。厚厚的白雪看起來壯美,掃起來卻相當費勁,不多時,燈芯就累得喘不過氣。停下掃把,忽然就覺好日子不是蹲著過的,它能蹲掉人的力氣。

    雪一落,溝裡就要生火了。一時間,溝裡人家吆了驢車,來下河院拉煤。

    在溝裡,下河院就是一切,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沒一樣它不備著,沒一樣它不為溝裡人操心著。

    煤是早備好的,南山的煤窯早早就把一溝過冬的煤送來了,不僅備好,還抹成了煤塊。溝裡人只需按自家要的數拉了去燒,賬記著,等來年菜子收了一並算。因了管家六根要搾油,這道活計每年都由東家莊地親自做,還未落雪,他便將各家的賬簿訂好了。

    煤在後院裡碼放,後院還開了西門,平日鎖著,這些日子便由驢車進出。東家莊地一大早就站在後院裡,穿著燈芯新做的棉襖,戴一頂棉氈帽,統著手。他的樣子不像個東家,倒像是這院的大管家。從早起他就吆喝到了現在,這些下人越來越不像話了,東西絆倒腳也不知挪一下,煤塊上落滿了積雪,卻沒人去掃,只得親自拿了掃帚掃。

    燈芯吃完早飯也趕了過來,知道人手少,便穿了一身干活的衣裳。見公公正在掃雪,忙過去要了掃帚。邊掃邊跟公公說話。一進了冬天,公公跟她突然隨和起來,有時還冷不丁冒出一兩句玩笑,反把燈芯弄得尷尬。燈芯這才想公公原本不是個古板的人,言語裡卻也能透出不少鮮活的樂趣。掃完雪,又擺順東西,拉煤的驢車便從西門進來了。

    這一天過得非常的緊湊,公公在一邊寫票,燈芯在煤垛上付煤。碰上人手少的人家,燈芯便要幫著裝車,碼煤,樣子非常利落。溝裡人的贊歎便像雪融化後的水汽在後院蕩漾開來,聽到這些溢美之詞,東家莊地會不時地停下手中的活,沖兒媳望上一眼,目光裡溢出贊許和默認。如果不是中醫李三慢,這一天應該是個很好的日子。

    東家莊地跟中醫李三慢的吵架到了後晌,其實寫票的莊地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煤垛,他知道手腳不好的人會鑽燈芯空子。中醫李三慢偷煤的時候莊地並沒吭聲,畢竟李三慢是有點臉面的人,當眾辱他顯得自己小氣,可中醫李三慢的臭架子惹惱了莊地,他是見不得別人沖他端架子的。中醫李三慢傲慢地走過來說,這冷的天你不歇著,不怕天爺沖撞了你呀。莊地並沒說話,他在等李三慢說下句,果然李三慢跟著說道,錢在世上,有人有掙的命卻沒花的命,有人有花的命卻沒掙的命,你就悠著點兒吧。莊地抬起頭來,悠他一眼,不打算跟他吵。可這一悠讓他瞥見了東西,是李三慢手裡的洋火。那洋火一看便是下河院的,莊戶人家用不起。溝裡的洋火都由下河院供,惟獨李三慢手裡拿的那種洋火不供,那是東家莊地自己用的,涼州城也很少見。

    只一眼莊地便明了,管家六根拿了他的洋火,還送了人。管家六根絕不是一個輕易送東西給別人的人,定是有什麼事兒求李三慢。莊地怔想半天,沒想到。就聽李三慢慢悠悠地說,這院裡終日漫著股子藥味,好像我把藥鋪開過來了。莊地知道這是李三慢在報復他,李三慢是第一個上門提親的人,想把自個的丫頭嫁進來,這話分明又是在咒他,他忍不住了,起身沖下人說,把驢車吆過去,煤卸下。

    一聽這話李三慢慌了,這是下河院的規矩,卸下便是全罰了。李三慢先是死活不承認偷了煤,還說世人有偷煤的麼,有麼,你不怕倒霉我還倒霉呢?東家莊地也不跟他強辯,只說,卸下來數,要是我冤枉你,這一院的煤,你全拉走,白送!李三慢知道抵賴不過去,口氣軟下來說,多裝的給你,掏錢的憑啥也要給你?莊地冷冷道,你要我把驢子也拴下麼?就有下人走去解驢套。李三慢這才徹底服了軟,畢竟驢子跟煤比起來,還是重要得多。

    夜飯後天幕及時掩住了大地,麻黑的夜空下燈芯揣著心思去見公公,白日裡的事讓她背著包袱,都是自個不上心,才讓小人得了手。東家莊地的屋裡亮著燈,油燈的顏色跟主人的臉色一樣昏黃而又捉摸不定。待媳婦連責帶怪把自個貶一頓,東家莊地才明白似地掩去臉上的愁色,強笑著說,他要是真偷,你盯了又頂啥用?斜倚在門框裡的燈芯一時辯不過,公公避開她而談及別人,分明是用一種穿透黑夜的光兒給她渾沌的心打開世理之路。她在公公的話裡上下游走了幾個來回,最後才從油燈掩著的那雙眼裡看到了答案。她釋然一笑,緊繃著的心瞬間輕松下來。公公接著說,按說偷啥也不偷煤,他是故意跟我找茬哩。下河院不吃他的藥,他發不了財,有氣。公公自然沒提提親的話,媳婦白日裡一連串的舉動完全超出他的預想,他像是在麥田裡意外撿到西瓜般的振奮。

    一待媳婦轉身離去,他振奮的心立刻回到現實中。白日裡懲罰李三慢的快意早已散在了後院裡,此刻卻是另一番愁緒。連李三慢這樣的人都敢跳出來撒野,這下河院的前程真就暗淡到人盡可辱了?

    沒等煤拉完,下河院的活又來了。冬日成圈的羊和牛全從山上趕了來,喂草就是件大事。院裡的下人本來就少,偏讓東家莊地又打發了兩個,人手一下吃緊。

    想想下人,東家莊地忍著的火復又竄到頭上。下河院的下人,在老管家和福手上,真是沒得說,懂規懂矩不說,干活那個勁,恨不得把自個的力氣全淌到院裡。一到六根手上,這下人,一天天沒了樣。就說趕走的這兩個,一個夜裡到廚房偷肉,說是偷肉,卻抱住奶媽不放,看見奶媽身上的血口子,東家莊地就覺臉皮讓喂肥的狼抓了,那口子到了心上,爛的就不只一個洞。氣歸氣,家丑又不能揚到溝裡去,咽了氣打發了事。另一個,躺在暖烘烘的草垛上睡覺。本該熱火的草院子讓莊地聞到了冷清,進去就看見這只懶豬。想想收留他時也這樣睡在南山坡的暖陽裡,一股子失望便從腳底升起。這頭懶豬還爭辯說是鍘草的黃五病了,動不成,但草院裡那麼多的活,獨獨他就看不見,遂給了一把麻錢打發走人。

    下河院不讓溝裡人進院幫活的規矩在這個冬天裡讓東家莊地把自個變成了驢子,剛從磨道裡下來就得到碾道裡。鍘草的黃五確是病了,一時半會兒又找不到別的人,鍘草不同別的,不是誰也能操住鍘刀,稍不留神一鍘刀下去,喂草的人雙手就沒了。沒辦法,只有他親自來。燈芯看見公公脫了棉襖,滿頭大汗鍘草的樣子像是跟誰賭氣。公公的作為在這個冬天以不可想象的速度豐富著她的思維,讓她頓悟要撐起下河院絕不是件簡單容易的事。遂默默拿了釵,往草棚裡釵草。

    夜黑更有夜黑的事兒。

    下河院管家有管家的賬,東家有東家的賬。大到牛羊布匹,小到針頭線腦,凡是溝裡人用了的,東家莊地都要記到賬上。這絕非一件簡單容易的事,憑的不只是耐心,還有對整條溝每一戶人家的把握。越是小賬,你越要跟人家交待清,免得人家說你偌大個下河院,竟打三分兩分的主意。溝裡確有那麼一些小人,眼睛專盯著這三分兩分的事。鬧不好,下河院幾輩子的聲名就要壞到這三分兩分上。因此莊地做起來,就格外的用心。

    這天他推說眼睛疼,差人喚了燈芯記賬,自個卻抱了煙壺端坐。油燈勾出兩個人的輪廓,算盤聲和著水煙壺的咕嘟兒聲一直響到深夜。中間奶媽怕一盞燈不夠用,又添了盞,沒等奶媽出門莊地撲地就吹滅了。

    奶媽心裡嘀咕,不就一盞燈麼。

    燈芯卻硬是留心到了這個細節。

    忙至後半夜,兒媳燈芯回屋後,東家莊地忙不迭地從椅上奔過來,翻開賬本,仔細地查看起來。一張枯臉因激動瞬間溢出難見的喜悅,慢慢便興奮得不能自已。賬記得工整,一筆筆的,清晰而一目了然,特別是他有意弄錯的幾筆,竟也給不露痕跡地改了過來。

    東家莊地震在了那兒。

    搖擺的燈光下,一臉愕然的東家莊地手抱煙壺,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離下河院五裡遠處,油坊卻是另番景致。

    自開搾後,下河院的油坊終日徹響著碾子的隆隆聲,白雪覆蓋的溝谷上空,一股子清洌洌的油香日夜飄蕩。

    新蓋的廊房裡,管家六根過著神仙般的日子。這廊房是春後蓋的,也就是娶燈芯前不久,四大間,卻花了足足有六間的銀兩。當時,東家莊地忙著應對四處上門提親的人,油坊的事一應兒交他手上。管家六根那陣兒鬧得慌,心堵,不只是東家莊地要娶兒媳婦,是他跟油坊馬巴佬的關系出了點岔。這岔出得也日怪,開春某一天,馬巴佬忽然跟他提起了前年一檔子事,油的事。馬巴佬的意思很明顯,那十幾桶油不清楚,主要是下路不清楚,油賣了錢呢?狗日的馬巴佬,他倒記得清楚,前年的事,他竟還記著。六根當時說,過去這久了,我也給忘了,還提這些陳谷子爛芝麻做甚?馬巴佬說,不對,管家這話不對,啥叫個陳谷子爛芝麻,事兒就是事兒,擱多久也是個事兒,該說清還得說清。這事能說清,說清我這管家還有啥當頭?六根心裡氣惱著,嘴上仍舊支支吾吾,沒想馬巴佬重騰騰丟過來一句,要是說不清,我找東家說去!

    挨天刀的馬巴佬,膽子越來越大了,竟敢這麼要挾他!六根壓住火,息事寧人地說,算了,馬巴佬,不就幾桶油麼,你要是缺油吃,今年給你補上,瞅瞅今年這菜子,滿地綠的,怕是到時你一家大小天天喝都來不及呢。

    球!馬巴佬恨恨吐了個髒字,管家你哄誰哩,我是三歲大的小孩,我是吃屎長大的?管家你聽著,我馬巴佬也是眼裡糅不得沙子的人,你要是想糅,盡管糅,可我把丑話說前頭,哪天我要是活得不爽心了,也是能張開口咬幾下人的!

    一句話說得,六根怕了。跟馬巴佬的關系就像是一對犁地的猵牛,得合著勁兒往犁溝裡走。一頭耍了性子,另一頭的苦就到了。打心裡,他是怵馬巴佬的,也不敢真惹翻他。他馬上賠著笑臉道,好,好,好,啥話也甭講了,這不要蓋廊房嗎,補給你,前缺了後補,你跳個啥蹦子嗎?

    就這麼說,六根一手指揮著在油坊蓋了四大間,一手,卻悄悄差人,在馬巴佬的老家,也像模像樣蓋了兩間。這事才算平下。

    但他跟馬巴佬的關系,卻再也無法回到原先那個密上。

    躺在駝毛褥子上,管家六根大覺睡完睡小覺,整日裡顯得無所事事。油坊那點事就算他完全不上心,馬巴佬也不敢胡日鬼,這點上他還是有把握。其實他躺在炕上,聽碾子和油搾一響,一天能出多少油多少渣便了如指掌,馬巴佬又怎敢蒙他。

    他的心思,在另樁事上。

    侍候他的正是今年新來的小巴佬七驢兒。這是一個讓人咋看咋順眼的人,年紀輕輕,人卻活泛得不是個一般。活泛是指他那雙眼睛,嘰哩咕嚕的,一看就個精明鬼,端茶倒水洗腳捶背沒一樣不給你做到點子上。這娃長得白淨,人又愛干淨,有這樣一個人侍候著,管家六根應該說很滿足,可是偏巧心裡就鑽了鬼。六根的經驗總是提醒他,看上去越順眼的人,越得多留個心眼兒,這號人啥都不顯在臉上,往往到時候給你個摸不著。況且,他對這娃還不十分地知底細。六根向來對不知底細的人不掏半片心,尤其這種來路不明的人。

    管家六根一直在琢磨七驢兒,他想趕在出油前把這個娃徹底掌握清楚。可這事看來有些難,這個自稱是馬巴佬遠方親戚的外溝人從他進入油坊的那天起,就自告奮勇要來侍候他,六根一開始還開心,後來又想,這機靈鬼家的莫不是存了啥意圖?身為下河院大管家的六根這些年無意間養下個毛病,看啥人都覺是抱了意圖,越是想跟他近的人這意圖就越重,越讓他猜疑。可接連試探了幾次,七驢兒就是不露一點馬跡,他渾沌未開的樣子反倒讓六根心病越發重。他在夜裡不止一次問過馬巴佬,真是你遠方親戚?馬巴佬搓著尖下巴上那撮髒胡子說,哪敢騙你,是我舅家的表孫,喊我姑爹哩。馬巴佬的話管家六根一向只信三分,另七分他寧可當成狗屁。真是他表侄倒也罷了,若要不是,這大的事交給七驢兒真是讓他麥芒尖上跳繩哩。

    管家六根擔憂的是往外送油的事。油坊一出油,他和馬巴佬那份就要趕著送到溝外去,送到溝外才能變成銀子。往年這事兒不勞他費心,馬巴佬輕車熟路,出不了錯。可今年讓他煩。送油的小孫巴佬去年最後一趟死了,騾子驚了連車帶人滾到石崖下。油坊其他的巴佬又都不能用,惟有七驢兒是個新手,可他就是放不下心。

    油燈剝兒剝兒響,火盆裡的炭映得兩張臉紫裡透紅。馬巴佬顯然對管家六根的猜疑心存不滿,但又不敢露在臉上。讓七驢兒送是他的主意,不僅要送,他還想讓七驢兒把油房外面的事接手起來,當然,這只能是下一步。這小子靈泛得很,張嘴就知你肚裡的話。馬巴佬太需要這樣一個機靈鬼來跟管家六根打交道了,這幾年他幫著管家六根吃了多少苦,擔了多少心,卻又得了幾個銀子?一想牙縫裡就扎針,脊背裡就走涼氣。

    就他一個嘴黃兒未干的外溝人,敢壞你的事?兩間房蓋在院裡後,馬巴佬的話原又回到原來的水平上,每一句都含著對管家六根的尊重。管家六根說,諒他也不敢!

    一連觀察了好些個日子,也拐彎抹角試探了許多,管家六根的心漸漸平落下來,他確信是自個多疑了,放著這麼好的娃,硬是給胡猜疑哩。有時候疑心太重也不是個好事,六根把自個埋汰了一通。加上送油的事迫在眉睫,一刻也不容耽擱,管家六根思來想去,最終將信任交付在七驢兒這娃身上。

    次日天麻,十五歲的外溝人七驢兒套好了騾車,車上載著滿沉沉兩大桶清油,上路了。

    望著漸漸消失在山壑裡的七驢兒,管家六根心裡湧出一股對下河院女人燈芯報復的快樂。細細一算,這個女人讓他今年少收了五石菜子,羊毛出在羊身上,管家六根不會讓她少撥拉掉一個子兒。一進油坊,他便讓馬巴佬將油搾的碾子調細,出的油自然會多,至於油香不香味兒足不足不是他眼下考慮的事,再在油渣上動些腦子,損失一分不少就給補了回來。

    安當完這一切,管家六根心裡美滋滋的,有時候,管家六根也認為給下河院當管家是件很美妙的事,美的不是自個到底撈多少好處,關鍵是從誰手裡撈,撈了還讓他說不出來,這才更有意思。

    嘿嘿。

    天剛麻亮,裹著一身棉襖棉褲的燈芯走出西廂房。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忍不住打出幾個寒噤。

    昨夜又是一場好雪,只可惜雞叫時停了。寒流卷著冰凌兒打在臉上,很快就在發梢眉眼上結上冰霜,那股冷,也是格外的爽。

    燈芯提起掃帚開始掃雪,這段時間,她主動將西廂房的家務承攬下來,惹得奶媽仁順嫂很是不安。倒是東家莊地暗含著滿意說,持家過日,多張口多窮,多雙手多褔。昨夜她還是跟公公記賬,天上漫下雪花的時候,公公手裡的煙壺放下了,站在窗前,凝望著滿天飛雪,公公眼裡,撲兒撲兒的閃出一股東西。燈芯怕公公受涼,不聲不響將一件羊皮褂子披公公身上。公公轉了一下身,目光在她臉上駐足片刻,一閃,又到了窗外。燈芯再次低下頭做賬的時候,就聽公公由衷地發出一聲喜歎,明年又是一個好年景呀。燈芯禁不住再次抬頭,真想輕步過去,跟公公站一起,望住這滿天祥和的雪。

    一挑兒一挑兒的油燈光亮下,一層祥和浮上公公漸漸舒展的臉龐,這張臉一旦舒展開來,竟也能透出一股子誘人的光,那額飽滿,雖是溝壑縱生,卻也掩不住那一額的智慧。鼻梁楞挺,高高地翹起,襯托得那張臉越發有了股英氣。面頰雖是早生斑點,卻也……燈芯一時想不到詞,帶幾分暗羞地垂下眼去。心裡一個勁提醒自個,這是公公哩,不可亂盯了望。終還是忍不住浮出一層不該有的瞎想,公公年輕時,卻也是個頗有英氣的人哩,怪不得……想到這一層,燈芯是真正羞了,心臊得撲兒撲兒跳,臉頰莫名地飛出兩團紅,若不是油燈遮著,真是害死人哩。

    公公半天聽不見她的聲音,自顧自地說,雪養地氣,明年的菜子又能提前下種,好兆頭。一聽公公提起菜子,燈芯這才停下手中的活,大落落地走過來,跟了公公一起賞雪。瑞雪飄飄,在夜空下舞出美麗的弧線,夜風一吹,雪花飛進來,落在她和公公身上,打個顫兒,化了。屋子裡暖暖的爐火熏蒸在他們臉上,映得兩張臉比白日裡更紅,燈芯又替公公拽了下羊皮褂子,好讓他身子更暖和些。畢竟是冷冬,稍不留心,著了風寒或濕熱,可就敗了這雪的美意。雪飛雪落中,兩顆心橫溢著對下河院未來的美好向往。許是雪景太過美了,公公居然忘了禁忌,轉過身子,慈祥的眼睛盯住她跳躍的眼神說,陪我到雪裡走幾步吧。

    ……

    記賬使燈芯和公公的關系親近起來,也變得暖和起來。公公不再居高臨下審視她,親和的目光平視著跟她交流。甚或有意無意說些溝裡的事,貌似隨意的談喧實則蘊藏著別種意味,燈芯覺得公公開始把她往某個方向上引。賬記到一半,溝裡六百多戶人家的性格和家底她已大致有了底,特別是公公加重語氣點出的那些賬上爬滿了債實則日子殷實小富的人家,更是一一記在了心中。若干個日子裡,燈芯一面聆聽公公教誨,一面忍不住期望公公將話題引到管家六根身上。可公公始終不滿足她這一願望,寧可不厭其煩地叨叨奶媽仁順嫂,也決然不提管家六根半個字,反倒讓燈芯期望著的心一次次陷得更深,更黑。

    雪不是太厚,掃起來還算容易。跟心的暖和比起來,天氣的寒冷卻是一日擋不住一日,身上發著汗,手卻凍得握不住掃帚。天尚未大亮,後院的下人像是才起床,驚歎聲裡夾雜了對天爺的不滿,下人們對掃雪的恐懼破壞了雪帶給世界的瑞祥,燈芯忍不住歎了氣,看來萬物給人的感應原是不同的。放了掃帚,想進屋暖暖手。轉身的一瞬,一個影子眼前一晃,倏地不見了。是從西廂房北面的牆上出去的。牆有些矮,中間還開了豁落,有一日燈芯心裡還念叨,這矮的牆很容易招來賊或什麼,沒想這陣就給碰上了。正要喊腦子裡卻忽地一悠,那影兒像是見過,瘦瘦的卻透出機靈,越牆的功夫尤其了得。這麼一怔便閃出一個人來,正是抱了她的那位。

    奇怪,明明是在窯上的,咋能在院裡呢?

    少奶奶燈芯便有了片刻的恍惚,暖手時禁不住再次細想,最後在心裡肯定了,自己再笨還不至於將人認錯,只是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越牆出去?縱是從窯上回來,也不至於連門也不敢走。

    這個上午便在不明不白的思想中過去。

    二拐子果真回來了。昨夜天落雪時摸黑進的村,沒回家,也沒想過進下河院,直接摸進中醫李三慢的藥鋪。

    李三慢開藥鋪賺不到錢,又懶得租地種,便在藥鋪裡設起了賭場,招惹二拐子之流給他送銀子。二拐子原本就染了這手,以前也偷偷摸摸的,有幾個銀子就去賭。窯上手閒了好幾月,二拐子終於憋不住了,借窯頭楊二差他下山背油打醋的空,趁機過把癮。不料手臭得很,不到半夜身上的麻錢便輸光了,二拐子想扳本,跟李三慢借了高利債,雞叫三遍時也全搭了進去。中醫李三慢不讓他出門,非讓還錢。中醫李三慢雖說是二拐子他親叔,雖說抱給了舅家,但這血脈卻抱不走。只是兩人都沒拿這層關系當回事,好像這血脈跟他們沒關系。二拐子見了李三慢,一口一個中醫,李三慢逢了二拐子,要麼就喚拐子,要麼,嘴裡就變成屠夫家的。外人聽了,更不敢拿他們當親戚。好在日子是分開過的,親戚不親戚的,誰也不肯白給誰一把,該咋還咋,這樣反倒痛快。二拐子好說歹說,就差跟李三慢翻臉了,中醫李三慢才答應他出來借錢。二拐子上哪借錢去?想想弄不到錢,既跟李三慢扯不清,回去更沒法跟楊二交待,便心一橫越進下河院,他知道天麻亮後仁順嫂定在廚房裡,便摸進去偷了母親的錢疾疾離開。沒想就那麼巧,偏就叫掃雪的少奶奶燈芯給望見了。

    這陣他又在賭桌上搏上了。

    奶媽仁順嫂發現屋裡進了賊已是正午,攢了幾月的工錢不翼而飛,令她驚恐萬分,惶惶報了東家莊地。莊地剛剛從溝裡回來,每逢落雪,他都要到溝裡走一遭,四處轉悠一會兒,看看溝裡人家有沒讓雪壓倒屋的,那些新來戶到底還需要添些什麼。總之,轉一趟心裡才能踏實。一聽奶媽仁順嫂丟了工錢,莊地的眼立刻瞪了起來,難道這院裡真有了賊?悶了會兒,他讓奶媽仁順嫂帶路,親自進耳房裡查看。奶媽仁順嫂將錢藏一只裝滿零碎的花瓶裡,塞在堆著針頭線腦的紅木箱子裡。箱子是東家莊地賞的,有些年成了。女人家,難免有些個秘密要藏起來,莊地遂將大房出嫁時陪過來的嫁妝紅木箱子送了她。可也是怪,除了花瓶,別處居然一動未動。一定是家賊!東家莊地當下心裡有了數,示意奶媽仁順嫂不要聲張。

    東家莊地尋著雪找腳蹤時,卻見院裡的雪掃得干干淨淨,哪還有個影子。

    他不聲不張回到上房,心裡,卻存了不少納悶,他確信這賊非同一般,腦子裡瞬間也想起過二拐子,但又被他在窯上的事實否定了,那麼便是院裡的下人。東家莊地正在思忖怎麼跟下人開口,媳婦燈芯忽然進來了。見公公愁眉不展,燈芯猜想一定跟那影子有關,大著膽一問,果然是這事,而且還偷了錢。燈芯佯做吃驚地表現了自己的氣憤,借故離開上房,一進自個屋,便氣氣地詛咒起二拐子來。

    知道二拐子是奶媽仁順嫂的兒子,是在她跟二拐子見面後不久一個夜裡,那晚奶媽給命旺喂完藥,坐在裡屋跟她拉家常。奶媽仁順嫂十六上嫁到溝裡,男人青頭是下河院的屠夫。青頭是個一棍子打不出屁的悶罐子,脾氣反倒倔得很,動不動就拿仁順嫂出氣。仁順嫂稍敢洩出些不滿就亮出刀子嚇唬。青頭豬宰得好,炕上那事兒也抓得緊,一天不做他就哼哼。仁順嫂先是受不慣,常常設著法兒不讓他得逞,後來他提著刀把仁順嫂綁炕上,邊做邊喚,讓你躲,躲了初一還能躲十五?仁順嫂在他身子下完全沒了做人的感覺,像一頭等著挨宰的豬,除了恐怖就剩下等死。青頭在二拐子四歲那年意外地吐血而死,死時他正在綁一頭大花肥豬,噴出的血濺了大花豬一身。下人們認為他殺生太多,孽氣太重,讓閻王爺提前收走了。東家莊地倒顯得大方,說他給下河院宰了一輩子豬,賞他一口松木棺材,還把仁順嫂收進下河院。仁順嫂那時剛剛小產,肚裡的娃兒已有七個月,是她碰頭抓臉往青頭棺材上撲時不慎弄掉的。下河院三房松枝正好生下命旺,身子虛,沒奶,她的奶正好派上用場。

    奶媽仁順嫂說這些無非是想告訴燈芯她是個不幸的女人,她到下河院做奶媽那年正好是燈芯現在的歲數,言語裡不免多了份同病相憐的氣息。燈芯卻牢牢記住了青頭死於意外吐血這個事實。當然對奶媽的不幸她也表示了適當的同情,她說,生成女人,只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仁順嫂馬上表示響應,說,種不好莊稼是一年,嫁不好男人一輩子。少奶奶燈芯從奶媽仁順嫂口裡多多少少了解了些二拐子,但她的話總是閃爍其詞,讓燈芯摸不到底。

    關於二拐子和奶媽仁順嫂,很長時間裡都是少奶奶燈芯想解開的謎。她並不是執意要弄清奶媽仁順嫂怎麼就鑽進了公公被窩,其實這事兒她說完也就扔了過去,不就一個被窩嗎,愛鑽鑽去,總有鑽不動那一天。這麼想時她心裡竟奇奇怪怪浮上一層對奶媽仁順嫂的嫉妒,不過也是眨眼的事,她會很快用法兒將它壓下去。她要知道的是別的事,她相信掩藏在奶媽眼裡的秘密遠比跟公公睡覺多得多。

    可是奶媽仁順嫂總是話剛開個頭便惶惶地收了口,再問,她就死勁地搖頭,咬住嘴唇,不說。

    包括二拐子,奶媽仁順嫂也像有甚麼忌諱似的,很少主動談起她這個兒子。倒是打下人們嘴裡,偶爾能拾些話把子。不過,聽到的總是跟想要聽的差得遠,連那晚抱她下轎的正是二拐子這麼重大的事,也是跟二拐子有了幾次秘密來往後,才突然地從那雙手上斷定的。之前,她還常常夜半三更突然地醒來,抱住枕頭,坐炕上悵想,那雙手,到底是誰的呢?

    燈芯已經確信,二拐子從煤窯回來了。竟敢瞞我!她想起再三跟二拐子交待過的話,一下山,無論有事沒事,定要第一個想法子趕來見她,她心裡急著哩。這屠夫家的,竟然這麼快就敢撒謊!燈芯一氣,竟也學下人們一樣,罵二拐子屠夫家的。不行,我得找到他,得趕在公公知道真相前找見這挨刀的。她相信公公不會放過他,下河院歷來的做法都是懲賊甚於懲娼。娼可以壓,可以捂,賊卻不能。

    燈芯丟下手中的活計,只身出了大門。現在她在溝裡已有不少眼線,那些得到過她恩惠的溝裡女人早把她當成了貴人,隔空不隙就把秘密送到她耳裡。一聽燈芯打聽二拐子,馬上有人說出了地方,幾個女人還親自帶她走進中醫李三慢的藥鋪。

    二拐子沒想到燈芯會找到他,一時傻了眼,嘴囁嚅著,卻說不出話。燈芯笑盈盈問,還玩?二拐子搖搖頭,卻不肯馬上出來。他輸紅了眼,偷來的錢差不多又光了。燈芯看出他心思,沖中醫李三慢說,他輸了多少?李三慢報了數字,正好值一頭牛。燈芯說,記我賬上,把錢給他。中醫李三慢猶豫著,不是他信不過燈芯,他捨不得把到手的錢拿出來。燈芯又說了遍,見李三慢吞吐著,她火了,一把掀翻牌桌,沖一同來的女人說,給我砸了這鋪子。幾個女人本就恨死了李三慢,屋裡好不容易有個錢,眨眼間就讓不爭氣的男人送到了這裡,見有下河院的少奶奶撐腰,膽子立時壯了,瞬間工夫,李三慢的鋪子就一片狼藉。中醫李三慢氣得嘴都歪了,瞪住燈芯,卻不知說啥,他不可能撲上去打她,更不可能扯上嗓子罵她,他是中醫,他要在下河院少奶奶面前保持良好的修養。正砸著,李三慢的老婆撲出來,這是一個刁蠻的女人,一撲出來便撕住燈芯,不叫人活呀,下河院要逼死人呀,天爺睜眼呀,讓它斷子絕孫呀……

    啪一聲,一個嘴巴嚴嚴實實裹住了她的嘴,少奶奶燈芯眼裡噴著火,她要教訓這個不懂教養的女人。

    李三慢老婆挨了打,一時怔住,不過很快就又想起了撒野,她打算豁出去,鋒利的指甲已瞅准目標,決心要爛掉下河院女人這張俏臉兒。在溝裡,李三慢老婆是有名的母老虎,歪得很,誰家要是敢跟她吵嘴,三天三夜間能罵,罵得你一家老小出不了門。李三慢老婆剛要動手,同去的女人撲過來,攔腰將她抱住,一使勁就將母老虎摔倒了。她掙扎著還想起來,眼裡是不甘心的屈辱,是魚死網破的氣概。燈芯不屑地望住她,她知道該怎麼對付這女人,這種女人甭看外表凶,內心裡卻虛空得很。她輕笑了一聲,用極輕蔑的口氣說,就這麼個又嫖又賭的爛貨男人,你犯得著嗎?這話像宰豬刀一樣捅到李三慢老婆心上,她跳起來說,你血口噴人,我家三慢從來不嫖。

    是嗎?燈芯從容地望了眼僵著的李三慢,盯住他老婆說,你去問問沙河沿上的小寡婦,她要是說沒你再罵我不遲。說完拽了二拐子往出走,剛出李三慢院子,就聽身後響起豬挨刀的聲音。

    到了這份上,二拐子再也不敢撒謊,只能跟燈芯說實話。說完,垂下頭,等著挨罰。少奶奶燈芯並沒罵他,連怪都沒怪一聲,親手倒杯水給他,說,玩了一夜,也該累了,喝口水。二拐子驚訝得不敢相信,但他確實渴了,玩了一宿,還沒沾過個水渣子,端過杯子就灌,灌完,二拐子嘴一抹,一氣就把南山煤窯的事說了。

    二拐子說的是南山窯頭楊二跟管家六根合伙偷著賣煤的事。

    南山煤窯是下河院最大的產業,比之菜子,它的地位更顯重要。煤窯是莊地爺爺手上置下的產業,經過幾代人努力,到現在已具相當規模。想當初,為這座黑金礦,莊氏三兄弟明裡是合著勁,一個心兒往大裡大裡做,暗裡,卻又各懷心機,以至於後來鬧出那麼一檔子驚天撼地的事,也讓菜子溝下河院差點遭受滅門之災。當然,這些事兒少奶奶燈芯還不知曉,中醫爹跟她也沒提過,中醫爹跟他提的,是東家莊地手上修新巷的事,那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就沖這一檔子事,就沒人敢小瞧東家莊地!它讓下河院在溝裡溝外同時發大財的若干家財主中一下突了出來,成了方園百裡乃至在涼州城都能數得上名號的頭家大院。下河院真正的威名,還是因了這座新巷。要知道,在險峻巍峨森林密布的南山老鷹溝裡,挖那麼一座新巷,怕是官府都少能做到。而下河院僅僅憑著東家莊地的智慧和一干人沒命的苦干,花了三年時間就把它修成了。難怪當時的涼州府都要驚動,若不是溝路險要,土匪出沒,加之南山更為崎嶇,州官老爺一定是要坐了八抬大轎親自上南山看看的。只可惜因了人手的緣故,下河院不得不把它交給楊二看管。早些年楊二還能按跟下河院議定的數目把銀子拿來,這幾年卻借故老巷煤越來越少,花銷大出煤少,將銀子拖了又拖。東家莊地明知楊二跟他玩心眼卻又想不出辦法,誰讓下河院人丁稀薄一代不如一代呢。

    少奶奶燈芯還未嫁到下河院便對南山煤窯充滿了好奇,這都怪爹那份渲染。中醫爹一說起南山煤窯,眼裡都放出金子。他口若懸河,手舞足蹈,完全沒了當中醫時那份自持自重,激情勃勃的樣子能把燈芯嚇著,莫不是中醫爹吃了什麼,忽然間癲狂了?按爹的說法,老巷非但煤沒少反而正到了煤頭上,收不來銀子是有人借煤窯算計莊地,他們從巷上拿走的怕是比交到東家莊地手裡的多得多。少奶奶燈芯讓二拐子留心的正是這事。

    自從少奶奶燈芯跟他做了安頓,二拐子便一個心討好楊二,一個心盯著楊二,將他賣的煤一車不落記了下來。

    燈芯聽完,沒一絲吃驚的表情。事情早在她的料想中,只不過經二拐子一說,心裡便不再抱僥幸罷了。她的難題同樣在下河院沒人。那麼大一座窯,不是三兩下就能把難心事兒解決掉的。這麼想著,她的心暗下來,很暗,沒來由就沖二拐子發起了脾氣,你個斷雙手的,交待的正事兒不做,賭,賭,你也不怕把命搭進去!

    二拐子正在激動處,少奶奶燈芯怔想的時候,他的目光一刻不離地盯在她身上。他是由不得自己,自打那個暗黑險陰的夜晚他的手竄過她的身子後,這身子,就一直藏在他心旮旯裡,想攆也攆不走。二拐子攆過,真的攆過,一想她是下河院的少奶奶,他狂想著的心立馬會湧上一層暗,比烏雲暗,比南山的煤山還黑,那份暗是他一個下人的兒子不能承受的。二拐子在轎子裡摸過不少新媳婦,在溝裡也抓過不少女人的奶頭,可那是鬧著玩的,頂多也就圖個開心,多少解解饞。但這身子,不一般,真不一般,具體哪兒不一般,嘴笨的二拐子說不出,但夜黑裡睡在南山上他想得出。二拐子正咽著唾沫咂摸著,少奶奶燈芯的罵就出來了。

    二拐子抖了幾抖,惶惶地把眼神收回去。

    我錯了,再也不敢了。他說。

    量你也不敢!少奶奶燈芯跟了一句,就覺這陣兒發脾氣有點早,不是時候,遂忍下火,道,你今兒個回去,天天下趟巷,挖煤的事要說也不難,趕年後能學到個啥地步跟我回個話。

    二拐子猛然抬起頭,你是說……

    我啥也沒說,路在前頭擺著哩,想咋走你自個看著辦。說完,少奶奶燈芯氣氣地摜了下火爐上的紫銅茶壺。

    我懂,我懂,少奶奶你放心,我這就回去,天天下趟巷。二拐子還想說,燈芯制止了。你把拿的錢放下,早上哪兒出這陣就從哪兒出,往後……那條路給你留著。

    這一句話,給了二拐子太多的東西。

    他來不及細品,忙忙放了錢,倒縮著出了門,哧溜一個影兒,從牆上消失了。

    燈芯這才去喚丫頭蔥兒,跟她說,你把這錢給奶媽,就說我在院裡撿的。

    中醫李三慢因二拐子輸錢的事不僅讓溝裡幾個女人砸了藥鋪,還讓自家女人險些抓壞了下身。一聽男人跟沙河沿的小寡婦不干淨,狐臭女人立刻掉轉目標,將恨發洩在自家男人身上。狐臭女人生來就一副悍相,她一身狐臭本來就弄得在溝裡人面前抬不起頭,人們見了她,三裡的路上就能躲,現在又聽說男人跟小寡婦有染,一下就覺活不成了。她瘋狂地撲向發呆的男人,先是拿尖利的指甲抓他的臉,抓臉不過癮,趁男人護臉的空兒,猛就撕住了下身。我叫你提上東西亂跑,你個長矛挑著剩下的,你個替死鬼家的!

    中醫李三慢鬼哭狼嚎,他可以治得了一溝裡女人的病,獨獨治不了狐臭女人這潑悍病。狐臭女人要是發起歹來,是能把他當虱子掐死的。她力氣大,心狠,下手毒,總之,他不是對手。

    一場惡戰結束後,李三慢在藥鋪裡睡了五天,女人不管他吃不管他喝,說有本事這陣就提著爛東西搬沙河沿去,看那個騷貨還要你不。中醫李三慢連痛帶氣,差點一命嗚呼。幸虧他有治跌打損傷的秘方,自個配了藥,乘沒人時偷偷脫下褲子,往命根子上抹。

    要說狐臭女人也還心輕,沒往要命處抓,只是在襠裡猛抓猛撕一番,關鍵處還是手下留了情。

    傷痛剛剛松些,能下來走轉了,李三慢就想找燈芯算賬。不,這次他想直接找東家莊地。他倒要找老東西問問,他娶的是媳婦還是母夜叉,願賭服輸歷來是賭場上的規矩,天經地義,憑啥她就要護著二拐子,還砸他的藥鋪?李三慢一瘸一拐到了下河院,正好碰上丫頭蔥兒,氣恨恨問,你家干爺哩,我找他討理!丫頭蔥兒一看是偷了煤的李中醫,沒好氣地說,去了油坊。李三慢心想老東西走了,我就到西廂見母夜叉去,我倒要看看,這個後山抬來的老姑娘有多可惡。心裡是恨著一股勁,半天腿卻不動,轉念又想,好男不跟女斗,我還是等老東西。遂掉轉身子,一瘸一拐又往回走。拐過二拐子家門前時,隔著籬笆門猛就望見倒撅尻子填炕的奶媽仁順嫂,那只肥碩滾圓的屁股立時脹滿了他的眼。

    中醫李三慢近來對仁順嫂恨得很,他苦心熬制的中藥剛剛讓短命的命旺喝了兩服,奶媽仁順嫂卻說,後山中醫劉松柏把藥給停了,不讓喝。放屁!那天他就沖仁順嫂這麼罵。一定是這個騷婆子怕了,不幫他了,才編了這麼個謊,還怪到中醫劉松柏身上。想想,自個為了熬這中藥,費了多大勁,藥裡可是有他自個都捨不得喝的鹿茸、羯羊鞭等名貴藥材的。第三服他熬好,仁順嫂死活不端,害得沒辦法,只好自個喝了。媽呀呀,那能叫藥麼?喝下去還不到一袋煙工夫,立時,下身像要爆烈一般,急得他當下就往沙河沿跑。那一夜,他都不知曉自個咋熬過來的,就聽小寡婦殺豬似的叫喊,喊到後來,兩眼翻白,四肢松軟,直成了個死人。

    中醫李三慢想到這,把新仇舊恨全就轉到了院裡填炕的仁順嫂身上,若不是你這個禍害,她還能有閒工夫砸我藥鋪?若不是你生下個好吃懶做的二拐子,能把她招惹到我家去?這麼想著,腳步子已到了院裡。仁順嫂聽見響動,回身一看是他,拉下臉問,來了?李三慢沒言聲,徑直進了她家堂屋。

    屋裡冷灰死灶,更不像個過日子的。要是沒這熱炕,怕這一屋子的冷氣能把房子凍爛。

    仁順嫂跟進來,想不出李三慢是為啥事。他很少進這院的,就是他哥青頭死了的那些個日子,他的腳步也沒到過。

    人哩?李三慢問,口氣跟喝歎牲口沒甚兩樣。

    哪個人?奶媽仁順嫂一臉的不解。

    你倒裝得好,再問一遍,人哩?李三慢嘴裡喝著,眼神卻緊緊盯住仁順嫂,不盯別處,專盯她因緊張或是害怕一抖兒一抖兒起伏的胸脯子。這一盯,李三慢改變主意了,決計放棄討賬,那賬反正由下河院裡的頂著,跑不掉,今兒這機會,可難得。這麼一想,他變了目光,腦子裡立刻浮出剛才巷子裡看見的那肥碩滾圓的屁股。

    仁順嫂怯楚楚的,李三慢不變目光,好歹她還能應服,一變,她就只有逃的份。沒等她轉過身子,李三慢一個斜撲撲過來,抱住了她。

    這是一個男人的身體,結實,有力,一抱住,她就掙彈不動了。

    這又是一個狼的身子,野蠻,無理,充斥了血腥。

    奶媽仁順嫂嚇得魂都沒了。她知道李三慢對她心存不軌,但沒想到他會在大白天沖她下手,她想喊,嘴卻很快讓李三慢堵住了,不是拿手,是拿嘴,一張臭烘烘的嘴。她躲,她趔,她想推開他,但哪能由得她。她越掙扎,李三慢越興奮,口裡,竟學東家莊地一樣喊起了親親,小親親。

    奶媽仁順嫂恨死了,羞死了,他可是她男人的弟弟呀,她的小叔子,她兒子的叔老子!

    放開,你放開呀,你個不要臉的——

    我就不要臉,你要臉,要臉咋還往老東西懷裡鑽。

    你嚼糞,放開!

    放,沒那麼容易,你乖乖兒聽我的,不然,我把你跟老東西的丑事兒喊到溝裡去。

    你喊啊,喊去啊,放開!

    仁順嫂一張牙,就咬住了他,咬得他一聲猛叫。這下,李三慢火了,怒了,他原想只要他抱住,她就會乖得像只貓,比沙河沿的小寡婦還乖,沒想——

    啪啪!李三慢就瞅准她嘴巴來了兩下,我叫你咬,你個屬狗的,除了咬人,還學會啥?

    仁順嫂還要罵,氣急敗壞的李三慢猛就抱起她,將她一抱子摔炕上,接著,他以非常利落的姿勢躍上去,騎住她,左右開弓,又沖她臉上來了幾下。

    這幾下打得太猛,連驚帶氣的仁順嫂哪還能經得住這幾下打,立時,眼冒金星,頭暈目眩,身子裡沒了一點力氣。

    李三慢連罵帶叫,雙手狼一樣銳利地開始扒。奶媽仁順嫂一開始還死命地護著,不讓他解開衣扣,不讓他碰到要命的地兒,後來,後來……

    這是一場幾近生死的搏斗,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這更是一場一邊倒的戰爭。李三慢一看見那白生生的身子,一看見那顫丟丟的寶貝兒,就再也不管不顧了。他瘋,他急,他就像要死一般地壓上去……

    好久好久,屋子裡平息下來,仁順嫂死過去一般,躺炕上一動不動。

    李三慢真是滿足極了,痛快極了,狐臭女人怕是死也想不到,她用力抓壞的身子,這麼快就會派上用場,還是大用場,他終於把下河院東家莊地的女人給干了!

    他提上褲子,往外走,心裡充滿對下河院報復後的快感,莊地,哈哈,我李三慢睡了你的女人,我李三慢睡了你的女人啊。

    香,真香,怪不得老東西這麼饞,怪不得老東西一霸就是十幾年!

    比狐臭女人,香百倍,香萬倍。

    這一天奶媽仁順嫂沒去下河院,她在炕上一直躺到半夜,就那麼躺著,李三慢走時咋,還是咋,連件遮羞的衣裳都沒蓋。

    到了這份上,還有啥羞呢?

    如果怕羞,她能活到現在?

    中間她想了好多,其中有她少時娘家的日子,花一般的日子,只是因了這菜子溝,因了這下河院,爹說這溝養人,這院富得很,就一門心思把她往溝裡打發,往下河院打發。後來她想到男人青頭,想到跟他五年的日子,想到那些個嗷嗷叫的夜晚,想到青頭的死。

    她想起了兒子二拐子,這個四歲上就讓男人丟下的娃,想起了她淚一把血一把把他往大裡拉扯的日子。

    想起了東家莊地……

    惟獨沒想的,是死。

    這個溝裡女人動不動就要想的字,她沒想,真的沒想。

    後來她起身,點燈,沖油燈下污漬一片自個說,你為啥要死!

    最後,她沖敞開著的門說,李三慢,我饒不了你!

    這個夜晚,少奶奶燈芯也沒睡。

    天剛黑,公公便將她喚到了上房。白日裡公公其實哪兒也沒去,就在院裡。關於院裡出賊的事,公公一連問過她幾次,她都支支吾吾遮掩過去了。不過,公公並沒打算真放過去。顯然,公公不相信奶媽仁順嫂的錢會是她撿的,更不會相信她難圓其說的說法。公公把脈捉到了她身上。

    到了上房,公公悶著個臉坐在上牆,一只手搭在琴桌上。

    爹,你找我?燈芯怯楚楚問。從公公臉上,她看到了不祥。

    公公沒言聲。

    默站半天,公公還是不言聲,燈芯的腿有點軟,有點站不住。

    正發怵間,公公咳嗽了一聲,咳得很輕,燈芯聽了,卻打出一個冷戰。

    我問你,南山煤窯的賬,你動過?

    燈芯緊著的心,嘩地就到了另一個方向。膽怯地抬起頭,望住公公臉,坦白地嗯了一聲。

    公公又是不言聲。

    漫長的靜,靜得使人後心發麻,脊背出汗。

    南山煤窯的賬她真是動過,大約四天前,趁公公睡著,她摸黑進了上房,偷偷拿了早就瞅好的賬,溜回西廂。那一夜,她也是一眼沒合。

    公公咋就突然給問起了這個?

    靜中,公公的眼一直盯她臉上,她垂著頭,還是能感覺出那目光,刀子似的目光,深不可測的目光。

    半晌,公公哦了一聲,手從琴桌上拿下來,示意要抽煙。燈芯忙走過去,替公公點起了水煙。水煙咕嘟咕嘟的響中,公公、媳婦誰也不說話,就任那咕嘟聲不停地響,一下,一下,能把人響爛。

    抽完了,抽足了,公公猛地擱下煙槍,理也不理她,騰地起身,走了。

    半天,院裡響過來一聲悶響,是公公關睡房門的聲響。燈芯知道,公公要睡了。可,他把自個喚來,又問了半句話,扔這裡,到底做甚?

    油燈撲兒撲兒的,映出她納悶的臉。

    燈芯回到西廂時,已是後半夜。男人命旺抱著枕頭,嘴裡叼個豬尿泡,呼呼睡了。睡得很踏實。燈芯有氣無力地在門框上靠了一會兒,走過去,掀起被窩,摸了一把,男人的下身硬著,燙手,卻沒流。松下一口氣,一軟身子,倒在了炕上。

    月光明明的,打窗裡瀉進來,映得屋子一片懵懵。

    如果沒猜錯,公公是默許了她,就是說,公公把她扔上房裡,是讓她接著看,看所有的賬,不只南山煤窯,還有油坊,還有水磨,還有院裡的一應開銷。

    可他咋又不明說?

    要是猜錯呢?要是公公反其意而為之呢?幸好,自個啥也沒看,啥也沒動,就那麼一直站著,實在站不住了,坐條凳上,坐到了現在。

    燈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公公的心思,實在難揣摩。

    後來,她索性跳下來,穿上鞋,又往上房去。月兒淡下去,讓一團雲遮了,院裡黑魆魆的,瘆人。燈芯步子邁得輕,邁得怯,生怕弄出響動,把自個先嚇了。

    快出長廊時,突然看見一黑影兒,就在正院,就在上房門前。燈芯靜住了,屏住氣兒,細望。是公公,一看那影兒,就不會是別人,高高大大,一身威嚴。他也沒睡,這深的夜,他立院中做甚?

    燈芯愣怔間,就見公公忽地跪下去,跪在了黑柱下,黑油油的柱子,一下就把公公的影兒給遮了。半天,公公一動不動,就那麼跪著,跪在黑柱下,跪得神秘,跪得令人匪夷所思。

    院裡似有響兒飄出,像是老鼠打洞的聲息,窸窸窣窣,又像人挖什麼的聲音,哧兒哧兒的,像是用了不少力,卻又小心得不敢弄出半點響。燈芯的心越發提得緊,嚇得氣都不敢出。公公這般神秘,在搗騰什麼?那根黑柱子下,到底藏著什麼?

    片刻,公公又出現了,這次是弓著腰,手裡像拿著什麼,定是剛從柱底下取出的。他走過來,朝燈芯藏著的方向走,嚇得燈芯魂都沒了,要是讓他撞見,這深更半夜的,咋個交待?

    還好,公公走了幾步,停下,停在院正中,那兒有棵樹,一棵從南山移來的柏,雖是移來十幾年,卻一點不見長,卻也不死,四季就那麼泛著淡綠。公公在樹前跪下去,跪得很虔誠,地上畫了個圈,然後噗一聲,手裡的洋火著了,借著洋火躥出的光亮,燈芯望見,公公手裡拿的,是一道符。

    再回到西廂,燈芯說啥也睡不著了,大瞪著雙眼,望住屋頂。

    這個夜晚公公的神秘舉動,讓她百思不得其解,黑柱,埋在地下的符,還有最後樹下跳起的塋塋的鬼火,這一切到底為了甚,會不會跟自個有關?

    後山中醫劉松柏終於配好方子,他專程去了趟涼州城,跟吳老中醫商討了一晚上。就在他打算配藥的這天,菜子溝剛剛得了兒子的草繩男人找到他,先是道了謝,接著就把下河院少東家命旺的病症說了。

    草繩男人說,自打停了藥,命旺的症狀跟先前一樣了,天天得吮奶,這陣連穿衣都不會,夜裡還抽風,一抽就吐白沫,跟羊癲風似的,甚是嚇人。

    中醫劉松柏忙問,下面那物兒哩?男人有點害羞地撓撓頭,說,倒把最要緊的給落了。下面倒是沒返,次數少多了,幾天一回,淌的不是太多,只是東西還天天硬。

    劉松柏心裡說,不硬麻煩就大了。

    中醫劉松柏客氣地請草繩男人住下,好吃好喝招應了頓,吃得草繩男人甚是不好意思,一個勁說,你是我恩人哩,反倒讓你招應我。說起來,劉松柏真是草繩家恩人,草繩男人也跟管家六根一樣,為生不下兒子的事急,草繩嫁過來好些年,連生了三個丫頭,再要生不下帶把兒的,怕又是一個斷後鬼,讓人罵斷脊梁骨。不過,草繩男人信劉松柏,早在燈芯沒出嫁以前,三天兩頭就往後山跑,來了就問藥吃,劉松柏也是拿這事上了心,盡心盡意地調理。四次剛懷上,草繩男人又提著心來,左問右問,好像只要劉松柏說一句帶把兒的,草繩肚裡的就會變成帶把兒的。中醫劉松柏也真敢說,當下拍著胸脯說,這次要是有錯,你把我的祖墳挖了。一句話嚇得草繩男人再也不敢來了。若不是燈芯托他給爹暗中傳話,悄悄往溝裡送藥,怕是這輩子,都不敢見中醫劉松柏。擔驚受怕過了幾個月,沒想,大雪落下的那個夜晚,草繩生了,一看,媽媽呀,差點沒樂死!

    至此,草繩男人縱是跑斷腿,心裡,也不敢有半個怨字。他巴不得多找個機會答謝一下恩人哩。

    劉松柏沒工夫跟他客套,連夜把藥配好,這次是面子藥,不用煎,開水沖服就行。次日一早,跟草繩男人一一安頓了,才放心地讓他走。

    按照吳老中醫說,這病有兩種可能。一是先天性癡傻,加上腎虛,這病沒救,淌死為止。再就是小時受過刺激,亂吃了啥也說不定,這病能治,但很費心血,而且一定要把脈把准,把病人的口忌住,不該進的絕不能亂進。再者,老吳中醫捻著胡須,半天沉吟道,你我都是為醫的,說出來你也甭見怪,你得跟你姑娘安頓好,千萬,千萬……中醫劉松柏連忙點頭,再三說早就安頓好了,她不會不聽。

    光聽不中用,老吳中醫忽然沉下臉,這號病,她得做足五年十年守活寡的准備!

    老吳中醫話雖難聽,但在理,中醫劉松柏絕無半點計較。打內心裡,他相信老吳中醫說的後者。命旺三歲時他給把過脈,那時妹妹松枝還在,妹妹松枝也確曾把希望寄托到他身上,可惜了,妹妹松枝壽太短,要是她多活些時日,命旺也不會成這樣。按那時的氣脈,命旺絕不是先天的,娃兒雖說三歲了還不說話,但氣血兩旺,不像先天有病。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這娃小時受過刺激,或是吃了不該吃的,而且吃的時日絕不會短!

    中醫劉松柏心裡猛就掠過一道涼氣。

    陰森森的下河院,再一次跳入他腦中,一想那深不可測的大院,一想院裡那些個腥風血雨的事,中醫劉松柏的心簡直要讓黑騰騰的雲給壓住。

    當夜,少奶奶燈芯就收到爹的藥,她把爹捎來的話一一記住了。草繩男人說完,深深歎了口氣,順著草園子後牆快快消失了,燈芯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心裡,竟比白日裡重了許多。剛摸進車門,迎頭就撞上出門尋她的奶媽仁順嫂。

    奶媽仁順嫂是奉了東家莊地的命四下尋她的。自打被中醫李三慢奪了身子後,奶媽仁順嫂變了個人,整日裡烏著個臉,一句話不說,就算見了東家莊地,也打不起精神。東家莊地先是以為她染了啥疾,還好心好意跟她問寒噓暖,沒料她幾棍子打不出一個屁,把東家莊地惹惱了,也給惹急了。教訓道,瞅瞅你那死相,賊偷了,強盜搶了?臉拉二尺長,給誰看?我見不得人給我墩臉子!奶媽仁順嫂一難過,沒頭沒腦就說,嫌我臉子難看你給剁了,砍了,我倒舒服些,就怕你也嫌髒,不剁哩。東家莊地聽得一陣霧,卻又分明感覺這話裡有話,再問,奶媽仁順嫂就咬住嘴,死活不吐一個字,只是個哭。

    東家莊地啥沒經見過,一看奶媽仁順嫂反常到這個份,就知遇了不尋常的事,但他把疑惑壓心裡,嘴上,仍就該罵罵該暖暖,跟平日沒兩樣,背後,卻在悄悄留意。

    東家莊地是到西廂去看兒子命旺時發現屋裡沒人的,白日裡他忙,沒顧上看,本來他都坐在了上房裡,想把過年的事及早打理一下,這都眼看著要進臘月門了,年貨的事還沒顧上往腦子裡去。屁股還沒坐穩,忽地又想起兒子命旺,這才踩著黑過來,一進屋,見四下空蕩蕩的,沒個人影,放開了眼睛找,命旺也不見,急了,沖正院裡就喊,人呢,人死哪兒去了?奶媽仁順嫂和丫頭蔥兒聞聲跑來,就見東家莊地正倒撅尻子,在箱子底下扒拉。少奶奶燈芯的兩只陪嫁箱子本是拿條凳支起的,下面二尺高的空閒地兒正好用來放雜物,沒想少東家命旺給鑽了進去,手裡抱個豬尿泡,吮得津津有味。

    奶媽仁順嫂還沒說完,少奶奶燈芯嚇得早已面無血色,出門時她還特意給命旺多壓了床被窩,怕他凍著,沒想……

    快,快走呀,還愣著做甚?奶媽仁順嫂喊。燈芯剛要拔腿,忽又記起懷裡揣的中藥,忙說,你頭裡走,我這就跟來。奶媽仁順嫂正疑惑,少奶奶燈芯一閃身沒了影。她心裡也恨恨的,是對那豬尿泡的恨。怪不得這麼長日子不讓她陪睡,還以為她捨得自個奶了,還以為……誰知,她會想出這麼損的招兒!

    兩人一前一後回到西廂,東家莊地的臉早已氣成一片血紫,聲音更是罵得雷吼。野掉了,反掉了,跟我唱上空城計了!燈芯忙賠著不是,快快奪命旺手裡的豬尿泡。滾開!東家莊地一把撕過兒媳,將她摔到了炕下,眼,瞪住奶媽仁順嫂跟丫頭蔥兒,說,哪兒來的!

    奶媽仁順嫂雙腿抖著,她哪曉得哪兒來的,自個還不知找誰問個明白呢,一見命旺拿這髒的東西當奶頭吮,就覺有人拿她當豬哩,不,豬都不如。她一對奶大命旺的白生生的奶子,如今竟比不了臭氣熏天的豬尿泡,心裡這苦,嘩就出來了。沒容東家莊地再問,忽地就梗起脖子,沖莊地喝,我長的,我偷的,我拿來害你兒子的!

    這話了得!這是一個下人跟東家說的麼?這院裡的人,哪裡聽過這樣沖撞東家的話!怕是整條溝,不,溝裡溝外,怕是除了土匪,沒誰敢跟東家莊地這樣講話!

    啪!東家莊地掄圓了胳膊,一巴掌就沖奶媽仁順嫂搧去,這一巴掌搧的,真可謂驚天動地!

    屋裡的四個人,都讓這一巴掌給嚇住了。包括炕上的命旺,一時也嚇得忘了吮豬尿泡,傻傻地盯住自個的爹,拿他當怪獸看。

    燈芯臉上哪兒還有一點血色,慘白著臉,哆嗦在那,半天,撲通一聲,給公公跪下了。

    就在燈芯開口講話的空,嚇呆了的丫頭蔥兒忽地醒過神,一抱子抱住莊地,跪在他腳下,淚溢滿面說,爺爺,是我不好,是丫頭蔥兒打後院拿來玩的,沒想,沒想……

    滾!東家莊地一腳踹開蔥兒,氣急敗壞地出去了。

    屋子裡霎時沒了聲。

    好久,奶媽仁順嫂捂著一張紅腫的臉出去後,少奶奶燈芯猛地抱了丫頭蔥兒,噎得說不出話。

    豬尿泡的事給了東家莊地致命一擊,使得他對兒媳婦已經擁有的那點兒好感和信任瞬間瓦解,支離破碎,再也尋不見半點影子。盡管丫頭蔥兒巧妙地用眼淚和靈性把事情遮掩了過去,但精明的莊地哪能就那麼容易上當呢?內心裡他是決然不肯放過這件有辱他莊家尊嚴的事,面子上,他還是采取息事寧人的態度,將丫頭蔥兒教訓了一頓,宣布此事到此為止。那只豬尿泡,也被他親手扔到了沙河裡,望著隨河水遠去的晃晃悠悠的那個物件,東家莊地覺得扔進沙河的,怕絕不是一只豬尿泡。

    下河院的空氣因為一只豬尿泡,忽然就變得有些緊,有些怪。下人們發現,奶媽仁順嫂的臉是越來越陰,越來越沒活氣了。少奶奶燈芯再到了後院,聲音也遠不如以前那麼敞亮,那麼明快,而且,她的腳步,是輕易不送到後院來了。

    少東家命旺的病卻突然間出現反彈,連續三夜,他都發著高燒,臉色血紫,渾身燙得能嚇死人。有兩夜他甚至連撕帶咬,狗一樣扯開了少奶奶燈芯的衣裳,少奶奶燈芯像根木頭一樣,也不躲,也不避,任男人在她身上使了勁的抓撓。後來是奶媽仁順嫂實在看不過去,一把抱過他,連唱曲兒帶喂奶,才將他不明不白的火給平息下去。

    奶媽仁順嫂再次拐彎抹角提醒少奶奶燈芯,管家六根並不是一條平處臥的狗,已是若干天後。關於豬尿泡的事已在院裡淡了下去,接踵而來的一大片雜亂事讓誰也無法把心思糾纏到一件不痛快的事上,更多的不痛快等著他們哩。期間溝裡又落下一場雪,這場雪落得短促,但落地上的厚度一點不比前幾場遜色。東家莊地顧不得雪厚路滑,連著去了幾趟油坊,這一天回來,突然把自個關在了上房,也不吃飯,也不說話,夜很黑了他還在裡面,不讓點燈,不讓人進出,就連丫頭蔥兒也不讓。他孤鬼一樣困在裡面的怪異舉動嚇壞了少奶奶燈芯,打後晌起,少奶奶燈芯就站在了院中,眼睛一刻不離地盯住上房,兩只藏在羊皮圍脖裡的耳朵豎了又豎,生怕漏掉一點兒動靜。夜都這深了,上房裡還是不傳出一點能供人判斷的動靜,院裡院外寂得要死。

    奶媽仁順嫂忙完手裡的活,悄悄邁過步子來,立在了少奶奶燈芯身後。東家莊地神秘的舉動同樣令她不安,後晌做飯時接連打碎兩個碗,這陣兒心裡還怦怦跳。

    奶媽仁順嫂本是想勸勸燈芯的,做事千萬別太離譜,捨不得奶子固然讓人理解,但拿個豬尿泡哄騙男人,這樣的舉動實在不是女人家該有的,況且一個奶子有啥捨不得?嫁了男人,甭說奶子,命都是他的,甭看著你那倆疙瘩肉現在還值錢,過不了三五年,怕是連豬尿泡都不如,想給他摸他還嫌手累哩。拿上下河院這樣的財勢,只要他想摸,溝裡溝外有的是奶子。不過這些話只在她心裡轉了一個圈,便讓她一口啐掉了。憑啥要說給她,不讓摸才好,有本事你就再弄一個豬尿泡!少奶奶燈芯倒是沒再弄豬尿泡,奶媽仁順嫂那對白生生的奶子便再次成了少東家命旺夜夜離不開的寶貝。

    奶媽仁順嫂對此感到開心,就跟上次丟錢一樣,有種失而復得的快樂。這樣,她的那個神秘的動作便又在少東家命旺身上施展了,這是一個近乎魔法的陰暗動作,只要奶媽仁順嫂一咬牙齒,手裡暗暗用上一股勁,少東家命旺的身子便又很快虛脫起來。

    少奶奶燈芯對此卻渾然無知。

    奶媽仁順嫂立在燈芯身後,腦子裡是一些稀兒怪兒的想法,這想法跟她在下河院的處境有關,處境變化,想法也變化。這陣,覺得心思又有點貼著燈芯了。

    大凡這院的長工或是下人,要想活得相對滋潤,就得不停地擁有想法,不停地調整跟主人家的關系,這是一種極隱秘的調整,不能讓主人家看出一絲兒的破綻,更不能讓外人起疑心。包括小小年紀的丫頭蔥兒,如今也學會了這招,要不,她才不願冒那麼險承認豬尿泡是自個拿來的呢。一個丫頭家,有拿那東西玩的麼?比之管家六根,奶媽仁順嫂這點上做得要好,好得多。

    奶媽仁順嫂去西廂拿了件羊皮襖,輕輕裹在少奶奶燈芯身上。燈芯回頭望了一眼,眼裡有絲感激。

    上房還是沒一絲兒聲息。

    少奶奶燈芯和奶媽仁順嫂不顧冰天雪地瑟立在黑夜中的舉動最終惹惱了東家莊地,他將她們臭罵一頓,攆回了西廂。

    一進屋,少奶奶燈芯就說,准是管家六根,不定又在油坊搗啥鬼呢。

    奶媽仁順嫂接過衣裳,邊往整齊裡疊邊說,東家接二連三往油坊跑,八成今年這油,味道不好哩。

    你說甚?少奶奶燈芯突地盯住奶媽仁順嫂,覺得她話裡有話。

    奶媽仁順嫂這才將溝裡人的閒言碎語說出來這些年,溝裡吃的清油味兒一年不如一年,不是辣就是糗,跟老管家和福手上的清油沒法比。說到後來,奶媽仁順嫂歎口氣,故意提緊了聲音說,少奶奶,不是我多嘴,管家六根這人,陰著哩,少奶奶還是多提防著點。

    兩個人說了會兒話,睡死的命旺忽然醒了,一看炕上坐著奶媽,一頭砸過來,嘴就往奶子上拱。奶媽仁順嫂邊解懷邊說,你看他饞的,還像小時候哩。說著轉向命旺,摟了他頭,親暱地喚,乖,甭急,奶媽給你吃,快吃住,哦……

    少奶奶燈芯身子猛顫了下,就覺有一股浪騰起,怕奶媽仁順嫂看見,忙忙奔了裡屋。

    燈芯剛進裡屋,仁順嫂抱著命旺的手忽就忙了起來,很隱蔽,很歹毒。少東家命旺立刻兩眼放光,渾身抽搐,若不是嘴讓大奶子牢牢堵著,怕是要喊出聲哩。

    一股白白的東西噴出來,噴了奶媽仁順嫂一手。

    直到奶媽走,少奶奶燈芯都沒敢打裡屋出來,奶媽仁順嫂將奶子塞進男人命旺嘴裡的一瞬,她清楚地看見,那白生生的奶子上,又多出兩個鮮亮的牙印。

    她想起公公那口略帶煙黃的好牙來。

    這夜,少奶奶燈芯忍不住難受,火燒火燎的,睡不著,抱著身子坐起來,咬住牙兒等天亮。有幾次,腦子裡晃兒晃兒地泛出二拐子轎裡摸她的那只手,晃得她身上由不住地一次次癢。後來,後來竟想起奶媽仁順嫂跟公公來。

    她是親眼看見過公公跟奶媽仁順嫂做那事兒的。那是在發現管家六根偷窺後不久,有天夜裡,實在睡不著,就鬼使神差地挪了腳步去。本來也不是成心想偷看,就是想去聽一聽,或者,就那麼站院裡,長廊下,讓風平息一下她身上的火。沒料,腳步子一邁出西廂,就由不得她,不去都不行。心也跟著跳成一團。

    燈芯摸到上房,聽見睡屋果真有說話聲,但聽不清,很渾濁,便疾步挪到六根站過的地方,這時她便聽到睡屋傳出奶媽仁順嫂的呻吟,很輕,但很緊,燈芯忍不住一陣心悸,想走開,腿卻牢牢地讓聲音拴住了,怎麼也邁不動。後來便學管家六根搬過新做的梯子,爬了上去。

    屋裡的一切瞬間捉住她的眼睛,炕上瘋動的人兒讓她全身痙攣,油燈下大片的粉白令她氣喘得難以呼吸,心緊得幾乎要暈眩過去,好幾次險些從梯子上掉下來。按說這樣的舉動絕不是中醫世家的女子所能為的,但少奶奶燈芯偏是中了魔似的捨不得走開。公公趴在奶媽身上抽羊癲風似的顫抖讓她胸悶氣短而又興奮異常,不僅不覺惡心反在心裡生出一份對奶媽仁順嫂的忌妒。

    ……

    次日她在上房見了公公,禁不住想起他夜裡抖顫的樣,臉頰頓時飛紅,努力平靜住自己近乎罪惡的心,跟公公說完事便逃了出來,惹得公公拿眼怪怪地盯了她影子好久。

    這陣想起奶媽仁順嫂粉白的大奶上新添的牙印,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想象,放開了一陣猛想,直把自己想得下面一片洇濕,才緊緊抱住枕頭歎出一口濃濃的傷感。

    這之後,她的夢境便豐富起來,老是夢見跟男人命旺抱炕上發羊癲風似的抽顫,顫抖過後,她驚奇地發現,那個從她身上揚起臉的男人不是命旺而是下人二拐子,二拐子眼裡不再有平日見了她的膽怯和卑微,火熱的目光能把她燒死。有一天她竟夢見跟公公莊地抖在炕上,哎呀呀,羞死個人。公公粗糙的臉扎得她皮膚癢癢卻很麻酥,正待她要時公公卻從她身上驚下身子,倉皇而逃。種種怪夢折騰得她夜裡不敢睡覺,不敢揚起臉看院裡任何男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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