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傳 第三章 京滬天地(19181921) 13、乘船北上
    1921年夏,毛澤東乘船北上。這次旅行是他在長沙10個月的組織活動的最高峰。作為準備階段,起先是成立馬克思主義與俄羅斯研究會以吸收有才幹者,然後是新民學會的分化,接著是有堅定信仰的社會主義青年團的產生。現在,重要的新步驟到來了。

    在此前的幾個月中,毛澤東收到了數省共產主義小組織在聯絡地上海和北京的重要的馬克思主義者發來的很多指示。他在1920年9月曾秘密地去過上海這個港口城市參加計劃會議。

    現在,毛澤東作為湖南兩位主要的馬克思主義者之一再次返回上海,參加中國共產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湖南的兩位代表都是教師,另外還有來自其他五個省及(留學)日本的11名代表。

    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會址———上海望志路106號(今興業路76號)。1921年7月23日至8月初,毛澤東作為湖南省代表出席大會,參加創建中國共產黨。

    非常湊巧的是,在至漢口的船上毛澤東正好與蕭瑜同艙。作為朋友,他們爭議到深夜,此時的毛澤東正在研讀《資本主義制度概論》。堅固的友誼能戰勝判斷力嗎?似乎更多的是大量前馬克思主義的思想習慣仍保留在毛澤東的內心。*

    *同樣奇怪的是,毛澤東和何叔衡的上海之行使長沙的一些激進分子感到「很突然」,———是否湖南代表人選事宜曾發生過爭執?

    13位代表汗流浹背地來到上海的法租界,住進在博文女校已經訂好的房間(學校暑期放假)。他們大都是年輕人———平均年齡26歲———他們中沒有一個是工人或農民。幾乎所有人的出身都要高於毛澤東。

    會議於7月中旬在望志路一棟裝有黑漆大門的灰紅色房子裡舉行。這棟房子外表平平,底層沒有窗戶,是上海一位代表的長兄的居所。全體代表———包括兩名來自共產國際的俄國特使———圍坐在起居室桌旁,桌上放著茶杯和文件。

    毛澤東當時27歲。他頗為慎言,眼瞼下有一圈黑暈。作為代表,他穿著土布長衫像是一位來自湖南鄉下的道士。

    有人記得毛澤東在發言時不停在聳肩。他那好鬥的特性給人留下印象。「他在講話時微笑著布下陷阱引誘對方上鉤,使與之辯論的一方無意之中自相矛盾。然後,他發出一陣笑聲。」〔33〕這會惹火那些認為有重要問題要談的人。

    毛澤東常常不修邊幅。「你可以從他的脖子和身上刮下斤把灰塵」〔34〕,一位同僚回憶道。在飯店吃飯時,他用袖子擦去灑在桌上的食物和酒。他常常穿鞋不穿襪子,或是讓襪子耷拉在鞋面上(他的這種習慣保持了幾十年)。

    對於毛澤東來說,這是令人十分激動的一周,他一直渴望大會的召開。他在著手湖南自治運動時曾寫道:「無論什麼事有一種『理論』,沒有一種『運動』繼起,這種理論的目的,是不能實現出來的。」〔35〕現在他相信這種運動應該是布爾什維克式的,而他正與兩名布爾什維克同志,共產國際的馬林和遠東書記處書記尼科爾斯基同桌而坐。

    參加會議的13位代表雖然各有不同的考慮,但終歸都受到布爾什維克革命勝利的巨大激發。如果沒有俄國的影響和幫助,這種會議是不可能在1921年舉行的。

    但是,長沙的情況不同於整個中國,更不用說莫斯科了。黨的核心提出的思想是否與毛澤東這位地方政治家的方案不謀而合呢?

    有跡象表明,湖南代表問題似乎成了會議的關注點。會議認定毛澤東的夥伴何叔衡不是完全的馬克思主義者,沒有資格充當代表。毛澤東不願傷害湖南老鄉的自尊心,於是找個借口讓何返回長沙,說長沙有緊急的事情需要何去親自處理。*

    *作者的這段資料來源於張國燾的《我的回憶》。事實上,何叔衡作為「一大」代表始終參加了會議。包惠僧說:「記得開會時,何叔衡與毛主席坐在一起,在我的對面。」———譯注

    會議的氣氛低沉,代表們並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在親歷一重大歷史事件。炎熱的氣候使人疲憊不堪。一些代表感到頭昏腦漲,而更多的人則有意見衝突。毛澤東無論如何也不是這次散漫的會議上的活躍人物(在後來的歲月中,他對這次會議談得驚人的少)。

    能否說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是虎頭蛇尾?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李大釗教授(當時仍在北京)和陳獨秀教授(當時在廣州)都沒有出席。

    無論如何,這些代表不是經過考驗、有共同信念的團體。其中一位代表不是住在女校而是住在豪華的東方大酒店,並且花很多時間和精力陪他漂亮的妻子逛商店購物。這13名代表也無法完全自主。會議的規模和時間基本上是由共產國際以及缺席的李大釗和陳獨秀決定的。

    在客廳桌子旁的代表們所發表的看法與毛澤東的想法並不十分吻合,這尤其使毛澤東不悅。

    兩條路線正在形成。占統治地位的是共產國際的路線,且得到了富有才能的張國燾(他的故鄉就在韶山的另一邊)的支持:組織城市工人,推翻資本主義,建立無產階級專政政權,不與孫中山那遍佈全國的國民黨發生聯繫。

    不贊成該路線的是漸進派。他們認為需要一個民眾教育時期,中國的城市工人數量太少,不足以推翻資本主義,為了反對帝國主義和軍閥的事業,可以和孫中山合作。

    毛澤東當時究竟是怎樣想的?誰充當組織領導者?採取溫和的方法還是激烈的方法?毛澤東對這兩派並非一無所知。那麼,他為什麼沒有堅定支持任何一方呢?

    原因很簡單,他當時心態複雜,漫無頭緒。俄國模式是他新的熱情所在,但由於他以前存在的信念根深蒂固,這種熱情又很不穩固。在長沙反擊無政府主義的過程中,他更加信仰俄式的社會主義,並滿腔熱情地加緊建立政黨。但到了上海,他新近形成的信條似乎有些動搖。

    湖南的同志———全國57名共產主義者中長沙有16人———理解莫斯科的精神嗎?這種新的觀點在韶山行得通嗎?毛澤東當時還沒有完全理解俄國的布爾什維克主義。

    一天,會場發現有可疑的來訪者。法租界偵探已在偵查這次會議。代表們決定轉移到上海南邊不遠的風景勝地去,於是會議在南湖的一隻租來的遊船上繼續舉行。

    蕭瑜當時正取道上海回法國。奇怪的是他與毛澤東乘一列火車抵達南湖(蕭說這是毛的建議)。所有的會議代表同乘這列火車,但沒有坐在一起。毛和蕭閒聊,到南湖後同住一個房間。放好行李後,毛仍然力勸蕭參加會議。

    會議在遊船上繼續進行,舒適華麗的16米長的遊船飄蕩在水面。代表們品嚐著南湖的魚,決定正式成立中國共產黨,加入共產國際,並且每個月向莫斯科的總部匯報。

    那天晚上毛澤東很遲才回到旅店。他打開蚊帳,爬到雙人床上與蕭瑜睡在一起,他熱得滿身是汗但沒洗澡。

    「代表們大多都不錯。」毛澤東用長沙老鄉之間談話的口吻對蕭說。他似乎正在思考他所要進入的更為廣闊的世界。「有些人還受過很好的教育,懂日語和英語。」〔36〕

    毛澤東對蕭瑜預見道:「假如我們努力奮鬥,再過三五十年,共產黨就有可能統治中國。」〔37〕這種預言在當時簡直是空口說白話,蕭瑜當時也沒有多深印象,他擔心獨裁主義會步塵而來。

    第二天早晨,毛澤東沒有去參加會議。他起得很遲,這是他的習慣。他起來後便與蕭瑜一起去杭州覽勝。他們在西湖附近的花園、小山和寺廟中度過了整整一天。

    然而他們爭了起來,蕭瑜羨慕山水的壯麗,毛澤東打斷他說:「這是罪惡產生之地,多少人用他們的金錢來干可恥勾當。」他們在杭州只住了一夜。

    毛澤東不久就回到長沙,擔任襁褓中的共產黨的湘區區委書記。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到過蕭瑜。

    毛澤東從一個孤獨的山村走出來,現在竟能夠承擔以震撼世界的俄國革命命名的國際革命學說的責任。他以激奮心態置身於同西方思想的遭遇中,這種西方思想已部分構成他要求掌握社會變遷知識的初始階段。無政府主義思想曾在1919年強烈地影響著他。在這思想形成的年代,博采眾長對於他陶冶他那鋼鐵般意志的個性具有很高價值。確實,在1917年至1918年間,他似乎是個自由的個人主義者。然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後的幾年中,中國共產黨1921年在上海成立後,他開始遠離自上而下的強烈的個人主義的鼓動做法,最終轉變到依賴下層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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