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部家庭 正文 第十二章 驚心動魄的冷戰
    「利民,你聽我解釋。」雪榮回到家,哀求丈夫。

    「有什麼好解釋的,什麼解釋都是謊言,難道我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陳利民抱起被子到書房小床上睡去了。

    雪榮追上去搶奪被子。陳利民一胳膊肘搗在雪榮胸口上,一陣刺心的疼痛,雪榮蹲在地上,臉憋得蠟黃。雪榮歷來自信行端坐正,身正不怕影子歪,對陳利民的小心眼越想越氣,衝著陳利民大聲吼,「陳利民,你那些破事我不抖瑟出來就算了,你再因為我工作和別的男人接觸心生嫉妒,我就向外公佈你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陳利民蹦跳出來,手指著雪榮的腦門說,「你那是工作接觸的男人嗎?是老情人,當我不知道底細呀,我眼沒瞎耳沒聾,沒見過還聽說過的吧。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應當是那個任光達吧。哼哼,反咬一口。我有什麼破事給你抖瑟,你說呀!」

    雪榮卻不說了。陳利民有時通宵上網,與網友頻頻幽會。在家裡,和雪榮沒一句親熱話,在網上卻一肚子花言巧語。哪個女人不喜歡聽男人的花言巧語,儘管知道那些花言巧語不頂用。可陳利民從來對雪榮沒那一套。一次週末,雪榮趁著陳利民不在家,憑著他倆好時陳利民告訴她QQ密碼的記憶,摸索著打開陳利民的QQ,看到聊天記錄裡很多肉麻無聊的話。雪榮當時氣得淌了眼淚,但過後一想,要是自己多給丈夫一點溫柔,多給丈夫一點時間,也許他就不會移情別戀了。因此,從那時起,雪榮裝著不知道陳利民QQ內容,只要不是特別躲避不開推脫不掉的應酬,雪榮都會按時回家做飯,多陪陳利民,力爭緩和兩人的緊張關係。不過,這樣的時間畢竟太少。陳利民在單位雖說大小是個幹部,但不是單位主要領導,時間充裕得很。加上正是年富力強,精力旺盛,寂寞難耐是難免的。雪榮卻因提升為環保局長更加忙碌,哪有時間陪陳利民花前月下?況且,快人到中年,對卿卿我我也該理智點了。過完春節,雪榮忙得更凶。幾次接到媽媽陸愛俠電話報告說,看到利民那孩子打的到桑拿中心去的,有人看見利民帶個女孩子在逛街,等等,雪榮都沒找陳利民的茬。陳利民反而倒打一耙,說她雪榮與任光達重溫舊夢,有了外遇。雪榮能不氣嗎!

    既然如此,那就讓時間檢驗各自對婚姻的忠誠吧!

    雪榮和陳利民的冷戰就這樣悄悄開始了!

    夫妻冷戰,傷得最深的不是丈夫,也不是妻子,而是孩子。自從雪榮和陳利民冷戰分居,他們的兒子陳列越來越沉默寡言了。雪榮竭力維護一個完整的家,就是想不傷害陳列。單親家庭的孩子走上歧路的非常普遍。那樣的父母看上去是追求愛情,其實是自私,對孩子極端不負責任。雪榮哪怕自己受委屈,也不願委屈孩子,她一直謀求做一個「三好」女人:好妻子,好母親,好局長,多頭兼顧,看來非常困難。好妻子別人說了不算,得陳利民承認。但陳利民不會承認雪榮是一個稱職的妻子。現在又因為與任光達接觸鬧得與陳利民冷戰,陳利民動不動就把離婚掛在嘴上,離婚二字就差落在紙上。陳利民怎麼相信自己是一個忠誠的好妻子呢?好母親,雪榮疼愛陳列,陳列最聽她的話,在班上以媽媽是局長為驕傲,學習成績不差。但成不了好妻子,怎麼可能成為好母親呢?陳列從她和陳利民的冷戰中似乎意識到什麼,保持中立態度,對雪榮也有點敬而遠之了。這樣,雪榮最後就落個好局長了。好局長組織認可同事認可就行,沒錯,雪榮絕對是公認的好局長。但是,多重身份的雪榮為得到組織和同事的公認所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她提醒自己,是該嚴肅認真審視一下自己的婚姻,修復即將分道揚鑣的夫妻關係,挽救瀕臨崩潰的家庭。

    自從夫妻開始冷戰,雪榮堅決拒絕很多應酬,按時上下班,不是為了丈夫,而是為了孩子。當然,雪榮是要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是清白的。與此同時,在報復心理驅使下,雪榮更加留心陳利民的行蹤。

    但是,陳利民看上去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回家次數明顯減少。偶爾回家,雪榮只能聽到他在電話裡支支吾吾的聲音。同坐一張沙發,他們的目光卻不在一個空間掃射。雪榮想從陳利民的臉上找出什麼異樣,陳利民的表情卻一直是處變不驚的從容。雪榮的目光像一張網,試圖撈起陳利民像魚一樣到處游弋的目光,捕捉他目光中異樣的成分,但太難了,陳利民的目光不是在報紙上電視上,就是堅毅地注視著窗外。陳利民把一切都掩藏在平靜如水的表面之下,吃不透他有多深,更摸不清他的變化。確切地說,陳利民像一本天書,這麼多年,雪榮沒有讀懂陳利民這本天書。可怕的是,雪榮把長期的讀不懂理解為根本無需讀懂,在她前些年看來,丈夫哪裡是一本深奧的大書,其實就是一本再淺顯不過的畫報。因為陳利民在雪榮面前有時會表現出孩子般的天真。丟三拉四,除出門著意打扮一番,陳利民可以說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更有甚者,他有時會在家裡非常乖地聽雪榮的話,乖得像個孩子,天真得像個孩子。雪榮嘲笑他連起碼的鍋開都不知道的人怎麼能做好公務員。當然,最近幾年,陳利民那頑童般的天真沒有了,雪榮那先天的母性和後天好為人師的習慣找不到呵護的對象了。

    陳利民雖然職位不比雪榮高,但好孬是個處長。其實,在中國,處長是最有實權的一個崗位。「處長現象」,早已引起人們的關注。因此說陳利民沒有外遇,鬼才相信。從女人天性上看,從認識一個想把自己托付給他的男人那天開始,就應該對那個男人保持應有的警惕。世上有幾個男人坐懷不亂富貴不淫的?用一個因不滿男人感情出軌而憤然離婚的獨身女人的話說,世上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這話也許偏激,但受過情感傷害的女人都會這麼認為。雪榮現在覺悟,有點晚了。四十歲的男人,正搶手哩,可快四十歲的女人,豆腐渣都不如了。明智的女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等著男人風月不動再回心轉意,安度晚年。不明智的女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享受自由人生。這種不明智的女人都是一個完美主義者,眼裡揉不得半顆沙子。假如男人有百分之一的分心,她們寧願捨棄百分之九十九的幸福。但是,雪榮是個能吃下死蒼蠅的女人,否則陳利民對她貌合神離,不是雪榮難得糊塗,就是雪榮過於自信。雪榮忍受著內心的痛苦折磨,維持著家庭的安定團結和繁榮昌盛。誰都清楚,男女之間就那麼一丁點事情,瞞誰都是假的。不過,對於官宦人家來說,那麼一丁點事情一旦挑明,家,可能不復存在,榮華富貴,也會土崩瓦解,煙消雲散。與其魚死網破,你死我活,不如熟視無睹,相安無事,共享太平,況且,那些虎視眈眈的第三者第四者第X者們正摩拳擦掌想乘虛而入呢,正愁你家沒有後院失火。雪榮也修煉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特異功能。

    一天晚上,陳利民終於正常回家了。所謂正常,也是在十一點以後。陳列早已進入夢鄉。雪榮還坐在臥室裡看著電視,看奧運會聖火傳遞,看得激動萬分,看得熱淚盈眶。聽著樓下的開門聲和陳利民上樓的沉重腳步聲,本來融入電視報道的雪榮回到了現實中,雪榮既急切又害怕地盼望著丈夫的回來。陳利民的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證明,他竭力想控制自己回家給別人特別是給雪榮帶來的影響,但事實上不可能。他再也沒有年輕時那輕盈的腳步,更控制不住自己疲乏的身體。陳利民在短短的樓梯上走過了一個時辰,不得不在跨上二樓時平息一下自己正在加快的心跳,同時思考一下對雪榮的解釋。雪榮對他的到來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冷漠。陳利民從雪榮一動不動的看電視的眼神裡看出她還在生氣。這樣的冷戰已經成了習慣,他不在乎了。

    陳利民獨自放出熱水洗腳。

    雪榮像動畫片《貓和老鼠》裡的貓,目光跟著陳利民打水洗腳。夫妻之間的冷戰是最傷人心的。彼此心照不宣,但彼此都把怒火窩在心裡,快把五臟六腑給燒化了,找不到合適的噴火口就只得把自己憋出病來。雪榮想抓住丈夫一個確鑿的證據再向他發難,但一向謹小慎微的丈夫根本留不下任何端倪。冷戰中率先挑起戰火的往往都是女人。這天晚上,雪榮終於沉不住氣了,在陳利把洗腳盆放好,坐下脫襪子一隻腳放進盆裡的時候,她突然抬腳踢翻水盆,熱水濺得陳利民一身,潑了一地,順著木地板四溢。

    陳利民一個激靈站起來,怒視著近在咫尺的妻子。

    雪榮則悠然托著腮幫看著電視,對身邊發生的一切視而不見,像個逍遙法外的嫌疑人。

    陳利民一聲不吭,跳躍著去了衛生間,取來拖把,慢條斯理地把到處流淌的洗腳水拖掉。陳利民確認乾淨漂亮地打掃完戰場後,一聲不吭地上床睡覺了。

    雪榮當時只是想聽到丈夫跟她說一句話,哪怕是罵她的一句話。但是,她連這點奢望都沒得到滿足。陳利民在家裡吝嗇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比死人多一口氣。雪榮睡覺時久久不能入眠,冰冷的淚水浸濕了枕巾。

    雪榮在鏡子裡發現自己眼睛還有點浮腫,特地多搽了點眼影,掩蓋住浮腫。這天和任光達約好,在運河賓館談判,敲定出售運河熱電廠合同,最終簽約。是推進恢復熱電廠生產決戰的一天。劉萬里等市領導都請好了,出席簽約儀式。電視台報社記者都要到場報道。雪榮是總協調人,自然要保持良好的面貌和精神狀態。

    談判需要智慧。但是,兩個同學,曾經的戀人,坐下來談判,一官一商,只為恢復熱電廠生產這同一個目標坐下來談判,幾乎用不著什麼智慧。雪榮按時趕到會場,任光達和他的助手已經坐在那裡了。

    談判開始不久,形勢發生變化。雪榮不得不承認任光達精明。她儘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地拿出一份合同,條文清晰地規定了出售和收購雙方的責權利,但是,任光達抓住運河市恢復熱電廠生產列入全市為民辦實項目這個弱點,討價還價,步步緊逼,最終徹底否定了雪榮起草的合同,幾乎完全按照他手裡的合同執行。談判本身就是妥協的藝術。但雪榮與任光達的談判卻只有雪榮妥協,而任光達不作任何妥協,藝術變成強買強賣。

    雪榮在談判休息時與相關部門的負責人交流說,「我總算理解李鴻章那些喪權辱國條款是怎麼談的了。李鴻章不聰明嗎?李鴻章沒有智慧嗎?他不知道自己將來會被釘在民族歷史的恥辱柱上嗎?沒有辦法的,不對等的談判怎麼談。對方開出天價,你不妥協,不光八國聯軍給顏色看,連老佛爺也不高興。」

    有人調侃雪榮,「你就是運河市的女李鴻章。」

    雪榮自嘲,「誰讓我趕上了呢。」

    雪榮的話裡包含著對國有資產流失的痛心,更包含著對貪婪的任光達說不出的評判,還包含著對自己聰明才智受制於體制的窩囊。因為,每談一個條款,雪榮都無權答應。當她與任光達據理力爭,任光達軟纏硬磨總是不讓步時,她都會離開談判桌,或在走廊裡徘徊,或去洗手間,但都是借口打電話請示市裡領導。在電話裡,她會振振有詞說出很多理由在一些條款上不能讓步,但是,市領導似乎更能高瞻遠矚,總能在雪榮看來不可讓步的地方屢屢妥協讓步,弄得雪榮挖空心思與任光達的鬥智鬥勇最終付諸東流。這裡有什麼蹊蹺嗎?否則,為什麼任光達的砝碼總是與市領導的底線那麼吻合?雪榮打不到底。

    好在談判終於結束,即將取得實質性成果。簽約儀式儘管只不過是個儀式,但是,在雪榮看來,從撩起草葉的一絲意念,到風生水起的領導意圖,再到即將付諸實施的政府行為,她在其中推波助瀾,艱難困苦,玉汝於成,舉行一個隆重而體面的簽約儀式,不僅是把自己和任光達的艱苦努力定格成歷史,而且相信也是劉萬里等市領導希望看到為民辦實事階段性成果的一個見證。因此,雪榮認為,簽約儀式不僅要搞,而且要搞得隆重熱烈,滴水不漏。

    但在任光達看來,形式是次要的,關鍵是合同的條款必須切實履行。既然雪榮爭取以一個熱鬧的簽約儀式結束談判,那他也沒有意見。他理解雪榮。一個他曾經以為小鳥依人般的女孩子如今成長為一名出色的女幹部,在談判桌上所表現出來的風度和水平,令他刮目相看。雪榮對職責的忠誠,對權力的把握,對自身的定位,讓任光達感受到一個共產黨員應當具備的品質。但雪榮是何苦呢?對他的暗示置之不理,對他的爭執非常強勢,如果不是屢次在請示中向任光達妥協讓步,任光達是佔不到便宜的。即使那樣,他任光達也會買下熱電廠。任光達太清楚了,一旦恢復熱電廠生產,運河市考慮的是盤活了國有資產,完成減排指標,而他任光達就攥住了運河市起碼是運河市區的經濟命脈,就像攥住了運河市經濟的心臟,什麼時候泵血了,運河市經濟就鮮活了,什麼時候不泵血了,運河市經濟就抽搐了。而雪榮圖的什麼?就圖個完成任務,圖個向領導證明自己,看,我忠實執行市委市政府決定,我有能力,我比那些男性領導幹部還強。而官員們證明自己政治素質和能力水平的最好辦法,就是把領導拉到場,風風光光興辦一個活動,顯示領導威風,增添自己面子。因此,任光達熟稔官場運作方式,欣然同意雪榮把一個簡單的簽約儀式搞大搞熱搞複雜。

    雪榮像個總導演,精心策劃安排簽約儀式,包括簽字筆擺放,座次安排,領導致辭,事無鉅細,都一一過目。但還不放心,簽約儀式這天早上,雪榮早早來到運河賓館,對簽約儀式的各個細節再梳理一遍,確認滴水不漏以後,才到樓下零點餐廳吃點早餐。認識她的小姐說她今天真漂亮,她自信心突然大增,心底因夫妻關係緊張留下的那一點黯然神傷和對眼泡浮腫的擔心一下子沒了。她爽朗大笑說,「今天簽約,是大喜的日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離簽約時間還有不到一小時,任光達卻還沒到運河賓館。事先說好的,雙方必須提前到場。彼此都怕夜長夢多。雪榮請市委辦市政府辦通知劉萬里書記等人出席簽約儀式,領導時間寶貴,爭分奪秒才擠進領導活動日程。可遲遲看不到任光達人影。雪榮著急,給任光達打手機,關機。雪榮坐立不安。簽約儀式是雙方的事情,而且彼此沒有異議的,現在剃頭挑子一頭熱,弄不好會出洋相的。雪榮越來越緊張,在運河賓館大門口焦急地徘徊,不停打手機。

    「你是丁局長吧。」一個瘦瘦的中年人湊上來跟雪榮打招呼。

    雪榮不認識來人,點了一下頭,轉身繼續打手機。她要及時掌握事態進展,防止意外事情發生,她哪有工夫和一個陌生人搭訕。

    那個瘦瘦的中年人跟在雪榮身後,「我是任老闆的律師,我受他的委託,就合同中的幾個細節問題來跟你商討一下。」

    「什麼?」雪榮大吃一驚,掛了正在講話的手機,兩手一攤說,「還有幾個細節商討?我和任老闆已經達成共識了,怎麼會還有商討的地方呢?我不認識你,你也不知道來龍去脈,跟你沒什麼好商討的。任老闆人在哪裡?請他來跟我商討!」雪榮越說越激動,火燒眉毛,她不能不激動。

    來人尷尬說,「對不起,任老闆有點事,馬上就來。他讓我轉告你,丁局長,有幾個細節問題不達成共識,合同簽不了。」

    雪榮怔怔地看著來人,果真驗證了她的擔心。這個任光達,把雪榮坑苦嘍!牽著雪榮乃至運河市領導的鼻子走,算他狠。但雪榮氣憤的是,任光達不該如此貪婪,不該如此不情不意,不該在節骨眼上節外生枝,只顧個人利益,不顧彼此誠信,不顧工作大局。哪裡還有中學同學時代任光達的影子?分明是一個奸商!雪榮心裡直流苦水。她拿過任光達律師遞上來的合同文本,看到上面修改的幾條,馬上把文本塞給律師,「這幾條都是他任光達同意的,沒什麼再商討的。」

    律師轉臉走人。

    雪榮傻眼,「哪去?」

    「任老闆說了,不按修改後的條款執行,合同不簽。我走了。」律師很牛,說話比任光達還橫。

    雪榮跑上去抓住律師,「來來,有話好商量。」律師不肯回頭,雪榮硬把他拉回賓館。雪榮太清楚了。談判這幾天,全是她帶著幾個副手在與任光達談判,市領導只是聽聽她在電話裡報告報告,並不瞭解具體情況。現在在即將簽約的節骨眼上,任光達玩人間蒸發,連任光達手下的談判高手人影都不見一個,再放走他派來的什麼律師,那她雪榮怎麼向馬上趕來出席隆重簽約儀式的領導交待?無論如何也要把律師留下。雪榮把任光達律師拉上三樓,交給分管副局長,「你和任老闆律師再把合同過一遍,要快,千萬別誤了簽約。」

    其實,雪榮有了思想準備,簽約儀式可能泡湯,不泡湯起碼推遲了。她趕緊給劉萬里的秘書打電話,問劉書記到運河賓館來了沒有。劉書記秘書說,「還有一分鐘就到了。」雪榮心急把斗大,暗暗叫苦,咬牙切齒,「千刀萬剮的任光達,涮得我人死鬼丑。」雪榮奔下樓去接劉萬里。

    剛到一樓大門口,劉萬里的一號車正好駛上門廳。劉萬里著一身正裝,油頭粉面,一看就是出席隆重活動的行頭。下車就握住迎上來的雪榮說,「辛苦了,祝賀。你為運河市人民辦了一件大好事啊!人民感謝你!」

    雪榮一臉為難,陪著劉萬里上樓時小聲說,「劉書記,我向你匯報,任老闆對合同中的幾個措辭還想修改一下,我們正在和他的律師商量。你看怎麼辦?」

    「那就推遲一點,等合同敲定了再舉行。我在這裡等著。」

    雪榮感激涕零,沒想到劉書記沒有責備她。要知道,劉書記最反對下級做事沒章程的,為了表功,請領導捧場,結果一到場,沒場可捧,只能塌場。雪榮從沒做過那種懸事險事。但偶爾做了,害怕劉書記批評,不料,劉書記心平氣和願意等。雪榮哪能不感激呢?一切工作都是做給領導看的,領導滿意是最大的成績。這是官場鐵一般規律。雪榮把劉書記帶到貴賓休息室,安排小姐端茶倒水。等著市長分管副市長來了,雪榮一一解釋。一看書記不急,市長分管副市長也就不急了,紛紛走進貴賓休息室喝茶聊天。他們對最近冒出的新詞非常敏感——次貸危機。他們的話題集中在次貸危機上,劉萬里說,「可能不光是個經濟問題,有可能釀成政治問題。」領導人頭腦裡始終裝著幾個詞——政治、經濟、權力、地位。雪榮忙得頭昏,只知道奧運會,沒聽說什麼次貸危機,聽得雲裡霧裡的。瞅著市領導談興正濃,雪榮溜出貴賓休息室,直奔簽約儀式的會場。

    在上下奔波幾個來回時,雪榮幾次眼前一黑,頭腦裡嗡地一聲,要不是及時抓住樓梯扶手,險些栽倒在地。這些天,雪榮提心吊膽。陳利民說她跟任光達眉來眼去,她最好擺脫和任光達的任何瓜葛,就可以不給陳利民留下口實了。但市委市政府拿著棍子在她後面打著她,逼她天天與任光達接觸,盡快恢復熱電廠生產。雪榮像是在火上烤著,熬得心力憔悴,加上睡眠質量不高,總是噩夢不斷,她渾身發軟,直冒虛汗,但她顧不了那麼多,小車不倒直管推。

    雪榮來到簽約會場。她的分管局長與任光達律師針鋒相對爭得面紅耳赤,彼此寸步不讓。雪榮的出現,正好給任光達律師找到理由,「丁局長剛才說什麼都好商量,丁局長,你的副局長怎麼就不如你好說話了呢?」

    雪榮問分管局長怎麼回事。分管局長遞個眼色,出去談。雪榮跟分管局長走到會場外面的走廊裡,聽分管局長匯報。原來雪榮沒看清楚任光達修改的具體內容,分管局長一匯報,雪榮直擺手說,「這樣一來,政府一分錢沒收益,等於咱們把熱電廠白送給他,還要替他背一屁股債務,安排富餘職工,負責管網維修改造,拆除市區鍋爐,你問問他,他到底為運河市做什麼貢獻?」

    「他們就確保一項,按合同兌現,按時恢復熱電廠生產。」分管局長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雪榮臉子撂下來,當即給任光達打電話,這次打通了。雪榮發火說,「任光達,你這人怎麼半吊子呀,咱們合同每個條款都反覆敲定過,你昨天也草簽過,怎麼今天又安排什麼律師來推翻重來,你到底想幹什麼?」

    任光達慢條斯理說,「丁局長,你別激動。到了簽約時間,領導都在等著,你著急上火,我完全理解。但是,簽訂合同對於我們生意人來說至關重要,不經過律師把關怎麼行呢。我請律師把關是對咱們雙方負責。合同遲簽一會,有什麼大不了的,熱電廠停產這些年就在乎這幾個小時?」

    雪榮說,「那你想不想簽合同?不簽就算。正像你說的,熱電廠停產這麼多年,運河市的經濟照樣快速發展,我看熱電廠恢復生產也就是年三十中午揀到個兔子,有兔子過年,沒兔子也照樣過年。」

    任光達在手機裡笑,「這話你敢對劉書記說嗎?要不我現在打電話轉告給他?」

    雪榮馬上改口說,「這不是咱倆說的嗎,不代表市領導意見。你給個透亮話,想來不想來簽合同?」

    「我馬上就到,肯定簽,前提是按我的意思修改。」任光達說完掛了手機。

    雪榮哪能按任光達的意思修改合同,本來就妥協到不能再妥協的地步,任光達還窮追猛打,欺人太甚。雪榮嚥不下這口氣。依她的脾氣和辦事風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說死就閉眼,不簽就不簽。熱電廠爛掉就爛掉,天塌不下來。但她能按自己的意志做事嗎?不能。她必須服務市委市政府的堅強領導。現在事態的發展邏輯是,要想恢復熱電廠生產,就必須賣給客商經營;要賣掉熱電廠,就必須簽訂收購合同;要簽訂收購合同,就必須滿足收購方的一切條件,否則,就不可能恢復熱電廠生產。那麼就是說,合同上的每一個細枝末節的文字就事關是否能恢復熱電廠生產這個大局。雪榮的肩膀能擔當起這個重擔嗎?不能。她自知自己的肩膀太窄,無權表態。她又奔跑上樓向劉萬里匯報。

    「不要糾纏細枝末節的事情,一切服從服務於大局。」劉萬里定下調子了。

    但雪榮還不敢輕意鬆口讓步。走出貴賓休息室時,分管副市長跟在後面喊她站住。分管副市長耳語說,「快,不要塌場。劉書記的態度已經非常明確,你就不要再有什麼思想障礙了,答應他就是了。先轉起來,以後慢慢收拾他。」

    雪榮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到了會場,看到任光達已經坐在那裡。雪榮正眼不看任光達一眼,狐假虎威藉著劉書記,對任光達的律師說,「劉書記說了,原則問題不能讓步,要讓步,你們也讓步。」雪榮不可能直接向任光達認輸,哪怕是答應了他所有條件,也要逼著對方作出小小的讓步,不然太不公平了。即使任光達還是一步不讓,那雪榮自己就只好找個台階下來。

    果真,任光達同意讓步,在付款時間和付款方式上答應雪榮的要求。

    雪榮竊喜。

    但是,為時已晚。雪榮剛敲定合同,接到劉書記秘書電話。劉書記的另一個緊急會議時間已到,讓雪榮什麼時間達成共識,什麼時間簽約,簽約只是個形式,市領導參加不參加不要太在意,但不要著急,一切服從服務於大局。

    雪榮心裡涼了半截。都讓任光達出爾反爾操的,沒劉書記參加,簽約儀式白忙乎了。但好在還有市長分管副市長參加,雖美中不足,卻也還算有面子。但沒等正式合同文本打印好,市長分管副市長都走了。走,都有走的理由。各管一攤子事情,即使沒事情,打牌喝酒也是事情啊。雪榮非常清楚,劉萬里一走,別的領導哪個對熱電廠項目還有興趣。給你雪榮撐腰長面子?笑話。市領導一走,記者跟屁蟲似都跟走了。準備得排排場場的簽約儀式砸了,熱熱鬧鬧的氣氛一下變得冷冷清清。

    分管局長請示,「中午訂下的幾桌宴席怎麼辦?」

    雪榮手一揮說,「撤!」

    最後,雪榮和任光達草草簽了合同,除雙方的工作人員在場見證外,沒有一個市領導參加,大幅會標下單雙號分排的領導站位牌號怪模怪樣地嘲笑著雪榮,手下分管局長各處長想把冷清的簽約儀式轟大,可惜勢單力薄,幾聲掌聲在空空如也的會場上晌起顯得非常滑稽。交換合同文本時,雪榮冷峻地看著任光達,「任老闆,佩服你!」

    「謝謝你們。」任光達的目光同樣冷峻。

    雪榮越想越窩囊。她心目中的任光達和現實中的任光達判若兩人,是自己過去對任光達這個善良內向的農村小伙子缺乏瞭解,還是任光達經過社會洗禮變得讓她琢磨不透?看來,試圖讓心目中底片般的任光達與現實中活生生的任光達重合,找出一個人來,已經不可能。即使雪榮承認人是可以變化的,她也無法找出兩個任光達像蛾蛹化蝶那樣清晰的軌跡。雪榮決定斬斷對任光達殘存的一絲美好留戀,不再和他囉嗦。

    但是,雪榮可以擺脫對一個人的幻想,卻擺脫不掉劉萬里對她的頤指氣使。下午,劉萬里直接打電話給她詢問簽約情況,雪榮匯報,按照合同約定,任光達在五日內接管熱電廠,十日內恢復生產,一年內投入技改,更新制備,新增產能。劉萬里表示滿意,「我已經把任老闆報來的報告批示給你了,依然由你負責到底,包括任老闆接管時的熱電廠穩定,供熱管網檢修和市區鍋爐的拆除,總之,我們要為客商做好保姆式服務工作。」

    雪榮驚出一身汗來。不是害怕那麼多後續工作壓在自己頭上,也不是擔心自己注定要與任光達捆綁在一起,而是突然意識到,任光達怎麼會如此隨隨便便向劉萬里送什麼報告,而劉萬里居然不僅慎重批示,而且嚴肅認真地親自打電話落實。雪榮似乎嗅到了什麼味道,她不寒而慄。

    不多會,辦公室主任就把劉萬里的批示送到了,雪榮仔細研究批示背後的人際關係,除那一次看到任光達和王啟明出現在省城劉萬里家樓梯上以外,怎麼也找不到任光達與劉萬里有任何聯繫。但是,無論雪榮願不願意,她都必須服從領導。雪榮從此再也瞧不起任光達了。

    但她不能不為任光達辦事。這是官場中許多人最深切的感受。也許你非常討厭某人或某份工作,也許你發誓此生再也不想見某人,但是,你始終不過是領導手中的提線木偶,只要你服從領導,那你就很有可能不僅一直與某人共事,而且極有可能為某人效勞,甚至俯首稱臣,你就是氣死也沒辦法。這是體制機制的問題,與人品道德無關。因此,既然身在官場,那你就不能意氣用事,不能以德量人,只能看官階高低。哪怕是任光達這樣沒有任何官階的人,只要牽動了領導的神經,你都只能低三下四去為他效力。

    雪榮當時就立即召開局辦公會議,研究如何對任光達收購熱電廠後的服務工作,幾個分管副局長分頭拿出服務方案。雪榮喜歡當天事當天做完,要求各條線必須確保明天向劉書記報送方案。她連夜加班修改方案,回家上樓,兩腿發軟,渾身沒勁。

    雪榮掏鑰匙開門,門從裡面鎖上了。

    敲門,沒人開門。

    喊門,沒人答應。

    擂門,裡面沒有動靜。

    踢門,踢開了鄰居家門。

    雪榮對睡意矇矓的鄰居說聲對不起,慢慢轉身下樓,樓道裡響起雪榮沉重的腳步聲。走上春寒料峭的深夜大街,雪榮心灰意冷,自艾自憐地流下冰冷的淚水。走了一段路後,雪榮才打的回娘家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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