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 正文 第二章 守望官階
    雪榮開門進了辦公室,光當把門反鎖上,遠遠把包往沙發一扔,趴到辦公桌上就放聲大哭。

    哭,是雪榮釋放壓力的絕招。這些年,雪榮守望官階,壓力很大,但又無處訴說。特別是唐家茂和過去的分管副市長不是對她的匯報請示置之不理,就是不斷蠶食削弱她手中的權力,比如財政專戶收取的排污費用於環境治理的越來越少,弄得雪榮上前沒人攙扶,退後沒人撐腰。不錯,她有劉萬里罩著。但劉萬里高高在上,遠水不解近渴。總不能什麼雞毛蒜皮都向劉萬里匯報請示吧!雪榮難啊!工作壓力一大,雪榮就會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大哭一場。哭自己奮鬥的目標似乎唾手可得,卻又總是遙不可及。雪榮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媽媽在正處級領導幹部崗位上一幹到底,她決心不走媽媽的老路,一定要超過媽媽,躍上更高的官階。她有這個雄心,也有這個條件。劉萬里就曾經給雪榮封官許願過。劉萬里放個屁,雪榮都當桿槍扛著;劉萬里給她一塊豆腐,雪榮都當塊金磚踩著去摘月亮。

    雪榮清清楚楚記得,那次跟著劉萬里外出考察,幾乎徹底消除了她對劉萬里的恐懼。別看雪榮說話做事天不怕地不怕,劈打響快的,但見著劉萬里就像老鼠見了貓,打心底發怵。說來奇怪,百姓很少怵官,越是官員越怵官。雪榮也不例外。劉萬里在雪榮心目中特別神聖、特別威嚴,甚至有點兇惡,但那次外出考察,雪榮卻看到了劉萬里和藹可親的一面。只不過劉萬里的這一面像中大獎的彩票,太稀罕了。一路上,劉萬里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沒一點兒正形,簡直一肚子花驢蛋。雪榮眼裡曾經的凶神惡煞,一下變得天真爛漫、和藹可親,甚至有點像孩子般可笑了。即便如此,雪榮注意到,劉萬里說笑可以,打鬧也可以,別人卻都讓他七分,絕不會僭越一步,造次半分。劉萬里有點曲高和寡,孤獨求敗。當時雪榮仗起膽子開了劉萬里一個小姨子的玩笑。拿小姨子小舅娘子開玩笑,不傷皮肉,聽著受用。劉萬里果真開心死了,就勢說他老婆和小姨子姓陳,雪榮的丈夫也姓陳,那麼,雪榮就該算是他的小舅娘子了。於是,劉萬里說了一個姑爺和小舅娘子的笑話。

    一天,小舅娘子單獨去找姑爺,姑爺正在家裡燒雞做飯。小舅娘子光光敲門:"姑爺說,等等,我把雞拔擼拔擼。"吃飯時,兩條狗鑽在桌底爭啃雞骨頭,廝咬起來。姑爺拿來掃帚說:"他小舅娘,腿抬起來……"

    聽到這裡,一車同行的人全笑翻了。雪榮臉紅脖子粗的,趕緊解釋。但這種笑話總是令人浮想聯翩。雪榮越描越黑,越想制止別人的嘲笑,別人越笑得厲害。跟著劉萬里外出考察的都是各單位一把手,哪個是省油的燈?他們不敢拿劉萬里開心,還不敢拿環保局長開心?況且車上就雪榮一個女人。雪榮有點氣急敗壞地說:"我又不是劉書記的親小舅娘子!"劉萬里接茬說:"我說的就不是那個人的親小舅娘子。"車子差點讓前仰後合的笑浪掀翻掉了。雪榮哭笑不得:"劉書記,我可不喜歡開玩笑的。"劉萬里猛追不捨:"喲,不玩不笑不熱鬧,你那樣活得不累嗎?"劉萬里越說越沒正經了,雪榮再認真計較下去,怕是有失劉萬里身份,只好忍氣吞聲。

    到了考察地點,晚上,雪榮給劉萬里房間送點當地的特產過去。不值什麼大錢,卻特別有紀念意義。同行的男人未必想得到,雪榮卻不忘對領導小恩小惠。這是她總結的為官之道——對領導要經常小恩小惠,但絕不構成行賄受賄,更不能讓領導犯罪。在運河市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對領導進行慰問,出門考察卻是非常好的時機了。雪榮單獨和劉萬里坐在異地他鄉的賓館套房裡,那種寧靜,那種距離,都讓雪榮感到溫暖,以及嗅到的劉萬里的男人氣息。但是,劉萬里居然又一下變得那麼嚴謹認真了。雪榮表達了自己對劉萬里的忠心,劉萬里欣賞雪榮的政治立場堅定。雪榮當時臉漲得通紅,一再說出那句背地裡不知多少次對劉萬里說過的話:"劉書記對我們丁家就是再生父母。我和媽媽雪梅經常在家裡念叨,劉書記是咱們丁家的大恩人,咱們就是化成灰也不能忘記劉書記的大恩大德。我媽還在家裡掛著你的大照片,天天拜你哩!"劉萬里聽了居然沒有驚訝,也沒有感到荒唐,只感到非常難為情。在他看來提拔雪梅雪榮就是舉手之勞,區區小事,何足掛齒。當時孤男寡女的,如果劉萬里對雪榮動手動腳甚至非禮佔有,雪榮都心甘情願獻身,許多官場女人都是這麼失身的。但是,劉萬里卻非常理性地承諾了一句:"好好幹,有機會我會替你說話的。"

    好好幹,有機會我會替你說話的。就這句話,一下就烙在雪榮心坎上了。儘管這句許願作為一種激勵也許劉萬里對所有的部下都說過,但是,誰也沒有像雪榮一樣銘記在心,化作無窮的動力,當做追求的目標。要實現跨上更高官階的目標,唯有出類拔萃。因此,雪榮必須女兒當自強。不過,越是要強,越會受到傷害。她雖然貴為局長,但總還是處處不如人:沒像媽媽那樣嫁一個好丈夫,媽媽蹲爸爸頭上拉屎爸都頂著,陳利民卻整天跟她叮叮噹噹的;沒像妹妹那樣遇上提拔的好機會,每升一步都比登天還難,心比天高,當上一把手局長了還嫌委屈;沒像其他局長那樣左右逢源,既得劉萬里信任,又得唐家茂和分管副市長的賞識,工作起來舉重若輕、得心應手,而是舉步維艱、焦頭爛額,要不是獨自撐起一片天空,工作怕全趴下了。總之,雪榮要強,總想處處強於人,換位一想,卻又處處不如人。因此,她特別痛苦。不放聲大哭去減壓,她就會像不停往裡面充氣的皮球,早晚會爆炸的。

    從媽媽家帶著一肚子氣出來,說好到單位加班的。但想起雪梅要她匯報那句話,雪榮就受不了。媽媽把雪梅撮在頭尖上寵著,雪梅自己也就不客氣,心安理得地蹲在全家人的頭尖上,發號施令,頤指氣使。有權大三輩是不是?姐姐給你匯報?你知道姐姐有多難嗎?不哭,雪榮緩解不了內心的壓力。

    雪榮的壓力來自哪裡?工作上好壞,沒什麼標準,壓力大小算不了什麼,雪榮的壓力首先是來自局裡人際關係的緊張。

    局裡幾百號人,班子裡七八個副局長。今天他要提拔,明天你要用車,張三家嫁了閨女,李四家娶了兒媳婦,王家死了上人。裡裡外外,什麼事情不匯到她這裡來?不是她雷厲風行、快刀斬亂麻的工作作風,給個男人也頂不起環保局這一攤子,更別說最近局裡出了一個傳聞,雪榮正在查哩。

    什麼傳聞?其實也不算是個事,就是局裡有人放話要搞倒雪榮。但是,雪榮聽到以後卻出了一身冷汗,原來有人在背地想顛覆她。這一定是一個政治陰謀。

    本來局裡讓雪榮統得鐵桶一般,滴水不漏。班子裡幾個副局長都是男人,但對雪榮都規規矩矩,服服帖帖的。年小的稱她老大姐,年長的稱她丁局長,沒人不尊重她的。原因是雪榮走得正,站得正,處事公正,不跟任何一個副局長打得火熱,走得近乎。局裡什麼事情都拿到局黨組會的桌面上來,雖然十有八九是雪榮拍的板,但都是經過黨組研究,有案可查的。即使這樣,時間一長,雪榮還是不放心。因為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政治,就會有圈子,就會有鬥爭。一樣糧食吃出百樣人。雪榮樣樣工作都想爭第一,都要做得盡善盡美,只求最好,但是,就沖這一條,雪榮處事再公平,也難免會得罪人。世上哪有絕對的公正?何況她自己也遵循官場潛規則,沒少做些請客送禮的小動作,甚至還從內心渴望著別人孝敬孝敬自己,那是對自己付出的一種尊重啊,但是,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她還是做到了誘惑面前縮手、危險來臨回頭,對一些不良行為敢於大膽板臉訓人,從來不留情面。班子裡有人對她的許多做法有不同想法,非常正常。為了掌握一些重點人頭的動態,雪榮在局裡培養了幾個處長做自己的親信。雪榮就是出差十天半月不回來,局裡什麼事情什麼動靜,當天就有人向雪榮報告。

    那個傳聞就出在最近。那天雪榮在省裡開會,接到一個親信報告,說副局長馬大衛放出話來,他不相信丁局長一心撲在工作上就是大公無私的表現,肯定想撈政治資本,說不定,背地裡還大把撈錢哩,否則,她想到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不跑不送,天上會掉下餡餅?

    馬大衛有沒有這話,用不著考證,完全在情理之中,哪有背地裡不說人的人呢?但是,雪榮在乎自己的口碑,聽不得別人半句真話。親信還添油加醋說,馬大衛揚言要把丁局長搞倒。搞倒就是像劉萬里把王啟明整進大牢裡那樣,葬送雪榮的政治前途。搞倒就是馬大衛起碼想篡位奪權。這事是真是假,雪榮不能輕信,但也沒有核實。這事與其挑明了,還不如悄悄防他一手。雪榮在暗裡觀察、明裡考驗著馬大衛,似乎發覺到點什麼,似乎又不像親信說的那樣。馬大衛是個老實人,但老實人十有八九都有擰勁,只認死理。上級搞倒下級,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下級搞倒上級,哼哼,不那麼容易。一般想搞倒上級領導的人無非兩種,要麼是受領導排擠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要麼是有取而代之的野心。考察了一下馬大衛,雪榮沒怎麼排擠他,只在全體人員會上不點名地批評過他一次。馬大衛似乎也沒什麼野心,安排工作沒有不完成的。他分管工作只要有什麼好處,馬大衛都不忘記給雪榮一份。可以說,雪榮得到好處十有八九沒馬大衛的份,但馬大衛有什麼好處十有八九會想著雪榮。本來只是馬大衛分管工作中的好處,可以給雪榮,也可以不給雪榮,但是,馬大衛像雪榮的心態一樣,圖個有一把手支持工作,寧可自己少拿一點,也要把好處的大頭切給雪榮。可以說,馬大衛吃一隻螞蚱都要給雪榮一條大腿。可馬大衛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成為雪榮防備的對象。從雪榮的角度看,防人一手是必要的。聽了親信報告以後,雪榮分析,憑馬大衛的背景和能力水平,想取雪榮而代之,簡直是睡地摸天,根本不可能。但是,治大國還如烹小鮮哩,防微杜漸,局裡任何風吹草動都不能不引起雪榮警惕。雪榮要是還想奔自己的政治前程,就需要吃著碗裡,看著鍋裡,傍著貴人,防著小人。

    這事一直壓在雪榮心底,相機行事。雪榮像貓盯著老鼠一樣,連睡覺都要睜一隻眼睛盯著馬大衛,防著馬大衛。

    其次,雪榮的壓力就是來自家裡。這是後話。

    單說雪榮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哭了一陣子,聽到加班的處長們在走廊裡大聲說話,才停止了哭泣,只是還沒有開燈開門。也許有的處長知道雪榮在屋裡,居然對著黑燈瞎火的雪榮辦公室敲門。雪榮緩過勁來,說一聲"等等"跑到室內洗手間洗了臉,補了妝,這才去開門給加班的處長們開會。

    局裡每次遇到上級要什麼材料,或者上級來人檢查,雪榮都要親自把關,親自接待。因此,處長們隔三差五輪上加班,而雪榮則三天兩頭加班。一加班,她必定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離開。佈置加班,她要提供思路,有時甚至拿出材料提綱。材料出來,她要修改定稿。熟悉材料的過程,也是思考的過程。憑雪榮的口才,匯報也好,報告也好,講話也好,脫稿也能說上三天三夜,但是,雪榮還是非常重視材料。她要用材料打動上級領導,說服上級領導接受她的觀點。因此,環保局的處長們對丁局長嚴格要求材料一直耿耿於懷。有的分管副局長還好,為她擋一擋,她就輕鬆多了。可馬大衛最近有點滑肩膀,再大的事情輪上他都跟沒事似的。親信昨天又告訴雪榮,馬大衛說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還說,你看看,環保局快變成廢紙加工廠了,整天材料材料的。雪榮當即就拍桌子發火:"機關不憑材料憑什麼!他馬大腦袋想幹什麼?"馬大衛綽號馬大腦袋。結合有一次民主生活會上馬大衛給雪榮提的意見,雪榮就發現這裡有點問題。別人一玩二笑提點無關痛癢的意見,馬大衛居然提了一條,建議雪榮凡事不要事必躬親,那樣會累死的。現在想想,表面上是關心雪榮,實質上不是埋怨雪榮不放權嗎?不是在背地裡幸災樂禍嗎?噢,你沒事找事,有事不怕事,事必躬親,不就是想向上爬嗎?怪不得每次加班,馬大衛都七個狸貓八隻眼地找個理由躲起來,不到單位加班!今晚不能讓馬大衛再滑了。雪榮囑咐辦公室:"把馬局長喊來加班。就說是我點名要他來的。"

    不多會兒,馬大衛就到雪榮辦公室報到了。

    馬大衛看上去的確是個大腦袋。頭上沒毛,燈光一照,腦門珵亮。眉毛烏黑,嘴唇又厚又紅,笑哈哈的,像一尊彌勒佛。這個馬大衛呀,沒多少心眼,但也不是直炮筒子,就是那種老實人當官的樣子,安於現狀,說點實話,做點實事,沒有七花八花的本領,有時甚至屬算盤珠子的,不撥擼不動,撥到哪兒動到哪兒。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會對沒事找事的雪榮有意見。當然,也就是背地裡發點牢騷而已,平時雪榮安排給他的工作,沒有陽奉陰違,頂著不辦的。在馬大衛看來,他犯不著跟雪榮作對,更不敢跟雪榮作對。雪榮大會小會都把劉萬里撮在自己的頭尖上,安排什麼工作都說是劉書記指示的。真的假的,沒人核實,但馬大衛清楚,雪榮既然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那麼只有兩種可能,要麼天子強勢,真的授權給她,要麼天子無能,真的讓她給挾持了。從口碑看,劉萬里在運河市非常強勢,不可能被雪榮挾持。因此,馬大衛和所有副職一樣,不敢得罪雪榮。雪榮一聲令下,馬大衛屁顛屁顛跑來加班了。可見,馬大衛算是一個沒血性的男人,諒他站在屋頂上也尿不出一丈二尺高的尿來。

    馬大衛進門就把門反鎖上,滿臉笑容坐到雪榮對面的椅子上,伸手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雙手放到雪榮的面前說:"上次給你報告過的,評審費。"

    雪榮把信封扔給馬大衛:"我沒參與,無功不受祿,你拿回去。"

    馬大衛一怔,心裡疑問:丁雪榮怎麼了?過去這種好處費可都是來者不拒的,今天怎麼改樣了?他以為雪榮客氣,又拿起信封往雪榮的抽屜裡塞:"我拿了,這是你的。"

    雪榮肚子死死擠壓住抽屜,不給馬大衛打開,還板起臉說:"馬局長,從今以後,你別跟我來這一套。"

    馬大衛停下手:"這又不是行賄受賄,完全是正當收入,丁局長怕什麼?"

    雪榮又搖頭又擺手說:"不管是不是行賄受賄,是不是正當收入,反正,從今以後,你要給我,我就交到紀委去!"

    馬大衛意識到問題嚴重了,但還沒想到為什麼自己的頂頭上司會對自己如此留一手。自從到雪榮手下工作,和雪榮對上級領導的想法一樣,小恩小惠,既不是行賄受賄,更不會構成領導犯罪。強龍不壓地頭蛇,再大的領導,馬大衛不去煩神,再靈的神仙,馬大衛都不去燒香磕頭,只拜雪榮這尊菩薩。馬大衛得了什麼好處,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雪榮,雪榮也幾乎是來者不拒的。但是今天雪榮一臉憤怒,像一尊金剛母夜叉,馬大衛簡直莫名其妙。既然雪榮不收,那他就自己收起來了,瞅著雪榮高興的時候再給雪榮。

    "丁局長,什麼指示?"馬大衛嚴肅起來。

    雪榮把明天丁市長要來調研的事情說完了又說:"涉及你分管那一塊,材料一直非常薄弱,這一次你要親自上手,不要老叫我給你改錯別字標點符號。"

    馬大衛領命去了。這次馬大衛真的沒敢怠慢。兩個小時過後,親自把分管的那一塊材料送到雪榮手裡。馬大衛心裡結了個疙瘩,打算材料交差就走,結果雪榮不給他離開。馬大衛只好坐在雪榮的辦公室裡,邊看報紙邊等著雪榮看材料。雪榮從頭到尾仔細看了馬大衛親自操刀的材料,發現和以往大不一樣,非常滿意,抬起頭說:"你回去休息吧。"

    雪榮這一點還是令環保局全體人員非常感動的。就是她非常愛護下級,她重視的事情,只要部下提供材料,最難最苦最累的事情全由她自己大包大攬去做,無論是弄材料、跑項目,還是協調關係、爭取領導支持,雪榮都事必躬親。雪榮非常清醒,官場就那麼回事,不看事情大小,只看官大官小。許多事情,她一出馬,好辦,因為領導重視了。安排屬下去做,跑斷腿,磨破嘴,難為得七死八活,未必做得好,因為領導不重視。自己一出場,三言兩語就能擺平。因此,這些年,雪榮那叫一個累呀,沒人能理解她。材料搜集齊了以後,雪榮就對辦公室主任說:"讓他們都回去吧,明天還要上班。不過,打字室留一個人陪我,我把材料串一下,交打字室去印。"說完埋頭整合材料。

    雪榮又熬了大半夜。

    雪榮迎接妹妹調研的各項準備工作都做好了,但雪梅卻遲遲沒到環保局。雪榮著急。什麼事情她都想搶個鮮水,坐在頭排,而雪梅卻千呼萬喚不出來。打電話給雪梅的跟班處室聯繫,雪梅秘書說,因為節能減排上升為國家戰略,環保工作非同小可,丁市長將作為壓軸戲放在最後調研。雪榮聽了卻不以為然,存在就是合理的。經貿、工商、質監、安全生產,你能說哪個單位不重要?肯定是雪梅有顧慮,或者擔心姐姐不給她面子,才把環保局可有可無地放在了最後。雪梅還沒深入環保局視察工作,雪榮就在心裡對妹妹有了看法。而雪梅卻一點兒也不知道。

    幾天以後,雪梅真的要到環保局調研了。上班時間,雪榮接到政府辦聯繫環保處室的電話,丁市長馬上到。她安排辦公室把全體人員集中到會議室,自己盛裝下樓迎接雪梅。在樓下大門口站了十幾分鐘,不停看表,不停接打手機,心急如焚。終於看到妹妹的車子開進院子,雪榮跑上去給妹妹開車門。但在她還沒觸到車門把手時,車門已經打開了。雪梅一臉嚴肅走下了車,雪榮伸出手去握了握妹妹的手。在家裡親密無間的姐妹變得一本正經,公事公辦,距離很遠。

    雪梅看一眼姐姐,發現雪榮臉色憔悴,眼圈有點黑。但此時此地,雪梅身份不是一個妹妹,而是一個副市長。雪榮也不是一個姐姐,而是環保局長。角色定位一定要准,否則就會亂套。因此,雪梅本來想問問姐姐怎麼又熬夜了,卻轉而改口問:"丁局長,環保局班子多少人啊?"

    雪榮回答:"七人,加上一個紀檢組長,一共八人。"

    雪梅又問:"編製多少?"

    雪榮如數家珍:"行政編制六十五人,行政附屬編製七人,事業全撥編製一百二十人,還有差補事業單位六十人。"說著就到了電梯裡。同時上電梯的有人認識雪梅雪榮,沒尊沒賤地開了一句玩笑:"妹妹來指導姐姐工作來了!"雪梅雪榮卻一點兒沒笑。

    到了會議室,雪榮走在妹妹身後,但高高舉起雙手鼓掌,帶動全場熱烈鼓掌。

    雪梅剛落座。雪榮就請示:"丁市長,可以開始了吧?"

    "開始吧。"雪梅點頭。

    於是,雪榮對照材料順序,脫稿全面匯報環保局工作。從基本情況到當前工作,再到存在問題,最後提出對策建議,匯報得非常詳盡。

    雪梅面前擺放著材料,根本沒看,只聽。

    雪榮匯報到最後,提出幾個請求丁市長幫助解決的問題,一是排污費納入財政統一管理後沒有真正用於環保項目,每年只有不到30%用於環保項目,建議提高用於環保項目的比例。二是省裡的十一五減排指標完成難度太大,建議加大對縣區減排的考核力度。三是由於環保局人員老化嚴重,建議補充新鮮血液,每年增加招考公務員指標。

    雪梅當著環保局全體人員的面,打斷了雪榮的話:"丁局長,我是來全面瞭解環保局情況的,別跟我談要人要錢的事情。"

    雪榮一下給噎住似的,臉子頓時撂了下來。按她的脾氣,當場就想跟雪梅拍桌子。噢,不談人和錢,那還要權力幹嗎?!不能給環保局解決困難,還要你分管幹嗎?怎麼一當上副市長都一個腔調,前任分管副市長也是,一聽要人要錢就頭大,就發脾氣。但雪榮轉念一想,雪梅說話雖然直了點,卻也是事實。她一個副市長,既不管人,也不管錢,只管幹事,向她要人要錢,豈不是強人所難?蒼蠅頭上能有多少血?運河市每年財政收入就那麼幾十億,還不夠劉萬里和唐家茂塞牙縫的哩。副市長跟著喝點湯用點小錢就算不錯了。要人要錢真是難為了雪梅。不過,總得把困難交給分管市長吧,副市長好歹比局長的肩膀寬點,在書記、市長那裡說話管用點,雪梅要是連分管局裡這些問題都不能幫助解決,哼,雪榮擔心她這個副市長當得活受罪。但當著全局人的面,雪榮馬上和顏悅色說了句:"我就匯報到這裡,請丁市長指示。"

    雪梅沒什麼指示。秘書早為她準備了一個調研通稿,她拿出來照著讀了一遍。先高度評價了在丁雪榮同志領導下的環保局工作,然後提出四條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要求。

    會議結束,雪榮禮送雪梅時路過自己的辦公室:"到我辦公室坐坐?"

    雪梅看了一下表,對隨行的處長和秘書們說:"你們下去等我,我再和丁局長單獨聊聊。"說完,跟著雪榮進了她的辦公室。

    第一次走進雪榮的辦公室,雪梅"哇"了一聲,一下暴露出年輕人那種少見多怪的天性;"這麼大呀,簡直比劉書記的辦公室還氣派。噢,我明白了,在這幢樓上,你就是皇上。"

    雪榮的辦公室不僅大,而且漂亮。桌椅顏色全是荸薺紅,像是紅木傢俱,又不可能是紅木傢俱。乳白色真皮沙發看上去很龐大,類似五星級酒店大堂裡的沙發,但放在雪榮辦公室裡正正好。辦公室的角角落落裡都擺放著綠葉植物,高高低低,有吊蘭,有廣玉蘭,有君子蘭。辦公桌角上那盆蝴蝶蘭奼紫嫣紅開得正艷。

    雪梅推開一面牆上的一個小門,裡面有一張床,跟賓館裡的床似的,床上方方正正疊好的被子,平平展展的床單,看了就想躺上去睡覺。雪梅有數了,這是姐姐休息的地方。再推開另一個小門,噢,是洗漱間,衛生潔具一應俱全,居然還有一小間淋浴房。雪梅心想:這哪是辦公室呀,分明是五星級酒店的總統套房啊!

    雪榮忙著給雪梅沏茶倒水。剛才匯報時雪梅很沖的話還在耳邊迴響,雪榮還沉浸在工作中:"雪梅呀,現在你成了我的分管領導了,今後你還要多支持姐姐工作呀。"

    "姐,你以為副市長有多大的權呀,就是協調協調、佈置佈置、督查督查,做些表面文章罷了。"雪梅似乎在推托,其實說的是實話。

    雪榮還是不依不饒:"那不一樣,你一出面,代表政府。我再有能耐,只能代表部門。我要想把環保工作上升到政府的重要工作,你不支持,我可就難了。"

    雪梅說:"我們姐妹還有什麼說的。"

    "喲,我怕你市長的架子一端,我大氣哪敢喘呀。"雪榮巧妙地批評妹妹擺官架子。

    "姐,我有幾斤幾兩你還不清楚,我敢對你端架子嗎?"

    "哎,咱不談這些。媽告訴你了吧,她想請劉書記出面幫你找對象哩!"雪榮終於從雲裡霧裡回到地上了,也從冷冰冰的工作回到了暖融融的親情上。她想表達對妹妹婚姻大事的關心,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把媽和劉書記托出來。

    哪知雪梅一聽這話頭就大了,把剛接過姐姐的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來就要走人:"媽整天瞎操心,我又不是三歲兩歲。我的事情,不要人管!我還有會,我走了。"

    雪榮順手拎起一盒化妝品,送給妹妹。那是專門為雪梅來環保局調研準備的禮物。有雪榮坐陣環保,市領導很少光臨環保局,弄不好就會話不投機刺起來。但其實雪榮很多方面還是通情達理的。不僅通情達理,而且深諳官場規則。只要領導光顧,從不讓領導空手而歸,多少會給點紀念品。雪梅來了,當然也不例外。雪梅也不跟姐姐客氣。

    在樓下,看著雪梅的專車遠去,雪榮長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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