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舊笑春風 第二部分:舊時風月 02.十年
    因著天氣熱,午後一絲風也沒有,整個禁城燠悶沉寂。赤色宮牆金黃色的琉璃瓦反射了日頭,亮得刺目,越發叫人覺著熱。隱隱約約那蟬聲又響起來,那聲音直叫人昏昏欲睡,卻不能睡。桌上一壺釅茶已喝了大半,李德全拭了拭額上的汗,小太監忙又替他斟上一碗涼茶,他接著方喝了一口,忽然一個小太監滿頭大汗的跑進來,倉促請了個安:「李諳達。」

    李德全放下茶碗:「慌慌張張的,真沒出息。有什麼事慢慢講。」

    小太監吞了口口水,語氣裡還是不禁有一絲惶然:「諳達,八爺來了。」

    這句話又犯了規矩,太監宮女偶然稱年幼的阿哥一聲「爺」,皇帝素來見不得皇子驕縱,只是不喜。但眼前李德全也顧不上這個,只詫異的問:「八阿哥來了?誰跟著?」小太監道:「沒人跟著,他獨個來的。」

    李德全不由頓足:「胡鬧!」話一出口便怕人誤會自己是說八阿哥胡鬧,連忙補上一句:「他們竟然全沒跟著,也不怕掉腦袋。」匆匆問:「八阿哥人呢?」

    小太監吃力的道:「就在外頭呢。」

    李德全連忙走出去,廊下雖有陰蔽,但午後的陽光近在咫尺,頓時只覺得熱氣逼人,灼灼往身上一撲,裹得人三萬六千個毛孔似乎都透不來過氣來,別提多難受了。他定一定神,只見廊下朱紅柱子前立著穿薄紗品月袍的少年,雖身量未足,但眉宇清秀,腰際所束明黃綢帶顯露皇子身份,正是八阿哥胤祀。李德全請下安去,就勢抱住他的腰,低聲下氣:「我的小爺,你怎麼獨個兒到這裡來了?」壓低了聲線又問:「跟著阿哥的張貴林呢?」

    張貴林是胤祀跟前的掌事太監,胤祀道:「張諳達不知道我往這裡來了。」李德全低低道:「那我趕緊派人送阿哥回去,再遲一步,惠主子宮裡的人還不急死?只怕說話這功夫已經是翻天覆地了。」胤祀一雙明淨黑烏的眼睛卻瞧著李德全,從容不迫道:「我是來見皇阿瑪的,今兒要是見不著皇阿瑪,我就不回去。」

    李德全心裡不知為何忽悠悠一輕,九歲的孩子,一雙眼裡卻有著叫人不能置疑的篤定與堅毅。清秀白淨的面龐上流露出的凜冽神氣,叫人突然不敢對視。李德全只道:「皇上這會子歇午覺呢,起來還要見閣部大臣,八阿哥快回去吧,待會兒萬歲爺起來瞧見了,知道阿哥來了,沒得受責罰。」

    胤祀只搖一搖頭:「我非要見皇阿瑪。」李德全道:「八阿哥為難奴才也沒有用,阿哥年紀雖小,也知道奴才萬萬不敢壞了規矩。八阿哥此時聽話回去,就算是疼奴才了。」正說話間,突然只聽吱呀一聲,尚衾的太監出來,將一扇扇殿門大開,李德全見了,知道皇帝醒了,忙欲叫人帶了胤祀避開,誰知胤祀已揚聲叫了一聲:「皇阿瑪!」他聲音清越脆朗,李德全嚇得臉色煞白,皇帝已經聽見了,問:「是誰?」

    胤祀掙開了李德全的手,奔至殿中,李德全忙跟了進去,皇帝由內寢出來,穿著明黃輕紗長袍,太監跟在後面猶在替他輕輕拂展袍角。見了胤祀,只是一怔。胤祀已經跪下去:「兒子給皇阿瑪請安。」

    皇帝問:「你怎麼來了?」

    胤祀道:「兒子來求皇阿瑪一件事情。」

    皇帝哦了一聲,叫他:「先起來說話。」問:「跟著八阿哥的人呢?」李德全只覺得汗流浹背,道:「奴才該死,八阿哥是獨個兒來的。」

    胤祀跪在那裡紋絲不動,道:「是兒子支開了他們,獨個兒跑出來的,皇阿瑪要是生氣,就請責罰兒子,一人做事一人當,兒子不連累旁人。」

    皇帝又氣又好笑,只說:「你倒是有志氣——那幫不中用的奴才,十來個人都叫你支開了?」

    李德全只大著膽子道:「皇上,奴才派人送八阿哥回去。」見皇帝略一頷首,便去攙胤祀起來,偏偏胤祀年紀雖小,性子卻不易轉圜,將他的手一摔開,不假思索道:「皇阿瑪,兒子的額娘出身卑賤,皇阿瑪嫌棄,兒子卻不能嫌棄……」話猶未落,只聽「啪」一聲,皇帝將手中的折子摜在地上,上好白宣綿軟如帛,哧得撲散開,如一條僵死的白蛇。

    李德全瞧他揚手高高舉起,嚇得連忙撲上去抱住了皇帝的腿:「萬歲爺!萬歲爺!八阿哥只是孩子,說話不知輕重,萬歲爺將他交了書房裡的師傅們好好飭責就是。大熱天的這樣動氣,八阿哥是該罰,您別氣壞了身子。」只覺得皇帝的身子竟然在輕輕發抖,那胤祀終於似有了幾分懼意,「哇」一聲哭出聲來:「兒子該死,惹阿瑪生氣……」哽咽著牽住了皇帝的袍角:「兒子是聽人說,額娘病得厲害,所以才想著能請旨去瞧瞧。皇阿瑪不許兒子去,兒子不去就是了。」

    皇帝的手緩緩垂下來了,殿中只聞胤祀輕輕的啜泣聲。過了良久,皇帝對李德全道:「派人送八阿哥去瞧瞧他額娘。」

    李德全答應了,胤祀磕了一個頭:「謝謝皇阿瑪。」方起身隨李德全慢慢卻行而退。忽聽皇帝道:「等一等。」忙垂手侍立,皇帝只是凝視他片刻,卻溫言說:「洗把臉再去。」李德全忙帶了胤祀出來偏殿中盥洗,派了兩名太監好好送去西六所了,這才返身進來,侍候皇帝去上書房召見奏議的大臣。

    待得從上書房再回乾清宮,已是黃昏時分,各宮裡正舉燭點燈。小太監們將御案兩側的赤金九龍繞足燭台上的通臂巨燭一一點燃,殿中便漸次光亮起來。皇帝批閱奏折時,本來有小太監侍候硃砂,這日李德全卻親自調了一硯硃砂,換下那用殘的來。見皇帝舔飽了紫毫御筆,卻略一凝神望著自己,便低聲道:「要不奴才去瞧瞧。」

    這樣沒頭沒腦一句話,皇帝卻明白他的意思,但只是緘默不言,沉吟片刻,在折子之後批了幾個字,便將筆一撂,伸手接了宮女遞上的茶碗。李德全偷瞥見是「知道了」三個字,心下略略一鬆,悄無聲息便退了出去。囑咐另一名總管太監張三德:「我有差事出去一趟,你好好侍候著主子。」

    張三德不知端倪,只笑道:「老哥放心。」

    燈芯爆起一朵花,驟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小太監忙拿了熟銅撥子來剔亮了,皇帝只覺得雙眼發澀,身後宮女輕輕打著扇子,那風卻是熱的,叫人隱隱生出幾分浮躁。推開折子便叫:「李德全。」

    卻是張三德答應著進來,皇帝這才想起李德全適才出去了,原來此時還未回來,這樣一想,卻覺得殿中越發悶得透不過氣來。身上的團福紗袍,本來已經輕薄如蟬翼,此時身上汗意生起,粘膩得令人不暢。聽張三德問:「萬歲爺要什麼?」便說:「去沏碗茶來,要釅釅的。」

    張三德答應了一聲退下去,他又看了幾本折子,茶卻仍然還沒有送上來。抬頭正待要問,卻見殿門外人捧了茶盤,卻是個衣衫素淨的宮女,姍姍款步進來。待得走近,正巧一線涼風暫至,吹得她碧色的衣袖輕輕拂動,體態輕盈,宛若步步生蓮。那風一陣陣吹進來,風裡卻幽幽暗香盈動,夾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茶香,他手裡掣著的一枝玳瑁管的紫毫,不知不覺擱下來。

    她走到御案之前,盈盈曲膝行禮:「皇上萬福金安。」

    妃嬪見駕向例只是肅一肅,她久不面聖,所以按規矩跪下去。他不叫起來,她只得跪在當地,心裡反倒安靜下來。

    這一跪彷彿跪了許久,也只彷彿是一個恍惚,他就回過神來:「起來——不是說你病著?」

    夏日衣裳單薄,衣袍的下擺極小,花盆底的鞋子跪下去,等閒是不好站起來的。她謝了恩,心裡躑躕,況且手裡捧著茶盤。他亦想起來——本來可以叫身後的宮女去扶,但不知不覺就起身伸了手,那手溫軟如同記憶裡的一般無二,握入手中輕柔綿軟,卻不得不放開了,她輕聲道:「只是身上有些不耐煩,萬歲爺打發八阿哥來瞧我,我就覺著好多了。」

    她那樣愛孩子,那年他親手從她懷裡抱走,她不能爭,不能辯,不能悲,不能慟,連眼淚都不能流,還要謝恩。那便是最後一面了,從此再沒有見過她,除了闔宮朝覲的場合。那樣多的妃嬪,依班行禮,花團錦簇裡他從不注目,可是——總有避無可避,猝不防及,夢裡總是驚慟那一雙眼睛,哀涼如死水。

    殿外隱隱有雷聲滾過,許是要下雨了,一陣疾風吹進殿來,吹得案上的折子嘩嘩翻出輕響。她本能的放下茶盤,伸出手去按著,那衣袖輕輕拂過他襟前,袖間的幽香縈繞四散,熟悉而淡泊的香氣,叫人恍惚就想起許多年前,她盈盈侍立御案前,亦是忙不迭伸手去按那被風吹起的折子,卻不想衣袖帶翻了茶,潑了他淋漓滿襟。嚇得一張臉雪白,只問:「萬歲爺燙著沒有?」倒是她自己燙傷了手,幾日當不了差,身側突然覺得空落落的,從那時方知曉,只是悵然若失。

    十年……十年……歲月荏苒,光陰輕淺,居然就這樣過去了,藏得再好,隱得再深,忍得再苦,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只有他知道,原來從來不曾忘卻,不能忘卻,不會忘卻。這一路走來,那樣多的旁人都只是淺淺的影,而她,是烙在心上的印,痛不可抑,所以永不想再觸。他忘了她十年,不如說,他刻骨銘心了十年,無望了十年,她卻依然盈盈佇立眼前。

    她輕輕理好奏章,熟練的將筆擱回筆山上,硯裡的硃砂明艷如血,忽然憶起當年教她寫字,琳琅……斜玉,雙木,斜玉,良……硃砂寫在柔軟的上用露皇宣紙上,一筆一劃,她的面頰紅如硃砂,連耳根都紅透了,神色認真如蒙童。玄燁……一點一橫,一折再折……他的手下握著她的手,筆遲疑頓下,她聲音柔柔低低:「奴才欺君罔上……」果真是欺君罔上,原來她竟寫得一手簪花小楷。

    她藏了多少,藏了多少……不依不饒,罰了寫字,「晝漏稀聞紫陌長,霏霏細雨過南莊。雲飛御苑秋花濕,風到紅門野草香。玉輦遙臨平甸闊,羽旗近傍遠林揚。初晴少頃布圍獵,好趁清涼躍驌驦。」竟是寫了御制新詩來應命,她就是這樣機智可人,字跡那樣清秀嫵逸,功底必是臨過衛夫人的《古名姬貼》,臨過趙夫人的《梅花賦》……

    他提了筆在後頭寫:「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只這一句,她便微微變了臉色,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聰明如她,知道他真正要寫的話,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燭火盈盈裡垂下頭去,他只以為是歡喜,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窗外雪澌澌下著,暖閣內地炕火盆烘著一室皆春,他微笑著道:「朕比義山有福氣,起碼更鼓初起不必應官入值。」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他在迷濛醉意裡執著旁人的手說過:「我一路尋來,只是以為她是你。」只這一句話,令得宜妃那樣剛強的人淚如雨下,感泣永生。他翻過身模糊睡去,唯有自己知道,其實這一路尋來,都是將旁人當成是她。

    只是她,十年來只是她,這一世,只怕也只是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九五至尊,天子萬年,四海之內,千秋萬歲。卻獨獨有一個她是恨不得,得不到,忘不了。

    這十年……這十年……他也只能問出一句:「你怎麼來了?」

    她道:「李諳達去瞧奴才。」突兀還是舊日裡的稱呼,做御前宮女時的恭敬順婉。答非所問的一句話,他卻突然不願再去想,就算是李德全叫她來的,她到底是來了。他伸手攬她入懷,她順從的依在他胸口,那裡有最無法壓抑的渴求。李德全遠遠在門外一閃,向殿內的人使著眼色。宮女太監們都退下去,殿外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滾過,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李德全將窗上的風鉤掛好,退出殿外,隨手關好殿門。

    下雨了,大雨嘩嘩如柱,直直的從天際衝下來,如千萬條繩索抽笞著大地。四面只是一片水聲,無數水流順著瓦鐺急急的飛濺下來,清涼芬芳的水氣瀰漫開來,將暑熱消彌於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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