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正文 第二部
    一

    離開卡緬卡那天,我還不知道會一去不復返了。送我到中學去的時候,走的是一條我從未走過的契爾納夫斯克大道。我第一次感到那些已被遺忘的大道的詩意,第一次感到行將消逝的俄國的古風。許多大道都已過時了,契爾納夫斯克大道也不例外。它以前的轍跡長滿了青草,寬闊和荒蕪的路基兩邊長著一些老白柳,顯得孤獨而淒涼。我特別記得一棵白柳,記得它被雷電劈壞的樹干上布滿大洞小眼,枝頭上還蹲著一只大烏鴉,象一塊黑黢黢的、燒焦了的木頭一樣。父親說,烏鴉能活幾百年,這只烏鴉大概在韃靼人統治時期就已經有了。這種說法使我非常吃驚,簡直不可想象……他所說的事情究竟魅力何在,我當時又有什麼感想呢?莫非是已經感到了俄羅斯的存在,感到她是我的祖國?還是感到我與過去的、遙遠的和共同的事業有著密切的關系?這個事業不僅開闊我們的心靈,拓展我們的個人生活,而且還提醒我們要參與其中呢。

    父親說,馬邁1本人就曾經從這一帶走過。他在上莫斯科的沿途把我們的城市破壞殆盡。後來,在我們馬上要經過的斯坦諾夫站,馬邁終於就擒,嗣後,沒有讓他死個干脆,而是用馬活活把他拖死。斯坦諾夫站不久前還是一個以強盜,特別是以一個名叫米季卡的可怕凶手而馳名的大村莊。我記得,就在這個時候,在斯坦諾夫站與我們之間,有一列我從未見過的火車在大道的左邊奔馳著。我們背後,快要落山的太陽仍頑固地照射著那看來很小卻很神氣的火車頭。這火車頭象個上足發條的玩具一樣,風馳電掣,直奔城市,趕過我們。一股濃煙從大腦袋的煙囪裡冒出來,象尾巴一樣拖在後邊。太陽照射著又綠、又黃、又藍的車廂。濃煙又同車廂下邊飛滾著的車輪攪在一起。車頭和車廂,還有反射著夕陽的車窗,急速而單調地滾動著的車輪——這一切都多麼神奇和有趣,我真想到那車廂裡住一住!不過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更吸引我的卻是在斯坦諾夫站的鐵路外,那隱約可見的神秘而又可怕的柳叢,我想象著過去在裡面發生的事情,想象著韃靼人、馬邁、米基卡……毫無疑問,就在這一個傍晚,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是俄羅斯人,生活在俄羅斯,而不只是在卡緬卡、在某一個縣,某一個省。我突然感到了這個俄羅斯,感到了她的過去和現在,她野蠻可怕的但畢竟是撼人心魄的特點以及我同她的血緣關系……——

    1馬邁是金帳汗國的汗王,1380年失敗後逃往克裡米亞,在卡法被殺。

    二

    我在少年時代所經歷的一切,都純粹是俄羅斯的。

    就是這個斯坦諾夫站也是如此。後來我不止一次到過這裡,我完全相信,這裡早已沒有什麼強盜了。但是,我對它的看法還不很單一。我總覺得,那裡的居民仍舊被譽為夭生的歹徒不是沒有原因的。再往前走,就是臭名遠揚的斯坦諾夫裡揚上部了。在斯坦諾夫站附近,有一條大路直伸到相當深的。我們稱之為“上部”的峽谷裡。這個地方,一年四季,對於每一個趕路趕晚了的旅客來說,都會引起幾乎是迷信般的恐懼。我年輕走到斯坦諾夫站時,也不止一次地體驗過這種純屬俄羅斯的恐懼。在契爾納夫斯克大道上,曾有過許多知名的地方。從前有個時候,這些地方的一些善良的好漢在暗中約定的時刻,從各個隱蔽的山谷和沖溝裡跑到大路上來。他們在寂靜的黑夜中警覺地傾聽著遠處小鈴鐺的哭泣或普通四輪馬車的顛簸聲。但是,這一切在斯坦諾夫裡揚上部卻更為有名。晚上,一走到上部附近,心就不由地緊縮起來:是一個勁兒快馬加鞭,還是一步一步地信馬慢走,留神探聽最微小的聲音?你簡直拿不准哪樣會更糟。常常會發生這種情況。你一看,他們就出現在眼前,大搖大擺地擋住你的去路。手中握著斧頭,腰部緊束著,帽子遮住兩只敏銳的眼睛。突然他們停下來,小聲地、十分沉著地命令說:“站住,做買賣的……”在萬籟無聲的寂靜中,在夏夜恬靜和昏暗的田野裡,在冬季喧鬧的暴風雪下,聽到這樣的命令;或者在秋季寒冷而又鋒利的星光下,在半暗半明中看到周圍一片漆黑的、死氣沉沉的大地,聽到你的車輪在凍成石頭一樣的大路上猛烈地發出轆轆聲,還有什麼比這些更可怕的呢?

    過了斯坦諾夫站,有一條公路橫穿大道,再就到了城關。這兒有一個關卡,必需停下來等一個尼古拉的士兵從崗亭裡走出來,這個漆著黑白條紋的崗亭象殯儀館一樣。那士兵把一根漆著同樣黑白條紋的橫木放開,這橫木慢慢向上升起,發出鏈條的啷當聲(為此要進貢兩戈比,過路人都稱之為買路錢)。往後,大路就沿著別格拉亞一斯洛波達延伸。後來,我們經過一片一望無際的沼澤地,骯髒不堪,名稱也極其難聽。最後,我們走在城堡和一座古老的寺院之間的公路上。這座城市也以其古老而自豪,它是完全有權自豪的,因為它確乎是最古老的俄國城市之一。它坐落在波德斯捷比耶的遼闊的黑土地區,在那經常出事的邊界上。邊界那邊,過去有段時期是一片“蠻荒之境”,而在蘇茲達爾和弗拉基米爾公國時代,它便屬於羅斯最重要的城塞之一。編年史上記載,可怕的亞細亞的陰雲經常籠罩在羅斯的上空,在這陰雲帶來風暴、塵埃和寒流的侵襲時,這些羅斯的城塞便首當其沖。它們最先看到可伯的、入侵者日夜縱火焚燒的火光,最先讓莫斯科知道即將到來的災難,並且是為了羅斯而最先陣亡的。自然,可以想象到這個城塞在當時經歷的一切:在這個或那個世紀中,有這個或那個汗王把它“破壞殆盡”,有時是一場大火,有時是饑饉,有時又是瘟疫和地震,把它“變成廢墟”……在這樣的條件下,它當然不可能保存一切歷史文物,但是它的古風卻隨處可見。在商人和市民生活的沿襲下來的風俗中,在郊外的居民,即契爾納亞一斯洛波達、扎列奇耶、阿爾加馬察的居民的比武和拳賽中都可以看到。這些居民住在河兩岸的一些黃土峭壁上。傳說曾有一個韃靼公爵連人帶馬從這峭壁上墜入河中。這座城市的氣味可真厲害啊!還在城關,還隱約地看到城市,看到在大片窪地上閃爍著無數教堂的時候,就能聞到它的各種氣味了:開始是那名稱難聽的沼澤地的氣味,後來是皮革工廠和太陽曬燙了的鐵屋頂的氣味,然後是廣場的氣味。在廣場上,從四面八方來趕集的農民搭起帳蓬,擺起小攤做著買賣。這時你根本分不清,什麼東西是這個古老的俄羅斯城市所獨具的……

    三

    我在中學呆了四年,在一個市民羅斯托夫采夫家裡膳宿。這是二個貧寒的小戶人家。我不能到別的人家裡去,因為有錢的市民是不需要有人來搭伙投宿的。

    這種生活的開頭多麼可怕啊!就拿我在城裡的第一個晚上來說吧。那是同父母分手後的頭一個晚上,是在一個全新的和簡陋的環境中生活的第一個晚上。屋裡只有兩個狹小的房間,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我感到一切都陌生,同一些我這個少爺自然認為是卑微的人生活在一起,感到實在荒唐,可是這些卑賤的人卻突然有權來支配我,——僅此一點就夠可怕的了。羅斯托夫采夫家另外還有一個搭伙的房客,他與我同年,是我的同班同學,是巴圖林諾一個地主的非婚生子,紅頭發,名叫格列波奇卡。那天晚上我們之間還沒有任何交往,他象只陷入籠中的小獸一樣,怯生生地坐在屋角裡,死不吭聲,十分古怪。他懷著野獸般的疑心,皺起眉頭,膘我一眼,可我沒有急於同他攀談,表示友好。順便說說,這是由於我看他不是一個很普通的孩子,對於這種人我可要防三分。我在卡緬卡時就知道,他將要同我在一起生活,但有一天我聽到,我們的保姆知道他是非婚生子之後,曾極難地罵過他。那天晚上在屋子外面,象有意為難似的,天色暗,到傍晚就落起雨點來。我從窗口望著那條長長的石板街,那兒死氣沉沉,一片蕭索,對面圍牆的後邊,一棵半禿的樹上有只烏鴉拱起背來,傷心地咕咕叫,預兆著不祥。在鋪滿灰塵的鐵屋頂的遠方,一座高聳的鍾樓直插陰雨的天穹,每一刻鍾都有一聲鳴奏,柔弱、悲戚、絕望……在這種晚上,父親會立刻叫人把燈點燃,送來茶炊,或者提前開飯,——“我受不了這種鬼霉氣啦!”但是,這裡一切都有規定的時間,還未到坐下來吃飯的時候,絕不會點上燈。現在就是如此。當夜色完全降臨,主人又從城裡回來的時候,他們才把燈點燃。主人個子很高,體格勻稱,褐色的面龐輪廓清晰,干糙的黑胡須已經花白。他的話不多,但說話算話,要求嚴格,以身作則,對己對人都恪守規矩,說這些規矩“不是由我們這些傻瓜,而是由我們的祖先父輩”一勞永逸地為家庭與社會的幸福生活而創立起來的。他從事收購和轉賣糧食牲口的工作,因此經常奔走各地。但就是他外出的時候,家中也籠罩著由他形成的嚴格而又高雅的氣氛。和藹沉靜的妻子,兩個光著圓脖子的姑娘和一個十六歲的兒子都沉默寡言,作事認真,井然有序,一言一行都得有事先的允許……此時,在這愁悶的黃昏,女主人和女兒坐下來做針線活,留心地等著主人回來吃晚飯。只要外邊的籬笆門一響,她們就頓時眉飛色舞起來。

    “瑪尼婭,克秀莎,開飯吧!”女主人站起來小聲地說,走進廚房。

    主人進了屋,在小前室裡摘下便帽,脫去厚呢長外套,只穿一件腰部帶褶的灰色輕便外衣。這外衣和那繡花的斜領襯衣,以及一雙靈巧的長統皮靴都特別顯露出他那俄羅斯人的氣派。他很有分寸地對妻子說了幾句親切的話後,便仔仔細細洗起臉來。隨後擰干毛巾,在廚房木盆上方吊著的一把銅壺下抖動兩手。小妹妹克秀莎閉眼給他遞上一條干淨的長毛巾。他慢條斯理地把手揩淨,一聲冷笑就把毛巾摔到她的頭上,——這使她高興得臉紅起來。他走進房間,畢恭畢敬地劃了幾下十宇,然後對著屋角的神像鞠躬……

    我在羅斯托夫采夫家的第.一次晚餐是終身難忘的——不僅僅是因為我認為這頓晚飯的菜餚過於奇特。他們先送來稀粥,然後,用一只圓木盆送來一些灰色的、毛糙糙的瘤胃,一見到它們的樣子和聞到它們的氣味我就渾身打顫,而主人卻把這些瘤胃切開,弄碎,直接用手抓起來,並把鹽漬的西瓜同瘤胃拌在一起,臨末又端來牛奶燕麥粥。但問題不在這裡,而在於看到我只吃了稀粥和西瓜,主人便瞟了我兩眼,後來他嚴厲地說:

    “少爺,對一切都要習慣。我們是普通的俄羅斯人,習慣吃蜜糖餅干,我們沒有特別講究的菜……”。

    我覺得,他講最後一句話的聲調差不多是傲慢的,特別有力量,特別感人——在這裡。我第一次感到了後來我在城裡強烈感受到的東西:自豪感。

    四

    總之,羅斯托夫采夫的話中經常都表現出一種自豪感。自豪什麼呢?當然,自豪的是我們羅斯托夫采夫一家是俄羅斯人。真正的俄羅斯人;自豪的是我們過著完全獨特的、簡樸的生活,真正的俄羅斯生活,沒有也不可能有比這更美好的生活了,因為,簡樸的只是外表,而實質是富足的;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有俄羅斯歷史精神的合理產物,而俄羅斯又比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更為富裕、強大、正直和光榮。難道只有羅斯托夫采夫一個人具有這種自豪感嗎?後來我發現,許多許多的人都具有這種自豪感,而現在我另外還看到,甚至在那時這種自豪感都已成為時代的表征了,可以特別強烈地感覺得到,而且不僅在我們一個城市裡。

    ……我在俄羅斯表現出最偉大的力量和深知這種力量的時代成長。我少年時代的視野是非常狹隘的,但是,當時所觀察的一切,我再重復一遍,是有典型意義的。是的,後來我知道,遠非只有羅斯托夫采夫一個人才說這樣的話。我常常聽到他們的這類過分謙虛的言詞:我們是一些愚昧無知的庸人,我們的皇帝亞力山大·亞力山大羅維奇1本人也只穿塗油的皮靴。可是我現在毫不懷疑,這種過分的自謙不僅很能說明我們的城市,而且也能說明當時俄羅斯人的一切感情。俄羅斯人在表現這些感情的時候,裝樣子的東西當然是不少的。比如,每一個穿厚呢外衣的人,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就有這樣的表現:他們在隔街看到了教堂之後,就把便帽脫下,劃著十字,深深鞠躬,差一點沒磕到地上,可是他們卻常常賭得精光,常常言不由衷,用相反的東西表達自己的情感,你簡直弄不清到底什麼是最主要的呢?

    有一天,羅斯托夫采夫指著窗側框上由他用粉筆寫的一些記號說:

    “我們要期票干什麼呢!這不是俄國的東西,古時候可沒這玩藝兒。做買賣的一向就象這樣。用粉筆在門楣上把別人欠的債記下來。債務人頭一次過了期,做買賣的就客氣地提醒他,第二次過了期,就警告他:喂,當心,可別第三次忘了,要不我就索性把所有的記號抹掉。那時你就會丟人現臉。”

    當然,象他這樣的人是不多的。按其職業來說他是個“富農”,但他自然不會也不應該認為自己是個富農,他公正地稱自己為做買賣的,當時他不僅不能與其他的富農相比,就是與許多一般的市民都不能相提並論。他偶而到我們這些搭伙的人這裡來,有時會忽然冷笑地問。

    “現在教你們念詩嗎?”

    我們說:

    “教呀。”

    “教什麼詩呢?”

    我們嘟噥起來:

    “‘在巡邏的時刻——月兒漫步穹蒼——它透過冰凍窗戶的花紋——射來一線光亮……’”

    “喏,這有點不連貫,”他說。“‘在巡邏的時刻月兒漫步穹蒼’——這我有點不明白。”

    我們也不明白,因為不知為什麼我們從來沒有注意到在“漫步”之後漏了一個逗號2。看來真的不連貫了。我們也無話可說,但他叉問:

    “還有哪些呢?”

    “還有:“一只歌聲嘹亮的小鳥,愛上那高大的老橡樹的樹蔭,在那被風暴折斷的枝頭上,它找到了棲身之所與安寧……’”

    “喏,這還可以,聽起來舒服、可愛。現在您就念些徹夜祈禱的詩吧,‘在偉大的天幕下’。”

    於是我不好意思地開始念了。

    “‘來吧,你這虛弱的人,來吧,你這快樂的人,去做徹夜祈禱,去做安慰心靈的禱告……’”

    他聽著,微微閉上眼睛。後來我念尼基丁的詩:“在偉大的蒼茫的天幕下,我看見,一片草原在遠方伸展……”3這是一首豪放而又激越地描繪俄羅斯幅員遼闊,資源豐富,描繪她的力量和業績的詩篇……

    “噢,這才是詩呢!”他張開眼睛,竭力保持沉靜,站起身來要走了。“要好好學啊!要知道這是誰寫的嗎?是我們這號小市民,是我們的老鄉!”

    我們這座城市的其它的“買賣人”,無論是大是小,我再說一遍,都不象羅斯托夫采夫一家。他們經常只是在口頭上說得好聽,而事實上他們簡直就是在搶掠,“一心要從活的和死的人身上剝下一層皮來,”他們就象最壞的騙子一樣,短尺少寸,克斤扣兩,說假話,賭假咒,恬不知恥。表盡良心,他們過著骯髒、粗野的生活,互相誹謗,互相瞧不起,互相不懷好意,互相妒忌和猜疑,他們見到在城裡滿街閒蕩的傻瓜和傻女孩、殘廢者和癡呆的人就以可怕的殘忍手段和卑鄙的行為拿他們來開心,對待農民則表示公然的輕蔑,以惡作劇的膽量、狡猾和尋歡取樂來“愚弄”他們……——

    1指亞力山大三世(1845—1894),一八八一至九四年的俄國皇帝。

    2俄語副動詞句須有逗號,原詩沒有,故不連貫,使人費解,但中譯無法表達。

    3伊萬·薩維奇·尼基丁(1824—1861)俄國著名詩人。

    五

    我萬萬沒有料到,我的中學生活的開頭是如此可怕。城市的第一個晚上就是這樣,叫人認為一切都已經完了!但是,不久我就要服從於命運的事情,說不定還更可怕的呢。如果不算我並非完全平凡的感受的話,那我的中學生活是相當平凡的。我第一次同格列波奇卡一起走進中學的那天早晨,陽光明媚,僅此一點我們就夠開心了。何況,我們還穿得很漂亮哩工大家都穿著新的衣服,一切都又結實又合用,一切都令人高興。擦得亮晶晶的皮靴,淺灰色的毛呢襪子,釘上銀紐扣的藍制服,戴在剛理過發的頭上閃亮的藍便帽,吱吱作響的一股皮革氣味的背包,裡面放著昨天剛買來的課本、筆盒、鉛筆和練習本……後來,明顯感受到的是中學裡的過節般的新鮮:清潔的石砌大院,閃爍著陽光的玻璃窗和人口大門的銅把手,夏天以來油漆一新的走廊,明亮的教室,清潔、寬敞和回音響亮的大廳和樓梯,無數青少年的嘹亮的喧嘩叫喊聲。暑假休息後學生加倍興奮,現在又闖回了教室。上課前在集合大廳裡第一次嚴肅和莊重地祈禱,第一次按年級排列,由一位真正的軍人——退役的上尉在前面指揮。領喊著“雙行齊步——走!”敏捷地操練步法,第一次在搶課桌座位時打斗,最後,教師第一次出現在教室裡。教師穿著帶鶴尾巴的燕尾服,戴著閃亮的眼鏡,眼睛瞪著,象受驚了似的,胡須翹起來,腋下夾著皮包……過了幾天,這一切都已習慣,仿佛從來就是這樣生活似的。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一月一月地飛逝了……

    我學得很輕松,只有那些我多少喜歡的課程才學得很好,別的就馬馬虎虎。除了非常討厭的課程,如動詞過去時短形體之外,一切我都能顯示出自己的才能,很快就掌握了。我們所學的課程有四分之三對我們是毫無用處的,沒有在心中留下任何痕跡,而且教得枯燥無味,形式主義。我們大部分的教師都是些不足掛齒的庸碌之輩,其中突出的有幾個怪家伙,自然,班上的同學都想方設法拿他們開心。此外,還有兩三個真正的瘋子,其中有一個特別出眾。他死人不作聲,非常怕髒,怕人的呼吸,怕同人接觸,走路總是走在街當中,在學校,他一脫下手套,便立即把手帕掏出來,拿它來握門上的把手,來拖講台前的椅子。他又小又瘦,長得一頭漂亮的。栗色的卷發,往後翻滾,額頭兩角異常潔白,蒼白的面龐小得驚人,一雙凝然不動的、暗無光澤的眼睛,老是悲傷地和沉靜地望著那茫茫的空間……

    關於我的學生年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這些年來我已從一個小孩變成一個少年了。但是這個轉變到底是怎麼完成的,只有上帝才知道。自然,從表面上看,我的生活是單調和平凡的。老是到教室去,老是每天晚上憂郁和不樂意地准備第二天的課程,老是雜七雜八地設想著未來的假期,老是計算離開聖誕節和暑假還有多少日子——吻要是能快點到來該有多好啊!

    六

    這是九月的一個傍晚,我在城裡漫步,——他們不敢象對付格列波奇卡那樣,要我坐下來學功課,不敢揪我的耳朵。格列波奇卡已變得愈來愈凶,因此也愈來愈懶散和固執了。我的心常常為消逝的夏季感到憂傷,好象夏天一定該是無窮無盡的,好象夏天曾允諾過可以實現千百個奇妙的計劃。我也為與眾疏遠而感到苦惱,他們有的逛大街,有的在集市上做買賣,有的加入了小鋪子附近的行列……各人有各人的事,各人有各人的話題,大家都過著成年人習慣的生活,——完全不象沒有閱歷的、孤獨而憂傷的中學生了。這座城市快要被自己的財富和眾多的人口壓垮。它很富裕,一年四季都在同莫斯科、伏爾加、裡加、列維爾等地做買賣。現在就更加富裕了。全市的糧食收購站從早到晚都在收購糧食,集市和廣場上各種蔬菜瓜果堆積如山。你常常可以碰到農民,他們急急忙忙地在街當中走,高聲談笑,象心滿意足的、正在休息的人一樣。他們終於把自己在城裡的一切事情辦完,喝了兩三盅,一邊沿路往自己的大車走去,一邊啃著“二等灰面做的鍋盔”。人行道上,還有一些高談闊論的人在整天勸說農民,想搞上幾筆好買賣。這些皮膚曬得黝黑、風塵僕僕、精力充沛的二道販子,一早就到城外去堵截農民,互相爭奪農民,接著就拖回一批糧食住集市和糧店裡跑。現在他們也在休息,上飯館喝茶去了。而那條象箭一樣筆直的ˍ通往城外的城堡和寺院去的長街,一正湮沒在灰塵和正對街口的耀眼的落日的余暉之中。在這條充滿塵霧和金光的寬闊大街上車水馬龍,全是從大走馬競賽(這城市也因此而聞名)回來的人們,——裡面有不少錄事、司書、管家、伙計的花花公子,有不少打扮得象鳳鳥一樣的太太、小姐,還有不少異常講究的二輪馬車。馬車裡坐著一些大屁股的小老板,旁邊還伴著年輕的嬌妻,他們勒住自己的大走馬,招搖過市!而大教堂裡正響著徹夜祈禱的鍾聲,那些蓄著大胡子的、穩重的馬車夫,正用肥馬拖著沉重的、平穩的四輪馬車,運送著手持蠟燭的、年事已高的老板娘。她們有的臉龐黃腫,滿身珠光寶氣,使你瞠目結舌,有的面色慘白,瘦骨嶙峋,叫你大吃一驚……

    這就是“假日”,是大教堂隆重舉行彌撒的日子。我們的上尉,在領我們出發之前,在學校院子集合時就檢查了我們的每一個紐扣。老師們身穿制服,戴上勳章和三角制帽。我們在街上邁步,很高興過路人都來看我們,象看什麼官方的、半軍事部門去參加慶祝大檢閱似的。其它的“部門”,也是制服、勳章、三角帽、油污的帶穗的肩章,也從四面八方來到大教堂的門前。離教堂愈近,鍾聲就愈響亮,愈沉厚,愈緊密,愈莊重。一到教堂門前的台階,就聽見一聲——“脫帽”,於是我們散了隊伍,互相擁擠,走進陰涼的,莊嚴的、敞開著的正門,這時千鈞重的鍾聲更加沉厚地在頭上轟響著。以最大的音量來歡迎你,擁抱你。多少善男信女,從上到下金碧輝煌的聖像壁,僧侶們的金色的袈裟,熊熊的蠟燭,各種各樣的儀式,緊靠著台階鋪著紅呢子的傳道高台,這一切多麼隆重,富麗堂皇!對於一個少年的心這一切都不是輕松的。由於長時間的嚴肅的祈禱,由於朗誦經文,提爐散香,進進出出,由於穿著講究的唱詩班一時高昂、一時柔和的嘹亮的男低音和清脆悅耳、動人心弦的女中音,由於又熱又可怕的大人的軀體從四面八方向你擠來,由於箍著一件短制服和銀腰帶。模樣可怕的警察局長的肥大身軀聳立在你的頭上,真使你頭昏腦脹了……

    在這些日子裡,每天晚上,全市燈火輝煌,煙霧彌漫,設在人行道上的燈盞發出難聞的氣味,黑暗中,燈火透明的范字和光環熠熠發亮,——這是我在城市中最難以忘懷的最初的印象之一。那時城裡經常有大型游藝會。有一天,羅斯托夫采夫的兒子——他也是一個中學生,六年級的,帶我和格列波奇卡一同到城市公園去參觀這種游藝會。我被擁擠的、在一條主要的林蔭道上慢慢移動的、萬頭鑽動的人群所嚇倒,人群中灰塵滾滾,同時蕩出陣陣廉價香水的氣味。然而,從林蔭道的尾端。從閃著彩色碗燈的貝殼形露天劇場上,傳來懶洋洋的華爾茲舞曲。一支軍樂隊用所有的銅號和定音效在那裡轟響、咆哮。羅斯托夫采夫突然在這條林蔭道上站下來,他同一個領著女友向我們迎面走來的漂亮小姐撞了個滿懷。他滿臉通紅,開玩笑地把鞋後跟弄得卡嚓一響,向小姐賠禮,小姐卻嫣然一笑,整個臉蛋在那頂奇特的帽子下大放光彩。在貝殼形露天劇場前面的廣場上,在一個大花壇當中,有一個水花四射的噴泉噴湧著清涼的象煙火一樣的水花,我永遠都記得那涼爽宜人的氣息和掛滿水珠的花朵的、令人陶醉的清新氣味。後來我知道,這些花只叫作“煙草”,我之所以印象很深,是因為這種氣味同我當時產生的愛慕之情結合在一起,這種感情我生平第一次產生。後來為了這種愛慕之情我甜蜜地病了好幾天。由於這個縣城裡的小姐,我至今一聞到煙草的氣味,還不能無動於衷,可是她,卻永遠也不會了解我,不知道我一生都在想她,只要一聞到煙草的氣味,就隨時想起她,想起那噴泉的涼氣,想起那軍樂的歌聲……

    七

    現在已是初寒,是晚秋冷清清、烏蒙蒙、無聲無息的日子。全市都安上了御寒的窗框,人們生起爐子,穿得熱乎乎,把過冬需用的物品都准備停當,滿懷高興地准備感受冬季的舒適。這是若干世紀以來從祖先那裡繼承下來的古老生活方式,這是生活習俗的—年四季有規律的反復。

    “雁鳥飛啦,”羅斯托夫采夫進屋時高興地說,他穿著一件暖和的厚呢外套,戴著一頂暖和的便帽,身後卻帶來一股寒氣。“我剛看到了整群雁飛……我買了一個農民的兩車白菜,柳波芙·安德列耶芙娜,你去接吧,馬上就來的。挺好的白菜,一棵就是一棵……”

    我的心情一時舒暢,一時憂傷。我把從學校圖書館裡借來閱讀的王爾德1、司各特2的書放下,開始沉思,——我想了解和表達正在我身上發生的東西。我心中想象著和觀察著這座城市。在進城的那邊,是一座古老的男寺院……大家都說,在每一個僧侶的禪房裡,都有伏特加酒和香腸藏在聖像的後面。格列波奇卡非常想知道,僧侶們是否在長袍下都穿著褲子。我呢,一想起那座寺院,就會想到那近乎病態的極端興奮的時刻,那時我吃齋,禱告,很想當一個聖徒。此外,不知為什麼一想起這座城市的過去,想起它曾多次被韃靼人圍攻、侵占、焚燒和搶掠,我就苦惱不堪。這方面我感到有些美好的東西,我非常想了解它並想用詩歌、用詩的構思把它表達出來……接著,如果離開寺院,沿著那條長街回頭進城,那麼左邊盡是一些貧寒的和骯髒的巷道,通向山溝,通向我們那條大河的臭氣熏天的支流。人們在這條支流裡泡浸和腐蝕皮革。這條小河的底部積滿了黑色的淤泥。兩岸堆放著一些褐色的、氣味難聞的東西,順河還擺著一些黑色的稀疏的木架,皮革就在這架上曬干和加工。在這裡,一大幫可怕的人——身體強壯、極其狠褻和粗野的人,鬧哄哄地在工作,抽煙,說下流話……這地方也非常古老,大概已有三四百年的歷史了。對這些穢褻的地方,我也極想說些什麼,極想構思出一些奇妙的事情……再往前走,在那支流的對岸,就是契爾納亞一斯洛波達。阿爾加馬察就在這些陡壁重疊的懸崖上,懸崖下,還有一條河幾千年來一直流到遙遠的南方,流入頓河的上流。這條河曾經淹沒了一位年輕的韃韃公爵,對於他我也非常想寫幾句詩歌。據說,他是被一個有靈驗的聖母神像懲罰的,這個神像直到如今還保存在我們最古老的一座教堂裡,這座教堂在河邊,正對著阿爾加馬察。在古代的神像面前,燃著幾盞長明燈,往往總有一個戴著黑披肩的婦女跪著禱告,她把三個指頭緊壓在額角上,執著而叉哀傷地注視著在溫暖的燈光下閃著暗淡金光的聖像的衣飾,在衣飾的孔洞裡可以看到一只壓在胸前的右手,手上是一塊暗褐色的小木板,在稍高一點的地方,一個不大的同樣暗淡的中世紀的聖像,面容溫順而悲傷地傾側在左肩上,那頂鑲著銀花邊的帶刺的花冠,五色斑爛地閃著鑽石、珍珠和紅寶石的點點光輝……在河對岸,城市後邊,扎列奇耶占了低窪地帶一大片。這是一個完全獨特的城市,一個鐵路的王國。這裡,機車在咆哮的凜冽空氣中互相叫喚,那叫喚既是命令的也是呼吁的,既是憂郁的也是放肆的。日夜奔忙的機車牽引著列車去遙遠的地方,去那晦暗和寒冷的天空上雁鳥正成群結隊地飛向的遠方。在這鐵路王國,有一個同樣忙忙碌碌的火車站,它充滿著煎包、茶炊、咖啡的氣味,這些氣味還同機車噴出的煤煙味攪在一起。這個車站日夜都有機車通過,開往俄羅斯各地……

    我記得不少既昏暗又短促的日子,既為家中的舒適感到愜意,又為這座城市的過去和它那自由的秋色的曠野而發愁。在我竭力求知的中學裡。在班上的百無聊賴中,在那兩個溫暖的市民的房間的寂靜裡,這樣的日子是毫無盡頭的。房間裡,柳波芙·安德列耶芙娜有,個鬧鍾放在鋪著針織桌布的五展櫃上,瑪尼婭和克秀莎拿著小木軸整天坐著織花邊,寂靜的房間由於滴答的鍾聲,小木軸輕微的卡嚓聲而顯得格外沉靜。時光就這樣緩慢地千篇一律地過去了,但有一天這樣的日子摔然中斷了。在一個特別傷心的傍晚,外邊的小籬笆門意外地啪的一聲響,隨後過道的屋子大門、前室的大門都響了——父親突然出現在門口,他戴著一頂有耳罩的帽子,敞著貉皮大衣,我全力奔到他身上,摟著他的脖子,熱烈地吻著他那可愛的、溫暖的嘴唇,唇邊那把胡子由於嚴寒而有些冰涼和潮濕,我高興地感覺到,天啊,他不象城裡的任何一個人,他較之其他所有的人,是完全、完全的另一個人!——

    1奧斯卡·王爾德(1854—1900),英國作家。

    2華爾德·司各特(1771—1832),英國作家。

    八

    我們這條街雖橫貫全市,可在我們這一頭卻很荒僻,只有幾幢看來不大富裕的商人的磚砌房屋。街的中段連著一個集市,熱鬧非凡:飯館、商場、最好的商店、最好的旅館,真是應有盡有。順便說說,在長街的拐角還有一家名不虛傳的“貴族旅館”,只有一些地主才在那裡歇腳。過路的人從它的露在地面上的窗戶裡,可以聞到香噴噴的廚房的油煙,看到一群戴上白尖帽的廚師。通過正面的玻璃大門,可以看到鋪著紅地毯的寬闊的樓梯。

    在我讀中學的那幾年,父親又享受起他最後的好日子。他遷到巴圖林諾後,就把卡緬卡賣掉,把巴圖林諾整頓起來,一切都仿佛很有經濟計劃的樣子。他又感到自己是個有錢的老爺了。因此,一來到城裡,又只住“貴族旅館”,而且總是要最好的房間。你瞧,他來之後,我便立刻離開羅斯托夫采夫的家,有兩三天完全落到另外的一個世界裡,又暫時當起小少爺來。那些站在大門旁邊的“快腳”,停立在大門口的看門人,還有那些旅館的服務人員,房間的清潔女工,甚至那個刮光了臉、穿著燕尾眼、戴著白領帶的米海伊奇本人,見到我也都個個拱手哈腰,笑臉相迎。這個米海伊奇過去是謝列密季耶夫斯基的農奴1,飽經風霜,一生中嘗過各地生活的滋味。他曾經到過巴黎、羅馬、彼得堡、莫斯科,而現在只落得在這個荒僻的城市裡,在“貴族旅館”中充當僕役,悲哀地度過自己的余生。在這個旅館中,即使是真正好的老爺現在也只能裝模作樣,而其他的人,正象米海伊奇所說的只不過是一些“縣城裡的花花公子。”他們大擺老爺架勢,疑神疑鬼,肆意妄為,講話時的樣子與其說是出於老爺的派頭,毋寧說是出於喝了兩杯伏特加酒,腔調十分下流。

    “您好,阿歷山大·謝爾蓋伊奇,”“貴族旅館”大門旁邊的“快腳”爭先恐後地向父親呼喊。“請讓我等您吧,今晚您大概要到馬戲團去吧?”

    自然,父親不會扮演自己仿佛原先就是一個闊佬的虛偽角色,但這樣的懇求畢竟使他滿意。於是他訂下了一乘馬車,盡管“貴族旅館”附近的馬車夫隨叫隨到,而且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多花這筆等候費就完全沒有什麼意義了。

    正門的玻璃門內是很暖和很明亮的。燈光燁燁使人眩目,一下子把所有最好最闊綽的擺設都照得通明。各省的老牌旅館為了貴族,為了貴族的聚會都備有這樣的擺設。通往餐廳的第一層樓的走廊上,可以聽到嘈雜的說話聲和笑聲,有人叫喊:“米海伊奇,真見鬼,你告訴那公爵,說我們在等他哩:”而在二樓樓梯上,我們碰到了一個既象農民又象封候的彪形大漢,穿著裡外兩面毛皮的皮襖,他突然停下來,發出驚叫,做出一副高興的樣子,瞪大那雙冷冰冰的、凶惡的眼睛,假裝殷勤地吻了一下我母親的手。我父親立即接過了他那上流社會的腔調,緊握著他的手說:

    “公爵,請隨時光臨!我們恭候大駕!”

    走廊上一個短腿的、相當結實的年輕人快步走著,他穿著一件腰間帶褶的外衣,一件麻紗斜領襯衫,淡白色的頭發梳得油光水滑,一雙明亮的淡藍色的金魚眼睛老是醉醺醺的。他老遠就急急忙忙地、嘶啞地大喊起來,親見得象親屬一樣,然而我們之間毫無親屬關系。

    “親愛的叔叔,好久不見了!我聽到有人喊:‘阿爾謝尼耶夫,阿爾謝尼耶夫,’可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您好,親愛的嬸嬸,”他口若懸河,象親屬那樣吻我母親的手,這使得母親不得不去吻他的鬢角。“您好,阿歷山大。”他趕忙轉過來對我說,經常叫錯我的名字。“你已經完全長成個小伙子了!叔叔你可知道,我已經在這裡五天了,我在等那個該死的克裡契夫斯基——他答應把一筆付款寄到銀行來,只有莫爾達哈伊才知道……你怎樣,吃過午飯了嗎?咱們下樓去吧,那兒有一大批人在聚會哩……”

    父親也欣然吻了吻他,連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突然邀請他到我們這裡來吃午飯,把他拖進房間,十分興奮地向米海伊奇點了許許多多的冷盤、小炒、伏特加、葡萄酒……我們這位假親戚吃得這麼饞,喝得這麼多,真夠嚇人!他不斷地講話,叫喊,哈哈大笑,表示吃驚,真是吵人!直到現在我還聽見他那沙啞的叫喊,他那叨來叨去,氣憤不平的話:

    “但是你,叔叔,難道真的認為我會做出這樣卑鄙的事情來?!”

    晚上,我們坐在特魯茨兄弟馬戲團的一個冰冷的大帳篷裡,這兒散發出強烈的馬戲團特有的各種氣味。令人舒服。幾個穿著寬大褲筒的、滿臉白粉的、頭發又黃又紅的小丑,在觀眾的哈哈大笑下,飛出舞台,象鸚鵡一樣突然失聲怪氣地叫喊,假裝動作笨拙,用盡全力噗通一聲把肚子跌到沙堆上。跟著他們,一匹白色的老馬沉重地跑出來,在它寬闊的凹形的背梁上,站著一個流光溢彩的短腿女人,她穿著一條玫瑰色的緊褲,在翹起來的芭蕾舞裙下,露出一雙玫瑰色的緊繃著的大腿。樂隊無所顧忌地、一個勁兒地奏著:“小楊柳,小楊柳,我的綠色的小楊柳,”那個蓄著黑胡須的,長得俊俏的經理,穿著燕尾服和騎兵長統靴,戴著大禮帽,站在舞台中間旋轉,均勻地和神奇地用一根長鞭抽打著,那匹馬陡然地和固執地彎起頸項,全身傾斜,沿著舞台的圓邊拚命狂奔,站在它身上的女人象彈簧一樣,一起一伏,等待著時機。突然,她短促地、嬌媚地叫喊一聲,躍起身來,把穿著坎肩的管馬員拋到她面前的紙後卡嚓一下撕碎。她竭力比羽毛更輕巧地從馬背上飛下來,終於落到舞台的沙坑上,然後她以非常優美的姿態蹲了一蹲,兩只小手做了幾個動作,好象特別要把它們扭成果穩一樣。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她異常天真爛漫地跑進幕後,這時樂聲突然停止了,(盡管那些小丑還在舞台上搖搖晃晃地走動,並且象個喬家可歸的傻瓜。口齒不清地喊著:“還有半支喀馬林舞曲!”)。整個馬戲團靜下來,浸沉在一種甜蜜的恐懼之中。幾個管馬員以快得可怕的步伐在舞台上奔跑,身後拖著一只大鐵籠,而幕後突然傳來一聲巨大而奇怪的凶猛的吼叫。仿佛有人在那裡痛苦地呻吟和嘔吐一樣,接著,一股威力強大的呼氣,把特魯茨兄弟的整個帳蓬徹底震撼……——

    1謝列賽季耶夫斯基是莫斯科附近的一個地方。

    十

    我記得許多陰沉嚴酷的冬日,許多晦暗骯髒的解凍的日子,那時俄羅斯的縣城生活變得格外難堪,大家愁容不展,心緒煩燥,——俄羅斯人是多麼原始地服從於自然界的影響啊!世界上的一切都如生活本身一樣,以自己成為無用的東西而使人苦惱……

    我記得,有時一連幾個星期都刮著漆黑的亞細亞的暴風雪,那時隱約可見的只剩幾座城裡的鍾樓。我記得耶穌受洗節前後的酷寒,它使人想到古代羅斯的腹地,想到那使“土地爆開一俄丈長的裂縫”的嚴寒。那時白皚皚的城市完全陷於雪堆之中。每逢晚上,潔白的獵產星座在藍色的夜空上威嚴地閃爍著;早上,兩個暗淡的太陽象鏡子一樣閃出不祥的光芒,在那緊張的、響亮的、凝滯和砭人肌骨的空氣中,整個城市慢悠悠地、怯生生地冒出紅色的炊煙,因為行人的腳步和雪橇的滑木而發出刺耳的吱啞聲……在這樣的嚴冬裡,一個在城裡跑了半個世紀的女乞丐傻瓜冬妮婭,有一天在大教堂門前的台階上凍僵了,這座城市向來都以極其殘忍的態度嘲弄她,現在忽然差點把她送往西天……

    不管怎麼奇怪,由此我立刻想起了一次在女子中學舉行的舞會。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參加的舞會,那天也是非常寒冷的。我同格列波奇卡一起放學回家,故意順著女子中學的那條街走。在這所中學的院子裡,雪已整齊地堆在通往正門的過道庭階兩側,並且在雪堆上插了兩排非常茂密和新鮮的樅樹。太陽已經西沉,一切都潔淨、年輕,一切泛著淡紅色——被雪覆蓋的街道和厚厚的屋頂、房屋的牆壁、閃著金色雲母光輝的玻璃窗,甚至空氣本身也是年輕的、結實的,使人心曠神恰。迎面走來一群這所中學的女學生,她們身穿皮襖、高腰套靴,戴著漂亮的皮帽或風帽,長長的睫毛鍍上了一層銀霜,眼睛炯炯發光,其中有幾位一邊走一邊爽朗地、殷勤地說:“歡迎你們來參加舞會!”這一爽朗的邀請使我十分感動,在我身上初次激起了一種感情,感到在這些皮襖、高腰套靴和風帽中,在這些溫柔的、興奮的面龐上,在這些冰凍的長睫毛和熱情迅速的一瞥中都有一種特別的東西——這種感情後來一直強烈地支配著我……

    舞會之後,我長久地沉醉在對它和我自己的回憶中。回憶一個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中學生,穿著一件新的藍制服,戴著一雙白手套在一大群儀容秀麗的少女當中,他心中既感到青春的快樂,也感到年輕人的冷漠,他在走廊上、樓梯上來回走動,常常在小賣部裡喝點冰涼的杏仁酪,在撒滿滑石粉的鑲木地板上他在跳舞的人群之間拈來鑽去,在校形燈架下珠光閃閃的潔白大廳裡,在樂隊莊重嘹亮的軍樂聲中,他呼吸著一股股芬芳的熱氣,這熱氣使新來參加舞會的人都會為之動心。一雙雙輕巧的便鞋。一件件白色的短披肩,一條條系在脖子上的黑絲帶,一個個扎在辮子上的綢緞花結,一個個跳完華爾茲舞快活得發昏的少女以及她們高高仰起的胸脯,他目之所及就心蕩神移……

    十一

    中學三年級,有一次我對校長說了句無禮的話,差點被開除。在上希臘語課上,當老師向我們講解,在黑板上使勁地和嫻熟地寫著,並為他的嫻熟而洋洋得意地用粉筆在黑板上敲來敲去的時候,我不僅沒有聽講,反而專心致志地反復看著《奧德賽》中我最喜歡的一頁——關於勞西嘉雅同侍女們到海邊去洗紗的一段。習慣在各條走廊上巡查並從窗門上窺視的校長,突然走進教室裡來,直奔到我的身邊,把我手中的書搶走,狂怒地嚷道:

    “到牆角去站到下課!”

    我站起身來,臉色蒼白,回答說:

    “你別吼我,不要跟我講話,我不是你的小孩……”

    真的,我已經不是孩子了,無論精神或肉體上都已迅速成長起來。我現在已不光靠感情生活,已經獲得駕馭感情的權力了,對於我所看見的和領悟到的一切,我已經開始能分辨,並開始對周圍的和我所經歷的事情表示某種程度的輕蔑。這種變化在由童年轉到少年的時候已經體驗過,現在不過加倍地體驗到罷了。每逢假日,當我同格列波奇卡在城裡漫步的時候,我就發現,我的身材差不多與中等身材的過路人一樣了,只是我那少年的清瘦,挺拔的體態,清秀的眉目和沒有胡子的面龐與這些路人有所不同。

    那年九月初,當我升入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個同學葉瓦吉姆·洛普辛的,突然想同我交好。有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他走到我的跟前,握著我的胳膊,茫然地盯著我的眼睛,說:

    “喂,你想參加我們的小組嗎?我們組成了一個貴族中學生小組,不再同任何阿爾希波夫和扎烏賽洛夫的人搞在一起,你明白嗎?”

    他在各方面都比我大得多,因為每一年級他都必定讀兩年,他已象個青年一樣高大,體格魁梧,頭發淡黃,眼睛明亮,沖出兩撇金色的小胡子。可以看到,他什麼都已知道,什麼都已嘗過,他的毛病也隨處可見,一但他卻以此自滿,認為這是風度翩翩和自己成熟的特征。在課間休息的時候,他總是在人群中漫不經心地、迅速地游來蕩去,踏著他那少爺式的、輕巧的、有點彈性的步伐,把鞋子弄得沙沙響,隨便地和放肆地向前沖,兩手插在那肥大的、輕薄的褲子的褲兜裡,不停地吹著口哨,老是以淡漠的、有點嘲笑的態度來看周圍,對“自家人”他才走近來聊上兩句,見到學監卻象見到熟人一樣只點一點頭……我在那個時候已開始細察人們,留心他們的舉止,我的樂意和不樂意開始明顯起來,並把人們分成了某些等級,其中有些是我一生所痛恨的。洛普辛無疑屬於我痛恨的人之列。但我畢竟還是樂於奉承,滿口答應了同意參加他們的小組,於是他就建議我當晚到公園裡來:

    “首先,你同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要更親近一些,”他說。“其次,我把拉·納莉婭介紹給你認識。她還是一個中學生,是一家非常傲慢的人家的小姐,不過她什麼世面都見過,什麼甜酸苦辣都嘗過,她象魔鬼樣精明,象法國女人一樣快樂,而且不要任何旁人的幫助就能喝完一瓶香擯酒。她長得很苗條,兩條腿就象菲雅1的一樣……你明白嗎?”他說,象往常一樣,一邊盯著我的眼睛,一邊在想,或者裝作在想別的事情。

    這次談話之後,在我身上立刻就產生了非同小可的影響。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突然感到,對於那個根據洛普辛的話想象出來的納莉婭,我不僅產生愛戀之情,而且還產生一種男人的肉欲的東西。因為這種愛戀完全不象那次看到薩斯卡,不象後來在游園會上小羅斯托夫采夫同那位小姐相遇時我曾感受到的那種瞬息即逝的、輕微的、神秘的和美妙的東西了。一我多麼志忑不安地等待著這個晚上呵!我好象覺得,這種東西我終於等到了!但究竟等到什麼呢?不過是一道非常不幸的、仿佛早已夢寐以求的情歌的邊界,這道邊界我最後總要跨過去的,跨過這一道罪惡的、可怕的門檻……我已經覺得,這一切終歸會到來,或者,至少今晚就會開始。我找了一個理發師他把我的頭發剪成“平頭”,灑上香水,又用一個圓刷子擦上頭蠟。我在家中梳洗,打扮,幾乎花了一個鍾頭。上公園去的時候,我感到雙手冰涼,兩耳發燒。公園裡又演奏著音樂。那高大的、飛沫四濺的噴泉正射著清涼的水花,秋天的暮靄染紅了整個蒼穹,那些象婦女衣著一樣華麗的鮮花,在涼爽宜人的空氣中散發著芳香。但是公園裡的人已不多了,所以自己單獨離開人群,在眾國睽睽之下與這個挑選出來的“貴族中學生小組”的人混在一起,同他們講些特別的有關貴族的話題,我就更加感到羞愧。忽然我象是被什麼擊中似的:在一條林蔭道上,一個拿著手杖的小姐,踏著碎步飛快地朝我們迎面走來。她體格勻稱,衣著雅致、大方,走近我們身邊的時候,她那雙烏亮的眼睛顯得十分親切,她暢快而熱情地與我們一一握手,她的小手還戴著一只又緊又小的黑手套。她開始飛快地講起話來,微笑著,曾兩次匆匆地好奇地打量我,這使我有生以來第,次如此強烈地在肉體上感到那種特殊的和可怕的東西,這種東西是在女性的微笑的朱唇上,在女性清脆的童聲裡,在女性的圓溜溜的肩膀上,在女性的蜂腰之間、甚至在那無法形容的女性的踝骨上,這都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

    “納麗婭,您給我們教育教育他吧,”洛普辛說,向我隨便點一點頭,放肆而又意味深長地暗示著什麼,這使我不寒而栗,渾身抖顫,差點連牙齒都叩撞起來……

    幸好納麗婭幾天後就到省城去了,因為她的叔叔——我們的副省長突然去世。幸好這個小組沒有搞出什麼名堂來。況且我家裡不久又出了大事:哥哥格奧爾基被捕了——

    1菲雅——歐洲神話中的女神。

    十二

    這件事甚至使我父親驚呆了。

    當時一個普通的俄國人如何對待一個膽敢“反對沙皇”的人,現在要想象占來是不可能的,盡管有人不斷掊擊乃至謀害亞歷山大二世1,但他的形象在人們心目中始終是“人間的上帝”,大家對他抱著莫名其妙的崇拜。“社會主義者”一詞也叫人莫名其妙,因為人們把它作為一切暴行的代名詞,所以這個詞就包含著極大的恥辱和恐怖。當傳說我們這個地方,甚至是羅加喬夫兄弟和蘇波金娜一家的小姐都是“社會主義者’的時候,我們一家就嚇破了膽,仿佛是縣裡出現了瘟疫或者出現了聖經上所說的麻瘋病一樣。後來還發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據說我們的鄰居,阿爾菲羅夫的兒子突然失蹤了,他原是在彼得堡一個軍醫學院就讀的。不久,他卻出現在葉列茨附近的一個水磨坊裡,當一名普通的裝卸工人,穿起樹皮鞋和麻布襯衫,蓄著一大把胡須。他是在“宣傳”(提起這個詞也十分可怕)的時候被識破的,然後被關進彼得羅巴甫洛夫城堡。我父親絕非是一個愚昧無知、因循守舊的人,在各方面也不是一個膽小鬼。我童年時就多次聽說過,他有時膽大妄為地把尼古拉一世直呼為尼古拉·巴爾金,叫他作粗魯的家伙。但我也聽說過,有時第二天他就完全改換了口氣,恭恭敬敬地稱他為“可尊敬的尼古拉·巴甫洛維奇陛下……”。我父親一切都取決於他那貴族的情緒,但到底總有本質的東西吧?所以“逮住了”這個滿瞼胡須的年輕裝卸工的時候,他就只好慌了神。

    “費多爾·米海內奇真不幸!”談到這個裝卸工的父親時,他害怕地說。“大概,這個小家伙要處死的。一定會處死的。”他對於重大的事件總是侃侃而談。“活該,真活該!我很可憐那老頭子,但卻不能對他們講什麼客氣。我們就是講客氣才弄出法國革命的!我不會錯,我肯定,你們要記住我的話,這個額頭圓圓的、陰沉的蠢豬一定要當囚犯,要給全家丟丑的!”

    現在,這種會丑和可怕的事情突然落到我家的頭上了,怎麼搞的呢?為什麼呢?總不能把哥哥也叫作額角圓圓的、陰沉的蠢豬吧。他的“犯罪活動”看來比蘇波金娜家小姐們的活動還更荒謬,更難以置信。蘇波金娜家的小姐雖說也屬於富貴的善良人家,但她們畢竟由於自己少女的愚蠢,隨隨便便就被什麼羅加喬夫的兄弟們弄糊塗了。

    哥哥的“活動”是什麼,他是怎樣度過自己的大學生活的,我不很清楚。我只知道,這種活動還在中學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那是在一個“著名的人物”,——一個叫杜勃羅霍托夫的師范生的領導下開始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促使我哥哥——一個只靠自己的奇才以優異的成績讀完中學和大學的人,去把自己全部青春的熱情獻給“地下工作”?莫非是彼拉和塞索伊卡2的悲慘的命運?無疑。他讀這本書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地潸然淚下。但為什麼他象所有的同年人一樣,在諾沃謝爾基,在巴圖林諾都從不注意生活中的彼拉和塞索伊卡呢?在許多方面他都很象父親,無怪父親喝了兩三杯伏特加後說:

    “不,好極了!我喜歡喝它兩蠱!讓它頭昏腦漲!”

    讓它頭昏腦漲這句話本來是釀酒廠裡常說的,一但喝醉了的人也用它來表示自己感到年青和快樂,感到身上有一種愉快的萌動。感到已擺脫理性的束縛,擺脫日常事務的牽掛和約束。農民們談到伏特加酒時也這樣說:“盡量喝吧!喝了它人就可以解脫!”“羅斯就是縱酒作樂”這句名言看來並非象表面解釋的那樣簡單。難道裝瘋賣傻,漂泊流浪,宗教狂熱,自焚和一切暴亂,甚至那令人驚歎的描述和俄羅斯文學引以為榮的文藝感染力同這種“樂趣”沒有血緣關系嗎?——

    1亞歷山大二世(1818—1881),一八五五至八一年的俄國皇帝尼古拉一世之子。

    2彼拉和塞索伊卡是哪一作品的主人公,不詳。

    十三

    我哥哥改名換姓,易地遷居,藏了很久。後來,他認為沒有危險的時候,便來到巴圖林諾,但一到此間的第二天,就被憲兵逮住了。這是我們一個鄰居的管家去告密的。

    事有湊巧,就在憲兵來到巴圖林諾的那天早晨,這個管家被一棵樹打死了,這棵樹是照他的吩咐在花園裡砍伐下來的。我當時想象出事的這幕情景至今還留在我的腦海裡。那是一個古老的大花園,當時秋色正濃,樹木疏落,秋風秋雨把滿園弄得凋零斑禿,到處結了寒霜,鋪滿敗葉,枝干已經發烏。只剩下幾點黃黃紅紅的衣著。一個清鮮明朗的早晨,陽光閃灼,林間草地上光彩熠熠,一束束暖和的金色的光柱在樹干之間傾瀉著,它們流到窵遠的潮濕而寒冷的空間,流到底下陰暗的角落。那還沒有完全消散的晨霧,象一層薄煙似的映照著藍天的光澤。在兩條林蔭道的十字路口,一棵雄偉的百年械樹撐開巨大的樹冠,直插潮濕的明亮的晨空,那象黑色的花紋一樣的枝丫,有些地方還吊著淡黃色的齒狀的大葉。幾個只穿著襯衫的農夫,把帽子推到後腦勺,高高興興地嘿呼著,用閃亮的斧頭猛劈著,因年歲而變硬了的粗大的樹干,越砍越深,。與此同時,那管家把兩手插在衣兜裡,仰望著在空中抖動的樹梢。也許,他是在沉思,怎樣巧妙地埋伏下來,好逮住那個社會主義者的吧?但這時大樹突然嘩啦一聲,樹梢出其不意地向前傾倒,急速,沉重,可怕,嘩啦啦地穿過旁邊的樹枝,向他身上壓下來……

    後來我多次到過這個莊園。它曾一度是屬於我母親的。愛敗家的父親,喜歡把一切都賣掉,老早就把這莊園拍賣而且把錢也花光了。新的領主死後,這個莊園又轉讓給一位住在莫斯科的“獲得葉卡捷琳娜勳章的太太”,從此就荒廢了。土地分給農民,莊園只好聽天由命。我打大路走,經過這座莊園(它離大路只有一俄裡遠)的時候,常常拐進去;沿著一條寬闊的橡樹林蔭道走進這個莊園,進入寬敞的庭院,把馬留在馬廄附近,就轉身進屋……在俄羅斯文學中,有多少閒置的土地,多少荒蕪的花園總是被熱情地描寫過啊!為什麼荒涼、偏僻、破落會叫俄羅斯人的心靈感到如此親切和歡欣?我走到屋前,走過屋後的花園……馬廄、下房,糧倉以及空院周圍的其它雜用房屋,慘淡陰沉,變得十分刺眼。這些房屋破敗、倒塌,情景淒涼,菜園和打谷場也都雜草叢生,與後邊的田野連成一片。那用灰色薄板包鑲的木屋,自然也已陳腐、衰老,但一年一年更令人迷戀,我就特別喜歡欣賞它的帶小格框子的窗戶……當你偷偷地窺視這座古老的。空空如也的房屋,褻瀆地探察它的過去,觀看它寂靜而奧秘的神殿的時候,你多麼想說出你當時的感情!屋後的花園雖有一半已被砍伐,但還有許多古老的椴樹、槭樹、意大利的白楊樹、白樺和橡樹,仍舊是很美的。在這個荒廢的花園裡,這些樹孤獨和沉默地度過了長久的歲兒度過了永葆青春的晚年。在這孤寂和沉默中,它們過著悠閒自在的幸福生活,顯得更加優美。難道天空和古樹會看得厭的麼?每一棵樹總有自已的表情,自己的輪廓,自己的靈性和自己的心思。我在樹下徘徊,凝望著炯娜多姿的樹梢,看著紛披的枝葉,心中苦於要了解、識破和牢記它們的容姿。在花園下邊遼闊的斜坡上,我在數株巨大的橡樹根前坐下來,想著這些樹木的形態。斜坡上長滿了深草和野花,鮮艷、溫柔,那些家級題的樹墩在它們之間顯得格外粗笨。在斜坡下邊的田地裡,一些池塘還貯滿著清水。在花草的襯映下,池水明淨晶瑩……這時我的神思仿佛已離開了現實生活,懷著憂郁與奇想,從天國的遠方俯瞰著人間,察看著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在這裡,我每次都想起那個被老槭樹壓倒並同這棵樹一起毀滅的可憐的人,想起哥哥被這個人無端坑害而遭遇不幸的命運,想起那個遙遠的秋天的日子。那天,兩個大胡子的憲兵把我哥哥送到城裡去,送進那座監獄。在監獄中,曾有一個憂郁的囚徒從鐵窗裡看著夕陽,這使我當時大為震動……

    那一天,父母都失去常態,緊跟在哥哥的官車後頭,驅車直奔城裡;母親並沒有哭泣,她那發烏的眼睛冷淡而可怕。父親既不看我,也不看她,只是拚命抽煙,老是嘟噥著:

    “這是胡謅,雞毛蒜皮的事!你要相信,過幾天這種無稽之談就會破產的……”

    當天晚上,哥哥被送到更遠的地方去了,送到哈爾科夫,他曾因參加那裡的地下活動而被逮捕。我們上火車站去送他,看來,最使我感到震驚的是,我們來到車站,不得不要走進三等乘客的候車室。在這裡,我哥哥在憲兵的監視下,候著火車,他失去了支配自己的權力,已不能同一些體面的、自由的人坐在一起,不能同他們一起喝茶或吃點心。我們一走進這個雜亂無章、熙熙攘攘、吵鬧不堪的候車室,哥哥的樣子使我痛苦,他作為囚犯已處於孤立和無權的地位,這一點一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感到自己的身價卑微,因而只好難堪地一笑。他遠遠地獨個兒坐在角落裡,靠近進月台的大門旁邊,雖還英俊可愛,但那瘦削的身軀,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灰色上衣,外披父親的貉皮襖,模樣卻異常可憐。他四圍空寂無人,——憲兵們常把圍著看熱鬧的娘兒們、農夫和小市民趕開,他們出於好奇誠惶誠恐地看著這個已落入籠中的活著的社會主義者。特別好奇的是一個鄉下的老大爺,他身材修長,頭戴高大的海龍皮帽,腳穿沾滿灰塵的深統套靴,他睜大眼睛,凝視著哥哥,象發連珠炮似的向憲兵們提出一連串的問題,竟使他們無言以對。憲兵們不時看著哥哥,象看一個犯了過失的孩子一樣,他們都必須把他監視起來,必須把他押解到什麼地方去。其中有一個憲兵突然親切而又溫情地笑著對我母親說:

    “夫人,您別擔優,上帝保佑,一切都會好的……您同他坐一會吧,到開車還有二十來分鍾……少尉馬上打開水去,您可吩咐給他買點路上吃的東西……您做得很好,給了他一件皮襖,在車廂裡,晚上可有點冷呵……”

    我記得,這時母親開始哭了,她坐到哥哥附近的椅子上,突然放聲大哭,用手帕捂住嘴巴,父親呢,痛苦得皺起眉頭,甩了一下手就趕快跑開了。他沒有受過任何苦難和不愉快的事情,一旦有這類事情發生,總是出於自衛而想方設法盡快躲避起來,他甚至連一點點生離死別的痛苦也要逃避,老是突如其來地顰眉蹙額,使送別的人大為掃興,而且嘀嘀咕咕,說什麼送的時間愈久,流的眼淚就愈多。他到小賣部去喝了幾杯伏特加酒,然後去找站上的憲兵上校,請他允許哥哥乘坐頭等車廂……

    十四

    這天晚上,我除了惘然若失和困惑莫解之外,沒有任何感覺。哥哥剛一押走,父母也都走了……,此後,我久久地熬受這新的心靈上的病痛。

    父親不知為什麼在第二天早晨就同母親走了。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陽光燦爛,象我們家鄉十月份常有的天氣那樣。只是在城裡,凜冽的北風吹得冰肌刺骨。一切東西都顯得特別明淨,寬敞。無論是大街小巷,或是空曠的郊外,都好象完全失去了空氣一樣。一明朗的天空上,飄浮著白煙似的浮示,自雲之間不時閃出一絲強烈的綠光……我把父母送到寺院和城堡跟前,這兒有一條公路通向田野,路面已結了薄冰。硬得有如石塊一樣。田野那邊。一片蕭索冷落。只因為有了陽光和雲影,它才顯得有些光彩斑駁。馬車就在這裡停下來。當我們收抬停當。准備啟程的時候,太陽已經老高了。雖然它不時從雲間探首窺望,耀眼的光芒卻不怎麼暖人,待我們出城來到田間,北風可吹得叫人難受,以至坐在趕馬車座上的車夫,也不得不彎下頭來。父親穿著皮襖,戴著冬季的皮帽,胡須吹得滿臉飄揚,直撲到眼睛,害得他眼裡冒起金星,淚水直流。我從車上下來,母親又辛酸地哭了,她那灰色的風帽貼到我的臉上,父親呢。只在我身上匆匆地劃了十字。用凍僵的手放到我的嘴唇上,然後沖馬車夫的背後喊了一聲:

    “走吧!

    車蓬半支的馬車頓時轟隆一響,那匹強壯的栗色轅馬仰起頭來,搖動了軛下的小鈴鐺,那兩匹棗紅色的拉邊套的馬立刻蹺起了屁股,步伐整齊地跑起來。我久久地站在公路上,目送著這個車蓬,看著滾動的後輪,看著毛茸茸的轅馬的蹄子,它們在車身下的輪子之間飛舞著,看著拉邊套的馬的鐵掌,它們在車子兩側高高地、輕巧地奔跑著。我久久地聽著逐漸遠離的軛下的哭泣聲,心中十分痛苦。我穿著一件薄大衣,寒風刺骨,只好縮起兩肩,抵御寒冷,想著昨夜父親在貴族旅館吃飯時,一邊給自己斟黑啤酒,一邊說的那番話:

    “這是胡扯,雞毛蒜皮的事!”他肯定地說:“有什麼了不得的!唉,讓他們逮走吧,也許還要送到西伯利亞去,送吧,他們會送去的。現在送到那邊去的人還少麼,我問你們,托波爾斯克1有什麼地方比葉列茨、沃龍涅日差些呢?簡直是胡扯,雞毛蒜皮的事!正如古洪·扎頓斯基所說,壞事會過去,好事也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想起這番話,不但不感到輕松一些,反而更加痛苦。也許,這一切都是胡謅,但這種胡謅畢竟是我的生活,為什麼我會感到這種生活完全不是為了胡謅,不是為了讓一切都成為過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呢?一切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可是,哥哥逮走了,我仿佛覺得整個世界都已經空虛,變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龐然大物。我現在生活其中感到如此憂郁和孤獨,仿佛我已經脫離了這個世界似的、其實我是多麼需要同它在一起,熱愛並高興在其中生活啊!當我愛著(而且我一向都愛)那個可愛而又可憐的“社會主義者”的時候,他昨天竟然成了一個囚犯,只穿著一件灰色的上衣,披著貉皮皮襖,坐在火車站裡,等別人把他帶走,被人剝奪了自由和幸福,被迫同我們,同整個日常生活訣別,這怎麼說是雞毛蒜皮的事呢?世界上一切看來都依然如故,大家都象往常一樣自由和幸福,唯獨他一個人失去自由,處於不幸之中。你瞧,現在那只溫順的。憂心仲忡的紅毛小狗被凜冽的寒風驅趕著,膽怯地側著身子,沿著公路往城裡跑,然而他已經不在了,他現在在某一個地方,在一望無際的南方的荒野,在兩個武裝的憲兵監視下,坐在一輛士兵車廂的緊鎖著的包廂裡,被押到哈爾科夫。現在那座黃色的監獄。平靜地對著太陽,鐵窗望著公路那邊的寺院。這座監獄,就象在哈爾科夫等著他的那座監獄一樣,奇形怪狀,十分可怕。昨天,他還在這座監獄裡蹲了幾個鍾頭,而今天,他就不在了,只留下他的一點悲哀的痕跡。現在,寺院齒形高牆的後面,大教堂的圓頂奇異地泛出暗綠色的光,古墳上的樹枝黑壓壓的一片,但他已經看不到這美景了,不能同我共享欣賞這美景的快樂……在寺院緊閉的大門上。兩扇門扉上畫著兩個全身高大的聖徒,他們瘦骨嶙峋,面無血色,猙獰可怕!肩上披著圍巾,神情憂郁,手中拿著一疊古代手寫文本,拖展到地。他們這樣站了多少年月,他們離開人間又有多少世紀?一切都將過去,一切都正在過去,時間一到,、我們無論是我,父親。母親或哥哥都不會留在人間。可是這些古俄羅斯的長老卻還拿著神明的手寫文本依舊冷淡和憂傷地站在大門上……我站在大門口脫下帽子,嚼著眼淚,開始劃十字。我更明顯地感覺到,我愈來愈憐惜自己和哥哥,就是說,我愈來愈愛自己、哥哥和父母了,所以,我熱誠地祈求這些聖徒幫助我們。因為,在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上,無論怎麼令人痛苦,叫人發愁,它總還是美麗的,我仍然熱切希望做一個幸福的人,希望相互敬愛……

    我往回走,常常停下來,轉身瞭望。風好象愈來愈大,愈來愈冷,但是太陽已高高升起,光芒萬丈。自天是愉快的,它要求生活,要求歡樂。在這秋色明媚的碧空上,漂浮著幾朵美麗的淡紫色的大塊雲彩,它們掠過城市,跨過空曠的謝普納廣場,飛過神聖不可侵犯的肅穆的寺院,超過寺院的高牆、墳地的小樹叢和金碧輝煌的大教堂的尖頂,並在那無邊的綠油油的草原上空盤旋。草原的北邊,蜿蜒著一條公路。周圍一切都顯得明亮,五彩繽紛。在所有的景物上,常有空中的雲煙的暗影掠過,取代了陽光。這些雲影步履輕盈,千姿百態,美妙如畫。我站下來凝望,慢慢地向前走……這一天我什麼地方沒有去過啊?!

    我環游了全市。沿契爾納亞——斯洛波達一帶漫步,從謝普納廣場直下到皮革工廠。我走過一道從古時候起就已坍塌了一半的石拱橋,橫跨過一條臭水溝,溝裡堆滿了腐爛的棕褐色的獸皮。我登上對面山上的一座女修道院,它四壁壘白,在陽光下熠熠發光。一個年輕的修女從籬笆門走出來,穿著一雙粗布鞋,一身粗布黑衣,但她窈窕的身段,清秀的面容,美如古代俄羅斯的聖女,使我大吃一驚,呆若木雞……我站在城裡大教堂後邊的懸崖上,俯瞰沿河兩岸丘陵上的那些平房,看著腐朽了的木板房頂,看著裡面十分骯髒的篷門篳戶,心裡一直想著人間的生活,想著一切正要消逝,但又將重演,想著大概三百年前這兒也有過同樣的黑黝黝的木板房頂,有過這些堆積在荒野和土丘上的垃圾。後來,我在冥想中看見父母,他們正在明亮的曠野上乘著三駕馬車奔馳,看見巴圖林諾,這兒曾是那樣平靜、親切,現在當然已經非常憂郁了。但是,它畢竟還有說不出的可愛,使人愉快。我看見了哥哥尼古拉和黑眼睛的十歲的奧麗婭,看見我同她朝思暮想的那棵在大廳窗前的羅漢松,看見一片稱色蕭瑟的花園,刺骨的寒風和夕陽。我整個心魂都傾洩到那邊了、但在這一切沉思和感覺當中,老是牽掛著我的哥哥。我望著河水,它從容地漾起灰色的鱗波,沖向黃土峭壁上,然後轉身往南,消失在遠方。我又想到,就是在貝琴涅戈人2居住的時代,這條河水也在同樣地奔流。但我竭力不看扎列專耶,不看在它附近的火車站,因為昨天傍晚正是從這個火車站把我哥哥帶走的。我不去聽那火車頭的哀求的叫聲,雖然它在寒冷的夜空中不時地從那邊透過風傳到這裡……在這奇異的一天中。我所看見的和經歷的一切,特別是我想到那個從修道院的籬笆門出來的修女而引起的贊歎,竟同哥哥的事情攪在一起,這是多麼令人難受啊!

    為了拯救哥哥,母親這時向上帝祈禱,許願,終生齋戒,她對此一生嚴格履行,直至瞑目。上帝不僅饒恕,而且還褒獎了她:一年後,哥哥被釋放,遣回巴圖林諾,受“警察監視”三年,這使母親十分寬慰——

    1托波爾斯克是西伯利亞的一個城鎮。

    1貝琴涅戈人是東南歐突厥語系的古代民族之一。

    十五

    一年之後,我也自由了。我放棄了中學,回到父母家中。毫無疑問,我在那裡將會遇到有生以來最令人驚異的日子。

    這已經是少年時代的開始了。這個時期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異常美好的,而對我來說,由於我的某些特點,那就顯得奇妙。譬如,我的視野已能看到普利葉的七顆星了1,可以聽到晚上一俄裡遠土撥鼠在用間發出的吱吱聲,可以聞到鈴蘭或者古書的氣味而心醉魂迷……

    這個時期我的生活不僅在外表上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而且我的整個身心也發生了突然的和良好的轉變,在各個方面都已經完全發育成熟了。

    樹木在春天開花時期是異常美麗的。如果這春天是和睦和幸福的話,那麼這個時期該是多麼美啊!那時,不露形跡和不斷進行的一切都會顯現出來,都會變成可以看得見的、特別奇妙的東西。你在一個清晨看一眼樹木,就會為它在一夜之間爆出許多嫩芽而感到奇異。再過一個時期,那些嫩芽突然綻開了,無數鮮艷的綠葉煞時鋪滿了黑黝黝的縱橫交錯的枝頭。而初次露面的烏雲正在那邊移動著,第一聲春雷震響了,降下了第一場溫暖的春雨。於是又出現了奇跡,樹木同它昨日光禿禿的身段相比,已變得蘢蔥、華麗,枝杈梢梢,其葉菁菁,濃郁而勁挺,顯出一副青春健美的姿色,簡直使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這個時期所發生的一切也有點與此類似。對我來說,那些富有魅力的日子已經來到了。

    當幽谷已是春色似錦,

    鴻鵠在空中吁吁長鳴,

    在靜寂中閃爍的湖邊,

    我的繆斯就開始出現……

    無論是法政學院的花園還是裡村的湖泊與天鵝,我這個“庸碌無為的父輩”的後裔,一沒有任何緣分能得到這些東西,但那偉大而神奇的“全部生活印象”的新穎和歡樂,在一個少年看來總是神秘的幽谷,在靜寂中閃爍的湖水,同繆斯終生難忘的、可憐而又笨拙的初次會見,——這一切我都曾有過。用普希金的話說,我生活在其中的“花蕾綻開”的東西,遠不象皇村的公園,但普希金當時描寫皇村的詩句,卻使我感到異常親切,令我陶醉!那些鴻鵠的長鳴,有時是這麼熱誠地召喚我的心。這充塞著我心靈的意境,普希金的詩句是怎樣栩栩如生地道出了它的精微!究竟是什麼力量才獲得了這些詩句,難道其中沒有什麼差別的嗎?我怎麼連一句同樣的話也不能表達出來!——

    1普利葉是古希臘神話中巨人阿特拉斯的七個女兒的總稱,她們化為鴿子飛上天空,變成七顆星。

    十六

    所有人的命運都是巧合的,都取決於機緣和周圍的環境……我少年時代的命運就是如此,它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

    正如古詩中所說:

    我亦游罷歸故鄉,

    茫茫四野草深長,

    生活如常人如舊,

    心間歡樂殊未央。

    為什麼我要回到這個家?為什麼我要離開中學?如果我的少年時代是真正的少年時代,如果我的生活已完全定型的話,那不是不會發生這個乍看起來微不足道的事情了嗎?

    父親有時說,我突然輟學是荒唐的,理由是完全不可容忍的,照他愛用的話說,只不過是出於“貴族的任性”,他罵我是個性格乖戾的花花公子,並且埋怨自己縱容我的任性。但他也講另一番話(他的意見總是極其矛盾的),說我的行為完全“合乎邏輯”(這個詞他用得非常恰當和講究),說我這樣做是出於天性的要求。

    “不,”他說,“阿列克謝的志向不在於當文職人員,不在於當官做老爺,不在於經營生產,而在於從事心靈與生活的詩歌創作。況且,天保佑,現在已沒有什麼東西要經營的了。誰知道,也許他將來會成為第二個普希金或者萊蒙托夫吧?……

    事實上,有許多東西促使我反對那種刻板的學習:一是“任性”,這種特質在古代羅斯時期就已經存在了,而且遠非只有貴族才有,在我的血液中也是不少的,二是我繼承了父親的脾性;三是我“從事心靈與生活的詩歌創作”的志向,這個志向早在那個時期就已經明確下來了,最後是發生了一個偶然的情況,即哥哥沒有被送到西伯利亞,而是送回巴圖林喏。

    我在中學的最後一年,不知怎的一下子壯實起來,發育成熟了。以前我認為自己身上最多的是母親的特點,但此時迅速地發展起來的卻是父親的特性:他的健旺的生命力,對境遇和感情的抵抗力(他也是多愁善感的,不過總能不知不覺地及時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無意識的堅韌精神以及任性的脾氣。哥哥的事情,當時使我們全家感到害怕,其實是無關緊要的。雖說我不能立刻阻白為什麼要害怕,但我畢竟還是感受到了,這件事甚至促使我成熟並激發我的力量。我開始感到,父親的話是對的,他說過,“不能象垂柳一樣生活”,“生活終究是最美好的東西”,盡管他說這些話有時是醉意三分,但我當時已經清楚地看到,生活中確有一件令人神往的非常美的東西——文藝創作。所以我心裡早已決定,無論如何只讀到五年級,此後就永遠同中學訣別,回到巴圖林諾,要成為“第二個普希金或者萊蒙托夫”,茹柯夫斯基1,巴拉廷斯基2。對於這一些大詩人,我早已感到自己同他們有著血緣關系。看來,就是從我了解他們的最初的時候起,我看到他們的肖像,就象看到世代相傳的家族的肖像一樣。

    這一個冬天,我竭力過一種勤勉的、朝氣勃勃的生活,到春天我就不需要那麼費勁了。毫無疑問,經過這一冬,我身上有了明顯的變化,這主要是身體發育了,就象所有少年身上突然發生的情況一樣、臉上忽然長出了茸毛,手腳變粗了。謝天謝地,即使是那個時候。我無論哪一方面也沒有出現粗野,只不過茸毛變成了金黃色,眼睛更加發藍,臉上的輪廓開始定型,仿佛塗上一層薄薄的、健美的、曬黑的顏色。所以,我應付考試完全不象以前那樣。我成天埋頭讀書,欣賞自己的不知疲倦和儀表整潔,很愉快地感到一切都年輕,健康,清潔,有時也覺得考試好象是去過熱情洋溢的禮拜,去做齋戒祈禱,去做懺悔和受聖餐一樣。我到三、四點鍾睡覺,早上起來還是十分輕快,洗漱穿衣都特別認真,祈禱時也一片虔誠,相信上帝哪怕在上動詞過去短形體語法課時也一定會來幫助我。離家時我心情平靜,常常把著昨天獲得的一切和今天一定要全部提交的東西。當這一考驗順利結束,等著我的是另一種歡樂:父母親這一次誰都不會來接我回巴圖林諾了,他們象對待一個成年人一樣,只給我派來一乘雙套馬的四輪馬車,駕車的是一個愛笑的年輕工人,他在路上很快就成為我的知心的朋友。巴圖林諾是一個相當富裕的大村莊,共有三個地主的莊園,都埋藏在寬大的花園裡,周圍有好幾個池塘、廣闊的牧場。現在四處百花盛開,一片蔥綠。我突然感覺到,我已充分地理解了這種幸福的美,樹木綠蔭的華麗與鮮艷,池水的晶瑩,夜鶯和青蛙象年輕人一樣的淘氣……

    尼古拉哥哥的性格在我們當中是最冷靜的,但他也終於因無事可做而不耐煩了。夏天他就結了婚,娶了一個德國人的女兒為妻,這個德國人是在瓦西裡耶夫斯科耶村裡管理官家田產的。我認為,這次婚禮和由她把我們整個夏天變成的喜慶的日子,以及後來家中出現這一位年輕的婦女,都促進了我的發育。

    不久,格奧爾基哥哥突然來到巴圖林諾。這是一個六月的傍晚,院中洋溢著逐漸變涼的青草的氣息,我們這座帶有木圓柱和高房頂的古老的房屋(正浸沉在黃昏幽思的美色之中,宛如在一幅世外桃源的古畫裡一樣。此時大家都坐在花園的陽台上喝茶,我沿著庭院漫步走到馬廄,為自己給一匹馬套上鞍子,正准備往大路上去游玩,忽然在我們鄉村的大門口,發生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來了一輛城市的馬車!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哥哥那到熟悉的。但同時又是完全陌生的面孔,當時這副面孔裡露出來的囚犯的格外蒼白使我大吃一驚……

    這是我家生活中最幸福的一個傍晚,也是和平與安寧的開端,在我家散盡之前,這最後一次的和平與安寧降臨我家整整有三年……——

    1瓦西裡·安德烈耶維奇·茹柯夫斯基(1783—1852),俄國傑出的詩人。

    2葉甫蓋尼·阿布拉莫維奇·巴拉廷斯基(1800一1844),俄國詩人。

    十七

    那年春上,我懷著少年的感情回到巴圖林諾。整個夏天,我差不多都同尼古拉哥哥友好地一起到瓦西裡耶夫斯科耶村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分享他們的良辰美景。黃昏前駕著三套馬車在茂密的麥田中間的小道上任意馳騁,諦聽遠方鋪滿花草的白樺叢中布谷鳥的啼鳴,觀賞西方金色天空上奇形怪狀的雲彩,呼吸鄉村傍晚時分的混雜的氣息——農家、花園、河水、釀酒廠和管理人家中准備晚餐的飯菜的氣味,同時還欣賞管理人的小女兒們為我們彈奏的五弦琴,這琴聲音色刺耳,但十分動人。管理人家中的牆上還掛著維斯特法爾1的風景畫,小桌子上放著大束深紅色的牡丹花。我們在這個家中感到一切都很愜意,主人按德國的習俗,殷勤地招待我們。那個身材高大、有點消瘦的姑娘,雖不很美,卻十分可愛,她對我們愈來愈親熱了,眼看就要成為我們家中的成員,她對我已經用“你我”相稱了……

    我還不能充當儐相,但要我擔任婚禮上牽紗兒童的角色也不適宜。當時我穿著一身閃亮的新制服,戴著白手套,眼睛亮晶晶,頭上抹了香油。我給她穿著絲光襪的腳套上白緞子軟鞋2,然後同她一起坐上套著兩匹強健灰馬的轎式馬車,到茲納敏尼耶去。當天大雨滂淪,馬匹奔馳著,藍黑色的污泥四處飛濺,路邊密密麻麻的黑麥,吃多了過分的雨水,把濡濕灰綠的麥穗倒在路上,低矮的太陽常常透過金色的豪雨射出光芒,據說,這是祝姻緣美滿。馬車的玻璃窗已經撐起,布滿了雨淚,象寶石一樣閃閃發光。車廂裡十分擁擠,由於新娘的香氣,更由於她一身裹著華麗雪白的禮服,我高興得喘不過氣來。我手中笨拙地拿著一個披著金色新袈裟的聖像(這是用來給她祝福的),一凝望著她那淚汪汪的眼睛……在教堂舉行婚禮的時候,一我第一次感到在這愉快的儀式上有一種奇異的、古舊的東西。在一個鄉村的教堂裡,這種儀式特別講究。教堂裡燃起一座校形吊燈架,雖是寒酸,一但還隆重,那個鄉村牧師大聲地歡呼著,盡管聲調很不和諧。對著傍晚的碧空敞開的大門口,擠著一群歡天喜地的婆娘和少女……就在此時,格奧爾基哥哥的突然到來,更促使我們家充滿青春的活力,增添了一種新的、仿佛是幸福的因素。我們全家人都團聚了,而且諸事如意,此時想要我回到中學去,那簡直是荒唐的。

    秋天我回到城裡,又開始上學了,但各門功課我都只瀏覽一下,而且經常不回答老師的問題。他們懷著惡意,又客氣義泰然地聽著我借口頭痛的胡謅,從而幸災樂禍地給我打上一分。我為了消磨時間,到城裡和郊區去游蕩,到扎列契耶的火車站去迎送各趟列車,在來往旅客的擁擠與忙亂中,我非常羨慕那些拖著大量行李,匆匆忙忙地奔上“遠途”車廂坐下來的人,當那個身材魁偉、穿著長制服的看門人走到大廳中央。用宏亮的、莊嚴的低音宣布哪列火車到什麼地方去的時候,我完全發呆了,只聽得他沿路拉長聲音叫喊著,聲調威嚴但又悲傷……這樣我一直熬到聖誕節。我得到假期,就拚命跑回家,花了五分鍾時間收拾,然後同羅斯托夫采夫一家和格列波奇卡匆匆告別(格列波奇卡還要等鄉下派馬車來接,而我要沿鐵路走,路過瓦西裡耶夫斯科耶)。接著我提起皮箱。跑到街上,遇到一乘凍結了的雪橇就跳了上去,而且發狂地想:永別了,中學!那粗劣的馬拚命一蹬,雪撬奔馳起來,在滑溜的路面上向四方飛跑。寒風呼嘯著,掀起我的外套的衣領,並把銳利的雪花撒到我的臉上。整個城市陷於昏暗的風雪的暮色之中,而我卻高興得上氣不接下氣。因為暴風雪,我在車站上足足等了兩個鍾頭,但最後等到了……唉,這些飛雪,俄羅斯,黑夜,暴風雪和鐵路呵!這列火車已被雪花蒙白,車廂裡非常暖和、舒適,紅爐裡不時發出鐵錘的敲擊聲。車外是一片嚴寒和伸手不見五指的暴風雪,車站被上下旋轉的雪煙遮蔽,鈴聲人聲混雜,燈光熠熠。而那邊火車頭又在絕望地叫喊,喊聲飄向黑暗、狂風暴雪的遠方,隱道在不知名的地方。車廂開始晃動,徐徐緩行,月台的燈火沿著車廂的窗口漸漸離去,窗戶已經凍結,出現鑽石般的花紋。然後又是黑夜,荒野,大風雪,通風器裡的狂風呼嘯,但你身旁卻是寧靜、溫暖、在藍色的窗簾下照著的半暗半明的燈光。在天鵝絨的軟鋪上搖搖晃晃,列車飛速奔馳,愈跑愈急,而那件掛在衣架上的皮大衣,在你睡意朦朧的眼前,晃動不止,——這是多麼幸福呵!

    從我們車站到瓦西裡耶夫斯科耶約有十俄裡,我到此間已是深更半夜,外邊狂風怒吼,大雪紛飛,我不得不在這個寒冷的車站上過夜,這兒的煤油燈昏暗無光,臭氣熏天。當貨車的乘務員進進出出的時候,車站的大門砰砰作響,在這黑夜的空寂中,推門的聲音特別刺耳。這些乘務員手裡拎著熏黑了的紅燈,滿身白雪,隨時走進走出,其實是十分迷人的。我卷縮在一間婦女候車室的長椅上熟睡了,但是,心情焦躁地等待黎明,加上風雪怒吼和遠處傳來的粗野的聲音,我不時從夢中驚醒。停在窗戶下邊的機車的爐門敞開著,冒出火光,機車沸騰著,發出呼哧呼哧的響聲。早晨平靜、寒冷。在粉紅色的曙光中,我一覺醒來,就象野獸一般的勇猛,躍然而起……

    一個鍾頭後我已到了瓦西裡耶夫斯科耶,坐在我們新的親戚維甘德的溫暖的家中喝咖啡,當她的年輕的侄女安卿(她從列維爾來)給我倒咖啡的時候,我既感到幸福,又感到不好意思,不知要看哪裡才是……——

    1維斯特法爾是現今西德的一個地方。

    2俄羅斯婚禮習俗之一,祝新娘在婆家生活一切稱心如意。

    十八

    巴圖林諾的莊園是很美的。特別是在這個冬天。大門的石柱,雪白的庭院,被雪撬權劃破的雪堆,寂靜,陽光,刺人肌膚的寒氣,廚房漂來的甜美的油煙,從廚房到正房以及從下房到廚房、到馬廄、到院子周圍其它雜用房的足跡,足跡中顯露出來的家庭的舒適……幽靜,風光,鋪滿厚雪的房頂,屋後兩邊可見的花園,入冬以來深埋在雪堆裡,黑壓壓的禿枝千姿百態,百年古老的雲杉的墨綠色的樹梢。從屋頂後頭,從陡坡背後。象雪山之巔一樣聳入雲霄,樹梢兩邊的煙囪炊煙絛繞……在門廊太陽曬暖的三角銀飾上,蹲著幾只象修女模樣的寒鴉,它們舒服地偎依著。平常都愛吱吱喳喳,但此刻卻寂然無聲了。它們被眩目的愉快的光輝、被雪上冰冷的五光十色的閃耀弄得瞇縫起眼睛,親切地注視著古老的小方格窗子……你在台階上用凍結了的氈靴踏著變硬了的雪地,發出吱嘎的聲響,登上右邊主要的門廊,走過屋簷,推開沉重的年久變黑的橡木大門,就可以通過黑暗的長長的過道……在僕人的房間裡,窗邊立著一只粗笨的大木櫥,涼颼颼,暗蒙蒙。窗戶朝北,陽光從不在那裡停留,但有一只爐子的銅蓋總在那裡顫動,發出吱吱的聲音。房間的右邊是一條幽暗的走廊,直通寢室,正對面,有一扇高大的、也是黑色的橡木門。進入大廳,大廳裡沒有生爐子,空蕩,冷冰,牆上掛著幾幅肖像,一幅是戴著卷曲假發的祖父,他面容黝黑,表情呆板,另一幅是保羅皇帝1,他是個翹鼻子,穿著紅翻領的制服。還有許多其它古老的肖像和大燭台,堆放在一間狹小的早已廢棄的餐室裡。這些東西全都凍僵了。在童年時代,從這鑲了一半玻璃的木門向裡窺視,心中就格外高興。大廳裡一切都浸沉在陽光裡,在平滑和非常寬闊的地板上,一些淡紫色的和石榴石色的斑點象火花一樣在燃燒,在溶解,那是上邊五彩玻璃窗的反射。左邊的一個側窗,也朝北,有一棵大椴樹的黑枝權爬了進來。從對面那些有陽光的窗戶,可看到埋在雪堆裡的花園。中間的一個窗戶全被一棵最高的雲杉擋著,就是那棵在屋頂的兩個煙囪之間可以看得見的雲杉。在這個窗子的後邊,垂著雲杉的枝椏,上面蒙著白雪,富麗堂皇……寒冷的月夜裡,雲杉的美真是難以形容!你走進屋內,大廳已沒有燈火,只有窗外高懸在空中的一輪明月。大廳是空的,但非常雄偉,彌漫著一層薄薄的雲煙,而那株茂密的雲杉,由於針葉全被白雪覆蓋,就象穿著一件喪服一樣,威嚴地聳立在玻璃窗外,把樹梢伸向清澈透明的無底的穹蒼。廣布在天空上的獵戶星座泛著銀光,下面,在明亮的廣闊的天邊,燦爛的天狼星象藍寶石一樣閃爍,顫栗,這是我母親最喜愛的一顆星……在月夜的雲煙中,我曾多少次在影印著長形窗格子的地板上徘徊,曾多少次反復思量過少年時代的考慮,曾多少次反復吟誦過傑爾查文2的氣宇軒昂的詩句啊!

    在暗藍色的太空中,

    一輪金色的明月在飄浮……

    透過窗戶,照亮我的房屋,

    它用淡黃色的光線

    在我塗了漆的地板上

    畫出許多金色的玻璃窗……

    我在這房屋中度過了第一個冬季,那時,一些新的思想感情也是很美的。整個冬季,我都同格奧爾基哥哥一起散步,無休止地談話,這些談話特別增長我的知識。有時我也到瓦西裡耶夫斯科耶去,有時閱讀傑爾查文和普希金時代的詩人的詩歌。在巴圖林諾的家中幾乎沒有書。但我經常到瓦西裡耶夫斯科耶去,那裡有表姐的一個莊園,它坐落在山上,對著維甘德管理的一塊官地,官地上設有一家釀酒廠。表姐嫁給了皮薩列未,我們多年沒有到她家裡去過。她的公公——皮薩列夫老頭兒為人相當厲害,同兒子勢不兩立,自然,不久也同我的父親爭吵起來。今年老頭子死了,我們兩家的關系已經修復,我完全有可能使用他的全部圖書,這是老頭子一生的收藏。裡面有許多非常出色的卷帙,都是用暗黃色的皮面裝訂,書脊上燙有金星。作家有蘇馬羅科夫3,安娜·蒲寧娜4,傑爾查文,巴丘什科夫5,茹科夫斯基,溫涅維季諾夫6,雅澤科夫7,柯茲洛夫8,巴拉廷斯基……這些書中浪漫主義的花飾——七弦琴,古羅馬式的瓶罐,鋼盔,花環,書中的字體、多半是淡藍色的毛糙的紙張,純潔而高尚的美,印在紙上的優雅的詩行,這一切都令人陶醉!讀了這些書卷,激發了少年時代最初的幻想,第一次產生寫作的強烈欲望。第一次企圖滿足這個渴求,滿足想象的欲望。這種想象確有奇妙的效果。要是我讀《年輕的歌手飛向戰場》,或者《喧鬧吧,蒼白的溪流,從陡峭的山巔上喧鬧吧,不要沉默》,或者《在吻著塔弗裡達的綠波中,我在晨曦時分看見了厄麗德》,我都能看見和感到這一個歌手、溪流、綠波、大海的清晨、裸體的厄麗德,以至想引吭高歌、叫喊、歡笑和哭泣……在這一個時期,從我筆下流出來的東西,竟是如此幼稚和微末,不禁使我大吃一驚!

    整個冬天,我非常愉快的初戀也是很美的。安卿只不過是一個樸素年輕的姑娘而已,但她身上總還有些什麼別的東西吧?她溫柔、善良,老是那樣快樂。她曾真心實意地直白地對我說過:“阿列什卡,我非常喜歡您,您有一股熾烈的純潔的感情!”自然,這感情瞬息間就燃旺了。那天她穿著一件獨出心裁的玫瑰色的鮮艷衣裙,從上到下顯出德國人的整潔,少女的可愛的風姿。她剛一走進照射著冬晨陽光的維甘德的餐室,走到我這個從車站一路來渾身凍僵了的人面前,開始給我倒咖啡的時候,我第一眼看見她,就弄得面紅耳赤。我輕輕握了一下她洗過水仍然還冰涼的手,心就立刻抖動起來。我認定,就是這種感情啦!我回到巴圖林諾時周身感到幸福,因為聖誕節的第一天,維甘德一家一定會來我們這裡。現在他們都來了,無緣無故地哈哈大笑。開玩笑,整個屋子洋溢著德國人的喧鬧的歡樂氣氛,堆滿了鄉下客人冬天防寒用的、特別是過節用的物品,外室也放滿了芬香的冬季皮大衣,長靴和氈靴。晚上,其他的客人也來了,除了老人之外,大家都決定化裝到鄰近的莊園去。於是一陣喧鬧,大家化起裝來,隨便裝扮什麼,——大都化裝成農夫和農婦,他們把我的頭發高高卷起,在臉上塗脂抹粉,用炭精條添上兩撇小胡子。後來吵吵嚷嚷地成群湧到台階上,台階附近,已經有幾乘雪橇和無座雪橇停放在黑暗裡。大家分別坐上去,歡笑,叫喊,在小鈴鐺的伴奏下,通過院子新積起來的雪堆迅速地向前飛奔。自然。我同安卿坐在同一只無座雪橇上……怎麼會忘記這一個冬夜的鈴聲,忘記這個荒涼雪地上的深夜,忘記那非凡的、冬天的、灰暗的、柔軟的、模糊的東西呢?雪夜裡,這種東西同飛雪和低空,以及前面的燈火匯合在一起,燈光象人所不知的冬夜的怪物的眼睛一樣!怎麼會忘記雪夜的田間的空氣,忘記寒氣透過貉皮大衣下薄薄的皮靴,忘記生平第一次在我年輕熾熱的手中握著一只從皮車套裡伸出來的少女的溫暖的手,忘記那雙在黑暗中閃爍著愛戀之情的少女的眼睛呢?——

    1指保羅一世(1754—1801),一七九六年起為俄國皇帝。

    2加弗利拉·羅曼諾維奇·傑爾查文(1743—1816),俄國卓越詩人。

    3阿歷山大·彼得羅維奇·蘇馬羅科夫(1717—1777),俄國作家。

    4安娜·蒲寧娜,不詳。

    5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維奇·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國詩人。

    6德米特裡·弗拉基米羅維奇·溫捏維季諾夫(1805—1827),俄國詩人。

    7尼古拉·米海洛維奇·雅則科夫(1803—1846),俄國詩人。

    8伊萬·伊萬諾維奇·柯茲洛夫(1779—1840),俄國詩人。

    十九

    嗣後春天來了,這是我一生中最不平凡的一個春天。

    現在我還記得,當時我同奧麗婭坐在她的房間裡,一只窗戶朝大院開著。這是陽光明媚的三月的一個傍晚,時間約莫五點鍾。突然,父親一邊扣著短皮大衣,一邊象平常一樣精神奕奕地闖了進來。此時他的胡子雖有些斑自,但依然象個年輕人。他說:

    “瓦西裡耶夫斯科耶來了一個信差。據說皮薩列夫好象是中風了。我馬上要到那邊去,你想同我一起去嗎?”

    我站起來,突然要到瓦西裡耶夫斯科耶去,有可能見到安卿,真是幸運,我從內心感到高興,於是我們立刻就動身了。使我驚訝的是:皮薩列夫活得好好的,而且很快樂,他也很驚訝,不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麼事。‘你還是少喝一點吧!’第二天臨別時父親在前室對他說。“小事情!”皮薩列夫回答說,兩只茨岡人的眼睛笑著,幫我父親穿上短皮大衣。我看貝他體格勻稱,皮膚黝黑,一把黑胡須,穿著一件紅色的絲綢斜領襯衣。衣襟擺在外面,一條肥大的黑燈籠褲,一雙繡著銀花的紅平底軟鞋。我們平安地回到家。可是很快就來了春汛,來得如此迅猛,以至我們同瓦西裡耶夫斯科耶有兩周完全斷絕了通訊。到復活節的頭一天,到處都干了,柳枝和牧場也已經發綠。我們大家准備到瓦西裡耶夫斯科耶去,而且坐都坐上了四輪馬車,忽然大門口來了一匹馬,隨後是一乘賽跑用的馬車,馬車上坐著表哥彼得·彼得羅維奇·阿爾謝尼耶夫。

    “基督復活!”他把車子駛近,非常泰然自若地說。“你們是到瓦西裡耶夫斯科耶去嗎?那再及時不過了。皮薩列夫死了。今早他一覺醒來,去見他的姐姐,突然倒在椅子上,於是完蛋了……”

    我們走進他們家裡的時候,人們剛好把皮薩列夫洗過和收拾停當。他躺著,和一般剛停床而未入殮的死者一樣,這一情景的離奇巧合確實使人吃驚,因為他剛好停放在兩周前還站在門口微笑的大廳裡,當時由於夕陽照射和自己煙卷的刺激瞇縫起眼睛。他現在也瞇起眼睛躺著。至今我還記得那雙突起的淺紫灰色的眼睛。此刻他完全象個活人一樣,濡濕的、漆黑的頭發梳得十分漂亮,胡須也是一樣。他穿著一件新的常禮服,一件漿硬了的襯衣,結著一條黑領帶,一床被單蓋到腰間,被單底下顯露出他那筆直的被扎起來的腳。我安靜地呆呆望著他,甚至還試探了一下他的額角和手,差不多還是暖和的……但到黃昏一切都大變樣。我已經明自發生了什麼事。當叫大家去參加初次追悼會時,我便惘然若失地走進了大廳。從大廳的窗戶裡,還可以看到遠方田野上罩著一層暗淡的春天落日的紅霞,但從幽暗的河谷,從昏沉潮濕的田野,從黑壓壓的冰涼的大地上升起的暮靄,愈來愈濃厚地淹沒了落日的霞光。在人群雲集的昏暗的大廳裡,神香裊裊,空氣渾濁,各人手中的蠟燭,透過黑暗與煙霧閃出黃色的火光,而那些高高的教堂的蠟燭,圍在死者的四周,紅光搖曳,煙霧繚繞。在這些蠟燭的背後,幾個司祭扯開嗓門唱著,聲調悲愴。奇怪的是,他們老唱著“基督從死者中復活”,忽而高興,忽而漠然。我有時凝望著前面,看見死者的面孔不知怎的悲哀地耷拉下來,一天之中就變得暗無光澤,在煙霧和暮色裡,朦朧而又可怕地時隱時現。我有時又懷著熾熱的溫情,懷著尋找唯一避難所的情感,在人群中找到了安卿的可愛的面孔,她靜靜地和謙恭地站在那裡,燭光從下邊溫和而又天真地照著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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