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四部 第七章
    約翰·布登勃洛克參議到達別墅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他穿著一件灰色的旅行大衣走進格侖利希家的客廳來,一進門就抱住自己的女兒,流露出痛苦與後悔交織的神情。他的面色灰白,顯得比以前蒼老了許多。一雙小眼睛深深陷進眼窩裡,鼻子在凹陷的兩腮中挺伸出來,看來又尖又大,他的嘴唇似乎比過去更窄了。鬍鬚也和頭髮一樣,變成花白色。鬍鬚已不再是從太陽穴到面頰中部的樣式,而是讓它在下巴和顎骨下面蓬鬆地長成一片,一直長到脖頸上,一半掩藏在硬領和領巾後面。

    最近接連不斷發生的事情,使參議先生心力憔悴。托馬斯害咯血症,凡·戴爾·凱倫先生特地寫了一封信把這件不幸的事通知了他。參議先生把公司的業務交待清楚,立即兼程趕到阿姆斯特丹去。他弄清楚自己孩子的病還不致馬上發生危險,然而卻急需靠南方、靠法國南部的晴朗氣候治療,湊巧的是,就是托馬斯的老闆的一個年輕的兒子也正在計劃作休養旅行,於是等托馬斯的病略有起色,經得住旅途風霜以後,他立即讓這兩個年輕人搭伴動身到帕烏去。

    參議剛剛到家,就遭到了一次商業上的重創,這就是使他一下子損失掉八萬馬克的不來梅破產案。是怎麼一回事呢?原來公司開出的幾張「衛斯特法爾兄弟」承兌的貼現匯票,由於後者倒閉的緣故,一股腦兒被退了回來。家族公司的本金還算雄厚,而且確實一刻也沒有延緩就把事情辦好,顯示出自己的經濟力量。雖然如此,這樣一次風險,這樣一次流動資本的減縮,在銀行界、「在朋友中」和在國外商號裡所引起的那種驟然的冷淡、觀望和不信任,一一被參議嘗了個夠……這次打擊並沒有把參議先生打倒,他把一切通盤考慮了一番,安排好,鎮靜下來,準備重整旗鼓……然而正當他苦戰中間,正當他埋頭在電報、函件和賬單中間,又發生了這件事:格侖利希,他的女婿,格侖利希,失去支付能力了。他在一封語句混亂、哀哀乞憐的長信裡懇求、祈求、哀求參議資助他十萬到十二萬馬克!參議先生把這件事告訴妻子的時候,並沒有顯得十分焦急,然後給格侖利希回了一封措詞冷淡的信。他並沒有應許什麼,只是說,他將到格侖利希家中當面和格侖利希以及那位銀行家凱塞梅耶談一談。然後他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冬妮在客廳裡迎接了他。她非常喜歡在這間用黃緞子佈置的客廳裡招待客人,今天她雖然感到情形有些嚴重,不平常,卻不清楚事態的真想,但是也沒因此而違反常例。她今天神采煥發,樣子既美麗又嚴肅。她穿著一件胸前和手腕鑲著絛子的淡灰色衣服,按照最新式樣做的肥大的袖口和舒展開的肥大的裙子,一隻耀眼的鑽石領針,戴在她的脖子上。

    「您好,爸爸,到底又看到您了,媽媽好麼?……湯姆有什麼好消息?……您脫下外衣來,坐下來,親愛的爸爸!……您是不是先來杯紅酒?我讓人把樓上一間招待來客的屋子收拾好了……格侖利希也正在梳洗……」

    「沒關係,孩子,我在這裡等著他。你知道,我來是為了和你丈夫談一件事……事關重大,親愛的冬妮。凱塞梅耶先生在這裡嗎?」

    「在這裡,爸爸,他正坐在小書房裡看簿子……」

    「我的小孫女在哪?」

    「在樓上,跟婷卡在小孩臥室裡,她很好。她正給囡囡洗澡……一隻蠟囡囡……當然不是用水……她只是……」

    「當然口羅。」參議長歎了一口氣,接著說:「親愛的冬妮,我想您還不知道你丈夫……目前的處境吧!」

    他在擺在大桌子四周的一把靠背椅上坐下,她的女兒則坐在他的旁邊。冬妮用右手的手指輕輕地撫弄著脖子上的鑽石。

    「不知道,爸爸,」冬妮回答說,「我必須承認,我對他公司的經營狀況一無所知。老天爺,我真是一隻笨鵝,您知道,我什麼也看不出來。最近有一次凱塞梅耶跟格侖利希說話,我倒是聽見了幾句……談到最後,我認為他們不過是在開玩笑……凱塞梅耶先生說話總是那麼滑稽。我聽見他們一兩次談到您的名字……」

    「他們怎麼會說到我的名字?怎麼說來著!」

    「不知道,爸爸,沒聽見他們怎麼說……從那天起格侖利希就懊喪起來……我從沒見他如此懊喪過!……直到昨天……昨天他脾氣又柔順了,問了我十來遍我愛不愛他,如果他跟您有所請求的時候讓我在您面前美言幾句……」

    「啊……」

    「是的……他告訴我,他給您寫了信,您要到我們家來……好,現在您果然來了!發生的一切讓我提心吊膽……格侖利希把那玩牌的綠桌擺到這兒來……擺了一桌子紙和鉛筆……為了以後您、凱塞梅耶還有他自己在這兒談事情……」

    「親愛的冬妮,我現在要同你商量一件事,」參議說,一面用手撫弄著她的頭髮……「一件非常嚴肅的事!告訴我……你是不是從心裡愛你的丈夫?」

    「當然口羅,爸爸,」冬妮說,扮了一個非常幼稚的虛情假意的面孔,和幼時家裡人逗她「你以後不再逗弄那個賣囡囡的老婆婆了吧,冬妮?」她做的臉相一樣……參議沉默了一會兒。

    「我想知道你愛他的程度是不是到了,」他又問,「以致沒有他就生活不下去了……不管發生什麼事,即便按照上帝的意旨他的境遇有所改變,現在所有的一切將不再擁有……」他朝著屋裡的傢俱、窗簾,朝著玻璃罩子底下鍍金檯鐘以及她的衣服急促地揮了一下手。

    「當然口羅,爸爸,」冬妮用一種安慰人的語調說,每逢別人跟她嚴肅地說話的時候,這種語調是她常用的。她從父親的臉望過去,發現他正盯著窗外,那裡簾幕般的迷濛細雨正無聲無息地落著。有時大人給小孩子念一遍童話故事,卻生搬硬套地插進一些什麼道德啊、責任啊、以及諸如此類的大道理,小孩子的臉上常常顯出一副迷惘和不耐、虔誠和厭倦交織的神情……此時冬妮眼睛裡正流露出與此相同的神色。

    參議默然凝視了她一分鐘,沉思地眨著眼睛。如何使她不受這事件的傷害?這一切事他在家裡和路上都已深思熟慮過了……其實上帝最瞭解,約翰·布登勃洛克的第一個,同時也是最真誠的打算是:不管他的女婿需要的款項是多是少,他都不會幫忙。然而當他想到他當初多麼……用一個溫和的詞吧!……迫不及待地促成這門婚事,當他的記憶裡湧現出她的小女兒在婚禮舉行後臨別時的臉色和問他的話:「您對我滿意嗎?」這時候自責的情緒就不禁在心底蔓延開來。他暗中對自己說,這件事要百分之百地根據她的意志而決定。參議先生非常明白女兒並不是真心愛著格侖利希,但是他也估計到另外一種可能:四年的時間、習慣以及孩子的誕生也許會產生很大的改變,現在冬妮也許覺得自己和丈夫已結成血肉相連的關係,不論從基督教義上還是從人情上講,根本不能考慮分離這一事。這種情形如果出現,參議思忖道,出多少錢他也不能計較。自然,基督教的精神和妻子的本分都要求冬妮無條件地伴隨著自己的丈夫走進不幸裡去,但是當冬妮真的表達了這種決心的時候,參議又覺得就這樣讓她女兒平白無故地捨棄掉一切自幼享受慣的生活上的安樂舒適,在情理上是說不過去的……為了不讓這場災難變成現實,不論出什麼代價也要扶持格侖利希。想來想去,他最後考慮的結果還是認為最好是把他的女兒和外孫女接回家去,而讓格侖利希先生走自己的路。但願上帝保佑,希望還有緩和的餘地!不管怎麼說,參議最後還有一條法律條款可以依恃:丈夫如果長期無力贍養妻子,夫妻可以分居。當然他要先徵求一下女兒的意見……「我知道,」他說,一面繼續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我知道,親愛的孩子,你這種想法是值得稱讚的。只是……哎,我不能認為你觀察到的事情真是應該觀察的那些,就是說,真是事態的真象。我並不是在問你在這種情況或那種情況下大概會怎麼做,而是你現在,今天立刻要怎麼做。

    我不知道,你對真實的情況是否瞭解……所以我有責任,雖然這是個令人痛苦的責任,告訴你,你的丈夫已經無力償付債務,他其實已經破產了……我想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這是真的嗎?……」冬妮從座墊上欠起一半身子來,抓住參議的手,低聲問道……「事實確實如此,」他用嚴肅的語調說。「你沒有想到吧?」

    「我沒有明確地想到什麼……」她咭咭哽哽地說。「這麼一說,他們那天不是在開玩笑……?」她目光呆癡地望著斜側的棕色壁毯說下去……「噢,老天!」她突然喊了一聲,沉重地坐到座墊上。直到這一刻,她才算真正瞭解了事態的嚴重性,「破產」這個詞從她小時候起就帶給她一種模糊可怕的概念……「破產」……這比死更可怕,這是混亂、崩潰、毀滅、侮辱、羞恥、絕望和災禍……「他破產了!」她重複道。此時她已經被嚇得失魂落魄,以致她根本沒有想到向人乞援,連向她父親請求幫助都沒有想到。

    他揚著眉毛用他那對深陷的小眼睛看著她。他的眼睛又憂愁又疲倦,彷彿反倒是冬妮在決定他的命運。

    「我剛才問你的是,」他溫柔地說,「親愛的冬妮,你是不是預備永遠跟著你丈夫,即使過苦日子也不離開他?……」他立刻感覺出來,自己直覺地選用了「過苦日子」這樣厲害的詞兒是為了恐嚇她,於是又補加說:「或許他還有機會東山再起……爬起來……」

    「當然口羅,爸爸,」冬妮回答說。這句話並沒有阻住她淌出淚水來。她用一塊鑲絛子邊、繡著她姓名縮寫的手帕掩著臉嗚咽著。她哭的樣子和小時候一樣:一點沒有做作,一派天真爛漫。她撅著上嘴唇的神情非常惹人心痛。

    參議先生繼續用眼睛打量女兒。「你是真心這樣想嗎,孩子?」他問。他也和自己的女兒一樣不知所措。

    「我如果不願……」她抽抽搭搭地說,「難道我非得……」

    「當然,並不是非這樣不可!」他的語氣輕鬆了一些,但是他馬上又感到內疚,急忙改正過來。「沒有人強迫你這樣做,親愛的冬妮。假如你對你丈夫的感情並沒有把你緊緊地繫牢的話……」

    她傷感的又有些困惑不解的望著她的父親。

    「怎麼,爸爸……?」

    參議把身體左右扭動了一下,想到了一個打破僵局的辦法。

    「上帝最清楚,如果我眼看著讓你受這些痛苦委屈而不管,我會感到多麼痛苦。而由於你的丈夫這次的不幸,企業的破產會導致你家產的消失,這樣痛苦的日子馬上就要來到……我的希望是使你躲過最初這一段不愉快的日子,暫時把你和我們的小伊瑞卡接回家去。我認為這樣做對你有好處!」

    冬妮沉默著,擦著眼淚。她小心翼翼地向她的手帕上呵了氣,然後把它貼到眼睛上,想把眼睛上的紅腫去掉。當她下定決心以後,用正常的語氣問她的父親:「爸爸,這是不是要怪格侖利希?

    是不是因為他輕率、不老實才遭了這場事?」

    「非常可能!……」參議說。「這就是說……不,我不敢肯定,孩子。我想和他們談過之後才能肯定。」

    冬妮對這句話好像沒什麼反應。她只是蜷縮在三個錦緞靠墊裡,胳臂肘支在膝頭上,用手托著下巴,垂著頭,夢幻似地望著屋子。

    「哎,爸爸,」她輕輕地差不多連嘴唇也不動地說,「如果拒絕他求婚……」

    參議雖然看不見她的面孔,但是我們知道,當初她住在特拉夫門德的時候,許多夏日的傍晚,她倚在自己小屋子的窗戶上,這副神情就會經常在她臉上浮現出來……她的一隻胳臂放在參議的膝頭上,手鬆軟無力地向下垂著。僅僅是這隻手就流露出無限的苦悶和柔順的自暴自棄,就流露出對於一個遙遠的地方的回憶和甜美的眷戀。

    「求婚……?」布登勃洛克參議問道,「如果拒絕他的求婚會怎樣,我的孩子?」

    他心裡已經預備好聽到這樣的自白:要是當初不結這門親事該多麼好啊!可是冬妮只是無言的搖了搖頭。

    她的腦子彷彿正被某些思想盤踞著,她正被那思想帶到遙遠的地方,幾乎忘記了「破產」這件事。參議只得自己說出盤算好的一番話。

    「我想我猜到了你的思想,親愛的冬妮,」他說,「而且我一點也不猶豫地向你承認,原以為這會對你人生之路提供幸福的保證,此時此刻我自己也追悔莫及……從心底裡感到悔恨。我相信我在上帝面前是無辜的。四年前的婚事是我在對你履行我應盡的職責……可是上天卻另有安排……你千萬不要想你父親當時輕率、魯莽,拿你的幸福作兒戲!格侖利希最初跟我們家來往的時候有著最可取的優點,他是牧師的兒子,篤信宗教,通達世故……我也曾經瞭解過他公司的經營狀況,同樣也是最美滿最適合不過的了。我又調查了他的經濟情況……這一切還埋在黑暗裡,埋在黑暗裡等待明朗化。但是你並不怪罪我,是不是!」

    「這不是您的錯,爸爸!您不要怪罪自己!算了吧,您不要再為這件事憂心了,可憐的爸爸……您的臉色那麼蒼白,要不要我給您拿一點健胃劑來?」她緊緊地擁抱著父親,吻了吻他的面頰。

    「謝謝,不用,」他說;「沒有什麼……不用了。不錯,我最近的日子太不好過了……有什麼辦法呢?現在真是多事之秋啊!這是上天對我的考驗呀!可是雖然如此,我禁不住還是常常想,我是有些愧對你的。孩子。這一切都要看你怎樣回答我剛才提出的問題了。我再問你一次,冬妮……結婚後這幾年你對你的丈夫有沒有發生愛情?」

    冬妮又重新哭起來,她一面用雙手握著麻紗手帕捂著眼睛,一面嗚嗚咽咽地說:「哎,爸爸!

    ……我從來沒有愛過他……您為什麼問這個問題呀?……我一直討厭他……難道您不知道嗎……?」

    約翰·布登勃洛克這時臉上的神色究竟表達了他的什麼心情,大概誰也說不清楚。他的目光又驚惶又憂鬱,可是他緊緊閉著嘴唇,弄得嘴角和兩腮緊皺在一起。這是他作了一筆賺錢的生意以後的表情。他喃喃地說:「四年了……」

    突然冬妮不哭了。她握著那塊濕手帕,在座墊上挺直了身子,氣沖沖地說:「四年……哼!四年裡他也不過有時候晚上陪我坐坐,看看報紙而已……!」

    「你們有一個可愛的孩子……」參議有些感動地說。

    「是的,爸爸……我非常愛伊瑞卡……雖然格侖利希老說我不愛孩子……其實我根本離不開這個孩子,我跟您說……至於格侖利希……不是這樣的!……格侖利希……不是這樣的!……而且現在他又破產了!……啊,爸爸,要是您打算把我和伊瑞卡接回家去……我很願意!現在您明白了,就是這麼回事。」

    參議又緊緊閉住嘴唇;他感到非常滿意。雖然主要的一點還需要碰一下,可從同女兒的這番談話中分析,他就是這樣做也不會有很大風險了。

    「從剛才這些話來看,」他說,「有一件事你似乎一點也沒有想到。你沒有要求任何人的幫助……而且就是求我幫助。剛才我已經向你表示過了,我在你面前並不是一點內疚也沒有的,如果……如果你希望……等待著……我插進手來……挽回這次破產,挽救你丈夫的公司,維持住他的買賣……」

    他像等待判決一樣盯著他的女兒,她的面部的表情使他很滿意。她臉上是失望的神色。

    「需要多少錢呢?」她問。

    「問題不在這裡,孩子……這是一筆數目巨大的資金!」布登勃洛克參議點了幾下頭,彷彿是僅只想一想這筆錢,那重量已經壓得他東搖西晃了。

    「家族公司的情況我也應讓你瞭解一下,」他接著說,「咱們的公司在這以前已經受了很大的損失,再支付這樣一筆款將會使它元氣大傷,它恐怕很難……很難再維持下去了。我說這些話決不是……」

    他沒有把話說完。冬妮跳了起來,動作之大以至於都沒有站穩腳步,她手裡還握著那塊絛子邊的濕手絹,大聲地說:「好了!夠了!千萬別這樣做!」

    她帶著一種大義凜然的神態。「公司」這個字了結了一切。非常可能,這個字甚至一度戰勝了她對格侖利希先生的厭惡。

    「您不要毀了自己,爸爸!」她非常激動地說。「您自己也想破產嗎?夠了!決不能這樣!」

    恰在此時格侖利希先生猶猶豫豫地走了進來。

    約翰·布登勃洛克站起來,他的姿勢好像在說: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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