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豹尾部 第十八章 知縣絕唱
    一

    小山子人頭落地,白太陽猝然變紅。老趙甲提起人頭,滿面是做作出來的莊嚴表情,令人厭惡啊,令人作嘔啊,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對著余把小山子的頭顱高高舉起,鮮血淋漓,他說:

    "執刑完畢,請大人驗刑!"

    余心中紛亂如麻,眼前紅霧升騰,耳朵裡槍炮轟鳴,這彌天漫地的血腥氣息啊,這撲鼻而來的齷齪臭氣啊,這顯然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大清王朝啊,余是棄你啊還是殉你?舉棋不定,猶豫仿惶;四顧茫茫,一片荒涼。根據確鑿的消息,皇太後挾持著皇上,已經逃亡到了太原。北京城裡,虎狼橫行;皇宮大內,神聖廟堂,已經變成了八國聯軍恣意尋歡的兵營。一個把國都都陷落了的朝廷,不是已經名存實亡了嗎?可是袁世凱袁大人,按著國家用千萬兩銀子馴養出來的精銳部隊,不去保衛首都,不去殺賊擒王,卻與那洋鬼子一道,在山東鎮壓我血性兒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連陋街窮巷裡的頑童,都在傳唱:"清不清,風波生;袁不袁,曹阿瞞"。大清朝啊,你養虎遺患;袁世凱啊,你居心陰險。你殘殺了我的子民,保住了洋人的路權;你用百姓的鮮血,討得了列強的喜歡。你手握重兵,靜觀待變,把握著進退自如的主動權,大清的命運,已經掌握在你的手中。太後,皇上,你們覺悟了吧,你們覺悟了嗎?你們如果還把他當成扶危解困的干城,大清的三百年基業,必將毀於一旦……反躬自問,余也不是大清死心塌地的忠臣。余缺少捨身成仁、手刃奸臣的忠勇,盡管余從小讀書擊劍,練就了一身武功。論勇氣余不如戲子孫丙,論義氣余不如叫花子小山。余是一個唯唯諾諾的懦夫,是一個委曲求全的孱頭。有時壯懷激烈,有時首鼠兩端,余是一個瞻前顧後的銀樣蠟槍頭。在百姓面前耀武揚威,在上司和洋人面前諛言諂笑,余是一個媚上欺下的無恥小人。窩窩囊囊的高密知縣錢下,你雖然還活著,但是已經成了行屍走肉;連臨死前被嚇得拉了褲子的小山子,也比你強過了三千倍。既然沒有頂天立地的豪氣,你就像條走狗一樣活下去吧;你就麻木了自己,把自己當狗,履行你的監刑官的職責吧。余將渙散了的眼神集中起來,看清了劊子手趙甲手中的人頭,聽清了他像表功一樣的報告,意識到了自己該干什麼。余疾步行走到戲台前,撩袍甩袖,單膝跪地打千,"向著台上的賊子和強盜,高聲報告:

    "執刑完畢,請大人驗刑!"

    袁世凱和克羅德低聲議論了幾句,克羅德大聲歡笑。他們站起來,沿著戲台邊緣上的台階,走到了台前。

    "起來吧,高密縣!"袁世凱冷冰冰地說。

    余起身跟隨在他們背後,向升天台行進。虎背熊腰的袁世凱和麻稈一樣的克羅德肩並著肩,宛如鴨鷺同步,慢吞吞地走向高台。余低眉垂首,但目光卻一直盯在他們的背上,其實余的靴筒子裡就有一柄利刃,余要有捨弟一半的膽量,就可以在片刻之間把他們刺死。余當初只身人營擒拿孫丙時是那樣的沉著鎮定,可現在余跟隨在他們身後是這樣的戰戰兢兢。可見余在老百姓面前是虎狼,在上司和洋人面前是綿羊。余連綿羊都不如,綿羊還能角斗,余卻膽小如鼠。

    站在了好漢子孫丙的前面,仰起腦看著他那張因為充血而變得格外肥胖了的臉。他的嘴裡流著血,眼睛腫成了一條縫。因為缺齒,使他的罵聲有些含糊,但還是能夠聽清。他大罵著袁世凱和克羅德,甚至試圖把口裡的血沫子噴吐到他們的臉上。但他的力氣顯然不夠了,使他的噴吐變得像小孩子耍弄唾沫星星。他的嘴就像一個螃蟹的洞口,泡沫溢出。袁世凱滿意地點點頭,說:

    "高密縣,按照說定了的賞格,撥銀子嘉獎趙甲父子,並將他們父子列入皂班,給他們一份錢糧。"

    跟隨在余身後的趙甲撲跪在通往升天台的傾斜木板上,大聲說:

    "感謝大人的大恩大德!"

    "俺說趙甲,你要仔細著,"袁世凱親切而嚴肅地說,"可不能讓他死了,一定要讓他活到二十日鐵路通車典禮,到時還要有外國記者前來照相,如果你讓他死了,就不要怪本官不講友情了。"

    "請大人放心,"趙甲胸有成竹地說,"小的一定會盡心盡力,讓他活到二十日通車典禮。"

    "高密縣,為了皇太後和皇上,我看你就辛苦一下,帶著你的三班衙役在這裡輪流值守。縣衙門嘛,暫時就不要回了。"袁世凱微笑著說,"鐵路通車之後,高密縣就是大清的首善之地了。到時如果你還不能升遷的話,油水也是大大的,豈不聞火車一響,黃金萬兩嗎?——仁兄,說到底我是在替你治縣牧民呢!"

    袁世凱朗聲大笑,余慌忙跪在台上,在孫丙嘶啞的詈罵聲中,說:

    "感謝大人栽培,卑職一定盡職盡責!"

    二

    袁世凱和克羅德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密友,攜手相伴著走下升天台。袁兵和洋兵簇擁著袁的八人大轎和克的高頭大馬走出校場,向縣衙迤邐進發。校場上塵土飛揚,青石板條鋪成的大街上馬蹄響亮。縣衙已經成了袁世凱和克羅德的臨時官邸,通德書院已經成了洋兵的馬廄和營房。他們走了,校場邊緣上圍觀的百姓們開始往前移動。余感到一陣迷惘,一陣恐慌。袁大人適才的話在余的心中激起了層層波浪。他說到時如果你還不能升遷的話……,升遷啊升遷,余的心中升起了一線希望。這說明余在袁大人心中還是一個能員,袁大人對余沒有惡感。檢點起來,在處理孫丙事件中,余還是措置得當。是余只身深入敵寨,以一人之力,將孫丙生擒了出來,避免了官兵和洋兵的傷亡。在執行檀香刑的過程中,余親自掛帥,日夜操勞,用最短的時間,最好的質量,淮備好了執行這個驚世大刑的全部器械和設施,換了任何一個人,也辦不得這樣漂亮。也許,也許袁大人沒有人們猜想的那樣陰險,也許他是一個深謀遠慮的忠良;大忠若奸,大智若愚,振興大清,也許袁大人就是棟梁。嗨,余不過是一個區區縣令,遵從上憲的命令,恪盡職守,辦好自己的事情才是本分,至於國家大事,自有皇太後和皇上操心,余等小吏,何必越俎代庖!

    余克服了迷們和動搖,恢復了機智和干練,發號施令,將三班衙役分派在升天台上上下下,保護著十字架上的孫丙。百姓們從四面八方擁過來了,似乎是全縣的老百姓都來了啊,無數的人面,被夕陽洇染,泛著血光。暮歸的烏鴉,從校場的上空掠過,降落到校場東側那一片金光閃閃的樹冠上,那裡有它們的巢穴,它們的家。父老鄉親們,回家去吧,回家去忍辱負重地過你們的日子吧。本縣勸你們,寧作任人宰割的羔羊,也不要作奮起抗爭的強梁,這被檀木橛子釘在升天台上的孫丙,你們的貓腔祖宗,就是一個悲壯的榜樣。

    但百姓們對余苦口婆心的勸諭置若罔聞,他們像浪潮不由自主地湧向沙灘一樣擁到了升天台周圍。余的衙役們一個個拔刀出鞘,如臨大敵。百姓們沉默著,臉上的表情都很怪異,讓余的心中一陣陣發慌。紅日西沉,玉兔東升,溫暖柔和的落日金輝與清涼爽快的圓月銀輝交織在通德校場、交織在升天高台、交織在眾人的臉上。

    父老鄉親們,散了吧,回去吧……

    眾人沉默著。

    突然,已經休歇了喉嚨的孫丙放聲歌唱起來。他的嘴巴漏風,胸腔鼓動,猶如一個破舊的風箱。在他的位置上,能夠更加全面地看到周圍的情況。按照他的性格,一個處在這樣的境況中的人,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不會放過這個歌唱的機會。甚至可以說,他等待的就是這個機會。余也突然地明白,擁擠到台前的百姓,根本不是要把孫丙從升天台上劫走,而是要聽他的歌唱。你看看他們那仰起的腦袋、無意中咧開的嘴巴,正是戲迷的形象。

    八月十五月光明∼∼高台上吹來田野裡的風∼∼

    孫丙一開口,就是貓腔的大悲調。因為長時間的詈罵和吼叫,他的喉嚨已經沙啞,但沙啞的喉嚨與他血肉模糊的身體形象,使他的歌唱悲壯蒼涼,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余不得不承認,在這高密小縣的偏僻鄉村生長起來的孫丙,是一個天才,是一個英雄,是一個進入太史公的列傳也毫不遜色的人物,他必將千古留名,在後人們的口碑上,在貓腔的戲文裡。據余的手下耳目報告,自從孫丙被擒後,高密東北鄉出現了一個臨時拼湊起來的貓腔班子,他們的演出活動與埋葬、祭奠在這場動亂中死去的人們的活動結合在一起。每次演出都是在哭嚎中開始,又在哭嚎中結束。而且,戲文中已經有了孫丙抗德的內容。

    俺身受酷刑肝腸碎∼∼遙望故土眼含淚∼∼

    台下的群眾中響起了抽噎哽咽之聲,抽噎哽咽之聲裡夾雜著一些淒涼的咪嗚,可見人們在如此悲痛的情況之下,還是沒有忘記給歌唱者幫腔補調。

    遙望著故土烈火熊熊∼∼我的妻子兒女啊∼∼

    台下的百姓們仿佛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職責,他們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形形色色的咪嗚。在這大片的咪嗚之聲裡,出現了一聲淒涼激越的哀鳴,如一柱團團旋轉的白煙直沖雲霄:

    "爹爹呀∼∼俺的親爹∼∼"

    這-腔既是情動於中的喊叫,但也暗合了貓腔的大悲調,與台上孫丙的沙啞歌唱、台下眾百姓的咪嗚幫腔,構成了一個小小的高潮。余感到心中一陣突發的劇痛,好似被人當胸捅了一拳。冤家來了。這是余的至愛相好、孫丙的親生女兒孫眉娘來了。盡管連日來膽戰心驚,就像一片枯黃的樹葉在風雨飄搖之中,但余時時刻刻都沒把這個女人忘記,並不僅僅因為她的身上已經懷上了余的孩子。余看到眉娘分撥開眾人,宛如一條鰻魚從一群黑魚裡逆流而上。人群油滑地往兩邊閃開,為她讓出了一條通往高台的道路。俺看到她披頭散發,衣衫凌亂,滿面污垢,狀如活鬼,全沒了當日那風流嬌媚、油光水滑的模樣。但毫無疑問她是眉娘,如果不是眉娘,誰又敢在這種時刻往這望鄉台上闖。俺心中犯了難,俺心中費思量,是放她上台還是不讓她把高台上。

    "俺俺俺搬來了天兵天將∼∼"

    一陣劇烈的咳嗽把孫丙的歌唱打斷,在咳嗽的間隙裡,從他的胸腔裡發出了雞雞尾音似的哮聲。夕陽已經沉落,只余下一抹暗紅的晚霞,明月的清涼光輝照耀在他腫脹的大臉上,泛著青銅般的光芒。他的碩大的頭顱笨拙地晃動著,連累得那根粗大的松木桿子都嘎嘎吱吱的響了起來。突然,一股黑油油的血從他的嘴巴裡噴出來。腥臭的氣味在高台上彌漫開來。他的腦袋軟綿綿地垂到了胸脯上。

    余心中一陣驚慌,不祥的感覺像烏雲一樣籠罩心頭。難道他這就死了嗎?如果他這樣死了,袁大人會怎樣的暴跳如雷?克羅德是如何的怒火萬丈?趙甲父子的賞金將化為泡影,余的升遷也是一枕黃粱。余歎息一聲,轉念一想,死了也好,死了才好,死了就讓克羅德陰謀破產,他的通車典禮就會暗淡無光。孫丙,你死得好啊!你死得爽!你保持了英雄的氣節,為鄉民們樹立了一個榜樣。如果你再活四天,你將忍受的苦難不可設想。錢丁,你在這種國家敗亡、朝廷流浪的時刻,在這種生靈塗炭、血流成河的時候還考慮自己的升遷,實在是卑鄙得很愚蠢得很哪!孫丙,你就這樣死了吧,你千萬不要再活,你早升天國,到那裡去封侯拜相……

    趙甲和小甲從席棚裡鑽出來。一個提著紙糊的燈籠在前,是趙甲;一個雙手端著黑碗在後,是小甲。他們邁著均勻細小的步子,流暢地上了通往高台的木板漫道,與正站在木板上的眉娘擦肩而過。爹爹啊,你這是怎麼了……孫眉娘哀嗚著,跟隨在趙甲父子身後,撲通撲通地跑上了升天台。余側身讓到一邊,讓他們從余面前過去。高台上的衙役,都把眼光投到余的臉上。余對他們的目光視而不見,專注地看著趙甲、小甲和眉娘。他們本是一家人,在高台上與受了酷刑的孫丙相聚,按說也是順理成章。即便是袁大人在這裡,似乎也沒有理由阻擋。

    趙甲把燈籠高高地舉起來,金黃的光芒照亮了孫丙亂毛叢生的頭顱。他用空著的左手,托住孫丙的下巴把他的腦袋扶起來,讓余看清了他的面龐。余以為他已經死了,但他沒有死。他的胸脯還在劇烈起伏著,他的鼻子和嘴巴裡呼出了重濁的氣息,看起來他的生命力還很強大,這讓余感到有些失望,但也有欣慰。余心中產生了模模糊糊的幻覺:孫丙不是剛受了重刑的囚犯,而是一個生命垂危的病人,即便他已經沒有痊愈的希望,但人們還是想把他的彌留之際延長,盡量地延長……在孫丙的死活問題上,余的態度,其實十分的騎牆。

    "喂他參湯!"趙甲對小甲說。

    這時余才嗅到了從小甲珍重地捧舉著的黑碗裡洋溢出來的上等人參的苦香。余心中不由地暗暗佩服,佩服老趙甲辦事的周詳。在執刑之後亂糟糟的環境中,他竟然能夠熬出了參湯。也許,他在執刑之前已經把藥罐子在席棚裡的角落裡燉上,他胸有成竹,預見到了事情發展的方向。

    小甲往前挪動了一步,將黑碗移到一只手裡端著,用另一只手捏住一把湯匙,舀起參湯,往孫丙的嘴裡灌去。當湯匙觸到孫丙的唇邊時,他的嘴巴貪婪地張開,好似一個瞎眼的狗崽子,終於噙住了母狗的奶頭。小甲的手一抖,參湯大部流到了孫丙的下巴上——這裡曾經是美髯飄揚——趙甲不滿地說:

    "小心點!"

    但小甲這個殺豬屠狗的家伙,顯然不是干這種細活兒的材料,他舀起的第二匙參湯,多半還是灑在了孫丙的胸脯上。

    "怎麼弄的,"趙甲顯然是心痛參湯,他把燈籠遞到小甲手裡,說,"舉著燈籠,我來喂!"

    沒及他把黑碗從小甲手中接過去,孫眉娘上前一步,搶先把黑碗端在了自己手上。她用溫柔的聲音說:

    "爹呀,你遭了大罪了啊,喝一點參湯吧,喝一點你就好了……"

    余看到孫眉娘的眼睛裡淚水汪汪。

    趙甲還是高舉著燈籠,小甲用手托住了孫丙的下巴,眉娘用湯匙舀起參湯,一點一滴也不浪費,全部地喂進了孫丙的口腔。

    這情景讓余暫時地忘記了這是在升天台上看要犯,而是看一家三口在服侍一個生病的親人喝參湯。

    喂完一碗參湯後,孫丙的精神好了許多。他的呼吸不是那樣粗重了,脖子也能支撐住腦袋的重量了,嘴巴裡不往外吐血了,臉皮上的腫脹也似乎消了一些。眉娘把黑碗遞給小甲,動手就去解將孫丙捆綁在十字架上的牛皮繩子。她的嘴巴裡充滿溫情地嘮叨著:

    "爹呀,不要怕,咱這就回家去……"

    余腦子裡一片空白,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況。還是趙甲老辣,他將燈籠塞到小甲手裡,縱身插在了孫丙和眉娘之間。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冷冷的光芒,嘴巴裡發出一聲干笑,然後他說:

    "賢媳,醒醒夢吧,這個人是朝廷的重犯,放了他要誅滅九族的!"

    孫眉娘伸出手,在趙甲的臉上豁了一把,緊接著她的手在余的臉上也豁了一把。然後她就跪在了趙甲和余的面前,嘴巴一咧放出了悲腔。她哭喊著:

    "放了俺爹吧……求求你們,放了俺爹吧……"

    余看到,在明亮的月光下,台下的百姓們也撲通撲通地跪了下來。眾多的聲音錯綜復雜,但喊叫的都是同樣的話語:

    "放了他吧……放了他吧……"

    余心中波瀾起伏,感歎不已。嗨,百姓們,你們哪裡知道這眼前的情勢,你們哪裡知道孫丙的心理,你們只看到了孫丙在台上苦苦煎熬,但你們想沒想,孫丙大口地吞咽參湯,就說明他自己還不願意死,但是他也不願意活,如果他想活,昨天夜裡,他就逃脫了牢籠,神不知鬼不覺地逍遙法外了。面對著這樣的情況,余也只能靜觀待變,孫丙忍受了這樣的酷刑,他已經成了聖人,余不能違背聖人的意志。余揮手招來幾個行役,低聲吩咐,讓他們把孫眉娘從升天台上架下去。孫眉娘竭力地掙扎著,嘴裡罵出了許多骯髒的話,但畢竟抵擋不住四個行役的力氣,他們連推帶拉地將她弄到台下去了。余吩咐衙役,讓他們分成兩班,一班在台上值守,一班下去休息。一個時辰後前來換班,休息的地點,就在通德書院臨街的那間空房。余對留下值班的衙役們說:重點把住台前漫道,除了趙甲父子,任何人都不許上台。還要密切關注高台四周,防止有人攀爬而上。如果孫丙出了事情——被人殺死或是讓人劫走,那麼,袁大人就會砍余的腦袋,但是在袁大人砍余的腦袋之前,余會先砍掉你們的腦袋。

    三

    漫長的兩天兩夜熬過去了。

    第三天的凌晨,余巡視了升天台後,回到書院空房,和衣躺在只鋪了一層葦席的青磚地上。換班下來的衙役們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夢話連篇。八月的蚊蟲凶狠歹毒,咬人不出聲,口口見血。余掀起衣襟蒙住頭面,躲避蚊蟲的叮咬。室外傳來拴在書院大楊樹下喂養著的德國洋馬抖動嚼鐵、彈動蹄子的聲響,還有牆腳野草叢中秋蟲的淒涼吟唱。似乎還有嘩嘩啦啦的水聲時隱時現,不知道是不是高密東北鄉的馬桑河水在憂愁地流淌。余心中蕩漾著悲涼情緒,神魂不定地進入了夢鄉。

    "老爺老爺不好了,"焦急的喊叫把余從夢中驚醒。余冷汗涔涔,看到小甲那張愚蠢裡隱藏著奸猾的臉膛,聽到他結結巴巴地說,"老爺老爺不好了,孫丙孫丙要死了!"

    余不及多想,起身沖出空房。燦爛的秋陽已經高掛東南,天地間白光閃爍,刺得余眼前一片黑暗。余捂著眼睛,跟在小甲身後,奔向高台。趙甲、眉娘還有值班的衙役,已經簇擁在孫丙身旁。余沒到近前就嗅到了二股惡臭,看到在孫丙的頭上飛舞著成群的綠頭蒼蠅。趙甲手持一支用馬尾扎成的蠅拂子,在孫丙的頭上揮舞著,把許多的蒼蠅打得紛紛落地,但隨即就有更多的蒼蠅飛來,它們往孫丙的身上飛撲,捨生忘死,前赴後繼,不知道是孫丙身上散發的氣味吸引著它們,還是冥冥其中有一股驅使著它們的神秘力量。

    余看到,眉娘不避污穢,站在孫丙的眼前,用一條白色的綢手絹,擦拭著蒼蠅們用閃電般的速度下在孫丙身上的卵塊。余的目光厭惡地跟隨著眉娘的手指移動,從孫丙的眼睛到孫丙的嘴角,從孫丙的鼻孔到孫丙的耳朵,從孫丙肩頭上流膿淌血的傷口,到他裸露的胸脯上結癡的創傷……那些卵塊在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蛆蟲,蠢動在孫丙身上所有潮濕的地方。如果沒有眉娘,用不了兩個時辰,孫丙就會被蛆蟲吃光。余從這撲鼻的臭氣裡,嗅到了死亡的氣味。

    孫丙的身上不但散發著撲鼻的惡臭,還散發著逼人的熱量。他簡直就是一個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爐子啊,如果他還有五髒六腑,他的五髒六腑已經烤炙得不成模樣。他的嘴唇已經干裂得像焦煳的樹皮,頭上的亂毛也如在炕席下烘烤了多年的麥草,只要吹一個火星,就會燃燒,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斷裂。但他還沒有死,他還在喘息,喘息的聲音還很大,他的兩肋大幅度地起伏,胸腔裡發出呼隆呼隆的疾響。

    看到余來到,趙甲和眉娘暫時地停止了手中的動作,眼巴巴地望著余,目光裡流露出企望。余屏住呼吸,伸出手掌,試了試孫丙的額頭,他的額頭像火炭一樣幾乎把余的手指燙傷。

    "老爺,怎麼辦?"趙甲的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六神無主的神情,老雜種,你也有草雞的時候!他焦急而軟弱地說,"如果不趕快想法子,他活不到天黑……"

    "老爺,救救俺爹吧……"眉娘哭著說,"看在俺的面子上,救他一命吧……"

    余沉默著,心中哀傷,為了眉娘,這個愚蠢的女人。趙甲怕孫丙死,是為了他自己;眉娘怕孫丙死,是喪失了理智。眉娘啊,他死了不是正好脫離苦海升人了天界嗎?何必讓他忍受著蓋世的痛苦苟延殘喘去為德國人的通車大典添彩增光。他活一刻就多遭一刻罪,不是一般的罪,是刀尖上的掙扎,是油鍋裡的煎熬啊;但是反過來想,他多活一天就多一分傳奇和悲壯,就讓百姓們的心中多一道深刻的印記,就是在高密的歷史上也是在大清的歷史上多寫了鮮血淋漓的一頁……前思後想,左顧右盼,心中車輪轉,余失去了決斷。救孫丙是順水推舟,不救孫丙是逆水行船,罷罷罷,難得糊塗啊!孫丙,你感覺怎麼樣啊?他艱難地抬起頭,嘴唇哆嗦著,發出了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從他的眼縫裡,射出了灼熱的黑裡透紅的光線,好像射穿了余的心髒。孫丙巨大而頑強的生命力讓余受到了猛烈地震撼,一瞬間余感到自己的心中只有一個強烈的信念:讓他活下去,不能讓他死,不能讓這場悲壯的大戲就這樣匆匆地收場!

    余吩咐兩個行役,去搬請縣裡最好的醫生:南關擅長外科的成布衣,西關精於內科的蘇中和。讓他們帶上最好的藥物,用最快的速度趕來,就說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故意延誤者,殺無赦!——兩個衙役飛跑著去了。

    余吩咐一個衙役去紙扎店搬請紙扎匠人陳巧手,讓他帶著全部的家什和材料立即趕來,就說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誤者,殺無赦!——一個街役飛跑著去了。

    余吩咐-個行役去成衣店搬請裁縫章麻子,讓他帶上全部的家什還要他帶上兩丈白色紗布立即趕來,就說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誤者,殺無赦!——一個衙役飛跑著去了。

    四

    擅長外科的成布衣和精於內科的蘇中和在街役們的引領下,前腳後腳地登上了升天台。成布衣瘦高個子,黑色臉膛,嘴巴溜光,全身上下沒有多余的肉,顯示出一種干巴利索的勁兒。蘇中和富態大相,五短身材,一個光溜溜的大頭,下巴上生長著一部繁茂的花白胡須。這兩位都是高密城裡的頭面人物,當年余與孫丙在縣衙斗須時,他們都是在前排就坐的積極的看客。蘇中和背著一個碩大的背囊。成布衣夾著一個白布的小包。他們都很緊張。成的臉色黑裡透出灰白,看樣子他很冷;蘇中和臉色白裡透黃,油汗淫淫,看樣子他很熱。他們跪在高台上,還沒及說話,余就把他們拉了起來。余說,事情緊急,有勞兩位聖手玉趾。眼前這人是誰你們都知道,他為什麼這個樣子待在這裡你們也都知道。袁大人嚴命:必須讓他活到八月二十日。今日是八月十八,離袁大人為他規定的死期還有兩天兩夜。看看他的樣子,就知道為什麼把你們請來,請二位近前,施展你們的本事吧!

    兩個醫生相互謙讓著,誰也不肯先上前去診治。他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互作揖,此起彼伏,產生了十分滑稽的效果,一個少不更事的衙役竟然捂著嘴巴偷笑起來。余對他們的看起來彬彬有禮但實際上油滑無比的形狀十分反感,便嚴厲地說:不要推讓了,萬一他活不到二十日死去,你——余指著成布衣說;你——余指著蘇中和說;還有你們——余的手在高台上繞了一個圈,說;當然還有我,我們大家,都要給他陪葬——余指著孫丙說。高台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兩個醫生更是目瞪口呆。余命令成布衣,說:你是外科,你先上。

    成布衣翹腿躡腳地走上前去,那模樣好似一條想從肉案子上偷肉吃的瘦狗。近前後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戳了戳從孫丙肩上探出來的木橛尖兒,然後又轉到孫丙身後,俯身探看了木撅子的尾。在他的細長的手指動搖了木橛子的首尾時,便有花花綠綠的泡沫冒了出來,腐肉的氣味令人窒息,蒼蠅們更加興奮,嗡嗡的聲音震耳欲聾。成布衣腳步踉蹌地來到余的面前,雙膝一軟就要下跪。他的瘦臉抽搐著,嘴巴歪著,一副馬上就要放聲大哭前的預備表情。從他的嘴巴裡吐出了嗑嗑巴巴的話語:

    "老爺……他的內髒已經壞了,小人不敢動手……"

    "胡說!"趙甲雙目圓睜,目光逼視著成布衣的臉,嚴肅地說,"俺敢擔保,他的內髒沒有受傷!"他把目光轉移到余的臉上,繼續辯白著,"如果他的內髒已經受傷,那麼,他早就流血而死,不可能活到現在。請大老爺明察!"

    余略一思索,道:趙甲說得有理,孫丙的傷是在腠理之間,流膿淌血,不過是傷口發惡。這正是外科的症候,你不治,讓誰治?

    "老爺……老爺……"他囁嚅著,"小人……小人……"

    不要老爺小人地耽擱工夫了,余灑脫地說,你大膽動手,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成布衣終於把膽子壯了起來。他脫下了長袍鋪在台上,把辮子盤在頭上,高高地挽起了袖筒,然後就要水洗手。小甲飛跑下台,提上了一桶淨水,伺候著成布衣洗了手。成布衣將他的白布包袱放在長袍上解開,顯露出了包袱裡的內容:一大一小兩把刀子;一長一短兩把剪子;一粗一細兩把鑷子;一大一小兩個橛子;大瓶子裡是酒,小瓶子裡是藥。除此之外還有一團棉花,一卷紗布。

    他操起剪子,卡哧卡哧地剪開了孫丙的上衣。放下剪子他擰開酒瓶子將酒倒在棉花上。然後他就用蘸了酒的棉花擠壓擦拭著橛子出口和入口處的皮肉,更多的血和膿流出來,更多的臭氣散發出來。孫丙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從他的嘴巴裡發出了一聲接一聲的令人頭皮發緊、脊背發冷的呻吟。

    成布衣在替孫丙療傷的過程中顯然恢復了自信和膽氣,職業的榮耀壓倒了他的恐懼。他竟然停止了治療,不是弓著腰而是直著腰來到余的面前,用一種驕傲而霸道的口吻說:

    "老爺,如果可以把他身上的撅子拔掉,小人敢擔保,他不但可以活到後天上午,甚至可以恢復健康……"

    余打斷了他的話頭,用嘲弄的口吻說:如果你願意把這根橛子釘在自己的身上,那你就拔掉它吧!

    成布衣的臉色頓時變得灰白了,剛剛直起來的腰馬上就彎了下去,目光也隨著變得閃閃爍爍。他哆哆嗦嗦地用蘸了酒的棉花把孫丙身上的傷口擦拭了一遍,又用一根竹簽子從那個紫色的小瓶子裡挖出一種醬紅色的油膏,塗抹到孫丙的傷口上。

    治療完畢,他躬身退後。余命令蘇中和上前診治。蘇顫顫抖抖地靠上去,把一只留著長長指甲的手高舉起來,去摸孫丙的被綁在橫木上的脈搏,他那副高舉著手、傾斜著肩膀、低垂著頭沉思默想的樣子,顯得既好笑又可憐。

    望切完畢,蘇中和曰:

    "老父台,病人目赤口臭,唇干舌焦,面孔腫脹,體膚高燒,看似大熱之症,但脈象浮大中空,按之如捻蔥管,實乃芤脈失血之相。此乃大虛若實、大虧若盈之症,一般庸醫,不知辯證施治,必按熱症處理,亂用虎狼之藥,如此則危乎殆哉!"

    蘇中和不愧是三代名醫,見識果然與眾不同。余對他的分析甚為歎服,急忙說:處方!

    "急用獨參湯灌之!"蘇中和堅定地說,"如果每天灌三碗獨參湯,小人認為,他完全可以活到後天上午。為了更加保險,小人這就現抓幾服滋陰的小藥,以成住使導引之勢。"蘇中和就在高台上打開他的藥囊,根本不用戥稱,只用三根手指,一撮一撮地將那些草根樹皮抓到紙上,然後包裹成三服藥。他捧著藥包,轉著圈看了一眼,不知道該交給誰。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將藥包放在余的面前,低聲說:

    "灌下獨參湯半個時辰後,水煎服。"

    余揮手讓兩個醫生下台,他們如釋重負,躬腰垂首,慌不擇路地走了。

    用手指了指猖狂飛舞的蒼蠅,余對紙扎匠陳巧手和裁縫章麻子說:你們應該明白自己該干什麼了吧?

    五

    正晌午時陽光最強烈的時候,陳巧手和章麻子已經在高台上扎起了一個上面用席片遮陽蓋頂、三面用席片圍攏、前面用白紗做簾的籠子,將孫丙的身體罩了起來。這樣既遮蔽了陽光的曝曬又擋住了蒼蠅的纏磨。為了降溫,趙小甲還將一塊巨大的濕布遮蓋在席片之上。為了減輕招引蒼蠅的臭氣,幾個衙役提水沖洗了高台上污穢。在趙甲的幫助下,眉娘將一碗參湯喂進了孫丙的肚子,過了半個時辰,又給他喂下了蘇中和開出的藥湯。余看到在喂參湯灌藥湯時孫丙積極地配合,可見他還有生存的願望。如果他想死,他就會閉住嘴巴。

    經過了一番漫長的救治,孫丙的狀況有了明顯的好轉。隔著一層輕紗,余看不清楚他的臉,但余聽到他的呼吸已經平穩,身上的臭氣也不如上午那樣囂張。余疲憊不堪地走下台去,心中感到莫名的憂傷。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袁大人給余的任務就是看好孫丙不讓他死,現在,他自己不想死,趙甲父子不讓他死,眉娘不願意讓他死,獨參湯發揮著效力使他的身體保持著活力不可能因為衰竭而死,你就這樣活下去吧。在噩運沒有降臨之前余也不想死。

    余放膽地走出通德校場,上了似乎都有點陌生了的大街,走進了一家酒館。店小二殷勤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往後傳呼:

    "貴客到——"

    胖胖的店家像繡球一樣滾到了余的面前,油光光的臉上堆積著受寵若驚的笑容。余低頭看看身上的全套官服,知道無法隱瞞自己的身份。其實,即便余身穿便服,高密縣城裡還有哪個不認識余。余每年的驚蜇日都要到郊外親自扶犁勸農,每年的清明都要到郊外去種桃栽桑,每月的初一十五余都要在教化坊前設桌講經,勸諭百姓,宣講忠孝仁義……余是個親民的好官,如果余卸任離職,肯定會收到一柄大大的萬民傘……

    "大老爺光臨小店,使小店蓬蓽生輝……"店家生硬地咬文嚼字,"請問大老爺想用點什麼?"

    余脫口而出:兩碗黃酒,一條狗腿。

    "對不起大老爺,"店家為難地說,"本店不賣狗肉,也不賣黃酒……"

    為什麼?這樣的好東西為什麼不賣?

    "這個嗎……"店家支吾一會,似乎是下了決心,說,"大老爺也許知道,本城裡賣黃酒狗腿的只有孫眉娘的最好,俺們賣不過她……"

    熱乎乎的黃酒,香噴噴的狗肉,往日的情景湧上心頭……

    那你店裡賣什麼?

    "回大老爺,俺家賣高粱白干二鍋頭,芝麻燒餅醬牛肉。"

    那就來二兩白干,一角牛肉,再來兩個熱燒餅。

    "請大人稍候。"店家一溜小跑去了。

    高密縣坐堂前心煩意亂,想起了孫家眉娘務情檀欒。她是個可人兒善解風月,水戲魚花就蜂柔情繾綣……

    店家將酒肉端到了余的面前,余揮手讓他退到一邊。今日個余自己把盞,端起小酒壺將一個綠皮盅子倒滿。一杯辣酒灌下去,心中感到很舒服;兩杯熱酒灌下去,腦袋頓時暈糊糊。三杯濁酒灌下去,長歎一聲淚如雨。

    余喝酒吃肉,余吃肉喝酒。余酒足飯飽。掌櫃的,酒肉錢記到賬上,過幾天讓人來還。

    大老爺能到小店吃飯,是小店的福氣。

    余走出店門,身體感到輕飄飄的,猶如騰雲駕霧。

    六

    第四天早晨,衙役把余喚醒。宿灑未消,頭昏腦漲,昨天的事情像一筆陳年舊賬,已經模糊不清。余搖搖晃晃地走進校場,耀眼的白光昭示,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余聽到從升天台上傳下來孫丙平緩而舒暢的呻吟,知道他還健在。快班的班頭劉樸從高台上小跑著下來,神色詭秘地說:

    "老爺……"

    順著劉樸嘴巴呶去的方向,余看到,在對面的戲樓前,簇擁著一群人。這些人衣甲鮮明,形狀怪異。有的粉面朱唇,有的面紅耳赤;有的藍額金睛,有的面若黑漆。余心中一震,想起了不久前孫丙領導的隊伍。難道是他的余黨重新糾集反進了縣城?余大汗淋漓,酒意全消,慌忙振衣正冠,疾步上前。

    那些人圍在一只巨大的紅色木箱周圍。箱子上坐著一個用白色和金色勾畫了象征著大忠大勇的義貓臉譜的男人。他的身上,披掛著一件長大的黑色貓衣,貓帽上的兩只耳朵誇張地直豎起來,耳朵的頂尖上,各聳著一撮白毛。其余的各位,有披了大貓衣的,有頂戴著小貓衣的。一個個神情肅穆,仿佛等待著登台獻藝。在衣箱上面,橫放著一些槍刀劍戟,紅纓燦燦,一看就知道是戲班子的把式。原來是高密東北鄉的貓腔班子來了,余松了一口氣。在這樣的時刻,高密東北鄉的貓腔班子來到了升天台前,難道僅僅是為了演戲?高密東北鄉民風剽悍,對此余已經深有體會。貓腔戲神秘而陰森,演出時能令萬眾若狂,喪失理智……想到此余心中一陣冰冷,眼前出現了刀光劍影,耳邊仿佛鼓角齊鳴。劉樸在余的耳邊悄聲說:

    "老爺,小的有一個預感——"

    講。

    "這檀香刑是一個巨大的釣餌,而這些高密東北鄉的戲子,正是前來咬鉤的大魚。"

    余保持著外表的平靜,微笑著,邁開方步,端起大老爺的架子,在劉樸的護衛下,來到了他們面前。

    貓腔班子裡的人都閉口不言,但他們的炯炯目光讓余感到了森森的敵意。

    "這是知縣大人,"劉樸道,"你們有什麼話要說?"

    他們默默無語。

    你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余問。

    "從東北鄉來。"那個端坐在衣箱上的義貓用戲中的腔調,甕聲甕氣地說。

    來此何干?

    "演戲。"

    誰讓你們在這種時刻到這裡來演戲?

    "貓主。"

    誰是你們的貓主?

    "貓主是我們的貓主。"

    他在哪裡?

    義貓用手指了指升天台上的孫丙。

    孫丙是國家重犯,身受重刑,在這高台上已經示眾三日,他如何能夠指示你們前來演戲?

    "高台上綁著的只是他的身體,他的靈魂早已回到了高密東北鄉,"義貓心馳神往地說,"他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余感歎一聲,道:

    你們的心情本官完全理解。孫丙雖然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但他畢竟是你們貓腔的祖師爺,在他臨終之前,為他獻戲,既合人情,又合公理。但是,你們在這個時候,到這個地方來演戲,顯然是不合時宜。你們都是本縣的子民,本官向來是愛民如子,為了你們的身家性命,本官勸你們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回到你們的東北鄉,在那裡你們想怎麼演就怎麼演,本官決不干涉。

    義貓搖搖頭,低沉地、但是堅定不移地說:

    "不,貓主已經指示我們,讓我們在他的面前演戲。"

    你剛才還說,升天台上綁著的,只是你們貓主的身體,而他的靈魂早就回到了高密東北鄉。你們在這裡演戲,難道是要演給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看嗎?

    "我們遵從貓主的指示。"義貓毫不動搖地說。

    你們難道不怕殺頭嗎?余手指著縣衙的方向,聲色俱厲地說,袁大人的精銳官兵正駐守縣衙;余回手又指了指通德書院的院落,說,這裡正休整著德國的馬隊。明天就是鐵路通車大典,無論是洋兵還是官軍都是如臨大敵。你們在這樣的時刻,跑到德國兵的眼皮底下來搬演你們的貓腔狗調,這與犯上作亂、聚眾鬧事又有何異?余指指升天台上的孫丙,說,難道你們想學他的樣子?

    "我們什麼都不干,我們就是演戲,"義貓好像賭氣似地說,"我們什麼都不怕,我們就是要演戲。"

    高密東北鄉人民喜歡演戲,本官早就知道,本官對你們的貓腔很是喜歡,貓腔的曲調本官都能演唱。貓腔宣揚忠孝仁義,教化人民通情達理,與本官的教諭目的完全一致。本官對你們的演出活動一向是大力支持的,本官對你們這種熱愛藝術的精神深為嘉許,但現在絕對不行。本官命令你們回去,等事情過後,如果你們願意,本官將親率儀仗,到高密東北鄉請你們到這裡來演出。

    "我們遵從貓主指示。"義貓執拗地說。

    余乃本縣最高長官,余說不能演,就是不能演。

    "萬歲皇爺也沒有不讓百姓演戲。"

    你難道沒聽說過,"不怕官,就怕管"嗎?你難道沒聽說過"砍頭的知府,滅門的知縣"嗎?

    "你把俺們的身體剁爛,俺的頭還是要演。"義貓氣哄哄地站起來,吩咐他的徒子徒孫們,"孩兒們,開箱。"

    那些各式各樣的貓們從箱上抽出了刀槍劍戟,儼然就成了一支古老的隊伍。紅木大箱也豁然打開,顯出了裡邊的蟒袍玉帶、鳳冠霞帔、頭面首飾、鑼鼓家什……

    余吩咐劉樸跑到書院,招來了十幾個正在輪休的衙役。

    本縣苦口婆心相勸,完全是為了你們好,你卻一意孤行,全不把大老爺放在眼裡,余指著義貓對衙役們說,把這個為首的大貓抓起來,其余的雜貓,用亂棍給我打出城去!

    衙役們嘴裡咋咋呼呼,胡亂揮舞著水火棍子,其實完全是虛張聲勢。那個義貓卻撲地跪倒,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哭嚎,然後就開腔唱了起來。他剛剛跪地時余還以為他要向余求情呢,但余馬上就發現他跪得是升天台上的孫丙,他們貓腔的祖師。他發出一聲哭嚎余還以為他是看到孫丙受刑後心中悲痛呢,但余馬上也就明白了,這聲哭嚎是一個高亢的叫板,是一個前奏,接下來的演唱就如開了閘的河水滾滾而來了。

    貓主啊∼∼你頭戴金羽翅身披紫霞衣手持著赤金的棍子坐騎長毛獅子打遍了天下無人敵∼∼你是千人敵你是萬人敵你是岳武穆轉世關雲長再世你是天下第一∼∼

    咪嗚∼咪嗚∼∼

    那些黑臉的貓紅臉的貓花臉的貓大貓小貓男貓女貓配合默契地不失時機地將一聲聲的貓叫恰到好處地穿插在義貓響徹雲霄的歌唱裡,並且在伴唱的過程中,從戲箱裡熟練地拿出了鑼鼓家什還有那把巨大的貓胡,各司其職地、有節有奏地、有板有眼地敲打演奏起來。

    第一棍打倒了太行山∼∼填平了膠州灣∼∼第二棍蕩平了萊州府∼∼嚇死了白額虎∼∼第三棍打倒了擎天柱∼∼顛倒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咪嗚∼∼咪嗚∼∼

    他們聲情並茂的演唱立即就產生了巨大的感染力。衙役們都是本縣人,其中有半數來自東北鄉,他們對貓腔的癡迷和親和,更非余這個外鄉人所能理解。盡管余從孫眉娘那裡學會了許多貓腔的唱腔,但無論如何貓腔的調子也不會把余感動得像高密人那樣眼淚汪汪。余已經感受到了,今天的演唱非同一般,義貓毫無疑問也是貓腔行當裡的大師級的人物。他的嗓子具有貓腔調裡最經典的銅聲銅氣的沙啞,而且能夠在最高的調門上再往高處翻上一番一一這就是貓腔著名的翻花——在貓腔的歷史上能夠唱出翻花的除了常茂就是孫丙。孫丙金盆洗手之後,連眉娘都認為翻花絕技已經失傳,但沒想到,這個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義貓,又讓絕技再現。余承認義貓的翻花演唱精彩絕倫,這樣的演唱完全可以登上大雅之堂。余看到街役們,包括辦事機警、頭腦清醒的劉樸,都進入了癡迷的狀態,他們一個個眼睛發亮,嘴唇半張,已經忘了身在何處。余知道用不了多會兒他們就會與那些貓們一起咪嗚大叫,很可能還會遍地打滾、有可能就會爬牆上樹,這殺氣騰騰的刑場就會變成群貓嗥叫、百獸率舞的天堂。余感到無可奈何,不知道這件事會如何收場。而且余還看到,那些在升天台上站崗的衙役們也都魂不守捨,形同偶像。孫眉娘在席棚門口已經用哭聲伴唱,趙小甲更是欣喜若狂。他想往這邊跑,但他的爹扯住了他的衣裳。看起來老趙甲多年在外,中貓腔的毒還不深,還能夠保持著冷靜的頭腦,沒有忘記自己肩負的重任。至於那孫丙,他在席籠裡余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的哭笑難分的聲音,已經告訴了余他的精神狀況。

    義貓邊唱邊舞,袍袖翻飛猶如兩片白雲,尾巴拖地宛如一根肉棍。他就這樣載歌載舞著、感人至深著、如鬼如扭著、勾魂攝魄著,十分自然地沿著台階一步步登上了高高的戲台。在他的帶領下,那些貓們也登上了高高的戲台。一場轟轟烈烈的演出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七

    所有的事情都壞在了貓身上。當台上貓衣翻飛,台下貓聲大作時,余不由得想起了與孫眉娘初次相識的情景。那天余下鄉抓賭歸來,余乘坐的小轎行進在縣城的石板大街上。暮春天氣,因為細雨蒙蒙而黃昏早至。大街兩側的店鋪已經打烊,青色的石板上積存著一汪汪的雨水,泛著白色的光芒。街上沒有行人,在一片靜寂中只有轎夫們的腳踩著雨水發出撲噴撲騰的聲響。余坐在轎子裡,身體感覺到微微的寒意;余的心中,泛濫著淡淡的憂傷。余聽到大街外側的池塘裡蛙聲響亮,回想起鄉下的麥浪和水中游動的姐以,余心中除了憂傷又加上了惆悵。余既想讓轎夫們快步如飛,及早趕回縣衙,泡上一壺新茶,翻看古人的詩書,但可惜余身邊沒有紅袖添香。夫人是名門貴胄,品行端方,但於那兒女之事,卻是冷如冰霜。余已經對她發誓不娶侍妄,但余實難耐這枕席荒涼……正當余心緒煩亂之時,只聽得路邊門響,抬頭看到那家的門前高掛著酒招,從昏暗的屋子裡溢出了酒肉之香。余看到一個身穿白衫的青年婦人站在門媚一旁,口出髒話,作用聲音清脆響亮。隨即就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飛過來,正巧打在了余的轎子上。余聽到她罵:

    "打死你這個饞貓!"

    余看到一只狸貓箭一般地躥到了街對面的房簷下,用舌頭舔著胡須,往大街對面張望。轎前的長隨大聲叱呼:

    "大膽!你瞎了眼了嗎?竟敢擲打大老爺的儀仗?"

    那婦人慌忙地施禮打躬,道歉的語言賽過蜜糖。余透過轎簾,看到她風情萬種,暮色中她的嬌羞在閃閃發光。余心中頓時升騰起一片溫情,詢問長隨:這家是賣什麼的?

    "回大老爺,這家的狗肉和黃酒全縣第一,這個女人,就是狗肉西施孫眉娘。"

    落轎,余說,本縣腹中饑餓身上發冷,到店裡去喝碗黃酒暖暖肚腸。

    劉樸低聲勸余:

    "老爺,俗言道貴人不踏賤地,這路邊的小店最好不要光顧。依小的之見您還是盡快回衙,免得夫人在家盼望。"

    連萬歲皇爺也微服私訪,探察民情,余說,余一個小小知縣,算不上什麼貴人,口渴了喝一碗酒,肚子饑了吃一碗飯,又有什麼要緊?

    轎子靠到店門前落下,孫眉娘慌忙地跪在了地上。余鑽出轎子,聽到她說:

    "大老爺恕罪,民婦該死。那饞貓叼走了一條鮮魚,民婦著急,錯投了大老爺的轎子,還請大老爺原諒……"

    余伸出手掌,說大姐請起,不知者不怪罪,這點小事,余根本就沒放在心上。余下轎是想到你店裡吃肉喝酒,請你帶我們進入店堂。

    孫眉娘起身又打了一躬,說:

    "多謝大老爺寬宏大量!今天早晨就有喜鵲在俺門前喳喳叫,想不到竟然應在了大老爺身上。大老爺快快請進,還有這些公爺們也請進房。"孫眉娘跑到街心撿起了那條鮮魚,看都沒看就扔到了街對面貓的眼前,說:"饞貓,你把大貴人引來,這是老娘給你的獎賞。"

    孫眉娘手腳麻利地點燈掌蠟,將桌椅擦拭得放出毫光。她為余燙上了一壇美酒,大盤的狗肉端到桌上。燭光下看美人美人更美,余心中一潭春水碧波蕩漾。衙役們眼睛裡鬼火閃爍,提醒余且莫忘道德文章。克制住心猿意馬起轎回行,但心目中已刻上眉娘形象……

    鑼鼓聲、貓胡聲、歌唱聲像一群白鳥飛出校場,先是有三二兩兩的縣城百姓提心吊膽地沿著校場的邊緣進入,然後就有一小群一小群的百姓來到了戲台前方。他們似乎忘記了這裡剛剛執行了天下最殘酷的刑罰,他們似乎忘記了受刑人身上插著檀木橛子還在升天台上受苦受難。戲台上正在搬演一個艷情故事,說得是一個住店的軍爺調戲一個美貌的店家姑娘。看到此余心中略感安慰,因為涉及到孫丙抗德的詞兒已經唱完,即便是袁大人前來聽戲,料也無有大妨。

    軍爺啊,請問您喝什麼酒?

    俺要喝女兒紅酒才出缸。

    俺家沒有女兒紅

    大姐身上有芳香

    軍爺想吃什麼內

    天上的鳳凰切來嘗

    俺家沒有鳳凰肉

    大姐就是金鳳凰

    ……

    戲台上眉目傳情的店家女兒身段優美,惹人情思。在她與軍爺的一問一答中,仿佛在一件一件地脫去衣裳。這是貓腔的墊場小戲,多涉風情,輕松活潑,為青年男女所喜愛。余雙鬢斑白,已是中年,難道就不愛風情了嗎?余看著這調情的墊場小戲,就想起了在縣衙的西花廳裡,孫家眉娘為俺唱這種小戲的境況……眉娘啊眉娘,你給大老爺帶來了多少銷魂的時光啊……你裸著玉體,頭上戴一張小貓衣,在余的床上翻來滾去,在余的身上爬來爬去……你一抹臉,臉上就是一副活靈靈的媚貓的表情……從你的身上,余意識到,這世界上的動物,最媚莫過於貓……你伸出鮮紅的貓舌頭,舔紙著余的身體,讓分感到欲仙欲死,讓余感到心頭鹿撞……眉娘啊,如果千爹嘴大,就要把你含在嘴裡……

    像一陣風把軍爺和賣弄風情的小女子刮到了台後,身披著大貓衣的義貓在急急如狂風的鑼鼓聲中又登場。他瀟灑地跑下幾個圓場,然後就在戲台正中落座,抑揚頓挫地開始了念白:

    "某乃貓主孫丙是也,某早年習唱貓腔,帶著戲班子走遍了四鄉。金能唱大戲四十八出,演遍了古往今來帝王將相。金到中年之後,口出狂言,得罪了高密知縣。高密知縣化妝蒙面,將俺的胡須拔光,毀了俺的戲緣。俺將戲班子托付他人,回鄉開了一家茶館賣茶度日。某妻小桃紅美貌賢惠,育有一男一女心肝兒郎。可恨那洋鬼子入侵中華,修鐵道壞風水恁的猖狂。更有那小漢奸狗仗人勢,搶男兒霸女子施惡逞強。某妻子大集上遭受凌辱,從此就晴天裡打雷起了禍殃。某哭哭哭哭哭斷了肝腸∼∼某恨恨恨恨恨破了胸膛∼∼

    義貓在台上翻花起浪地慷慨悲歌,在他的身後,群貓執朝持槍,一個個怒火萬丈。台下群情激昂,咪嗚聲,跺腳聲,震動校場。震動校場,塵土飛揚。余心中越來越感到不安,不祥的陰雲漸漸地籠罩了天空。劉樸的提醒聲聲在耳,余的脊背一陣陣發涼。但面對著台上台下似乎是走火入魔的演員和群眾,余感到無能為力,就像一只手拉不住奔馳的馬車,就像一瓢水澆不滅熊熊的烈火,事到如今,只能是聽天由命,信馬由韁。

    余退到席棚前冷眼觀察,升天台上,只有老趙甲手持一根檀木橛子,默默地站在席籠一旁。孫丙的呻吟聲完全被台下的呼喊淹沒,但余知道他肯定還是好好地活著,他的精神肯定是空前的健旺。傳說中一個高密人遠在他鄉生命垂危,忽聽到有人在門外高唱貓腔,他就從病榻上一躍而起,眼睛裡放射出璀璨的光芒。孫丙啊,你雖然身受酷刑生不如死,但能看到今天的演出能聽到今天的歌唱——為了你的演出為了你的歌唱——你也不枉了為人一場。余往人群中放眼,尋找著趙家的癡兒,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小甲爬到了戲樓的柱子上,咪嗚咪嗚的怪叫著,身體像熊一樣滑下來,然後又像貓一樣爬上去。余尋找著孫家的眉娘,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她披頭散發,正在用一根棍子抽打著一個行役的脊梁。這樣的狂歡不知何時能止,余想抬頭看看時辰,卻發現一片烏雲遮住了太陽。

    八

    大約有二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德國士兵從通德書院裡跑出來。余暗暗地叫了一聲苦,知道大禍即將臨頭,急忙迎上前去,攔住他們其中的一個手持短槍的小頭目,想把眼前的事情對他細說端詳。軍……爺,王八蛋你就算是個軍爺吧,軍爺眼珠子碧綠,宛如兩條蔥葉,他咕嚕了一句什麼話余不清楚,然後他一巴掌就把余扇到一旁。

    士兵們跑向升天台,他們步伐沉重,踩得木板通通作響。用粗大的松木支撐起來的高台晃晃蕩蕩,仿佛支撐不住這突然增加的分量。余對著戲台上的人們和戲台下的人們大聲喊叫:停止——停止——停止吧——但余的喊叫微弱無力,就像用棉花團兒擊打石頭的厚牆。

    士兵們在升天台上排成了密集的隊形,與戲台上的演員遙遙相望。此時戲台上正在進行著一場混戰,幾個扮貓的演員,與幾個扮成虎狼的演員,辟辟啪啪打成一團。義貓端坐在戲台正中的一把椅子上,用直逼青雲的歌喉,為他們伴唱。這又是貓腔的一個不同尋常之處:在武打的過程中,始終有一個演員在伴唱。有時候伴唱的內容與劇情並沒有直接聯系,結果是屬於劇情中的內容的武打,似乎變成了為獨唱者的伴舞。

    哎喲爹來哎喲娘∼∼哎喲俺的小兒郎∼∼小爪子給俺搔癢癢∼∼小模樣長得實在是強∼∼可憐可憐啊把命喪∼∼眼睛裡流血兩行行∼∼

    咪嗚咪嗚∼∼咪嗚咪嗚∼∼

    余用乞求的目光仰望著升天台上的德國士兵,余感到一陣陣的鼻酸眼熱。德意志的士兵們,據說你們那裡也有自己的戲劇,你們也有自己的風俗,拿著自心比人心,拿著自身比人身。你們不要以為他們是在向你們挑戰,你們不要把他們和孫丙領導的抗德隊伍混同起來,固然孫丙的隊伍也都塗畫著臉譜,穿戴著戲裝。現在在你們眼前的是一個純然的戲班子,他們的演出看起來很是癲狂,但這是貓腔戲本身傳統,他們的演出是遵從著古老的習慣:為死去的人演戲,讓死人升天;為彌留之際的人演戲,讓他欣慰地告別人世。他們的戲是演給孫丙看的,孫丙是貓腔歷史上繼往開來的人物啊,貓腔戲在他的手裡才發展成了今天這樣輝煌的模樣。他們演戲給孫丙看,就像給一個臨終前的釀酒大師獻上一杯美酒,既合乎人情,又順理成章。德國士兵們,將你們端起來的毛瑟大槍放下吧,放下啊,求你們啦,你們要通情達理啊,你們不能夠再屠殺余的子民啦,高密東北鄉已經血流成河,繁華的馬桑鎮已是一片廢墟,你們也是父母生養,你們的胸膛裡也有一顆心,難道你們的心是用生鐵鑄造的嗎?難道我們中國人在你們的心目中是一些沒有靈魂的獵狗嗎?你們的手上沾滿了中國人的鮮血難道夜裡不會做惡夢嗎?放下你們手中的武器吧,放下,余大聲喊叫著向高台奔去,余邊跑邊喊:

    不許開槍!

    但余的喊叫活像是給德國士兵下達了一個開始射擊的命令,只聽得一陣尖厲的排槍聲,如同十幾把利刃劃破了天空。從德國人的槍口裡,飄出了十幾縷白色的硝煙,猶如十幾條小蛇,彎彎曲曲地上升,一邊上升一邊擴散,燃燒火藥的氣味撲進了余的鼻腔,使余的心中竟然產生了悲欣交集的感覺,悲的是什麼,余不知道;欣的是什麼,余也不知道。熱淚從余的眼睛裡滾滾而出,眼淚模糊了余的視線。余淚眼模糊地看到,那十幾顆通紅的彈丸,從德國士兵的槍口裡鑽出來後,團團旋轉著往前飛行。它們飛行得很慢很慢,好像猶豫不決,好像不忍心,好像無可奈何,好像要拐彎,好像要往天上飛,好像要往地下鑽,好像要停止不前,好像要故意地拖延時間,好像要等到戲台上的人們躲藏好了之後它們才疾速前躦,好像從德國士兵的槍口裡拉出了看不見的線在牽扯著它們。善良的子彈好心的子彈溫柔的子彈惻隱的子彈吃齋念佛的子彈啊,你們的飛行再慢一點吧,你們讓我的子民們臥倒在地上後再前進吧,你們不要讓他們的血弄髒了你們的身體啊,你們這些聖潔的子彈啊!但戲台上那些愚笨的鄉民們,不但不知道臥倒在地躲避子彈,反而是仿佛是竟然是迎著子彈撲了上來。熾熱的火紅的彈丸鑽進了他們的身體。他們有的雙手朝天揮舞,張開的大手好像要從樹上揪下葉子;有的捂著肚子跌坐在地,鮮血從他們的指縫裡往外流淌。戲台正中的義貓的身體連帶著凳子往後便倒,他的歌唱斷絕在他的喉嚨胸腔。德國人的第一個排子槍就將大部分的演員打倒在戲台上。趙小甲從柱子上滑下來,傻愣愣地四處張望著,突然他就明白了,他捂著腦袋朝後台跑去,嘴裡大喊著:

    "放槍啦∼∼殺人啦∼∼"

    余想德國人沒把攀爬在柱子上的小甲當成射擊的目標,可能是小甲身上的劊子手公服救了他階性命。在過去的幾天裡,他可是眾人注目的人物。放第一個排子槍的德國士兵退到了後排,來到了前排的德國士兵齊齊地舉起了槍。他們的動作迅速,技術熟練,似乎是剛剛把槍托起來,余的耳邊就是第二排震耳欲聾的槍響。似乎他們在托槍的過程中就扣動了扳機,似乎他們的槍聲未響戲台上的人們就中了子彈。

    戲台上已經沒有了活人,只有鮮血在上邊流淌。台下的群眾終於從貓腔中蘇醒過來,余的可憐的子民啊……他們連滾帶爬著,他們你沖我撞著,他們鬼哭狼嚎著,亂成了一團。余看到升天台上的德國士兵都把槍放了下來,他們的漫長的臉上,都帶著一種陰涼的微笑,就像烏雲密布的寒冬天氣裡一線暗紅的陽光。他們停止了射擊,余心中又是一陣莫名的悲喜交集,悲得是高密東北鄉的最後一個貓腔班子全軍覆沒,喜得是德國人不再開槍射殺逃亡中的百姓。這是喜嗎?高密知縣啊,你心中竟然還有喜嗎?是的,余的心中還有喜,大喜!

    貓腔班子的血匯合在一起,沿著戲台邊緣上的木槽流到了翹起在戲台兩角的木龍口裡,這裡原是排洩雨水的地方,現在成了血口,兩股血噴出來,淋漓在戲台下的土地上。那血排洩了一會兒就漸漸地斷了流,一大滴,一大滴,一大滴地,珍重地,沉重地,一大滴,一大滴,珍重地,沉重地……是天龍的眼淚啊,是。

    百姓們逃亡而去,現場留下了無數的鞋子和被踐踏得不成模樣的貓衣,還有幾具被踩死的屍體。余死死地盯著那兩個滴血的龍頭,看著它們往下滴血,一大滴,一大滴,滴滴答答,滴,不是血,是天龍淚,是。

    九

    當八月十九日的大半個月亮在天上放射銀光時,余從縣衙裡回到了校場。余一出衙門就吐出了一口鮮血,滿嘴裡腥甜,仿佛吃了過多的蜜糖。劉樸和春生關切地問候:

    "老爺,您不要緊吧?"

    余如夢初醒般地看著他們,狐疑地問:

    你們為什麼還跟著我?滾,滾,你們不要跟著我!

    "老爺……"

    聽到了沒有?滾,趕快離開我,滾得越遠越好,你們不要讓余再看到你們,如果你們再讓余看到你們,余就打斷你們的脊梁!

    "老爺……老爺……您糊塗了嗎?"春生哭咧咧地說。

    余從劉樸的腰間拔出了腰刀,對著他們,刀刃上反射著月光,寒光閃閃。余冷冷地說:

    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如果你們還顧念幾年來的情意,就趕快地走,等到八月二十日之後,再回來收我的屍體。

    余將腰刀甩在地上,當啷一聲響,震動夜空。春生往後倒退了幾步,轉身就跑,起初跑得很慢,越跑越快,很快就沒了蹤影。劉樸垂著頭,傻傻地站在那裡。

    你怎麼還不走?余說,趕快打點行裝,回你的四川去吧,回去後隱姓埋名,好好看護你父母的墳墓,再也不要與官府沾邊。

    "伯父……"

    他一聲伯父,神動了余的九曲回腸。余熱淚盈眶,揮揮手,說:

    去吧,好自為之,去吧,這裡沒有你的事情了。

    "伯父,"劉樸道,"愚侄這幾天反復思量,心中感到十分漸愧。伯父落得如此下場,全都是因為愚侄的過錯……"他沉痛地說,"是我化裝成您的模樣,薅去了孫丙的胡須,才使他離開了戲班與小桃紅成親生子,他如果不跟小桃紅成親生子,就不會棍打德國技師;他不棍打德國技師,就不會有後來的麻煩……"

    余打斷了他的話頭,說:

    糊塗的賢侄,其實是命該如此,與你沒有關系。余早就知道是你薅了孫丙胡須,余還知道你是遵從了夫人的指使。夫人是想用這個方法激起孫眉娘對余的仇恨,免得她跟余發生苟且之事。余還知道你與夫人設計,在牆頭上抹了狗屎。余知道你與夫人生怕余與民女有情損毀了官聲影響了前程,但余與那孫眉娘是三世前的冤家在此相逢。不怨你不怨她誰都不怨,這一切全都是命中注定。

    "伯父……"劉樸跪在地上,哭著說,"請受小侄一拜!"

    余上前將他拉起,說:

    就此別過了,賢侄。

    余一人朝通德校場走去。

    劉樸在後邊低聲喊叫:

    "伯父!"

    余回頭。

    "伯父!"

    余走回到他的面前,問:

    你還有什麼話嗎?

    "愚侄要去為父報仇,為六君子報仇,為雄飛叔父報仇,也為大清朝剪除隱患!"

    你要去刺他?余沉吟片刻,說,你的決心已經下定了嗎?

    他堅決地點點頭。

    但願你比你雄飛叔父有好運氣,賢侄!

    余轉身向通德校場走去,再也沒有回頭。月光照耀著余的眼睛,余感到心中簇擁著無數的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朵綻放,就是一句能夠翻花起浪的貓腔。貓腔的雖然悠長但是節奏分明的旋律在余的心中回響,使余的一舉一動都踩在了板眼上。

    高密縣出衙來悲情萬丈∼∼咪嗚咪嗚∼∼秋風涼月光光更鼓響亮∼∼

    月光照在余的身上,也照在了余的心上。月光啊,多麼明亮的月光啊,余平生沒有見過這般明亮的月光,余再也看不到這樣明亮的月光了。余順著月光往前看,一眼就看到了夫人面色如紙躺在床上。夫人她鳳冠霞帔穿戴齊整,一紙遺書放在身旁。上寫著:皇都陷落,國家敗亡。異族人侵,裂土分疆。世受皇恩,浩浩蕩蕩。不敢苟活,獵狗牛羊。忠臣殉國,烈婦殉夫。千秋萬代,溢美流芳。妄身先行,盼君跟上。嗚呼哀哉,黯然神傷。

    夫人啊!夫人你深明大義服毒殉國,為余樹立了光輝榜樣∼∼余死意已決,不敢苟活。但余的事情未了,死不瞑目。請夫人望鄉台上暫等候∼∼待為夫把事情辦完了與你一起見先皇∼∼

    校場上一片肅穆,月光如水,洩地無聲。空中閃動著貓頭鷹和蝙蝠的暗影,校場邊角上閃爍著野狗的眼睛。你們這些食腐啖腥的強盜,難道要吃人的屍體嗎?沒有人來給余的子民收屍,他們就這樣晾在月光下,等待著明天的陽光。袁世凱和克羅德在余的縣衙裡飲酒作樂,膳館裡,煎炒烹炸的鍋子滋滋作響。難道你們就不怕余把孫丙殺掉嗎?你們知道,如果余想活,孫丙就不會死;但是你們不知道,余已經不想活了。余就要追隨著夫人去殉大清國了,孫丙階性命就要終結了。余要讓你們的通車典禮面對著一片屍首,讓你們的火車從中國人的屍體上隆隆開過。

    余腳步踉蹌地爬上了升天台。這是孫丙的升天台,是趙甲的升天台,也是錢丁的升天台。升天台上,高掛著一盞燈籠,燈籠上寫著高密縣正堂。余看到還有幾個衙役無精打采地站在台邊,用雙手拄著水火棍子,宛如泥偶木人。在燈籠的下方,支起了一個燒木柴的小小火爐,火爐上坐著一個熬中藥的罐子,罐子裡蒸氣裊裊,散發出人參的芳香。趙甲屈膝坐在火爐旁邊,火光照耀著他狹窄的黑臉。他用雙手抱住膝蓋,下巴也擱在膝蓋上。他的目光專注地盯著細小的火苗子,好像一個沉浸在幻想中的兒童。在他的身後,小甲背靠著台上的立柱,舒開著兩條腿,腿縫裡夾著一包羊雜碎。他把羊雜碎夾在芝麻火燒裡,旁若無人地大吃大嚼。孫眉娘倚靠在與小甲斜對著的那根立柱上,她的頭歪到一側,凌亂的頭發遮掩著她的臉,看起來像個死人,往日的風采蕩然無存。隔著一層薄薄的紗布,余看到孫丙模糊的臉,他低沉的呻吟聲,告訴余他還在苟延殘喘。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臭氣,招引來成群結隊的貓頭鷹。它們在空中無聲無息地盤旋著,不時地發出淒厲地鳴叫。孫丙啊,你早該死了,咪嗚咪嗚,你們貓腔感慨萬端、含義復雜的咪嗚之聲,竟然從余的口中奔突而出,咪嗚咪嗚,孫丙啊,都怨余昏聵糊塗,心慈手軟,瞻前顧後,心存雜念,沒有識破他們的詭計,讓你活著充當了他們的釣餌,又一次毀了高密東北鄉幾十條性命,斷絕了貓腔的種子,咪嗚咪嗚……

    余喚醒了那幾個拄著棍子打盹的衙役,讓他們回家休息,這裡的事情本縣自有安排。衙役們如釋重負,生怕再把他們留住似的,拖著棍子跑下台,轉眼就消逝在月光裡。

    對余的到來,他們毫無反應,好像余只是一個空虛的黑影,好像余是他們的一個幫凶。是的,截止到目前為止,余的確是他們的一個幫凶。余正在考慮先把刀子刺到哪個的身上時,趙甲捏著藥罐子的提梁,將參湯倒進黑碗,然後威嚴地命令小甲:

    "兒子,吃飽了吧?沒吃飽待會兒再吃,幫著爹先把參湯給他灌上。"

    小甲順從地站起來,經過了白天的變故,這個家伙身上的猴氣似乎減少了許多,他咧開嘴對余笑笑,然後上前撩開了遮掩席籠的白紗,顯出了孫丙干巴了許多的身體。余看到他的臉小了,眼睛變大了,胸脯兩邊的肋條一根根地顯出來。他的樣子,讓余想到了下鄉時看到的被惡作劇的兒童綁在樹上曬干了的青蛙。

    從小甲撩開白紗那一刻開始,孫丙的頭就晃動起來。從他的黑洞一樣的嘴巴裡,發出了一些模糊的聲音:

    "唔……唔……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

    余的心中一震,感到自己的計劃更有了充分的理由。孫丙終於自己要死了,他已經意識到活著就是罪孽,刺死他就是順從了他的意志。

    小甲將一個用牛角制成的本來是用來給牲畜灌藥的牛角漏斗不由分說地插在了孫丙的嘴裡,然後他就將孫丙的腦袋扳住,讓趙甲從容地將參湯一勺勺地灌進他的嘴裡。孫丙的嘴裡發出嗚嚕嗚嚕的聲音,他的喉嚨裡咕嘟咕嘟地響著,那是參湯正沿著他的喉嚨進入他的肚腸。

    怎麼樣啊,老趙,余用嘲弄的口吻在趙甲的身後問,他能活到明天上午嗎?

    趙甲警覺地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說:

    "小人擔保。"

    趙姥姥創造了一個人間奇跡啊!

    "能把活兒作成這樣,離不開大人的支持,"趙甲謙虛地說,"小人不敢貪天之功。"

    趙甲,你不要得意大早,余冷冷地說,依我看他活不過今夜——

    "小人用性命擔保,如果大人能夠再提供半斤人參,小人還能讓他活三天!"

    余大笑著,彎腰從靴筒子裡抽出那柄鋒利的匕首,縱身向前,往孫丙的胸膛刺去。但余的匕首刺中的不是孫丙而是小甲。他在危急的關頭,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孫丙的身體。

    余剛把匕首拔出來,小甲的身體就軟綿綿地坐在了孫丙腳前,他身上濺出來的熱血燙痛了余的手。趙甲哀鳴一聲:

    "我的兒子啊……"

    趙甲將手中黑碗朝余的頭上砸過來,碗裡滾熱的參湯散發著香氣淋到了余的臉上。余也不由自主地哀鳴一聲,聲音未落,就看到趙甲弓起腰,像一頭凶猛的黑豹子,對著余撞過來。他的堅硬如鐵的頭顱,撞中了余的小腹;余雙手揮舞著,仰面朝天跌倒在高台上。接著,趙甲就順勢騎在了余的身上。他的那雙看起來柔弱無骨的小手,竟然像鷹爪子一樣,卡住了余的咽喉。與此同時,他的嘴巴在余的額頭上咯唧咯唧地啃咬起來。余的眼前一團漆黑,心裡想掙扎,但雙手就像死去的枯枝……

    就在余看到了站在高高的望鄉台上的夫人淒楚的面孔時,趙甲的手指突然松開了,他的嘴巴也停止了啃咬。余屈起膝蓋將他的身體頂翻,艱難地爬起來。余看到趙甲側歪在地,背上插著一把匕首,他的瘦巴巴的小臉,在可憐地抽搐著。余看到孫眉娘木呆呆地站在趙甲的身體旁,慘白的臉上肌肉扭曲,五官挪位,已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月光似水,月光如銀;月光是冰,月光是霜。余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月光了。余順著爛漫的月光看過去,似乎看到了,劉家的賢侄,為了他的父親,為了六君子,為了大清朝,突然出現在袁世凱的面前,像余的捨弟一樣,拔出了兩只閃閃發光的金槍……

    余頭昏腦漲地站起來,對著她伸出了手:眉娘……我的親人……

    她卻嗥叫一聲,轉身往台下跑去。她的身體看起來如同一團敗絮,輕飄飄地失去了重量。余還用得著去追趕她嗎?不用了,余的事情馬上就要結束了,在另外的世界裡,我們遲早會團聚。余從趙甲背上拔出了匕首,用衣服把上邊的血擦干。余走到孫丙的眼前,借著燈火和月光——燈火昏黃,月光明亮——看清了孫丙神色平靜的臉龐。

    孫丙啊,余做過許多對不起你的事,但你的胡須,的確不是余薅的。余誠懇地說著,順手就將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他的眼睛裡突然迸發出了燦爛的火花,把他的臉輝映得格外明亮——比月光還要明亮。余看到血從他的嘴裡湧出來,與鮮血同時湧出的還有一句短促的話:"戲……演完了……"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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