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豬肚部 第六章 比腳
    一

    皎潔的滿月高高地懸在中天,宛若一位一絲不掛的美人。三更的梆鑼剛剛敲過,縣城一片靜寂。夏夜的清風,攜帶著草木蟲魚的氣息,如綴滿珠花的無邊無際的輕紗,鋪天蓋地而來。赤裸裸的月光,照耀著在自家院子裡漫游的孫眉娘。她也是一絲不掛,與月亮上下輝映。月光如水,她就是一條銀色的大魚。這是一朵盛開的鮮花,一顆熟透了的果子,一個青春健美的身體。她從頭到腳,除了腳大,別的無可挑剔。她皮膚光滑,惟一的一個疤,藏在腦後茂密的頭發裡。

    這個疤是被一頭尖嘴的毛驢咬的。那時她剛會爬行。她不知道母親已經喝了鴉片,橫躺在炕上死去。她在穿戴得齊齊整整的母親身上爬著,恰似爬一座華麗的山脈。她餓了,想吃奶,吃不到,她哭。後來她跌到炕下,大哭。沒人理她。她往門外爬去。她嗅到了一股奶腥味。她看到一匹小驢駒正在吃奶。驢駒的媽媽脾氣暴躁,被主人拴在柳樹下。她爬到了母驢身邊,想與驢駒爭奶吃。母驢很惱怒,張口咬住了她的腦袋,來回擺動了幾下,就把她遠遠地甩了出去。鮮血染紅了她的身體。她放聲大哭,哭聲驚動了鄰居。好心的鄰居大娘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往她的傷口上撒上了許多石灰止血。她受傷很重,人們認為她必死無疑。她的風流成性的爹也認為她必死無疑,但她頑強地活了下來。十五歲前,她一直很瘦弱,後腦勺子上一個大疤明亮。她跟著爹的戲班子走南闖北,在舞台上演小孩,演小妖,扮小貓。十五歲那年,她如久旱的禾苗逢了春雨,個頭噌噌地往上鑽。十六歲時,她頭上的黑發蓬勃生長,如砍掉了樹冠的柳樹,爆炸般地抽出了茁壯茂密的芽條。黑發很快地就把腦後的明疤遮住。十七歲時,她皮下的脂肪大量積澱,這時人們才知道她是一個姑娘。而在這之前,因為她的大腳和毛發稀少,戲班子裡的人一直認為她是一個禿小子。十八歲時,她發育成為高密東北鄉最美麗的姑娘。人們遺憾地說:

    "這閨女,如果不是兩只大腳,會被皇帝選做貴妃!"

    因為兩只大腳,這個致命的缺陷,二十歲時,她已經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後來,美貌如花的孫眉娘委屈地嫁給了縣城東關的屠戶趙小甲。眉娘過門後,小甲的娘還沒死。這個小腳的女人,厭惡透了兒媳的大腳,竟然異想天開地要兒子用剔骨的利刃把兒媳的大腳修理修理。小甲不敢動手,老太婆親自動手。孫眉娘從小跟著戲班子野,舞槍弄棒翻筋斗,根本沒有受三從四德的教育,基本上是個野孩子。當了媳婦,忍氣吞聲,憋得要死。婆婆揮舞著小腳,持著刀子撲過來。積壓在眉娘心頭的怒火猛烈地爆發了。她飛起一腳,充分地顯示出大腳的優越性和在戲班子裡練出來的功夫。婆婆本來就因為小腳而站立不穩,如何能頂得住這樣一個飛腳?——一腳飛出,婆婆應聲倒地。她沖上前,騎在婆婆身上,如同武松打虎,一頓老拳,擂得婆婆哭天搶地,屎尿廚了一褲襠。挨了這頓飽打後,老太太心情不舒坦,得了氣臌病,不久就死了。從此,孫眉娘獲得了解放,成了實際上的家長。她在臨街的南屋開了一家小酒館,向縣城人民供應熱黃酒和熟狗肉。丈夫愚笨,女人風流,美人當壚,生意興隆。城裡的浮浪子弟,都想來沾點膻味,但似乎還沒有一個得逞。孫眉娘有三個外號:大腳仙子、半截美人、狗肉西施。

    斗須大會之後十天,錢大老爺的瀟灑儀表和寬大胸懷在縣城百姓心中激起的波瀾尚未完全平息,又迎來了張燈結彩看夫人的日子。

    按照慣例,每年的四月十八,平日裡戒備森嚴、別說是普通百姓,就是縣衙裡的頭面人物也不能隨便進出的三堂,卻要整天對婦女兒童開放。在這個日子裡,知縣的夫人,從一大清早起,就要在知縣的陪同下,盛妝華服,端坐在三堂前簷下,面帶微笑,接見群眾。這是一個親民的舉動,也是一次夫貴妻榮的炫耀。

    知縣老爺的豐姿諸多百姓已經看到過,關於知縣夫人的出身和學問的傳說也早就將女人們的耳朵灌滿。她們心急如焚地等待著這個好日子的到來。她們都想知道,天官一樣的知縣大老爺,到底匹配著一個什麼樣子的女人。街談巷議早就如柳絮一樣滿天飛舞:有說夫人容華絕代、傾城傾國的,有說夫人滿臉麻子、貌似鬼母的,這截然相反的兩種傳說,更勾起了女人們的好奇之心。年輕的女人,想當然地認為,知縣夫人一定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而年齡稍長、經驗豐富的女人卻認為世上不可能有這樣完美的事情。她們更願意相信"好漢子無好妻,丑八怪娶花枝"的俗諺。她們用人物猥瑣的前任老爺那位花容月貌的夫人為例來證明自己的猜測,但年輕的女人、尤其是那些尚未結婚的大閨女,依然是一廂情願地把新任知縣夫人想象成為從天上下凡的美人。

    孫眉娘對這個好日子的盼望,勝過了全縣的所有婦女。她與知縣老爺已經見過兩次面。第一次見面是在初春的一個細雨霏霏之夜,她因為投打偷魚的貓兒,誤中了知縣老爺的轎子,然後把老爺引進了自家的店堂。借著明亮的燭光,她看到大老爺儀表堂皇,舉止端方,宛若從年畫上走下來的人物。大老爺談吐高雅,態度和藹,即便是一本正經的談話裡,也能透出一種別樣的親切和溫存。這樣的男人與自家殺豬屠狗的丈夫相比……無法相比啊!當時,其實她的心中根本就沒有一點點空間能容下丈夫小甲的形象。她感到腳步輕飄飄,心中怦怦跳,臉上火辣辣。她用過多的客套話和手忙腳亂的殷勤來掩飾心中的慌亂,但還是衣袖拂翻了酒碗,膝蓋碰倒了板凳。盡管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老爺端著架子,但她從大老爺那不自然的咳嗽聲裡和大老爺水汪汪的眼睛裡,感受到了大老爺心中的柔情。第二次見面是在斗須大會上。這一次,她充任了斗須的最終裁判,不僅更清楚地看到了大老爺的容貌,而且還嗅到了從大老爺身上散發出來的芬芳氣味。大老爺粗大光滑的發辮和挺拔的脖頸,離她的焦渴的嘴唇只有那麼近啊只有那麼近……她似乎記得自己的眼淚落在了大老爺的脖子上,大老爺啊,但願俺的眼淚果真落在了你的脖子上,但願你感到了俺的眼淚落在了你的脖子上……為了表彰她的公正無私,大老爺賞給她一兩銀子。當她去領取銀子時,那個留著山羊胡須的師爺,用異樣的眼光,把她從上往下地掃了一遍。師爺的目光在她的腳上停頓的時間很長,使她的心從雲端跌落到深潭。她從師爺的眼睛裡猜到了師爺心裡的話。她的心在呼喊著:天啊,地啊,娘啊,爹啊,俺這輩子就毀在了這兩只大腳上。如果當初俺的婆婆真能用殺豬刀子把俺的大腳修小,俺就應該忍著痛讓她修;如果能讓俺的腳變小需要減俺十年陽壽,俺願意少活十二年!相到此她不由得恨起了自己的爹:爹啊,你這個害死了俺娘又害了俺的爹,你這個只管自己風流不管女兒的爹,你這個"把俺當小子養大不找人給俺裹腳的爹啊……即便你的胡須比大老爺的好,俺也要判你輸,何況你的胡須不如大老爺的好。

    孫眉娘捧著知縣老爺賞賜的一兩銀子回了家。想起大老爺含情脈脈的目光她心情激蕩,想起了師爺挑剔的目光她心中結滿冰霜。看夫人的日子臨近,城裡的女人們忙著買胭脂買粉,裁剪新衣,簡直如大閨女准備嫁妝,但孫眉娘在去不去看夫人的問題上還在猶豫仿惶。盡管與大老爺只有兩次相見,大老爺也沒對她說一句甜言蜜語,但她固執地認為自己跟大老爺已經心心相印,早晚會好成一對交頸鴛鴦。當街上的女人們猜測著即將顯世的知縣夫人的容貌並為此爭論不休時,她的臉就不由自主地發起燒來,好像她們議論的就是自己家中的人。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大老爺的夫人美如天仙呢,還是希望大老爺的夫人丑似鬼母。如果她貌比天仙,自己豈不是斷了念想?如果她丑似鬼母,大老爺豈不是太受委屈?她既盼望著看夫人的日子到來,又生怕這個日子到來。

    雞叫頭遍時她就醒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無心做飯,更無心打扮。她在屋子和院子之間出出進進,連正在忙著殺豬的木頭疙瘩小甲都注意到了她的反常。小甲問:

    "老婆,老婆,你怎麼啦?你出出進進是腳底發癢嗎?如果腳底發癢俺就幫你用絲瓜瓤子擦擦。"

    什麼腳底發癢?俺的肚子發脹,不走動就問得慌!她惡聲惡氣呵斥著小甲,從井台邊上那棵開放得猶如一團烈火的石榴樹上掀下了一朵,心中默默地祝禱著:如果花瓣是雙,俺就去縣衙看夫人;如果花瓣是單,俺就不去看夫人,而且還要死了與大老爺相好的心。

    她將花瓣一片片地撕下來,一片兩片三片……十九片,單數。她的心中頓時一陣冰涼,情緒低落到極點。不算,剛才祝禱時俺的心不誠,這次不算數。她又從樹上揪下一朵特別豐碩的花朵,雙手捧著,閉上眼睛,暗暗地祝禱:天上的神啊,地上的仙,給俺一個指使吧……然後,她特別鄭重地,將那些花瓣一片片地撕下來。一片兩片三片……二十七片,單數。她將手中的花萼揉碎扔在地上,腦袋無力地垂到胸前。小甲討好地湊上來,小心翼翼地問:

    "老婆,你要戴花嗎?你要戴花俺幫你摘。"

    滾,不要煩我!她惱怒地吼叫著,轉身回了屋子,仰面躺到炕上,拉過一條被子蒙住頭。

    哭了一陣,心裡感到舒暢了許多。她洗了臉,梳了頭,從箱子裡找出那只納了一半的鞋底,盤腿坐在炕上,努力克制住心猿意馬,不去聽街上女人們的歡聲笑語,嗤啦嗤啦地納起來。小甲又傻呵呵地跑進來,問:

    "老婆,人家都去看夫人,你不去嗎?"

    她的心一下子又亂了。

    "老婆,聽說她們要撒果果,你能不能帶我去搶?"

    她歎了一口氣,用一個母親對孩子說話的口氣說:小甲,你難道還是個小孩子嗎?看夫人是女人的事兒,你一個大男人去干什麼?你難道不怕那些衙役們用棍子把你打出來嗎?

    "我要去搶果果。"

    想吃果果,上街去買。

    "買的不如搶的好吃。"

    大街上女人們的歡笑聲宛如一團烈火滾進了房子,燒得她渾身疼痛。她將針錐用力地攮進鞋底,針錐斷了。她把針錐和鞋底扔在炕上,身體也隨即趴在了炕上。她心亂如麻,用拳頭捶打著炕沿兒。

    "老婆老婆,你的肚子又發脹了吧?"小甲膽怯地嘟噥著。

    她咬牙切齒地大喊著:

    我要去!我要去看看你這個尊貴的夫人是個什麼模樣!

    她縱身下了炕,把適才用花瓣打卦的事忘到了腦後,好像她在去縣衙看夫人的問題上從來就沒猶豫過。她打水再次洗了臉,坐在鏡子前化妝。鏡子裡的她粉面朱唇,盡管眼泡有些腫,但毫無疑問還是個美人。她將事實上早就准備好的新衣服順手就從箱子裡抓出來,當著小甲的面就換。小甲看到她的胸脯就要起膩。她哄孩子似地說:好小甲,在家等著,我去搶果果給你吃。

    孫眉娘上穿著紅夾襖,下穿著綠褲子,褲子外邊套著一條曳地的綠裙,於是一棵盛開的雞冠花來到了大街上。陽光燦爛艷陽天,溫柔的南風,送來了即將黃熟的小麥的清新氣息。南風撩人,老春天氣,正是女人多情的季節。她心急如火,恨不得一步邁進縣衙,但長裙拖地,使她無法快步行走。心急只嫌腳步慢,心急只覺大街長。她索性將裙子提起來,撩開大腳,超越了一撥撥挪動著小腳、搖搖擺擺行走的女人們。

    "趙家大嫂,搶什麼呢?"

    "趙家大嫂,您要去救火嗎?"

    她不理睬女人們的問訊,從戴家巷子直插縣衙的側門。半樹梨花從戴家半頃的院牆內泛濫出來。淡淡的甜香,嗡嗡的蜜蜂,呢喃的燕語。她伸手折下一小枝梨花,摸索著插在鬢邊。戴家聽覺靈敏的狗汪汪地吠叫起來。她拍打了一下身上並不存在的土,放下裙子,進了縣衙側門。把門的衙役對她點點頭,她報之以微笑。然後,一閃身的工夫,她就渾身汗津津地站在三堂院門前了。在三堂院門前把門的是那個外地口音、黑眉虎眼的青年公人,眉娘在斗須大會上見過他,知道他是知縣的親信。公人對她點點頭,她還是報之以微笑。院子裡已經站滿了女人,孩子們在女人腿縫裡鑽來鑽去。她側著身子,拱了幾下子,就站在了最靠前的地方。她看到,在三堂飛翹起來的廊簷下,擺著一張長條的幾案,案後並排放著兩把椅子,左邊的椅子上,端坐著知縣錢大老爺,右邊的椅子上,端坐著錢大老爺的夫人。夫人鳳冠霞帔,腰板挺直。明媚的陽光照耀得她身上的紅衣如一片紅霞。夫人的臉上蒙了一層粉色的輕紗,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面部的輪廓,看不清她的容貌。眉娘的心中頓時感到一陣輕松。至此,她明白了,自己最怕的還是夫人生著一張花容月貌的臉。既然夫人不敢把臉顯示出來,那就說明她的臉不好看。眉娘的胸脯不自覺地挺了起來,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這時,她才嗅到院子裡洋溢著濃烈的丁香花氣。她看到,在院落的兩側,兩棵粗大的紫丁香開得如煙似霧。她還看到,三堂簷下,並排著一串燕窩,大燕子飛進飛出,十分繁忙。燕窩裡傳出黃口燕雛的喃啾之聲。傳說中燕子是從來不在衙門裡築巢的,它們選擇的是善良祥和的農家。但現在成群的燕子在縣衙裡築了巢,這可是大祥兆,是大老爺這個大才大德人帶來的福氣,絕對不是蒙面的夫人帶來的福氣。她將目光從夫人的臉上移到了老爺的臉上,與老爺的目光撞個正著。她感到老爺的目光裡飽含著愛慕,心中頓時充滿了柔情。老爺啊,老爺,想不到您這樣一個仙人,竟然娶了一個蒙著臉不敢見人的夫人。她的臉上果真生著一片黑麻子嗎?她是一個疤痢眼子塌鼻子嗎?她是一嘴黑板牙嗎?老爺啊,真真是委屈了您啦……眉娘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著,突然聽到夫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知縣的目光隨著夫人的咳嗽渙散了,然後他就歪過頭去,與夫人低聲交談了一句什麼。一個梳著兩把頭的丫鬟端著盛滿紅棗和花生的小笸籮,一把把地抓起,對著人群揚過來。孩子們在人群裡爭搶,制造了一陣陣的混亂。眉娘看到,夫人似乎是無意地將長裙往上撩了撩,顯出了那兩只尖尖的金蓮。身後的人群裡,頓時響起了一片贊歎之聲。夫人的腳實在是太美了,大腳的眉娘頓時感到無地自容。盡管她的腳被長裙遮住,但她還是認為夫人早就知道了自己的一雙大腳。夫人不但知道她的一雙大腳,而且還知道她對知縣的癡心念想。夫人故意地將金蓮顯示出來,就是要給她一個羞辱,就是要給她一個打擊。她不想看不願看但還是忍不住地將目光投射到夫人的小腳上。夫人的腳,尖翹翹,好似兩只新菱角。夫人的鞋子做得好,綠綢幫上繡著紅花草。夫人的腳,如法寶,把孫家眉娘降服了。眉娘感到,仿佛有兩道嘲弄的目光穿過粉色的輕紗,射到自己的臉上。不,是穿過了面紗和裙子,投射到自己的大腳上。眉娘仿佛看到,夫人翹著嘴角,臉上掛著驕傲的微笑。眉娘知道自己敗了,徹底地敗了。自己生了一張娘娘的臉,但長了一雙丫鬟的腳。她慌亂地往後移動著,身後似乎響起了嘲笑之聲。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突出在眾人之前,簡直就是在大老爺和夫人面前表演。更多的羞慚湧上心頭,她更加慌忙地後退,腳步凌亂;腳跟踩了裙子,嗤啦一聲響,裙子破了,她跌了一個仰面朝天。

    後來她反復地回憶起,當她跌倒在地時,大老爺從幾案後邊猛地站立起來。她確鑿地認為,大老爺的臉上顯露出憐愛和關切之情,只有扯心連肺的親人,才會有這樣的表現。她還確鑿地認為,當時,自己真切地看到,就在大老爺想越過幾案跑上來將她從地上扶起時,夫人的小腳狠狠地踢在了大老爺的小腿上。大老爺愣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坐了回去。夫人的腳在幾案下進行著上述的活動時,身體保持著正直的姿態,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眉娘在身後女人們的恥笑聲中狼狽地爬起來。

    眉娘扯起裙子,顧不上遮掩適才跌倒時已經在夫人和大老爺面前暴露無遺的大腳,轉身擠進了人群。她緊緊地咬住嘴唇,把哭聲憋住,但眼淚卻泉水般地湧出了眼眶。她到了人群的最外邊,聽到身後的女人們,有的還在嬉笑,有的又開始誇贊夫人的小腳。她知道,夫人又在人前裝作無意其實是有意地展示她的小腳了。真是一俊遮百丑啊,夫人依仗著一雙小腳,讓人們忘記了她的容貌。她在離開人群前,最後看了一眼大老爺,她的目光又一次神奇地與大老爺的目光相遇。她感到老爺的目光悲淒淒的,好像是對自己的安慰,也許是對自己的同情。她用袖子遮著臉跑出了三堂大門,一進入戴家巷子,就放出了悲聲。

    眉娘神思恍惚地回了家,小甲粘上來要果果,她一把將小甲搡到一邊,進屋後,撲到炕上放聲大哭。小甲站在她的身後,隨著她的哭聲也嗚嗚地哭起來。她翻身坐起,抓起一個笤帚疙瘩,對著自己的腳砸起來。小甲嚇壞了,制住了她的手。她盯著小甲那張又丑又憨的臉,說:小甲,小甲,你拿刀,把俺的腳剁了去吧……

    三

    夫人的小腳仿佛劈頭澆了眉娘一頭冷水,讓她清醒了幾天。但與大老爺三次相見的情景,尤其是大老爺那含意深長的目光和他臉上那無限關切的表情,與夫人的尖尖的小腳開始了頑強的對抗。最後,夫人的小腳變成了模模糊糊的幻影,大老爺柔情萬種的目光和大老爺美好的面容卻越來越清晰。她的腦子裡的空兒全被錢大老爺占滿了。她的眼睛盯著"一棵樹,那棵樹搖搖曳曳地就變成了錢大老爺。她看到一條狗尾巴,那根狗尾巴晃晃漾漾地就變成了錢大老爺腦後的大辮子。她在灶前燒火,跳動的火焰裡就出現了錢大老爺的笑臉。她走路時不知不覺地就撞到了牆上。她切肉時切破手指而覺不到痛。她把滿鍋的狗肉煮成了焦炭而聞不到蝴味。她無論看到什麼什麼就會變成錢大老爺或者是變成錢大老爺身上的一部分。她閉上眼睛就親親切切地感到錢大老爺來到了自己身邊。她能感覺到他的堅硬的胡須刺癢著自己的柔軟的皮膚。她每天夜裡都夢到錢大老爺與自己肌膚相親。她在睡夢中發出的尖叫經常把小甲嚇得滾到炕下。她面容推。淬,身體飛快地消瘦,但雙眼卻炯炯發亮,眼珠子濕漉漉的。她的喉嚨奇怪地嘶啞了。她經常發出那種被熾烈的欲火燒焦了心的女人才能發出的那種低沉而沙澀的笑聲。她知道自己得了嚴重的相思病。她知道得了相思病是可怕的。得了相思病的女人要想活下去,只有去跟那個被她相思著的男人同床共枕,否則就要熬干血脈、得肺癆病吐血而死。她在家裡已經坐不住了。往日裡那些吸引著她的、讓她高興的事情,譬如賺錢、譬如賞花,都變得索然無趣。同樣的美酒入口不再香醇。同樣美麗的花朵入目便覺蒼白。她挎著竹籃子,籃子裡放著一條狗腿,一天三遍在縣衙大門前走來走去。她盼望著能與出行的大老爺不期而遇;見不到大老爺見見大老爺那頂綠呢大轎也好。但大老爺猶如沉人深水的老鱉,不露半點蹤跡。她在行前打轉,她那沙澀的騷情笑聲引逗得門前站崗的兵丁們抓耳撓腮。她恨不得對著深深的衙門大聲喊叫,把憋在心中的那些騷話全都喊出來,讓大老爺聽到,但她只能低聲地嘟噥著:

    "我的親親……我的心肝……我快要把你想死了……你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吧……知縣好比仙桃樣,長的實在強!看你一眼就愛上,三生也難忘。饞得心癢癢。好果子偏偏長在高枝上,還在那葉裡藏。小奴家干瞪著眼兒往上望,日夜把你想。單相思撈不著把味嘗,口水三尺長。啥時節摟著樹干死勁兒晃,搖不下桃來俺就把樹上……"

    滾燙的情話在她的心中變成了貓腔的癡情調兒被反復地吟唱,她臉上神采飛揚,目光流盼,宛若飛蛾在明亮的火焰上做著激情之舞。兵丁和衙役們被她這副模樣嚇得夠戧,既想趁機占她點便宜,又怕惹出事兒抖擻不掉。她在欲火中煎熬著,她在情海裡掙扎著。終於,她發現自己吐血了。

    吐血使她發昏的頭腦開了一條縫隙。人家是堂堂的知縣,是朝廷的命官,你是什麼?一個戲子的女兒,一個屠戶的老婆,一個大腳的女人。人家是高天,你是卑土;人家是麒麟,你是野狗。這場烈火一樣的單相思,注定了不會有結果。你為人家把心血熬干,人家還是渾然不覺。即便覺了,還不是輕蔑地一笑,不會承你絲毫的情。你自己熬死自己,是你活該倒霉,沒有人會同情你,更不會有人理解你,但所有的人都會嘲笑你,辱罵你。人們笑你不知道天高地厚,笑你不知道二三得六。人們會罵你癡心妄想,猴子撈月,竹籃打水,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孫眉娘,清醒一下你的頭腦吧,你安分守己吧!你把錢大老爺忘了吧。明月雖好,不能拖進被窩;老爺雖妙,卻是天上的人。她發了狠要忘掉把自己折磨得吐血的錢大老爺。她用指甲掐自己的大腿,用針扎自己的指尖,用拳頭擂自己的腦袋,但錢大老爺是鬼魂,難以擺脫。他如影隨形,風吹不散,雨洗不去,刀砍不斷,火燒不化。她抱著頭,絕望地哭了。她低聲罵著:

    "冤家,冤家,你把我放了吧……你饒了我吧,我改過了,我再也不敢了,難道你非要我死了才肯罷休?"

    為了忘掉錢丁,她引導著不解人事的小甲與自己交歡。但小甲不是錢丁,人參不是大黃。小甲不是治她的藥。與小甲鬧完後,她感到思念錢丁的心情更加迫切,如同烈焰上又潑了一桶油。她到井邊打水時,從井水中看到了自己枯槁的面容。她感到頭暈眼花,嗓子裡又腥又甜。天,難道就這樣子完了嗎?難道就這樣子不明不白地死去?不,我捨不得死,我要活下去。

    她強打起精神,提著一條狗腿,兩吊銅錢,曲裡拐彎地穿越了一些小街窄巷,來到了南關神仙胡同,敲開了神婆呂大娘家的門。她把噴香的狗腿和油膩的銅錢拿出來,放在呂大娘家供奉著狐仙牌位的神案上。看到狗腿,呂大娘緊著抽鼻子。看到銅錢,呂大娘黯淡眼睛裡放出了光彩。呂大娘哮喘不止。為了壓制哮喘,她點燃了一枝洋金花,貪婪地吸了幾口。然後,她說:

    "大嫂,你病得不輕啊!"

    孫眉娘跪在地上,哽咽著說:

    "大娘,大娘,救救我吧……"

    "說吧,孩子,"呂大娘吸著洋金花,瞟了一眼孫眉娘,意味深長地說,"瞞得了爹娘,瞞不了大夫,說吧……"

    "大娘,俺實在是說不出口……"

    "瞞得了大夫,瞞不了神仙……"

    "大娘啊,俺愛上了一個人……我被他給毀了……"

    呂大娘狡猾地笑著問:

    "大嫂這樣的容貌,難道還不能如願?"

    "大娘,您不知道他是誰……"

    "他能是誰?"呂大娘道,"難道他是九洞神仙?難道他是西天羅漢?"

    "大娘,他不是九洞神仙,也不是西天羅漢,他是縣裡的錢大老爺……"

    呂大娘眼睛裡又放出了光彩,她克制著既好奇又興奮的心情,問道:

    "大嫂,你想怎麼著?想讓老身施個法兒成全你嗎?"

    "不,不……"她的眼睛裡淚水盈盈,艱難地說,"天地懸殊,這是不可能的……"

    "大嫂,這男女的事兒,你不懂,只要你捨得孝敬狐仙,任他是鐵石的心腸,也有辦法讓他上鉤!"

    "大娘……",她捂住臉,讓淚水從指縫裡汩汩地流出來。她哭著說,"您施個法兒,讓俺忘掉他吧……"

    "大嫂,何苦來著?"呂大娘道,"既然喜歡他,為什麼不圓滿了好事?這世上的事兒,難道還有比男歡女愛更舒坦的嗎?大嫂,您千萬別糊塗!"

    "真能……圓滿了好事?"

    "心誠則靈。"

    "俺心誠!"

    "你跪下吧。"

    四

    按照呂大娘的吩咐,孫眉娘懷揣著一條潔白的綢巾,跑到田野裡。她原本是一個極其怕蛇的人,但現在,她卻盼望著遇到蛇。那天呂大娘讓她跪在狐仙的靈位前,閉著眼睛祝禱。呂大娘口中念念有詞,很快就讓狐仙附了體。狐仙附體後的呂大娘嗓音尖尖,是一個三歲的小女孩的聲口。狐仙指使她到田野裡去找兩條交配在一起的蛇,用綢巾把它們包起來,等它們交配完畢分開時,就會有一滴血留在綢巾上。狐仙說:你拿著這綢巾,找到你的心上人,對著他搖搖綢巾,他就會跟你走。從此他的靈魂就寄在你的身上了。要想讓他不想你,除非拿刀把他殺死。

    她拿著一根竹竿,跑到遠離縣城的荒草地裡,專揀那些潮濕低窪、水草繁茂的地方撥弄。好奇的鳥兒在她的頭上盤旋著,鳴叫著。蝴蝶在她的面前若即若離地飛舞。她的心如蝴蝶,飄飄忽忽。她的腳如同踩著棉花,身子軟弱,有些撐不住。她抽打著野草,驚起了螞蚌、蟈蟈、刺猖、野兔……惟獨沒有蛇。她既想碰到蛇,又怕碰到蛇。她的心裡矛來盾去,碰撞得辟辟啪啪響。突然,嗤啦一聲,一條黃褐色的大蛇從草裡鑽出來,對著她扮了一個猙獰的鬼臉。它伸縮著黑色的信子,目光陰郁,三角形的臉上是冷冷地嘲笑。她的頭嗡地一聲響,眼前一陣發黑,一時間啥都看不見了。她在迷迷糊糊中聽到了自己嘴裡發出一聲彎彎曲曲的怪叫,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等她清醒過來時,那條大蛇已經沒有了蹤影。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心兒彭彭亂跳,宛如堅硬的卵石碰撞著胸腔,她一張嘴,吐出了一口鮮血。

    我真傻,她想,我為什麼要相信那神婆子的鬼話?我為什麼要想那錢丁?他再好不也是個人嗎?他不是也要吃喝拉尿嗎?即便他真的趴在了我的身上,弄來弄去不也是那麼一回事嗎?他與小甲又有什麼區別呢?眉娘,不要犯糊塗了!她仿佛聽到一個嚴肅的聲音在高高的天上訓斥著自己。她仰臉看天,藍天無比地澄澈,連一絲絲白雲也沒有。一群群鳥兒在飛翔中愉快地鳴叫著。她的心情,像藍天一樣開朗澄澈了。她如夢初醒地長歎一聲,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草屑,整整凌亂的頭發,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路過那片積水的窪地時,她開朗的心情又發生了變化:她看到,在明亮如鏡的泊子裡,站著一對羽毛潔白的白鷺。它們一動不動,或許在這裡已經站立了一千年。雌鳥把頭搭在雄鳥的背上,雄鳥彎回頭,注視著雌鳥的眼睛。它們是一對相對無言、靜靜地安享著柔情蜜意的戀人。忽然間,可能是她的到來驚動了它們似的,可能是它們一直在等待著她的到來然後就為她進行特別的表演似的:兩只大鳥伸直脖頸,展開夾雜著黑羽的白翅,大聲地、嘔心瀝血般地嗚叫起來。它們用熱烈的鳴叫歡迎著她的到來。隨著狂熱的叫喚,它們把兩條柔軟如蛇的長頸糾纏在一起。想不到它們的脖頸會這般地柔軟,你繞著我,我纏著你,你與我纏繞在一起,紐結成感情的繩索。繞啊繞,纏啊纏……似乎永遠纏不夠,似乎永遠不停止。終於分開了。然後,兩個鳥兒伸出嘴巴,快速而又溫柔地梳理著彼此的羽毛。它們脈脈含情,它們摩摩蹭蹭,從頭至尾,連每一根羽毛也不放過……這兩只鳥兒的愛情表演,把孫眉娘感動得熱淚盈眶。她撲倒在潮濕的草地上,讓淚水浸濕了野草,讓心髒頂著泥土跳動。她的感情激蕩,嘴裡喃喃著念叨:

    "天啊,天老爺,您把俺變成一只白鷺吧,您把俺的錢大老爺也變成一只白鷺吧……人分高低貴賤。鳥兒一律平等。天老爺,求求您啦,讓俺的脖子和他的脖子糾纏在一起,糾纏在一起擰成一股紅繩。讓俺的嘴巴親遍他的全身,連-根汗毛也不放過,俺更盼望著他的嘴巴能吻遍俺的全身。俺多麼想將他整個地吞了,俺也希望他能把俺吃了。天老爺,讓俺的脖子和他的脖子糾纏在一起永遠地解不開,讓俺全身的羽毛都奓煞開,如孔雀開屏……那該是多大的幸福啊,那該是刻骨的恩情……"

    她的滾燙的臉把地上的野草都揉爛了,她的雙手深深地插在泥土裡,把野草的根都摳了出來。

    她爬起來,如醉如癡地向著那兩只鳥兒走去。她的土黃草綠的臉上,綻開了輝煌的微笑。她伸出手,手中的白綢巾在微風中招展著。她可真正是心馳神往了啊。她口中喃喃著:

    "鳥兒,鳥兒啊,把你們的血給我一滴吧,多了不要,只要一滴,讓我去實現我的夢想。鳥兒啊,我就是你啊,你就是他,讓他知道我的心,也就是知道了你的心,讓我們心心相印吧!鳥兒,把你們的幸福分一點給我吧,就一點點,我不敢貪心,就一點點,一丁點點啊,鳥兒,可憐可憐我這個被愛燒焦了心的女人吧……"

    兩只白鷺忽閃著翅膀奔跑著,四條古怪的長腿說不清是笨拙呢還是靈巧呢?!它們踏破了如明鏡如水銀的淺水,在水面上留下了一圈圈美麗的漣漪。它們在奔跑中積蓄著力量,越跑越快。它們踏水有聲,如碎琉璃,巴辟巴辟巴辟,細小的水花濺起又落下,終於,它們的雙腿伸得筆直,挺在羽扇般張開的尾後,飛起來了。它們飛起來了。它們先是貼著水面飛,然後便降落,降落到泊子對面去,變成了兩個模糊的白點……她的雙腿陷在淤泥裡,仿佛在這裡站了也是一千年……她越陷越深,淤泥已經吞沒了她的大腿,她感到自己的火熱的屁股已經坐在了涼爽的淤泥裡……

    匆匆趕來的小甲把她從淤泥中拖了上來。

    她大病了一場。病好後,依然割不斷對錢大老爺的思念。呂大娘悄悄地送給她一包褐色的粉末,同情地對她說:

    "孩子,狐仙可憐你,讓我送給你這包斷情粉,你把它喝下去吧。"

    她打量著那包粉末,問道:

    "好心的大娘,告訴我,這是什麼東西?"

    "你只管喝下去,然後我再告訴你,否則就不會靈驗了。"

    她將粉末倒進一個碗裡,用開水調了,然後,捏著鼻子,忍著那難聞的氣味,把它灌了下去。

    "孩子,"呂大娘問,"你真的想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

    "真的。"

    "那就讓我告訴你吧,"呂大娘道,"孩子,大娘心軟,不忍心看著你這樣一個水靈靈的美人兒這樣毀了,就把最絕的法子使出來了。狐仙她老人家是不同意使用這樣的法子的,但你中毒太深,它老人家也沒有好的法子救你了。這是俺家的祖傳秘方,一向是傳媳婦不傳女兒的。實話對你說吧,你剛才喝下去的,就是你那心上人屙出來的屎撅子!這是貨真價實的,絕對不是偽冒假劣。俺得了這味藥可不是容易的,俺用三吊銅錢買通了給錢大老爺家當廚子的胡四,讓他悄悄地從大老爺家的茅廁裡偷出來。俺把這寶貝放在瓦片上烘干,研成粉末,然後加上巴豆大黃,全是去心火的烈藥。這法子大娘輕易不用,因為狐仙告訴俺,用這樣的邪法子會促人的陽壽,但俺實在是可憐你,自己少活兩年就少活兩年吧。孩子,吃這味藥就是要讓你明白,即使堂皇如錢大老爺,拉出來的屎也是臭的……"

    呂大娘一席話尚未說完,孫眉娘就彎下腰大吐,一直把綠色的膽汁都吐了出來。

    折騰過這一場之後,眉娘的那顆被葷油蒙了的心漸漸地清醒了。對錢大老爺的思念雖然還是不絕如縷,但已經不是那樣要死要活。心上的傷口雖然還是痛疼,但已經結了疤痕。她有了食欲,鹽入口知道鹹了,糖入口知道甜了。她的身體在漸漸地恢復。經過了這一番驚心動魄的愛情洗禮,她的美麗少了些妖冶,多了些清純。她夜裡依然睡不好,尤其是那些明月光光之夜。

    五

    月光如金沙銀粉,颯颯地落在窗戶紙上。小甲在炕上大睡,四仰八叉,鼾聲如雷。她赤身裸體地走到院子裡,感覺到月光水一樣在身上汩汩地流淌著。這種感覺既美妙無比,又讓她黯然神傷,心中的病根兒不失時機地抽出了嬌嫩的芽苗。錢丁啊,錢丁,錢大老爺,我的冤家,你什麼時候才能知道,有一個女人,為了你夜不能寐。你什麼時候才能知道,有一個如熟透了的水蜜桃子一樣的身體等待著你來消受……天上的明月,你是女人的神,你是女人的知己,傳說中的月老就是你嗎?如果傳說中的月老就是你,你為什麼不替我傳音送信?如果傳說中的月老不是你,那麼主宰著男女情愛的月老又是天上的哪個星辰?或者是世間的哪路尊神?一只白色的夜鳥從明月中飛來,降落在院子一角的梧桐樹上,她的心突突地跳動起來。月老月老,你有靈有驗,你沒有眼睛但是能夠觀照世間萬物,你沒有耳朵但是能夠聆聽暗室中的私語,你聽到了我的祈禱,然後就派來了這個送信的鳥使。這是只什麼鳥?這是只白色的大鳥。它的潔白的羽毛在月光下煙煙生輝,它的眼睛像鑲嵌在白金中的黃金。它蹲在梧桐樹最高最俏的那根樹枝上,用最美麗的最親切的姿勢從高處望著我。鳥,鳥兒,神鳥,把我的比烈火還要熱烈、比秋雨還要纏綿、比野草還要繁茂的相思用你白玉雕琢成的嘴巴叼起來,送到我的心上人那裡去。只要讓他知道了我的心我情願滾刀山跳火海,告訴他我情願變成他的門檻讓他的腳踢來踢去,告訴他我情願變成他胯下的一匹馬任他鞭打任他騎。告訴他我吃過他的屎……老爺啊我的親親的老爺我的哥我的心我的命……鳥啊鳥兒,你趕緊著飛去吧,你已經載不動我的相思我的情,我的相思我的情好似那一樹繁花浸透了我的血淚,散發著我的馨香,一朵花就是我的一句情話,一樹繁花就是我的千言萬語,我的親人……孫眉娘淚流滿面地跪在了梧桐樹下,仰望著高枝上的鳥兒。她的嘴唇哆嗦著,從紅嘴白牙間吐露出呢呢喃喃的低語。她的真誠感天動地,那只鳥兒哇哇地大叫著,一展翅消逝在月光裡,頃刻便不見了蹤影,仿佛冰塊融化在水中,仿佛光線加入到火焰裡……

    一陣響亮的打門聲,把癡情中的孫眉娘驚得魂飛魄散。她急忙跑回屋子,匆匆穿上衣服。來不及穿鞋,赤著兩只大腳,踩著被夜露打濕的泥地,跑到了大門邊。她用手捂著心,顫著嗓子問:

    "誰?"

    她多麼希望出現一個奇跡,她多麼希望這是她的一片誠心感動了天地,神靈把紅線拋給了自己的心上人。那麼,他這是趁著月光探望自己來了。她幾乎就要跪在地上了,祈望著夢想成真。但是,門外傳進來那人的低聲回答:

    "眉娘,開門……"

    "你是誰?"

    "閨女,我是你爹啊!"

    "爹?你半夜三更怎麼到這裡來了?"

    "別問了,爹遭了難了,快開門吧!"

    她慌忙撥開門閂,拉開大門。隨著吱嘎吱嘎開張的門扇,她的爹——高密東北鄉著名的戲子孫丙,沉重地倒了進來。

    借著月光,她看到爹的臉上血跡斑斑。那部不久前在斗須大會上雖敗猶榮的胡須,只余下幾根根,鬈曲在滿下巴的血污之中。她驚問:

    "爹,這是怎麼啦?"

    她喚醒小甲,把爹弄到炕上。用筷子撬開緊咬的牙關,灌進去半碗涼水,他才蘇醒過來。剛一蘇醒他就伸手去摸自己的下巴,然後他就嗚嗚地哭起來。他哭得很傷心,好似一個受了大委屈的小男孩。血還從下巴上往外滲著,那幾根殘存的胡須上沾著泥污。她用剪刀把它們剪去,從面缸裡抓了一把白面,掩在他的下巴上。這一來爹的面目全非,活活一個怪物。她問:

    "到底是誰把你害成了這個樣子?"

    爹的淚汪汪的眼睛裡,進出了綠色的火星。他腮上那些肌肉一條條地綻起來,牙齒錯得咯咯響:

    "是他,肯定是他。是他薅了我胡須,可他明明贏了,為什麼還不放過我?他當著眾人宣布赦免了我,為什麼還要暗地裡下此毒手?這個心比蛇蠍還要毒辣的強盜啊……"

    現在,她感到自己的相思病徹底地好了。回想起過去幾個月的迷亂生活,她心中充滿了羞愧和後悔。仿佛自己與錢丁同謀,薅了爹的胡須。她暗想著:錢大老爺,你實在是太歹毒了,太不仗義了。你哪裡是個寬厚仁愛的父母官?分明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土匪!你把我害得人不人鬼不鬼也就罷了,誰讓俺自輕自賤呢?可你不該對俺爹——一個在你面前已經服輸的人下這樣的黑手。你當著眾人的面宣布赦免了他,感動得俺下了跪,讓俺的一顆心為了你破碎,也為你贏得了寬宏大量的好名聲,但暗地裡你還是不放過他。你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生,我怎麼會那樣癡迷地愛上你?你知道這幾個月來俺過的是什麼日子?想到此她感到悲憤難忍,錢丁啊,你薅了俺爹的胡須,俺就要了你的狗命。

    六

    她精心挑選了兩條肥狗腿,拾掇干淨了,放到老湯鍋裡,咕嘟咕嘟地煮起來。為了讓煮出的狗腿味道好,她往鍋裡新加了香料。她親自掌握著火候,先用大火滾燒,然後用微火慢燉。狗肉的香氣,散發到大街上。店裡的常客大耳朵呂七,聞著味道跑來,把店門拍得山響:

    "大腳仙子,大腳仙子,什麼風把天刮清了?你又開始煮狗腿了?俺先定一條……"

    "定你娘的腿!"她用勺子敲打著鍋沿,高聲大嗓地叫罵著。一夜之間,她恢復了狗肉西施嬉笑怒罵的本色,相思錢丁時那迷人的溫柔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她喝了一碗豬血粥,吃了一盤狗雜碎,然後就用精鹽擦牙,清水漱口,梳頭洗臉,搽官粉,抹胭脂,脫下舊衣裳,換上新衣裳,對著鏡子她用手撩著水抿抿頭發,鬢角上插了一朵紅絨花。她看到自己目光流盼,風采照人。她給自己的容貌迷住了,心中突然地又升起一股繾綣的柔情。這哪裡是去行刺,分明是去賣騷。她被自己的溫情嚇壞了,急忙把鏡子翻轉,咬牙切齒,讓恨火在胸中燃燒。為了堅定信心,不動搖斗志,她特意到東屋裡去看了爹的下巴。爹下巴上的白面已經嘎巴成了癡,散發著酸溜溜的臭氣,招徠了成群的蒼蠅。爹的面容讓她既惡心又痛心。她撿起一根劈柴,戳戳爹的下巴。正在沉睡的爹嗷地叫了一聲,痛醒了,睜開浮腫的眼,迷茫地望著她。

    "爹,我問你,"她冷冰冰地問,"深更半夜,你到城裡來干什麼?"

    "我逛窯子了。"爹坦率地回答。

    "呸!"她嘲弄地說,"你的胡子是不是讓婊子們薅了去扎了蠅拂子?"

    "不是,我跟她們處得很好,她們怎麼捨得薅我的胡子?"爹說,"我從窯子裡出來,在縣衙後邊那條巷子裡,跳出了一個蒙面的人。他把我打倒在地,然後就用手薅我的胡須!"

    "他一個人就能薅掉你的胡須?"

    "他武藝高強,再加上我喝醉了。"

    "你怎麼能斷定是他?"

    "他下巴上套著一個黑色的布囊,"爹肯定地說,"只有好胡須的人才會用布囊保護。"

    "那好,我就去給你報仇,"她說,"盡管你是個混蛋,但你是我的爹!"

    "你打算怎麼樣子給我報仇?"

    "我去殺了他!"

    "不,你不能殺他,你也殺不了他,"爹說,"你把他的胡須薅下來一把就算替我報了仇。"

    "好吧,我去薅了他的胡須!"

    "你也薅不了他的胡須,"爹搖搖頭說,"他腿腳矯健,平地一跳,足有三尺高,一看就知道是個練家子!"

    "你不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等著你的好消息,"爹用諷刺的口吻說,"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還。"

    "你等著吧!"

    "閨女,爹雖然沒出息,但畢竟還是你的爹,所以,我勸你不要去了。爹睡了這半夜,多少也想明白了。我給人薅了胡子,是我罪有應得,怨不得別人。"爹說,"馬上我就要回去了,戲我也不唱了。爹這輩子,生生就是唱戲唱壞了。戲裡常說,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我這叫做拔掉胡子,重新做人!"

    "我不單為了你!"

    她去了前屋的灶間,用鐵笊籬把狗腿撈出來,控干了湯水,撒上了一層香噴噴的椒鹽。找來幾片干荷葉,把狗腿包好,放在籃子裡。她從小甲的家什筐子裡,挑了一把剔骨用的尖刀,用指甲試了試鋒刃,感到滿意,就把它藏在籃子底下。小甲納悶地問:

    "老婆,你拿刀子干什麼?"

    "殺人!"

    "殺誰?"

    "殺你!"

    小甲摸摸脖子,嘿嘿地笑了。小甲說:"不,是殺你自己。"

    七

    孫眉娘來到縣衙大門前,偷偷地塞給正在站哨的鳥槍手小囤一只銀手鐲,然後在他的大腿上擰了一把,悄聲說:

    "好兄弟,放我進去吧。"

    "進去干啥?"小囤喜歡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用下巴噘噘門側的大鼓,說:"要告狀你擊鼓就是。"

    "俺有什麼冤屈還用得著來擊鼓鳴冤?"她把半個香腮幾乎貼到了小囤的耳朵上,低聲道,"你們大老爺托人帶話,讓俺給他去送狗肉。"

    小囤誇張地抽著鼻子,說:

    "香,香,的確是香!想不到錢大老爺還好這一口!"

    "你們這些臭男人,哪個不好這一口?"

    "大嫂,侍候著大老爺吃完了,剩下點骨頭讓弟弟啃啃也好……"

    她對著小囤的臉啐了一口,說:

    "騷種,嫂子虧不了你!告訴俺,大老爺這會兒在哪間房裡?"

    "這會兒嗎……"小囤舉頭望望太陽,說,"大老爺這會兒多半在簽押房裡辦公,就是那裡!"

    她進了大門,沿著筆直的市道,穿過了那個曾經斗過須的跨院,越過儀門,進入六房辦公的院落,然後從大堂東側的回廊繞了過去。遇到她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著她。對他們她一律地報以甜蜜地媚笑,讓他們想入非非,神魂顛倒。衙役們盯著她款款扭動的腰肢,張開焦躁的口唇,流出貪饞的口涎。他們交換著眼神,會意地點著頭。送狗肉的,對,送狗肉的,大老爺原來也愛好這個。真是一條油光水滑、肥得流油的好母狗……衙役們想到得意處,臉上浮現出色迷迷的笑容。

    邁進二堂後,她感到心跳劇烈,嘴裡發干,雙膝酸軟。帶路的年輕書辦,停住腳步,用噘起的嘴唇,對著二堂東側的簽押房示意。她轉身想向年輕書辦表示謝意,但他已經退到院子裡去了。她站在簽押房的高大的雕花格子門前,深深地呼吸著,借以平定心中的波瀾。從二堂後邊的刑錢夫子院裡,漫過來一陣陣濃郁的丁香花香,熏得她心神不定。她抬手理理鬢角,扶了扶那朵紅絨花,接著讓手滑下來,摸著衣裳的斜襟直到衣角。她輕輕地拉開門,一道繡著兩只銀色白鷺的青色門簾擋在了她的面前。她感到心中一陣劇烈的氣血翻滾,不久前在水泊子裡看到的那兩只接吻纏頸的親密白鷺盼情景猛然地浮現在眼前。她緊緊地咬住了下唇才沒有讓自己發出哭聲。她已經說不出在自己心中翻騰著的究竟是愛還是恨,是怨還是冤,她只是感到自己的胸膛就要爆炸了。她艱難地往後退了幾步,將腦袋抵在了涼爽的牆上。

    後來,她咬牙平息了心中的狂風巨浪,重回到門簾前。她聽到,簽押房裡傳出了翻動書頁的沙沙聲和茶杯蓋子碰撞杯沿的聲響。隨後是一聲輕輕的咳嗽。她感到心兒堵住了咽喉,呼吸為之窒息。是他的咳嗽聲,是夢中情人的咳嗽,但也是外表仁慈、心地凶殘、拔了爹的胡須的仇人的咳嗽。她想起了自己屈辱的單相思,想起了呂大娘的教導和呂大娘配給自己吃得那副埋汰藥。強盜,俺現在明白了俺今天為什麼要來這裡,俺不過是打著為父報仇的幌子,把自己騙到了這裡。其實,俺的病已經深到了骨髓,這輩子也不會好了。俺是來求個解脫的,俺也知道他根本就不會把俺一個大腳的屠夫老婆看在眼裡。即便俺投懷送抱,他也會把俺推出去。俺是沒有指望了也沒有救了,俺就死在你的面前,或者是讓你死在俺的面前,然後俺再跟著你去死吧!

    為了獲得突破這層門簾的勇氣,她想努力地鼓舞起自己的仇恨,但這仇恨宛如在春風裡飄舞著的柳絮,沒有根基,沒有重量,哪怕是刮來一縷微風,就會吹得無影無蹤。丁香花的氣息熏得她頭昏腦漲,心神不寧。而這時,竟然又有輕輕的口哨聲從房裡傳出,宛若小鳥的鳴囀,悅耳動聽。想不到堂堂的知縣老爺,還會如一個輕浮少年那樣吹口哨。她感到身體上,似乎被清涼的小風颼溜了一遍,皮膚上頓時就起了一層雞栗,腦子裡也開了一條縫隙。天老爺,再不行動,勇氣就要被徹底瓦解。她不得不改變計劃,提前把刀子從籃子底下摸出來,攥在手裡,她想一進去就把刀子刺入他的心,然後刺人自己的心,讓自己的血和他的血流在一起。她橫了心,猛地挑開了門簾,身體一側,閃進了簽押房,繡著白簿的門簾,在她的身後及時地擋住了外邊的世界。

    簽押房裡寬大的書案、書案上的文房四寶、牆上懸掛的字畫、牆角裡的花架、花架上的花盆、花盆裡的花草、被陽光照得通明的格子窗,等等一切,都是在激情的大潮消退之後,她才慢慢地看到的。掀簾進門時,跳人她的眼簾的,惟有一個大老爺。大老爺穿著寬大瀟灑的便服,身體仰在太師椅裡,那兩只套在潔白的棉布襪子裡的腳,卻高高地擱在書案上。他吃了一驚的樣子,把雙腿從桌子上收回,臉上的驚愕表情流連不去。他坐直身體,放下書本,直直地盯著她,說:

    "你……"

    接下來就是四目對視,目光如同紅線,糾纏結系在一起。她感到渾身上下,都被看不見的繩索捆住,連一點點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胳膊上挎著的竹籃子和手裡攥著的刀子,一起跌落在方磚鋪成的地面上。刀子在地上閃光,她沒有看到,他也沒有看到。狗腿在地上散發香氣,她沒有嗅到,他也沒有嗅到。滾燙的淚水,從她的眼窩裡咕嘟咕嘟地冒出來。淚水濡濕了她的臉,又打濕了她胸前的衣服。那天她穿著一件藕荷色的綢上衣,袖口、領子和下擺上,都刺繡著精密的豆綠色花邊。高高豎起的衣領,襯得她的脖頸更加秀挺潔白。兩只驕傲自大的乳房,在衣服裡咕咕亂叫。一張微紅的臉兒,恰似一朵粉荷花沾滿了露珠,又嬌又嫩又怯又羞。錢大老爺的心中,充滿了感動。這個仿佛從天而降的美人,儼然是他久別重逢的情人。

    他站起來,繞過了書案。書案的稜角碰青了他的大腿他也感覺不到。他的雙眼始終盯著她的眼睛。他的心中只有這個美人,宛若即將羽化的蝴蝶塞滿了單薄的蛹皮,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他的眼睛潮濕了。他的呼吸粗重了。他的雙手伸出去,他的懷抱敞開了。距她還有一步遠時,他立定了。兩個人持續地對著眼睛,眼睛裡都飽含著淚水。力量在積蓄,溫度在升高。終於,不知是誰先誰後,兩個人閃電般地擁抱在一起。兩個人如兩條蛇糾纏著,彼此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氣。他們的呼吸都停止了。周身的關節嘎嘎做響。嘴巴互相吸引著碰在了一起。碰到了一起就膠住了。他和她閉了眼。只有四片熱唇和兩根舌子在你死我活般的斗爭著,翻江倒海,你吞我咽,他們的嘴唇在灼熱中麥芽糖一樣煬化了……然後,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什麼力量也阻止不了他們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莊嚴的簽押房裡,沒有象牙床,沒有鴛鴦被,他和她蛻掉繭殼,誕生出美麗,就在方磚地上,羽化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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