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亮吃到飽 第四章
    早晨,王有樂在頭痛欲裂的宿醉中醒了過來。

    窗外冬陽乍現,暖暖地穿過未拉下窗簾的淡藍色玻璃而來,有一剎那,她在頭疼之餘,恍恍惚惚地以為自己是睡在天堂。

    因為身下很軟、很舒服,空氣中又有種很香、很香的味道,她的肚子立刻不爭氣地咕嚕嚕叫了起來。

    「終於醒了?」一個熟悉低沉的好聽嗓音響起。

    她一愣,猛然朝聲音方向轉過頭去,這才發現大大失策,腦袋爆痛得像是要掉下來……

    「啊噢!」

    穿著白色套頭毛衣和藍色牛仔褲的杜醇,一身清爽地緩緩走過來,濃眉似笑非笑地微挑著,居高臨下地瞅著她。

    「活該。」他閒閒地道。

    「嘿!」她兩手接著沉甸甸的腦袋,努力在不引起劇烈宿醉頭痛的狀態下,憤慨地抗議。

    「渾身上下都是酒味,臭死了。」他把手上一迭乾淨的衣服丟給她,「去洗澡。」

    「我——」她一開口又急忙摀住了嘴巴,心虛地吞了口口水。

    因為昨夜的一切記憶剎那間全部回籠了,包括她喝得醉醺醺,吐在他車上,還臭罵了他一頓。

    「給你三十分鐘,好好把全身上下清洗乾淨。洗完澡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王有樂眼巴巴地望著他轉身走出臥室,所有辯解的詞彙消失無蹤,一個也想不起來。

    完了!

    三十分鐘後,一身清爽、頭髮卻還半濕的王有樂拖著沉重的腳步,活像即將走上斷頭台的死囚,滿臉苦相地蹭進客廳。

    這是她第一次到杜醇的家,本來應該是帶著劉姥姥逛大觀園的新鮮好奇心情,可是此時此刻的她,完全顧不得欣賞這間有四、五十坪大,卻僅隔了一間大臥室,以及帶有北歐風格的大餐室,還有幾乎可以在裡頭騎單車的大客廳。

    乾淨,清爽,淡綠肥和藍色的基調,佈置出十足時尚優雅的男性居家品味。

    果然是很符合杜醇的氣質和格調的房子。

    不過她猜,就算現在讚美起他家的佈置有多好、他的品味有多非凡,應該也來不及了吧?

    「坐。」杜醇的視線自手上的原文書籍裡抬起,望向她,隨即強抑下一抹笑。

    他的運動服在她身上竟然顯得那麼大件,鬆鬆垮垮得蓋住了她的指尖和腳踝,她現在的模樣,就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女孩。

    王有樂滿臉防備地看著他,不忘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必要的時候,溜也比較快。「沒關係,我站著聽就好了。」

    他聳聳肩,「隨你。」

    她深吸了一口氣,已經做好了被痛罵一場的準備——

    「你早餐想吃什麼?」

    她瞪著他,好半天反應不過來。

    「不然你以為會有什麼事?」他黑眸裡閃過一絲狡獪的光芒。「你以為我要跟你說什麼?」

    「沒、沒事啊。」她將不斷往下滑的袖子往肘上推,小圓臉迅速堆歡,露出他畢生見過最諂媚最討好的笑來。「早餐,對,一日之計在於晨,早餐非常的重要,早餐吃得好,健康沒煩惱。」

    「國民健康局應該找你去做代言人的。」他慢條斯理地上下打量她,改口道:「啊,不行,脂肪太多,超標了。」

    她那張圓臉垂時垮了下來,懊惱嘟嚷:「杜醫師,你一天不提到我的體重是會怎樣?」

    「我被制約了。」他攤手一笑,閒閒地道:「這也是一種心理疾病,我承認。」

    「說得那麼複雜,其實你就是嫉妒我每天可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真不知道一個大男人怎麼那麼怕胖?明明身上連三兩贅肉也沒有……」她忍不住嘀咕。

    杜醇想笑,又不想就這樣被這小胖妹三兩句話就胡混過去,故意挑高濃眉,「我看你精神體力挺好,好像也不怎麼需要吃早餐了,乾脆你今天就挑戰斷食療法,清潔腸胃——」

    「哎喲……」王有樂頓時軟軟地趴倒在沙發上。「我貧血,頭好暈,眼冒金星……」

    他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曲指輕敲了下她的頭頂。「裝死也沒有用。」

    「不行了……不行了……我好像看到眼前有一道光……」

    「你昨晚的衣服在烘衣機裡,換好後一起出門吃早餐。」他抱臂,懶洋洋地走開。「我只給你五分鐘,逾時不候。」

    「遵命!」她眼睛一亮,立刻跳了起來。

    誰想得到一個六十三公斤的小胖妹,動作可以這麼神速?

    「洪金寶當年人稱亞洲最靈活的胖子,現在看來是找到接班人了。」他喃喃。

    可是不管她是為了吃,還是為了別的什麼都好,只要能夠一直像現在這樣活力充沛、精神抖擻,他就放心了。

    他不想再看到像昨夜那樣傷心難過的她,也不想再看見她圓圓大眼睛裡原有的神采盡失,好像所有的勃勃生氣、快樂全都消失殆盡。

    就為了那麼一個性格扭曲、心智不健全的傢伙,一點都不值得!

    杜醇渾然未覺自己拳頭握得死緊,那種失控的感覺太陌生,陌生到他完全不願去面對。

    *****

    終於,過年了。

    杜醇往年都會回美國和父母一起過中國舊歷年,今年過年前,他卻頗為躊躇猶豫。

    這樣丟下有樂一個人,行嗎?

    杜醇告訴自己,他只是不想她趁年節長假,又窩在家裡吃得昏天暗地,等年假結束上班時,他又得被迫看見身上多掛了好幾斤「豬肉」的她。

    他可不想戕害自己的眼睛。

    直到走進機場大廳,他拿著登機證和護照,回頭看著來送機,拚命朝自己熱情揮手道再見的那張小圓臉,回不回美國、取不取消機位的念頭,依然在腦中矛盾交戰著。

    最後,他還是一咬牙,頭也不回地走進出境室。

    別傻了,王有樂只是他的員工,又不是他的誰誰誰,有什麼好牽掛不放的?

    看著杜醇高大修長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王有樂的笑容不知怎的漸漸地不見了。

    好奇怪,為什麼會這樣?

    她都送機送三年了,以前從來不覺得杜醫師回美國過年有什麼,可是為什麼,這次她心頭卻有種……有種像是被遺棄在這裡的莫名失落感?

    「杜醫師回美國了,我自由了,至少這個年假愛吃什麼就吃什麼,不用再擔心他成天監督,或是臨時起意,搞個什麼突擊檢查了。」她試圖扳指數算著杜醇不在的種種好處。「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大魚大肉也理所當然,每天奶茶可樂喝到飽,多好啊!」

    可是為什麼她又覺得,好像也沒那麼好?

    「難不成我真的吃草吃上癮了?」她喃喃自語,登時打了個寒顫。「那怎麼可能?」

    為了證明自己有多麼期待這「重獲自由」的一天到來,王有樂決定等一下搭客運回台北後,就要去她最喜歡的那家蒙古烤肉吃到飽,非吃它個肚皮朝天不可。

    可是當她走出機場航廈,站在開往台北的客運站牌下時,滿腦子想的居然不是待會兒究竟要先從哪一道菜開始下手,反而是那個不知登機了沒的杜醇。

    「那麼長途的飛行,他應該記得要多攝取水分,常常起來活動一下筋骨吧?」她自言自語。「他眼睛很容易乾燥爆過敏,也不曉得眼藥水帶了沒……商務艙裡不知道有沒有他最愛吃的色拉?這人固執麻煩得很,只要一餐沒吃到蔬果青菜就會渾身不對勁,臉還臭得跟人家欠了他幾百萬一樣……」

    客運巴士來了,她心不在焉地投了車錢,隨便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想了老半天,還是忍不住掏出手機來。

    杜醫師,平安抵選後,請打個電話給我,讓我知道你到了。不方便打電話的話,傳一通簡訊也行,謝謝。

    她撳下了「傳送」鍵,這才略微安心地把手機收回手提袋裡。

    四周好安靜,好像空空的少了什麼。

    為什麼她會這麼不習慣?

    而在另一端,出境的候機樓裡,坐在椅子上的杜醇目光落在手上的登機證,上頭幾點幾分,飛往哪個國家,哪個機場的文字,始終沒有進入他眼裡。

    有樂坐上回台北的巴士了嗎?

    讓她自己一個人搭車回去,不會有什麼事吧?

    再過幾分鐘,他就要上飛機了,而且接下來有半個月都不會、也不能再和她碰面。

    不知為何,他腦中閃現了美國詩人E.E. Cummings所寫的一首詩其中的幾段話——

    I  carry  your  heart  with  me

    我帶著你的心

    I  carry  it  in  my  heart

    我把它放在我的心裡

    I  am  never  without  it

    我從未離開它

    Anywhere  I  go,you  go,my  dear

    不論我到哪,你就在哪,我親愛的

    And  whatever  is  done  by  only  me,  is  your  doing,  my  darling

    不管我做了什麼,你也一起,我的達令……

    「開、開什麼玩笑?」他心猛地一震,抬手煩躁地爬梳過濃密黑髮,暗暗吐了一聲低咒。

    什麼「親愛的」、什麼「達令」、什麼「我帶著你的心」……

    他瘋了不成?

    *****

    外頭鞭炮響,王有樂卻對著電視機裡的賀歲節目發呆,懷裡捧著的那桶瓜子連動也沒動。

    大年初一過去了,初二過去了,今天是初三。

    好奇怪,時間為什麼過得那麼慢?

    以前年假咻地一下就過去了,每次她都抱怨半個月的年假太不過癮,甚至還鼓動杜醫師既然難得回美國,索性放久一點,休上一整個月好好跟家人團聚相處;當然,毫不例外的,每次都惹來杜醫師一記白眼。

    「阿孫仔,要不要跟阿嬤去金山泡溫泉?」阿嬤穿著喜氣洋洋的棉襖,興匆匆地問,「隔壁阿秋嫂說有溫泉券,一個人只要一百塊。」

    「阿嬤,你們去就好了,我想看電視。」她沒精打彩地道,機械化地抓過瓜子放進嘴裡嗑。

    「你這幾天怎麼像顆地瓜一樣種在電視前面?阿嬤真怕年還沒過完,你頭上就發芽了……」阿嬤叨念著,「少年人有精神一點,不然你去老街逛一逛也好,還是要找你國小同學,那個阿春和大頭都從南部回來了……」

    「阿春和大頭在談戀愛,成天黏TT的,我才不要去做電燈泡,看他們兩個在那邊肉麻。」王有樂又塞了一把鱈魚香絲進嘴裡嚼著,含糊不清道:「阿嬤,你不用擔心我啦,我過年回家就是要放鬆的,等一下電視看累了再去睡一覺,多享受啊!」

    「啊嘸你是在飼豬啊?」阿嬤不滿地瞅了孫女一眼,最後還是自己出門去了。

    好熟悉的說法……王有樂伸手抓鱈魚香絲的動作一僵,不知怎的,心突然抽緊,還微微泛疼了起來。

    不知道杜醫師現在在幹嘛呢?

    他們家過年熱鬧嗎?會圍爐吃火鍋嗎?會放鞭炮嗎?會打麻將嗎?他還單身未婚,所以應該在家族裡還能領到象徵性的壓亨錢吧……

    她這都是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東西啊?

    王有樂重重甩了甩頭,揮去那些突如其來怪異糾纏的牽掛念頭,像是在懲罰誰似的,一次抓了大把鱈魚香絲把嘴裡塞得滿滿。

    吃吧!多吃點,吃飽一點,吃撐一點,儘管品嚐這些食物的美味,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全拋到腦後。

    話說回來,都初三了,杜醫師為什麼沒打電話給她,也沒回她簡訊?

    是因為美國和台灣的電信系統不一樣,所以她發出的那則簡訊石沉大海了,他根本沒看見?

    還是……他看到那則簡訊了,卻一點也不覺得有必要回復她?

    王有樂硬生生將這個傷人的想法推出腦海,自我安慰道:「一定是太忙了,所以還沒來得及看簡訊,對,肯定是這樣。怎麼說他和家裡人也很久沒見,忙著團圓、探訪親友都來不及了,哪裡有空檢查手機裡的簡訊呢?」

    那,她是不是應該打通電話給他?

    王有樂衝動地翻找出手機,可是瞪著手機屏幕,她卻不知道撥通了以後,要對他說些什麼好?

    「打那麼貴的越洋電話,總不能只是說要跟他拜年吧?」她煩躁地抓著頭髮,始終下不定決心。

    電視機裡賀歲的綜藝節目發出喧嘩熱鬧的笑聲,在這一瞬間,彷彿在嘲諷她可笑的忐忑不安……

    *****

    杜醇在元宵節的前一天回到台灣。

    當飛機順利地降落在桃園機場跑道上時,他的視線終於自心理學國際期刊上抬了起來,目光複雜地望著這片熟悉的土地。

    下雨了。

    霧濛濛的冬雨在機窗上凝結成點點寒霜,他透過起霧的窗口望出去,阻絕了半個月不願面對的事情,彷彿在一瞬間全逼近眼前。

    回復她的那一則簡訊早已打好,卻一直沒有寄出。

    他還記得當時見到她傳來的簡訊時,心情有多麼矛盾,想立刻回傳告訴她,他已經到了,一切安好;可是又覺得不甘,總覺他沒那個必要事事向她報告。

    她只是他的員工……她只是他的員工……就只是員工而已!

    杜醇用盡了弗羅伊德、榮格等等大師的各項心理解析法,試圖厘潔毫無理性的混亂狀態,積極催眠、暗示、說服自己:王有樂只是他的員工,他對她只有最基本的人性關懷本能,其他的什麼都不存在。

    ——生平第一次,杜醇覺得自己像個自我欺騙的傻子。

    但是不把他們之間的這潭水攪混,繼續保持最單純的關係,本就是他身為上司應該做到的。

    「同情不能過火,關心也不能越線……」在臨下飛機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自我告誡,「明白?明白。」

    可是當外表看來優雅從容的他拉著米色行李箱走出來,一眼見到眾多接機人群中的那張小圓臉時,他的心臟還是漏跳了一拍。

    「杜醫師!」王有樂開心地對他揮舞著手,眉開眼笑得好不燦爛。

    他的腳步倏地停頓,電光石火間,想幼稚地假裝沒有瞧見她,就這樣直直走掉——可是他就是不能。

    「她只是員工,就只是員工,很正常,很簡單,沒什麼好閃避的。」他對自己下最後通牒,喃喃道:「刻意保持客套的距離,只會讓彼此誤解兩人好像真的有些什麼,但是明明就沒什麼,所以就沒什麼好尷尬的。」

    杜醇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不知所云,只是繼續抱持著這樣的「信念」,用非常自然的態度來到她面前。

    「臉又圓了。」他一點也不客氣地捏了捏她粉嫩的頰。「嘖,年假到底都吃了些什麼?歐羅肥嗎?」

    「你乾脆說我年假都在吞三聚氫氨和塑化劑好了。」王有樂沒好氣地給了他一記大大的白眼。

    搞什麼鬼啊!從除夕到現在,整整十五天沒見,一見到她就只記掛她身上的肥肉,難道這些日子除了她的體重以外,她就沒有其他地方能令他有一滴滴想念的嗎?

    不知怎的,王有樂心底突然有點酸酸的、澀澀的,好陌生的感覺堵在胸口,讓她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來。

    「怎麼來的?」杜醇低頭凝視著她,聲音不自禁放柔了。

    「搭巴士。」她悶悶道。

    他看著她,驀地笑了起來。「好了好了,臉本來就像包子了,現在揪成這樣,更像。」

    「反正我這張肉包臉也不是一天兩天,你不是早就習慣了嗎?」她有點小傷心,幾乎是自暴自棄地道。

    畢竟,男人都喜歡那種骨瘦如柴的紙片人,纖細的骨架和身材會讓男人自然而然生起一股濃濃的保護欲,直想好好摟在懷裡疼惜,哪像她這種「珠圓玉潤」的發酵型麵包,只會讓男人有忍不住想喊「喂,大嬸,你擋到我了!」的感覺吧?

    杜醇敏銳地注意到她的異狀,暗自懊惱地低咒了一聲。

    可惡,他非得這麼混球不可嗎?

    「我幫你帶了巧克力。」他衝口而出。

    「騙鬼啦。」她抬頭瞅了他一眼,又悶悶不樂地低下頭,數著腳下步伐往大門方向走。

    一個成天把她身上的脂肪視若眼中釘的超完美主義大男人,怎麼可能會買那種他口口聲聲「糖分過高、引人墮落、破壞身材」的巧克力送她?

    「是真的。」杜醇大步追上她,跟隨在她身邊。「不然待會兒上車後,我馬上打開行李箱給你看。」

    「看什麼?你沒洗的內衣內褲嗎?」

    「哪有那種東西啊?我又不是你。」他好氣又好笑,伸手一把將她拖進自己懷裡,結實的長臂將她圈得緊緊的。「不要以個人的經驗套用在別人頭上好嗎?」

    「放開啦,很重耶!」王有樂試圖把他的手臂扳開,可又哪裡是大男人的對手?

    「不管,如果等一下行李箱打開真的有巧克力,你要跟我道歉。」他霸道地宣佈。

    「杜醫師,你是在飛機上沒睡飽,被時差把腦袋搞糊塗了嗎?我幹嘛要跟你道歉?」她不爽地道,「而且我等一下才沒有要坐你的車,你少臭美了,我要搭巴士回去。」

    「你不是來接機的嗎?」

    「是啊,我接到了,所以要回去了。」她那張小圓臉板起來,倒挺固執嚴肅得有模有樣。

    他不禁啼笑皆非。

    「我的車子就停在停車場,你不坐我的車,要自己去坐巴士?」

    「對。」她一昂下巴,「怎樣,很有個性吧?」

    「你的個性沒有一次是用在正確的地方。」他老實不客氣地指出,「要不怎麼一對上那個高大偉,就半點骨氣都不剩?」

    她眼底的光芒瞬間消失無蹤——

    「要你管!」

    王有樂突然低頭鑽出他的臂彎,在他還來不及反應時,就氣沖沖地跑掉了。

    「喂,有樂?」他一怔。「王有樂!你還真的生氣了?」

    他還以為自己最近已經夠陰陰怪氣了,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比他更嚴重。

    *****

    刻薄,機車,嘴賤……

    像他這種一生一帆風順、高高在上的人,哪裡嘗過那種失敗和痛苦的滋味?

    她猜他從來就不知道,那種感情和尊嚴被重重踩在腳底輾碎的心情。

    還心理學權威……權威個屁!

    他所有的學問、關懷、體貼和智彗,統統只會給上門來的病人,連一丁半點都懶得浪費在她身上。

    也許在他眼裡,她就是個病入膏肓、無可救藥的笨女人,不過就是失戀,不過就是談了場悲慘可笑的獨角戲戀情,有什麼好想不開的?

    他回不回她電話有什麼要緊?簡訊傳不傳給她又有什麼好在意的?反正她就只是他的員工,又不是他什麼人——

    他什麼都不知道……

    王有樂坐在客運巴士內,頭抵著冰冷的車窗玻璃,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但她及時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不,她不哭,被男朋友和最好的朋友連手背叛,不管是愛情還是自尊都遭受嚴重傷害和打擊,那時候的她都沒有哭,現在又怎麼可能會為了一點點小事掉眼淚?

    「我只是生氣,很生氣很生氣……」她強迫自己專注在憤怒上,卻怎麼也止不住胸口泛起的痛楚。

    由始至終,她的關心就那麼微不足道,渺小可笑到令人忽視——在他眼裡和心裡,她就真的那麼一無事處,那麼失敗嗎?

    就在此時,有乘客上車,好巧不巧地在她身邊位子坐下。

    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狼狽不堪的自己,往角落挪移縮靠,目光盯著窗外的某一點。

    「對不起。」一個低沉的聲音輕輕響起。

    她背脊一僵,猛然轉過頭來,恰恰望入杜醇歉然的眸光裡。

    剎那間,她的心臟重重一撞,胃瞬間沒了底!

    「剛剛……」杜醇凝視著她,神情真誠而溫柔。「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這樣說話傷害你,對不起。」

    她瞪著他,喉頭不知怎的梗塞住了。

    不是想哭,就只是……說不出話來……

    「而且那也不是事實。」他深深注視著她,黑眸裡閃過一絲隱約的光芒,像是不忍,又像是心疼。他捧起她的雙手,大手溫暖有力地緊緊包裹著她,柔聲道:「有樂,聽我說,我知道在那段關係裡,你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去付出、守護那份愛情。最後會演變成這樣,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哪裡不足。」

    王有樂怔怔地望著他。

    「純粹只是他不是那個適合你的人,你的幸福並不在他手上,所以他給不起你他沒有的東西。」

    她腦中渾現往日和高大偉相處時的點點滴滴,還有過年前在迪化街看到他和鄒靜在一起時,兩個人之間親密微妙的互動和神情。

    是啊,像被那樣小心翼翼的呵護著,她從來就沒有過。

    王有樂難掩滿眼的落寞和惆悵。

    「有樂,總有一天,會有一個真正屬於你的人出現,他不會做出任何不珍惜你的事來,也不會讓你傷心難過,更不會讓你獨自面對生命裡所有的痛苦和快樂,他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你痛,他比你更痛,你笑,他比誰都開心……」

    半晌後,她吶吶地問:「你怎麼知道會有這麼一個人?」

    「因為你值得擁有這樣一個人。」他溫暖的掌心暖和了她冰冷的手。

    她心底有塊地方漸漸地柔軟了,暖暖地融化坍塌了下來,不知怎的,眼眶好熱、好燙。

    真的,會有這麼一個人嗎?

    「會有這個人。」杜醇彷彿能看穿她靈魂深處的盼望與不安,真切堅定地道,「一定會的。我保證。」

    她癡癡地望著他,嘴唇開始顫抖起來。

    「我就在這裡,我哪裡也不會去,」他輕撫著她的頰,低聲道:「如果想哭,就哭吧!」

    「我……我……」她試著嚥下不爭氣的脆弱,試著死命壓抑下根本就不該在他面前潰堤的一切,但最後還是失敗了。

    他展臂將她溫柔地環進懷裡,低聲道:「不會有事的。」

    王有樂再也控制不住,把臉埋進他強壯厚實胸瞠裡,放聲大哭了起來。

    下一刻,他胸前衣襟迅速濡濕了。

    「一切都會過去的。」他一手輕扶著她的後頸,低沉的聲音中透著深深不捨。「相信我,所有的痛苦,都會過去的。」

    她肩頭激烈抖動著,淚水瘋狂奔流。

    再見了,曾經的愛戀。再見了,所有的心痛與煎熬。

    今天之後,她要重新開始,她要大口呼吸,不再憋著痛楚委屈過日子。

    她會睜大雙眼,好好發現、珍惜身邊所擁有的一切美好人事物。

    她要記得誰才是真正對她好,真正在乎她,愛惜她的人。

    例如阿嬤,例如——杜醫師。

    ——原來,他真的是最知道她,瞭解她的。

    王有樂緩緩抬起頭,透過模糊淚霧,深深地望著這個嘴上刁鑽難搞機車,其實心底卻軟得像蜂蜜棉花糖的大男人,然後,含著眼淚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來。

    「嗯?」他眸裡掠過一絲迷惑。

    「你不是開車到機場的嗎?」她吸了吸鼻子,鼻音濃重,有些好笑又赧然。「跟我坐上巴士,那車子怎麼辦?現在車子都開上高速公路了,我們也不能半路下車……對不起,杜醫師,我又給你找麻煩了。」

    「都說二十九天養成一個習慣。」他嘴角微微上揚,「我都對著你三年了,不習慣,行嗎?」

    不知怎的,她的雙頰漸漸發燙了起來。

    「告訴我,這個年假你都做了什麼?到哪裡拜年?吃了阿嬤的哪些拿手好菜,又胖了幾公斤,統統要一五一十告訴我,不得隱瞞。」他伸指輕擰她的鼻頭,惹來她抗議呼疼。

    「很痛耶。」她摸著鼻尖,嘟嘴咕噥道:「都還沒跟你算不回簡訊的那筆帳,你還這樣……」

    「什麼簡訊?」他睜眼說瞎話。

    「……果然是沒收到。」她小小聲自言自語。

    「你傳簡訊給我?什麼時候?」杜醇索性裝傻到底。「都傳了些什麼內容?」

    她那張圓臉登時差赧地漲紅了起來,吞吞吐吐道:「沒、沒啊,什麼簡訊?」

    他微微瞇起眼,有些不滿。好樣兒的,跟了他這麼多年,別的沒學,裝傻倒會。

    「該不會是寫了些『杜醫師,我想念你』,或是『到了之後要打給電話給我,好讓我安心』之類的話吧?」他濃眉斜挑,似笑非笑的。

    「才、才不是。」她這下子連耳朵都紅了,話說得結結巴巴,「反正沒有就是沒有啦!」

    「沒有嗎?」他摩挲著下巴,專注眸光盯得她臉紅心跳。

    「呃……啊……」她忙顧左右而言他,「對了,明天就是元宵節,今年台北燈會好熱鬧,聽說市府還辦了一個倣傚古代的元宵花燈市集耶,有雜耍、捏面人、猜燈謎、舞龍舞獅,有胸口碎大石的表演,還有好吃的冰糖葫蘆耶!」

    「都是人擠人,沒意思。」他興致缺缺。

    「不想去嗎?」她臉上的興奮之情消失。

    「不想。」杜醇伸了個懶腰,舒展因長途飛行而疲憊酸痛的身體筋骨。「後天禮拜一就要恢復上班,明天我打算在家裡好好睡上一整天,補補眠。」

    「喔。」她啞口無言。

    是該休息,不只杜醫師要休息,她也得休息,畢竟禮拜一已經排滿滿求診的病人。

    看來,今年元宵節也別想邀得動杜醫師一起去看熱鬧非凡的花燈了。

    王有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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