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棗 第二章
    他打起商量,硬擠出和善的笑,不擅長的笑法,本就粗獷的面容,增添些許猙獰。

    她的回應,是亂帚打去。

    甜、甜甜的紅棗?!這幾字由他口中吐出,燒沸了她的腦門,教她面紅耳赤,熱氣直竄頭頂,她將它解釋為──「暴怒」!

    竹帚落在蒲牢身上,拍揚起一身塵土,賞他個灰頭土臉。

    蒲牢瞠目,眼睛瞪大,不為落在身上的微弱氣力。

    女人的力道是能多重?軟綿綿的,像竹葉撒在身上,不痛不癢。

    教他吃驚的是──

    「妳敢打我?」

    她敢!

    而且,仍在持續!

    「我長這樣妳敢打我?!」他這副凶神惡煞臉,連男人看見,都會先掂掂斤兩,再三考慮該不該與他為敵,十個有九個選擇不敢與他對上。

    這副皮相,最大的好處便是夠嚇人,光站出來就能嚇退一干小鬼。

    這女娃竟然不怕?!

    他以為人類都膽怯,一捏就會碎,尤其她這種膀子細瘦、個頭嬌小的「雌性」,像極了一陣風刮來,便能吹跑她。

    人小,膽子更該小,她這長相,膽子比顆海粟米大不了多少吧?揮帚竟揮得這麼順手、麻利?!

    「我為何不敢?!登徒子,人人得而誅之!打你,剛好而已!別以為女人家好欺負!」難道對於他的「大方出價」,她需要大呼謝恩嗎?!

    她凶狠起來,像被踩著尾巴,因而亮爪反擊的貓兒。

    嗔怒的眸,烏亮明耀,帶著微微惱火,捍護自己安危時堅毅不撓,又化身勇猛的獅,無畏眼前高大強壯的他。

    「妳講不講理呀?!」蒲牢只閃不還手,因為她是雌性,那麼嬌、那麼小、那麼弱不禁風,他若一掌揮去,她哪有命在?

    她不知死活,傻傻分不清楚,錯將猛龍當蚯蚓,打得正痛快淋漓──

    「快走!還不走?!」她無傷人之意,只想自保,用強硬的恫嚇語調,壯大氣勢,譴退惡徒。

    蒲牢不是怕她,更不怕她手上竹帚,但他坦承,他怕這種不自量力,卻吠聲響亮,還聽不進別人說話的小傢伙。

    打不能打、摸不能摸,想吼她,又怕把她給吼碎了……

    麻煩。

    跟雌人類打交道的經驗,他沒有,所以覺得很棘手。

    到後來,乾脆不躲了,將閃避的時間拿來沉思,暗忖著該如何和她「溝通」,任小鳥啄米般的擊打落在身上。

    她趕人的氣力,他不放進眼裡。

    他一不動,她也停下攻勢,一方面不解他何以放棄抵禦,卻又不轉身逃掉,乖乖站著任由她打?

    另一方面,是屋外綠徑間,有其他人來訪,分散了她的注意──

    這回來的,不似蒲牢這類陌生人,而是沇川鎮長及幾位耆老長輩。

    他們個個神情複雜,有人面色凝重,有人如釋重負,有人則是望向她時,目光充滿憐憫。

    憐憫。

    這情緒,她懂了。

    他們的來意,她已然明白。

    這些時日,沇川鎮上沸沸揚揚,都在討論著「那件事」。

    「紅棗……」為首的鎮長范伯,表情為難,灰白色的眉蹙得扭曲,眉心烙下深刻皺痕,欲言又止。

    「中選的……是我?」她收回舉在半空中的竹帚,雙手牢牢攏握帚身,手背上碧青色筋脈明顯清晰,隨她握得越緊,色澤越醒目。

    范伯沉沉點頭。心裡對她的聰慧感激不已,讓他不用親口向她宣佈……這個消息。

    一片的靜寂,蒲牢瞧瞧沉默的兩方,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只覺氛圍詭異。

    目光淡淡瞟向她,她方才打他時的熱力氣焰消失殆盡,整張小臉黯淡下來,既無笑容,也不見嗔怒,平平淡淡。

    反倒是來找她的那幾個老傢伙,臉上表情豐富許多。

    「一切都是天意,鎮裡姑娘們的八字,一併送給河老爺挑選,河老爺獨獨中意妳,這是妳福分勝出,其他人求不來的際遇。」耆老之一的陳婆婆想安慰人,可話離了口,半點也教人開心不起來。陳婆婆孫女四名,沒有哪個希望有此「福分」、求來這等際遇。

    再說,若是福分,當初怎無人跳出來自願?

    非要採用半強迫的手法,逼全鎮未嫁閨女交出八字,再將一張張字箋投進沇川,憑由天意去選?

    只為能平息沇川怒漲……

    「全鎮百姓都會感謝妳……」梁爺爺說著便要跪下,朝她磕頭,是左右半百的老友扶住他,才及時阻止。

    「納采之禮、大聘嫁妝、花轎親迎、鳳冠霞帔,鎮裡所有人出錢出力,不會有半點馬虎和怠慢,當成自家嫁女或娶媳一般隆重盛大,妳只管安心當新娘子便好……」鎮長范伯難掩歉意,道出這番話時,微微顫抖。

    無論說得多動聽,也遮蓋不了這樁喜事背後,沒有半絲喜氣,只有血腥殘酷。

    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披起嫁衣,撲粉戴花,坐上婚轎,嫁給沇川河神,迎親辦得風光,沿途鞭炮聲綿延,眾人嘴上說恭喜,心裡誰不明白,何喜之有?

    坐在轎裡的新娘,目的地也非溫暖新房,連人帶轎將被投入沇川,完成河神娶親儀式。

    鎮長范伯支支吾吾,接下來要開的口,何其自私偽善,他結巴,努力想說得慈祥:「紅棗……迎親之日,訂於五天後,妳要不要……暫時搬到范伯伯家裡,從范伯伯家出嫁,讓范伯伯代替妳的爹娘,為妳打點一切?」

    這是理由之一,另一個沒說出的原因,則是怕她心生恐懼,臨陣脫逃,在迎親之前跑得不見人影。

    始終平靜淡定的臉蛋,好慢好慢才浮起笑容,她唇角微勾,搖搖頭。

    「我想留在這裡,好些事兒沒做完,有幾壇答應程大叔的藥酒還沒釀。」

    「這種時候了,妳還擔心妳的藥酒……」沒看見紅棗大哭,陳婆婆頗感意外。

    尋常姑娘家,遇上這種倒霉事,不都未語淚先流,為自己的壞運氣哭個盡興嗎?

    她竟能心緒淡然,彷彿被選中的人並非是她。

    「我答應了程大叔在先,不能失信。採下的棗子也得處理處理。」

    「處理有什麼用?妳沒法子再賣……這幾天,不如好好打點後事──」最後一個「事」字,及時堵在嘴裡,黃爺爺心太直、口太快,挨了眾人白眼。

    「我派小李那群年輕人來幫妳摘棗子、泡藥酒,人多,手腳也快些。」鎮長范伯說。

    幫忙是真,監督更是真,找人守著她為當務之急。

    按常理判斷,得知自己將淪為祭品的女孩,通常下一步,都是逃。

    他不認為……紅棗會是例外。

    她,是沇川河神欽點的新娘,若走丟了,全鎮都承受不起河神發怒,他身為鎮長,須以全鎮最大利益為優先考慮,只是,對不起紅棗了……

    「那就先謝謝范伯伯了。」她淺笑道謝。

    「妳……別這麼客氣。」向他們這些自私的鎮民道謝,他們哪堪承受?

    他們才最該是向她下跪叩首,感謝她以生命換取全鎮平安的那方呀!

    對自己的來意非善無比汗顏,耆老們沒敢多待,來去匆匆,報完了訊、交代些瑣碎雜事,以及無所幫助的虛慰,便連袂要走。

    臨走前,瞟見雙臂抱胸,聽得認真的蒲牢。

    如此顯眼的高壯男人,是誰?

    若是平時,他們不會多加在意,不過,紅棗已被選為河神新娘,和男子間的分際及距離,更該拿捏妥當,不適宜過度親暱,壞了名節。

    獻予沇川河神的女子,必須清白如紙。

    「紅棗,這位公子……」太文雅的稱謂,無法掛在蒲牢身上,范伯馬上改口:「這位兄弟是?」

    他還沒走?紅棗這才發覺他仍站在一旁,神色悠哉閒懶。

    「他是來買藥材的客人。」她只能含糊帶過,說不出口這男人要買的東西,是……

    「原來如此。」耆老們暗笑自己多心,沒再追問,下了山腰,往回程方向去。

    「妳要嫁人囉?」蒲牢聽罷一輪,大概抓到重點,其餘倒沒聽多仔細。

    她的表情一點都不像人逢喜事,清秀的眉眼看不見任何笑意或羞怯,他還是意思意思道賀:「恭喜。」

    她淡淡揚睫,覷他一眼,眼神裡,似有冷睨,又像對「恭喜」兩字,淺淺嘲弄。

    恭喜?

    恭喜什麼?

    恭喜她在全鎮姑娘中,福分滿盈,幸得河神青睞,榮獲欽點,即將成為河神之妻,與祂共享香火、受鎮民跪拜,同登仙榜嗎?

    她自諷一笑。

    她不諳水性,投入河裡,無論如何掙扎,下場僅有一種──活活溺斃。要做仙做鬼,應該也不難吧。

    「嫁人之前,把紅棗賣我啦,反正聽起來……妳以後也沒空再賣了吧?我統統包了!」

    還提這件事兒?真不死心。

    「你五日後再來,滿園子的棗樹,你愛如何采,便如何去採。」她不會管,也……管不著。

    她眸中的黯淡,蒲牢沒有遺漏。再怎麼不敏銳的自己,竟也看懂小巧臉上一閃而逝的絕望。

    「包括……笑起來很甜的,還有,抱起來很軟的?」也隨便他采?

    她靜默,本還有些嗔惱的容顏,突地綻開微笑。

    那種暖陽破雲而出,一掃陰霾的笑法,很耀眼、很璀璨,襯得她小臉發光。

    笑他的故意裝蒜?還是,笑她將面臨的命運?

    「我,皇甫紅棗,應該是你口中所要尋找,『笑起來很甜,抱起來很軟』的那一種,只可惜,我將嫁予沇川河神為妻,你膽敢……與河神爭嗎?她朝他露齒地折椅,笑容可愛,但相當挑釁,像嘲譏他沒這等勇氣。誰有勇氣與河神相爭?沒有人。「河神?他們剛剛嘴裡的『何老爺』,不是姓何的雄人類?而……河神?」蒲牢後知後覺,領悟得很慢。「沇川河神,鎮裡百姓偶爾稱它一聲『河老爺』。」

    「你們那種小河——」也會有神哦?他瞧,是妖吧。河妖娶親,這類茉唐事挺常聽說的,大抵難脫河水氾濫,人類以為打包個年輕姑娘送給河妖,便能換取安寧。也只有人類會信,還傻傻找了個女娃,真往河裡頭丟——蒲牢倏地一頓,腦中情景,勾勒成形。「你要去嫁給河妖?!」他吼出聲來,嗓如巨雷,轟然震天,「那不代表你要投水找死?!」

    雖然,他踏上陸路尋找「紅棗」,用意也沒多良善,準備拿來熬湯,但是乍聞她的下場,他很震驚。

    她微笑,笑他反應弩鈍,更笑他實話實說。

    他那番話,沇川鎮裡,大家心知肚明,可沒人敢挑白了講。

    「在眾人眼中,我是風光出嫁。」

    「風光個屁——」

    「誰能斷言我這一嫁,不是跟隨著河老爺,去過榮華富貴的好日子?說不定我能與它一併保佑沇川鎮,日後不再受川水氾濫之苦。」這話,連她自己也不信。

    她用笑容,調侃自己。

    唇瓣輕輕掀揚,眼角卻結淡淡的哀。

    那雙眸,望向他,彷彿也撞擊了他的胸口,重重地,送了一拳。

    「你若真想得到我,就去求河老爺成全你,或者,與河老爺爭呀。」

    她諒他兩者皆不敢。

    她想恫嚇他,要他知道而退。

    無論他抱持何種心態而來,是戲弄,是一時無聊的消譴……如何都好,聽見她近乎無理的要求,任誰皆該打退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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