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 上 第六章
    「行了,又不是在看面相,都別把眼珠子轉來轉去了。」看出他們困境的紀非,把廚房留給兩名忠僕,拉著皇甫遲一塊兒往廚房外頭走,「我說你怎老是對他們這麼凶?」

    皇甫遲若無其事的問:「有嗎?」

    「你心底有數。i她伸手推開書房的房門,「沒空與你多聊,今日我忙得緊,你自個兒去做你的事吧。」

    「嗯。」他跟進書房裡頭,自顧自地去書櫃上抽了本書,再找了個離她不遠的地方落坐。

    不大的書房內十分靜謐,偶爾響起書頁翻過的沙沙聲響,午間露臉的日光鑷足悄悄走進屋內,映照在坐在窗邊伏案寫摺子的紀非身上,皇甫遲自書頁裡抬起頭,日光勻勻布在她的身上,她的衣衫她的發,瑩螢耀眼,那張認真的容顏,輪廓線條柔軟細膩格外動人。

    皇甫遲靜靜地看著她,總是時時刻刻都壓抑在他體內的那股戾氣,此刻安靜深沉,猶如一池沉沉睡去的湖水,他的心,從不曾覺得如此平和寧靜過

    身為修囉,他生來,就沒得到過片刻的安寧,可只這一眼,他卻恍然明白了飄浮在空氣中的塵埃,歲月中無法挽留住的明媚,與她飛揚的青春。

    他不想挪開雙眼。

    若是可能的話,他想繼續這麼看著她,他想看著這名方纔曾牽過他手的女孩,想看這名命中注定生在刀鋒邊緣卻又不肯認命的女孩,他想看,她的未來……

    隨著年節的腳步日漸接近,在山頂上安靜的小宅邸,近來也忙碌了起來。

    日日都窩在書房裡的紀非,在蘭總管含蓄的示意下,認分地拖著皇甫遲自書房出來一同栽進廚房,與春嬤嬤一塊兒準備起過年的吃食。

    不過由於春嬤嬤太過畏懼皇甫遲的關係,反而嚴重拖慢了手邊的工作,紀非只好把神仙大人踢去與蘭總管作伴。

    收到燙山手芋的蘭總管,戰戰兢兢地邀請神仙大人一塊兒加入打掃宅邸的行列,但在皇甫遲手勁太大捅破了無數片窗紙、掃斷了兩支掃帚、擦破了半打花瓶後,欲哭無淚的蘭總管只好恭請神仙大人移駕書房繼續清閒度日,省得再為他這名心臟脆弱的苦命管家增添損失。

    年三十那一夜,被人請來飯廳的皇甫遲怔怔地看著飯桌上豐盛的晚膳,然後微側著頭看向紀非。

    「怎麼了?是不是忘了如何用筷子?」她邊問邊替他挽起過長的衣袖,以免待會兒會妨礙他進食。

    他看看她的動作,「……不是。」

    溫暖醉人的室內,浮動在空中的氣息,彷彿早甩開了外頭冰冽的寒意,皇甫遲揉揉眼,飯桌上各式大菜看得他有些眼花繚亂,這還是他頭一回在人間陪看凡人一塊兒過他們口中的年節,才剛剛開了吃戒的他,也是首次見著這麼多的山珍海昧,各種他所不知的食物在亮晃晃的燭光下似在朝他招手,很快就勾去了他大半的好奇心。

    「神仙大人,您定是沒吃過年節菜吧?」光看他那副揉合了困惑與訝異的樣子,蘭總管很快就摸出個來龍去脈。

    「……嗯。」

    「來,您試試。」蘭總管漾著笑,沒等紀非親自動手,就慇勤主動的替他布菜。

    「好吃……」皇甫遲嘗了一口,臉上冰冷的線條不禁鬆動了些許,素來的冰山臉頗有融化的趨勢。

    「您再嘗嘗這個……」蘭總管看了他的表情隨即被激勵了一把,不厭其煩地替他一一介紹起桌上的菜色,甚至還拉上了春嬤嬤替他講解這些菜是怎麼做出來的。

    紀非雖想提醒他們上回皇甫遲被撐飽的下場,不過看在過節的份上,她也就不出聲去破壞這飯桌上難得的和諧了,她將春嬤嬤斟上的烈酒推至皇甫遲的面前,在他皺著眉嗅著那濃烈的酒香時對他說。

    「這可是春姨三年前釀的,你正好趕上今年開壇。」

    皇甫遲沒有遲疑地舉起酒杯,仰首就一飲而盡,然後他涼愕地張著眼直望著紀非。

    「如何?」

    「……辣。」

    「一路熱呼進了肚子裡是吧?」曾偷喝過幾回的紀非笑著問,很清楚在這大冷天來上一杯會有什麼好處。

    「嗯。」頭一回體會烈酒帶來的渾身熱意,皇甫遲的表情有些古怪。

    「喜歡不?」

    「喜歡。」他醺醺然地瞇著眼,大掌拍撫著呼呼的肚子,「舒坦。」

    每每見了皇甫遲就像耗子見了貓的春嬤嬤,難得被他那一副歪頭瞇眼樣給逗笑了,當下她也忘了先前是怎麼躲他的,一個勁地為他斟酒夾菜,巴不得把桌上大盆大盆的菜全都倒進他的肚子裡,若不是有過經驗的紀非在一邊攔著,怕是她老早就把那壇會醉死人的烈酒都往他嘴裡灌了。

    蘭總管夾了一些菜擱進紀非的碗中,「小姐你也用點菜,別忘了待會咱們還得下山到鎮上賀年。」

    「這時辰?」她納悶地蹙眉,往常拜年不都是天亮了大初一的事嗎?

    蘭總管將打聽來的風俗告訴她,「這兒的習慣與咱們南方不同,子時一過家家戶戶就開始拜年了,愈早些登門也就是愈給家主面子,家主也就愈高興,所以咱們得趁早才行。」

    「也是,這些日子鎮上的人也幫了咱們一家子不少……」紀非點點頭,側首瞄了喝得正專心的皇甫遲一眼,兩眼忽地一亮,「等會兒你也陪咱們一塊兒去。」

    皇甫遲握住手中的酒杯不動,「我?」

    「就當是去開開眼界和領略一下人間的民俗風情吧。」比起老是偷偷摸摸的去拯救百姓,卻又從不與他們有所接觸,還不如正大光明打入百姓生活中來得實際。

    「嗯。」他點頭應看,目光卻有些不捨地徘徊在那壇春嬤嬤親釀的美酒上頭。

    「放心,就擱著,回來後不會短了你那一杯的。」她看也明白他在想啥,於是向春嬤嬤點頭示意將酒罈給蓋好收妥。

    熱熱鬧鬧用完了晚膳後,除了壓根就不怕冷的皇甫遲外,每個人皆換上春嬤嬤近來趕工出來的厚厚棉衣下山了。

    走在積雪頗深的山道上,紀非回頭看了走在最後頭的皇甫遲一眼,就見他似提不起興致懶洋洋的走著,為免他突然改變心意回山頂去,她索性拖抱住他的一臂,一路拉著神仙大爺往山下走。

    一到了夜半時分卻燈火亮如白晝的鎮上,他們就像踏入一場瑰麗的盛宴中,鎮上的人們,人人臉上盛滿了開懷歡慶的笑意,伴隨著此起彼落刺耳的爆竹聲,在空中爆開的片片紙花,像是一瓣瓣紅色花瓣,在街頭巷尾不斷地盛綻著。

    在瀰漫不散的硝煙被風吹跑後,皇甫遲回過頭,就看見紀非站在一地鮮紅有如紅毯的炮屑堆裡,頂著頭上漫漫飄落的鵝毛大雪,對他亭亭的笑。

    那一副雪白地紅的光景,無意間在他腦海中印成一副很深很深的印象……

    即使日後過了再多年,他也從未忘記過。

    蘭總管在找著走丟的他倆後,便領著他們去登門拜年了。

    只是在紀非看來,拜年也就是個由頭,一家喝過一家才是眾人最主要的目的,這不,才一腳踏進鎮長家的門檻裡,她就被裡頭沖天不散的酒氣給醺得差點又退出門檻外頭去,反倒是一開始興趣缺缺的皇甫遲,在聞到各家不同的酒香味後,精神才略顯得好了些。

    只是沒過一會兒,他身上又再散發出隆冬脂月夭的冷冽氣息,而原因就出在他那一身太過出眾的姿容上。

    試想,在這座可說是藏在群山中的偏僻小鎮,有誰見過風采耀眼迷人、仙骨飄飄還俊逸偉岸的年輕男子?因此當皇甫遲出現在他們面前時,鎮上的男女老少全都失了魂似地睜大了眼,看迷地盯著皇甫遲猛瞧,更別說是鎮上那一家家沒出閣的閨女們,個個都目光筆直地竄過去他的身上扎根,並在心底默默開出朵朵大紅燦爛心花來。

    可遺憾的是,皇甫遲很可能生性就是厭惡與人接觸,因此打從進門起,他就一手牢牢地勾住紀非的臂膀不放,拿她當檔箭牌似的,架著她避過大批上前打算與他攀談的男男女女,而對於那些相準了都想朝他來的女人,皇甫遲看也不多看一眼,愣是將無數顆芳心給拋在地上踩了又踏,翻過來踏了又再踩。

    即使是這樣,抵檔不住他一身魅力的少女們,不畏皇甫遲的冷臉,前仆後繼地爭相上前圍住他向他敬酒,或許是天生的防心吧,他人敬的酒,皇甫遲不給面子地半口未沾,這下可苦了與他一同前來的紀非,一夜陪笑臉、道不是下來,她這被蘭總管嚴令不許喝酒的孩子可代他喝了不少,最終沒能撐到歸家時分,她就已不勝酒力,半倚在皇甫遲的懷中懶得動彈。

    皇甫遲看著屋裡還在與鎮上大人物們熱切交流的蘭總管,再往外邊一看,春嬤嬤也還陪著那些村婦東家長西家短的閒磕牙中,他扶了扶臉上嫣紅似抹了脂粉的紀非,見她半瞇著眼頻頻打盹,於是他索性拉過她的兩手,轉身蹲在地上一把將她給背起,不打聲招呼便離開了正熱鬧著的民家,將那些惋惜想留客的目光全都遠遠拋在腦後。

    踩著一路的厚雪往山坡上爬,皇甫遲在紀非的兩手攬住他頸項時,放緩了腳下的步子。

    「紀非。i

    「嗯?」趴在他肩上打盹的她懶聲應著。

    「人間很熱鬧。」以往看著人間時還不覺得,等她拉著他走進了後,他才明白他對人間的認知有多貧乏,而始終置身事外的他,這些年來又是多麼不將這座人間放在心上。

    「呵。」紀非將臉貼向他的背後,感覺他光滑的髮絲摩擦著她面頰的觸感。

    「人間的年節都是如此?」

    「不盡然。」聽著他清冷的音調,她漸漸找回清醒,「這一年若是過得好些,歲未時節自然也就過得熱鬧些,若是收成差了,或是天災人禍的,這年節過得也就沒這麼高興熱絡了。」

    「喔。」

    紀非環緊了他的頸項,語氣中盛滿了感激,「是你讓他們在今夜都能笑得這麼開懷的。」

    「是嗎?」

    「你忘了?前陣子你還救過他們。」若不是有他在,那一大片堆積在山頭上的積雪若崩了下去,只怕現下那個小鎮只剩下鬼影幢幢。

    或許雪崩那回事,對這鎮上的人們來說,是件攸關鎮民生死的命運大事,但在皇甫遲的眼中看來,那不過是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小事而已。

    長年以來類似的事他不知做過了多少回,對他而言,救人這事可有可無,做與不做都沒有太大意義。若是撞上了,那就救,若是運氣不好沒能來得及……其實道鎮上到底會死多少人,對他來說根本就無半點所謂更不關痛癢。

    當年他是答應了子問他會守護這座人間沒錯,可他卻從沒說過,他也會盡心,雖然子問曾說,修羅的愛是一種永恆,但可笑的是,對於這座人間,別說是愛了,他就連點感覺也沒有。

    即使披上了行善的外衣,他的骨子裡,仍舊是個天性熱衷殺戮的修囉,始終沒變。

    「你該為此感到驕傲,而山下的鎮民們,他們則該對你心存感激的。」不知他在想什麼的紀非細聲在他耳邊說看,「為什麼你要隱姓埋名的去行善?」

    「他們不必知道,而我也不需要他們的感謝。」

    聆聽著他冷淡的言語,紀非不語地趴在他的背上,回想起他那雙總是無慾無求的眼眸,每回她在深深望進去後,所見看的,儘是無邊無際的孤獨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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