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點變前夫 第一章
    因為名字的諧音,他給她取了綽號,喊她「小箱子」。

    「你的箱子裡面裝了什麼?」他常這麼戲謔地問她。

    「不是秘密的秘密。」她總是這麼微笑回答。

    愛他,是她最大的秘密;而他知情,使她的秘密不再是個秘密。

    她愛他,他卻不愛她,這是個苦澀的、感傷的秘密……

    正是和暖的春季,日光爛漫,花草欣欣向榮,花香飛在柔媚的陽光裡,教人昏昏欲睡的暖風拂過樹梢,掠過寧靜的社區,吹進夏家二樓,卻將明媚春光吹成了隱隱的火氣。

    「田馨妮與新婚夫婿回國!」大大的黑色鉛字附上新婚夫妻的合影,把一張平凡的報紙都印得喜氣洋洋了。報導寫著:「日前嫁與紙業小開的女星田馨妮,與丈夫自瑞士度完蜜月返國,她證實婚後將息影,並甜蜜地抱怨,丈夫佔有慾強,不願她繼續在演藝圈拋頭露面,連她多看陌生男人一眼都吃醋……記者問起田馨妮知不知舊愛最近的動向,她冷淡回答:『和對方早已沒有連絡……』」

    沒有連絡?不是還發帖子請他去喝喜酒嗎?

    夏香芷瞪著照片裡巧笑倩兮的美女,纖纖手指氣惱地揪緊了報紙。她何必如此糟蹋人?她的幸福是來自旁人的心碎,非得在人家的傷口上撒鹽嗎?

    甜蜜的雙人合照旁是張圓圈小圖,圈住一名形單影隻的高大男子,他戴著墨鏡匆匆走過,對於捕獵他的鏡頭,他俊臉微側地望來,表情極度冷漠。照片下註明男子對記者採訪的簡短回應:「名建築師曹亞劭對前女友的婚姻表示祝福」。

    纖指依戀地輕輕撫過那張容顏。她知道,他其實傷心欲絕。

    她歎口氣,從雕花邊框的窗子望出去。她置身二樓,可以清楚地看見對面鄰居的陽台,飄動的紗簾後,隱約可見內部傢俱的輪廓,屋內空無一人。

    「還沒回來嗎……」她自語,忽見紗簾後有人影晃動,紗簾被拉開,現出一張俊美的少年容顏,對她熱烈地揮手。

    「香姊姊!」曹仲對她嚷。「我煮了紅豆湯,你要不要過來喝?」

    「好,我就過去。」夏香芷放下報紙。「你爺爺在嗎?我帶了茶葉給他。」

    「他在啊!他剛剛還在念怎麼這兩天都沒看到你,你快過來吧!」

    她笑著掩上窗,拿起一袋茶葉,輕快地跑下樓,綰起的長髮飄落了幾綹髮絲,宛如楊柳依依,更顯弱質纖纖。

    茶葉是夏家自產的,夏家有數代相傳的茶園,傳到她父親手上,人丁單薄,茶園的營運越見困難,父親與兄長陸續去世後,全靠她和罹癌的母親辛苦支撐,最近正是茶葉采收的季節,她在茶園和醫院間兩頭奔波,忙得不可開交。

    而曹家的五個男人都愛喝茶,兩家因此結下這滿溢茶香的緣分,她總是主動擔起送茶葉的任務,即使十八歲那年向曹亞劭告白被婉拒,她依然厚起臉皮藉此頻頻到曹家走動。

    即使,他飲著她送來的茶,追逐的卻是別的女人,她煮的茶水,流淌過他身體,她的感情,卻從來流不進他的心。即使他待她如妹妹,她依然常對他思念得不能自已,他的消息是繫在她心扉上的鈴鐺,輕輕一響,就勾得她心思飛馳,心湖止不住的蕩漾。

    他今天會回家嗎?她邁向曹家的步子充滿期待。

    走進曹家,曹仲早就端著紅豆湯,在客廳裡等她。「香姊姊,你嚐嚐,我剛煮好的喔!」

    「謝謝。你爸回去了?」夏香芷望望屋裡,不見曹家大哥,老三曹季海也不見了。「你三叔呢?」

    「我爸一早就走了,他下午有節目,要回去準備。三叔跟朋友去東部,說要去取材,要待三天。」

    「真好,他和你爸都是作家,時間隨自己安排,每天都過得精彩豐富。」夏香芷欣羨。「你二叔呢?還是沒回家嗎?」她語氣含蓄,盡量不要顯得太期盼。

    「二叔說明天會回來,不過誰知道呢?他上個月也答應隔天要回來,結果隔了兩個禮拜才看到人影,爺爺念他念到嘴巴都酸嘍,唉,別提他啦!」曹仲不以為意地揮揮修長手臂。「香姊姊,今天跟我去看電影好不好?」

    「恐怕不行,我待會兒要去陪我媽。」母親體內的癌細胞轉移了,她從茶園趕回來,就是要陪母親看檢查報告。

    「好啊,夏媽媽也一起來,加上我爺爺,我們四個人一起去吧!」曹仲擺出讓人難以抗拒的朗笑。「我剛領了打工的薪水,今天我請客,看完電影順便吃個午飯,你看好不好?」

    面對美少年的慇勤,夏香芷啼笑皆非地搖頭,這小傢伙只比她高半個頭,卻小她十二歲,從去年就放話要追她,她從小看他長大的,哪會當真?

    倘若這麼熱情邀約的是「他」,該有多好?

    「來嘛!你每天都這麼辛苦,讓我陪你放鬆一下嘛!」曹仲對她拋個媚眼,他遺傳了父親俊秀的五官,笑靨爽朗可愛,雖然意圖賣弄男性魅力,可惜他一副未成熟的娃娃臉,倒像是在撒嬌。

    「雖然多了兩個電燈泡,不過只要能和你看電影——啊!」他慘叫,後腦勺慘遭暗算,他摀著頭,回頭忿嚷。「阿公,幹麼用拖鞋扔我!很痛欸!」

    「就是要讓你痛!我說過幾次啦,香香是你二叔的,你別亂來!」鬚髮皆白的曹爺爺蓄著雪白八字鬍,吼聲如雷。他老人家曾服役於裝甲旅,雖然幾年前中風過,精神仍舊健旺,坐著電動輪椅像駕駛坦克,轟轟轟地殺到孫子身邊。

    「阿公你嘛幫幫忙,二叔和香姊姊認識多少年了,別的不說,二叔要是喜歡香姊姊,至少應該常回家,多看看她也好吧?結果你三催四請,他愛理不理,可見他根本不在意香姊姊。」曹仲撇嘴。「香姊姊,你不覺得我對你比較好嗎?」

    少年無心的話語刺得夏香芷的心千瘡百孔。她淡笑。「是啊,你對我很好。」

    「好有個屁用?你才幾歲?」曹爺爺對準孫兒的後腦勺就是一掌,打得美少年唉唉叫。「香香敢要你,我還不敢答應咧!我警告你,可別像你爸,十六歲就給我捅了你這個大樓子出來,否則我拿皮帶抽爛你!厚,我會被你們這幾個兔崽子氣死,該結婚的不結,毛還沒長齊的倒是搶著思春!」

    曹爺爺罵完孫子,轉向夏香芷,馬上變得慈眉善目、和藹可親,活似肯德基爺爺。「香香啊,別理阿仲這笨小子,我還是希望你當我家老二的媳婦啊。」

    在老人家眼中,夏香芷是下凡仙子,端莊清秀、溫柔嫻雅,就像他過世的愛妻一樣完美,次子的年紀與她相當,因此他從十年前就覬覦——咳咳,相中她,巴望她做自己的兒媳,拚命想撮合兩人。他瞧香香也有意思,可惜自家笨兒子沒眼光,該愛的卻不愛,害他老人家想到就扼腕,扼到手腕都快斷了。

    「曹爸爸,這茶送你。之前的茶還有嗎?春茶開始采收了,下次回來我帶給你。」對於老人家的月老行為,夏香芷早已練就顧左右而言他的功夫。

    「好好好,我就盼著你的茶!」曹爺爺樂呵呵地接過她的禮物。「我拚命催阿劭,他答應今天回來,你別太快回茶園,讓他陪著你和你媽到處走走。」

    「不必了,不好意思麻煩他……」何況,他不見得樂意陪她和母親。

    「不會麻煩啦!」曹爺爺粗粗的白眉不斷聳動,猛使眼色。「香香,這可是好機會,那個狐狸精嫁別人,阿劭的心情壞透了,你去安慰他,男人最受不了女人的溫柔,我敢打包票,他沒兩天就對你服服貼貼,你們倆趕在年底前結婚,咱們開個一百桌,嗆那狐狸精!」

    「既然他心情不好,還是讓他獨自靜一靜比較好吧。」夏香芷苦笑。老人家若知道她曾主動表白遭拒,大概會氣得再中風一次。

    「靜什麼靜!他傷心難過還不是自找的?」曹爺爺臉色一沈。「我老早警告過他,戲子無情又無義,他不聽,果然被那個『甜死你』玩弄了吧?人家愛的還是多金的大少爺,他在那邊傷心得死去活來,活該!窩囊!」

    「就是嘛,二叔笨透了!」曹仲不滿地附和。「他竟然還包六萬元的大紅包去喝喜酒,結果人家怎麼對他?新郎派十個朋友『陪』他同桌監視他,怕他在喜宴上搗亂。人家根本把他當鬧場的,他幹麼去給人家糟蹋?」

    「這個笨蛋,簡直丟我們曹家的臉!」曹爺爺語氣雖怒,倒有一半是對兒子受委屈的不捨。

    「而且那個田馨妮也不怎麼樣,笑得假假的,聽說她的胸部也是假的,她對二叔無情無義,二叔幹麼還念念不忘,有夠笨——啊!」後腦勺又被襲擊,曹仲怒了。「阿公你幹麼又打我?!」卻見老人家雙手安穩地放在膝上,他回頭,看見悄無聲息出現的高大男子,驚叫:「二叔!」

    「小笨蛋,你說誰笨?」曹亞劭褐色大手扣住侄子的腦袋,揉亂他頭髮,向父親點個頭。「爸,我回來了。」俊顏轉向沙發上的女子,她秀美的身影落入他清亮的深褐色眸底。

    「好久不見,小箱子。」他微笑,問候她的口吻依舊親暱自然。

    「好久……不見。」夏香芷口乾舌燥,仰望高大的他。他明顯瘦了,是為情消瘦吧?瘦得劍眉更顯銳利,墨眸更顯深邃明亮,他面容剛毅英俊,一頭永遠不聽話的短髮亂得有型,眉宇間洋溢倔強和傲氣,曬得黝黑的褐膚,令強壯體魄更顯陽剛而野性,使他胸口那塊從不離身的翠綠蟬形玉珮顯得很渺小。

    他氣色不錯,神色一如平日,即使仍對田馨妮難以釋懷,好強的他也掩飾得很好。

    望著他,她呼吸微亂,胃部興奮揪緊,她暗罵自己。真沒用,夏香芷!可不可以不要神魂顛倒得這麼明顯?

    曹亞劭在她身邊坐下,他的重量讓沙發沈下,令她的心整個提起。

    「你不是說明天才回來?」曹爺爺問兒子。

    「事務所那邊的事提早告一段落,就先回來了。我打算待到下禮拜,在家陪你幾天,週末和朋友約好去衝浪,然後回工作崗位。」曹亞劭簡單報備自己這幾天的打算,至於不想談的事,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當作剛才什麼也沒聽見。他不想和任何人談田馨妮。

    他望望家裡。「季海呢?」

    「出門了,跟朋友出去。」曹爺爺雖罵得凶,見兒子眼眶下有淡淡陰影,足見為情傷神,又心疼不已。「難得回來,你就在家安心休息,不要亂想,可惜冠珩和季海都不在,不能陪你。」

    「我可以陪二叔啊!」曹仲很有義氣地拍叔叔的寬肩。「看你是要看電影、唱歌、還是打撞球,我都奉陪!好好玩幾天,你很快就把那個田馨妮忘——」

    「不要提她。」曹亞劭的微笑未變,眸光卻是一銳。

    夏香芷低頭喝紅豆湯。他決絕的語氣沒有痛苦,也無怨恨,只有銅牆鐵壁般的自我防衛,彷彿封閉了自己,不願談田馨妮,也不讓人過問。因為她是他心中太巨大的創傷,一碰便痛楚難當?或是缺憾而永恆的愛戀,容不得任何批評?

    「幹麼不能提?」

    「你別提就是了。」

    「二叔,你這樣就不對了。」曹仲很有毅力地繼續白目。「我知道失戀很痛苦,但是想要克服痛苦,就要面對,越是痛苦的越要正視它,這樣才能趕快將它放下啊!」

    「你也到了在意痛苦的年紀了嗎?」這個小笨蛋,非得用他最不想要的方式關懷他就對了。曹亞劭眉一挑,反擊得快狠準。「難怪,半年前你問過我,女孩子的第一次是不是一定會痛——」薄唇被飛撲過來的侄子摀住。

    「什麼?二叔你說什麼?啊哈哈哈,我怎麼都聽不懂?」曹仲驚慌地強笑。「我怎麼會跟你問那種事呢?是不是三叔問的啊,你記錯——」

    「你們兩個說話克制一點!香香還在這兒呢!」曹爺爺斥喝。

    糟,他竟忘了她在場,曹亞劭歉然瞧向夏香芷。

    「當我不在就好了。」她淡笑,唇畔漾起一抹甜柔弧度,瞧著就教人身心舒暖,一時教他挪不開目光了。

    令他神傷的田馨妮是美艷的,美艷卻絕不是適合夏香芷的形容詞,她相貌並不出色,但或許是因為在詩意的山間茶園長大,為她清秀五官添了脫俗的靈氣,舉手投足溫婉可人。

    他最初認識她時,她是害羞的鄰家少女,如今已長成蕙質蘭心、婉約美麗的女子。她美在氣質,不在形貌。

    察覺他的注視,她雙頰泛起秀氣的紅暈,垂下視線。

    她變了,過去的稚嫩變為成熟美麗,不變的是那雙藏不住心事的星眸,總是輕易洩漏對他的情意。

    他心坎驀然一緊。

    為什麼,她能愛他這麼久?世上真有永恆不變的感情嗎?若有,又為何他和田馨妮苦戀七載,數度分合,她終於還是棄他而去?

    望著夏香芷,他心中苦澀得難以言喻。是她太癡,還是他太傻?抑或是她太傻,而他太癡?

    兩人的目光交流全落入曹爺爺眼底。看起來氣氛不錯嘛!老人家興奮地敲邊鼓。「既然阿劭回家是為了放鬆,正好,我們剛才討論到看電影,你就和香香去看吧!」馬上搶了孫子的點子貢獻給兩人。

    「我也要去!」曹仲跳起來。

    「臭小子你不准去!」曹爺爺喝止孫子,轉向夏香芷,又是一副肯德基老爺爺的慈藹樣。「你們倆一起去,不要急著回來喔,看完電影吃個點心、逛個街,順便把晚餐吃了,再看場電影、吃點宵夜——」

    「爸,你剛說要我回來好好休息,現在又趕我出門,你到底要我怎樣?」曹亞劭面帶無奈。

    「我是要你把握時間!你啊,什麼都好,就是看女人的眼光不好,真正天上少有、地上無雙的好女人在這裡啊,你還等什麼?」曹爺爺雙手激動地朝夏香芷比去,恨不得有幾道強力聚光燈打下來幫襯,好強調她在老人家心中完美無瑕的地位。

    「唉,我也不明白我在等什麼?」曹亞劭淡淡扯唇,一臉置身事外。

    「香香這麼漂亮,個性又好,多少人追她你知道嗎?難得她有空,你不趕快約她看電影,培養感情,哪天她被追走了,怎麼辦?」

    「香姊姊是我的!」曹仲跳腳。

    「我剛才就想問了,哪來的紅豆湯?阿仲,你煮的嗎?盛一碗來給我喝。」因應父親亂點鴛鴦譜的功力,曹亞劭無視的功力也練到爐火純青了。

    「香姊姊是我的啦!」曹仲繼續跳腳。

    「曹爸爸,我說過我要去醫院,沒辦法和你們看電影。」夏香芷柔聲提醒老人家,當身邊的話題男主角對此反應冷淡,老人家越是熱情撮合,她越尷尬。

    「喔,阿劭,那你送香香去吧!」曹爺爺還不放棄,朝兒子擠眉弄眼。「正好去關心一下夏媽媽,夏媽媽最近也常問到你,說怎麼老是不見你人影。」

    「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夏香芷微笑婉拒,起身告辭。「我先走了……」

    「等等,我送你去吧。」曹亞劭跟著起身。「我有事要跟你談。」

    因為老人家那番話,兩人上了車,氣氛還有點不自在。

    夏香芷雙手拘謹地安放在腿上,直望著前方擋風玻璃,還是能感受到身畔男人的一舉一動。他繫上安全帶,發動車子,因為要倒車,左手按住方向盤,右手很自然便勾住她的椅背,視線也投向她這邊。

    他忽然停住動作,下一秒,他傾身靠近她,溫暖的呼吸與乾爽的男性氣味如網罩住她,他低頭,額側髮絲輕刷過她的唇,霎時她心扉怦悸,大腦當機。他要做什麼?

    「安全帶。」曹亞劭簡單解釋,拉過她疏忽的安全帶,替她繫上。

    「喔,我忘了。」他一定發現她為他意亂情迷的傻樣了,夏香芷困窘得想挖地洞躲,紅暈克制不住地漫過雙頰。平日還能和他自然地相處,今天為何一再失常?

    因為,她管不住內心的渴盼,十八歲時她的告白,他婉拒,之後他瘋狂戀上田馨妮,為她癡迷七年,以心碎收場,如今再也沒有什麼橫亙在他們之間了,曹爸的話令她尷尬,也矛盾地令她萌生希望。

    就算只有一剎那,只是星星眨眼的迷離一瞬,他都不曾對她動心過嗎?

    曹亞劭倒車到巷外,上路,扭開音響,輕快的吉他旋律霎時充斥密閉空間。

    為了沖淡尷尬,夏香芷趕緊找話題。「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談?」

    「剛才我去過你家茶園一趟,檢查施工進度,很理想,過年前可以順利完工。我以為你會在那邊,賴伯說你天剛亮就下山了。」

    施工是夏家過世長子的主意,打算將茶園做觀光轉型,計劃要修築老屋、新建房舍,大家是好鄰居,這些工程理所當然就委由他的建築事務所包辦了。

    「我媽和醫生約的時間比較早,我怕來不及,所以趕著下山。」

    他了然頷首。「除了看施工進度,我想跟你確認上次討論過的大門方位,還有圍牆的走向,都做了修改,你看看行不行。」趁著停紅燈,他將後座一個裝滿設計圖和圖樣的資料袋遞給她。

    她翻看圖樣,很感激。「這樣很好,謝謝你。其實你要來之前,可以打個電話給我,就不會撲了空,我也可以好好招待你。」

    「沒關係,反正我最近比較閒,就到各個工地走走看看,你不需要特意為我忙。」

    並不是比較閒,而是為了逃避情傷的痛苦,藉由四處奔波喘口氣吧?她輕聲道:「總之,還是謝謝你。」

    「要說謝謝的是我,謝謝你常過來陪我爸。我大哥和我都在外頭工作,雖然有季海和阿仲在家,我爸難免會寂寞無聊,幸好有你,你讓他覺得多了個女兒。」有貼心的她常來曹家走動,父親是很歡喜的,他呢?

    說實話,他也喜歡她,喜歡她善解人意、心細如髮的溫婉個性,但非關情愛,因為無法回應她的暗戀,他無法不感到虧欠,加上在旁鼓吹的父親,虧欠漸漸變成壓力,今晚更是火上加油,他可是失去刻骨銘心的愛情啊!家人的反應卻是他自作自受,他鬱悶的情緒簡直要爆炸了。

    側眼瞧夏香芷,她秀氣臉容掛著淡淡的笑,她也在幸災樂禍嗎?還是慶幸自己有乘虛而入的機會?懷疑猜測令他心情惡劣,語氣仍淡淡的。「夏媽媽還好嗎?」

    「不太好。」提起母親,夏香芷難掩憂愁。醫師說,母親可能撐不到過年,母親坦然接受,但她拒絕相信。

    「茶園那邊不就剩你一個人撐著?這樣怎麼忙得過來?」

    「習慣了,這麼多年也就我和媽媽撐著,不知不覺也撐過來了。」茶園那邊都是賴伯那些多年合作的老班底,她才能放心下山來陪母親。

    「你不考慮把茶園賣掉?」

    「我爸爸就長眠在他最愛的老樹旁邊,茶園永遠不可能賣的。」她搖頭,瞧著他陰鬱但仍英挺的側臉。「你這趟回來,打算待到下周?」

    「嚴格說來只待到週末吧,週末要去衝浪,晚上就不回家了。」

    她默默在心底挪動行事歷,為他空出幾天。「你想找我的話,我都在家。」

    「找你做什麼?」他語氣直接得近乎粗魯無禮。

    「做什麼都行。」忽覺這些話有些曖昧,她粉頰一熱,吶吶道:「我的意思是,也許你想找人聊一聊,我很樂意聽你說。」

    「你想聽我說什麼?聽我抱怨工作辛苦?聽我發田馨妮的牢騷?」他諷刺道。「還是聽我懺悔,我愛錯了人,我當初應該選你?」

    她僵住,秀顏蒙上一層難堪,不言語了。

    曹亞劭懊惱地握緊方向盤。他太過分了,他只是厭倦了父親的亂點鴛鴦譜,卻對她發洩,他無意傷她,卻讓她難受了。

    兩人一路僵持沈默,抵達醫院,夏香芷解了安全帶就要下車,曹亞劭拉住她。

    「對不起。剛才我口氣太壞了,不該對你那樣說話,你別生氣。」他真心地道歉。

    「我沒生氣,我是沒想到,你把我當成這樣心胸狹隘的人,不是真心關懷你,只想落井下石,乘機挖苦你。」夏香芷苦笑。十個男人有九個都不愛傾訴內心,她不指望他會和她談田馨妮,只是希望他能多說說話,抒解心情,至於聽他後悔不該愛上田馨妮?她從沒有過這種幻想啊。

    「我沒當你是那樣的人,我只是……」他苦惱地扒扒短髮,為難地承認。「你這樣,讓我壓力很大。」

    無奈的「壓力」二字,道盡他多年來對她的感覺,擰了她的心。原來,她的感情對他竟是壓力?

    早就明白他不愛她,她將這份感情藏匿心底,不求他回應,只是看見他鬱悶神傷,想安慰他,這一點情不自禁的關懷,竟讓他這麼困擾嗎?

    「你想太多了。」她滿心苦澀,佯裝若無其事。「今天結束一段感情的若換作大哥,或者季海或阿仲,我一樣會關心的。」

    「你對我的關心,明明就和對他們的不同。」

    「你非得讓我……無處可躲嗎?」她咬唇,迷濛的微笑染著微微的淒楚。他不愛她,不要她的關懷,連她偽裝的面具也要扯破,逼到她退無可退,他想告訴她什麼?單戀就注定無助和卑微,不能假裝瀟灑地保有尊嚴嗎?

    她脆弱的口吻,讓曹亞劭心一揪,現在他覺得自己更可惡。「行了、行了,都是我錯,我全錯,我說什麼都錯,我罪該萬死。」他懊悔,他歎氣,他舉手投降,就連田馨妮也不曾讓他這樣束手無策。

    看他這悔恨模樣,她心軟了。「你沒說錯,只是不該說得太明白。有句諺語說:不要說謊,因為那是不正直的。但也不必說出所有真相,那是不必要的。」他們之間無解的處境,心知肚明就足夠,最好別提,徒然令雙方尷尬。

    他苦笑。「這話說得真好。我就是粗魯,又在工地待慣了,腦子也變得像水泥磚塊一樣,硬邦邦的,不會變通。」見她神色釋然,他鬆口氣,與她走進醫院。「夏媽媽在哪邊?」

    夏香芷看表。「她和醫生約十一點,現在應該在北邊醫療大樓的四樓。」

    「北邊大樓嗎?應該是搭這邊的電梯吧。」他偕她往角落的電梯走,低聲道:「我還是希望你別太關心我,別對我太好。」

    她默然。他續道:「你關心我,我很高興,但我最近……情緒不好,有點脆弱,很容易感情用事、胡思亂想,我怕自己對你的關心有過多的想像。」

    連想像的空間也不給她,暗示她即使沒了田馨妮,他和她也不可能,他是這意思嗎?她心口抽疼,凝望他,但他不看她。

    「所以,你不必刻意做什麼。你的心意,我都懂,謝謝你,我心領了。」他語氣和緩,但眉頭緊皺,俊顏掩不住的心煩意亂。

    不該是這樣的。他已收拾好心情,鞏固了情緒,聽見田馨妮的名字,不再使他脾氣惡劣,或痛苦失眠,他防備周到才回家來,當家人提起,即便他內心不快,也能應付裕如,夏香芷卻瓦解了他的平靜。

    前女友帶來的鬱結氣憤,他能處理,她的溫柔卻令他無所適從。他難以拒絕,又難以接受——怎能接受?他拿什麼來回報她的似水柔情?她渴盼的只是被他所愛,他偏偏就無法愛上她。

    聰穎的她當然瞭解他的意思,不再多言。她黯然的沈默,令他深深感覺自己的殘酷。他眉心皺得更深,胸口複雜翻湧的感覺,早就和田馨妮無關。

    兩人來到電梯前,電梯門一開,夏母就站在裡頭,瞧見女兒和曹亞劭,她面露訝異。「阿劭,你也來了?」

    「媽!你不是應該在醫生那邊看診嗎?」夏香芷趕緊攙扶母親出電梯。

    「有幾個病人沒來,醫生提早替我看了,我想你也差不多該來了,就下來掛號區這邊等你。」夏母面色蠟黃,精神萎靡,癌症與化療啃光了她的健康,在瞧見女兒時,雙眸才有了光亮。丈夫和長子過世後,女兒就是她最大的支柱。

    「檢查結果呢?」夏香芷擔心地問。

    「又長了幾顆腫瘤,醫生建議開刀,我拒絕了。」夏母一臉灑脫。

    「媽!你怎麼可以拒絕?」夏香芷驚愕。

    「夏媽媽,我去開車過來,你和香香在門口等就好。」曹亞劭體貼老人家體力不佳,不能走太遠,主動提議。

    「好,麻煩你了。」夏母瞧著他高大背影迅捷地穿過人群,走向大門口,問女兒:「阿劭幾時回家的?」

    「他剛到。媽,你為什麼放棄治療?是醫生的建議嗎?」

    「不是,是我累了,不想再讓醫生拿我當一條殺不死的魚,一再剖開我,掏內臟似地割掉一個又一個的腫瘤。腫瘤愛長就長吧,我這條魚是投降了。」夏母豁達地擺擺手。「你告訴我,阿劭怎麼會送你來?」

    夏香芷咬唇,忍住勸說,檢查報告顯然讓母親心灰意冷,等她情緒平復,她再來好好勸她,一定要讓她接受手術。「他要和我談茶園那邊的工程,順道送我過來。」

    「他不是和那個女演員分手了嗎?怎麼,現在把目標轉向你了?」女兒的暗戀心事,夏母一清二楚。

    「怎麼可能?他剛剛才暗示我,他還是不愛我。」夏香芷苦笑。

    「那你就死心了?」瞧著女兒的表情,夏母無奈歎氣。「丫頭啊,就算是作夢,早晚都會醒,你作了十年的夢,怎麼還執迷不悟?」

    「你還不是跟爸戀愛十年才結婚?」

    「這不一樣,我們老早就兩情相悅,是你外公不同意,你爸紮紮實實地花了十年,證明他值得托付終身,才讓你外公認同。」提到過世的丈夫,夏母驕傲又感傷。「阿劭為你做過什麼了?別說他送你來醫院,你就被感動——你還笑?你不是應該難過嗎?」瞧女兒唇畔蘊著微笑,夏母無奈搖頭,簡直沒救了。

    「有什麼好難過?早就知道他對我沒有意思啊,他不過是提醒我罷了,何況他主動提起,表示他不願意利用我的迷戀,你不覺得他很正直嗎?」乍聽時是有點難過,但轉念一想,如此光明磊落的他令她更加心折。

    「就算他打算利用你,也不會傻得明說啊!」

    「他不是那種卑鄙的人。」夏香芷堅決地為心上人辯護。「最初,他不愛我,後來他愛上田馨妮,那幾年中,他根本不曾認真想到我,也不曾和我長久相處,他只是按照十年前對我的想法來斷言,他仍舊把我視為鄰家妹妹,對於我這個人,他根本沒有仔細想清楚。」

    「所以?」答案已可預料,夏母忍住歎息的衝動。

    「我想令他真正把我放在心上,好好思量我、感受我,我想放開一切,毫無顧忌也毫無保留地愛他,希望他最終也能……愛上我。」夏香芷柔順而堅毅的語氣裡,蘊著淡淡哀愁與感傷。「我知道,我不是能令他癡狂的那一個,至少,我還有機會當他最終選擇的那一個。」

    「總而言之,你非得再讓他好好拒絕一次,才會徹底死心就對了。」夏母下了個無奈結論。

    「媽,你非得這麼悲觀嗎?就不能祝福我成功嗎?」夏香芷嬌嗔。

    「我當然祝福你,你是我女兒。我怎會不祝福你呢?」夏母憐惜地摸摸女兒的臉。「唉,你這傻丫頭,心眼這麼死,媽要是有個萬一,你教我怎麼放得下心?」

    「那我就更要死心眼,讓你沒辦法放心,沒辦法丟下我,積極去接受手術治療啊!」她挽著母親撒嬌。

    夏母不置可否,自己看開的時候已經到了,而她的傻女兒,何時才能看開?只能歎息。「你跟他真是孽緣,孽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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