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吻太子的男人 第一章
    大雪封山。

    鳳鳴山像垂翼的鳳凰,守護著得天獨厚的珠懷平原,也環抱著金陵皇朝豐饒的天京,鳳鳴山的山腹處正是金陵皇朝的皇城所在,戒備森嚴不在話下。

    而鳳鳴山的深處,被大雪冰封的百靈谷,銅牆鐵壁的層層防護內外,竟也駐守了一師軍隊。

    百靈谷呈桶狀中廣格局,谷的中心為湖,湖的中心又是座島。這座島是金陵皇朝歷代囚禁皇族罪犯的所在,於是以島上的堡壘為中心,層層鐵幕分內外八方地,宛如高大又猙獰的獄卒,頂天立地地將石堡禁錮在深山中。

    如今,當朝天子廢除了將皇族罪犯終生軟禁在百靈谷的規矩,於是百靈谷的石堡被重新整修之後,「地盡其利」地用來「招待」外賓。

    扣除那些荊棘般的圍欄與需要數十名力士合力拉動鉸鏈的鐵門,這座石堡還真是精緻講究到極點。石堡最初的興建,據說是為了開國君的皇后,皇后犯下死罪,君王深愛不忍殺之,於是建了座天宮般華美的石堡,將皇后永遠軟禁起來,永遠藏在與世隔絕的深山中。

    各國來使光看到那金雕玉砌的堡壘,還不是皇帝自己住,擺明人家家裡錢多,在後山蓋座高級柴房空著養蚊子也高興,當下怎不對金陵皇朝充滿欣羨崇拜之情?然後再看到比天牢還刀槍不入、滴水不漏的嚴密監護,就知道自己這下是踏入虎穴,想平安回國除了要多祈禱,招子也得放亮點。

    換言之,會被請到石堡裡來的,身份尊貴不說,其背後的國家與金陵的關係必定處在一種微妙的平和卻又隨時會擦槍走火的緊繃狀態──用天羅地網把你保護起來,但也不讓你接近相當於金陵皇朝心臟的皇宮與國都,不讓你有機會作怪!

    以上林林總總,對此刻藏身在密林中的男人而言,只說明一件事。

    這個任務,很困難。無援手,無內應,一切自己想法子,而這一切全為了某人的心血來潮……想來這人根本存心刁難他,要嘛他最好去死,要嘛他知難而退,別再一天到晚煩他。

    然而,墨東臣可不是什麼頂尖高手。

    他是變態到頂尖高手都要哭爹喊娘的絕世高手。

    但是,這任務其實還是讓他猶豫了一下。

    因為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墨東臣只愛光明正大地蠻幹硬幹,最不屑偷雞摸狗悄悄地幹,更何況目標在他眼裡只是個連捏死都嫌無趣的弱者──那完全不是他的風格,而且讓他很沒勁。

    然而,為了贏得他虎視眈眈涎著口水覬覦已久的珍貴獎賞,他也只能委屈點了。

    冰藍色的眼微瞇,抬手習慣性彈了一下左耳上純銀鑲白玉的耳綴,才一眨眼,當暴風含雪拂掃而來,樹枝上已不見人影。

    雪後瘋狂地詛咒著大地,她灰色的斗篷遮掩了冷月的銀輝,百靈谷內,充耳只有風的怒號,極目所見儘是了無生氣的灰與白,湖中央的石堡一片寧靜,連血腥味都暗暗流動在白梅盛放的冷香之下。

    ※※※

    「墨」這個字,在藏浪山莊,代表著「家醜」,有貶低的意味。

    藏浪山莊第一任莊主源太一,是大海的另一頭,被自己舅舅謀反篡位的扶桑太子。十多年前,太子忠心的家臣和心腹老早防著天御大將軍可能會叛變,奈何最後卻還是無力回天,在最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們逃離自己的國家。

    在重視階級與名分的扶桑國,最早的墨姓都是私生子,為了避免與婚生子爭奪家業,只能姓墨。後來,某代的扶桑王為了人力向來就不豐裕的國家廢除了誅族的懲罰,若有人犯了重大到需要誅九族的罪,除犯罪相關者處死,其餘皆奪其姓氏,冠上墨姓,意思是這人的姓氏是個污點,不可說也不能說,從此身份比平民還低下,不得婚配亦不得留後。

    但源家渡海而來,不比在自己的土地上,有能力的墨姓得以受到重用──雖然身份仍舊是低下而且被看不起的。

    墨東臣卻是個……讓藏浪山莊內許多非墨姓都感到不自在的存在。

    第十一代扶桑太子一心一意地想復國,但九個寒暑過去,化為「原」姓的原太一卻只能抑鬱而終。

    原太一的長子原霞洛,理所當然成了第十二代扶桑太子。

    墨東臣姓墨的原因,是因為他父親就是墨姓。墨姓當然不能留下子嗣,但原太一決定讓長子原霞洛有個血濃於水的玩伴兼護衛。原來墨東臣的父親,正是原太一同父異母的私生子兄弟,換言之,整個藏浪山莊都明白,墨東臣這個墨姓雖然也是「不可說」、「不能說」,身上卻有著皇家血脈。

    整個藏浪山莊,就他一個墨姓敢這麼大搖大擺地到處晃悠而且不會遭到白眼──且說自古以來皇室私生子不只他一個,古往今來也沒人像他這麼目中無人,因為身為皇室私生子,反而最受當權者的忌憚,說不準哪天死得不明不白大家也心照不宣。但是每個人都相信,就算墨東臣不是皇室血脈,他一樣會這麼囂張。

    因為他很強。

    他不蓄長髮,長髮在執行任務時常是意想不到的阻礙,所以一頭極淡的棕髮削至肩頭以上,有時短到可以露出他左耳的耳綴,純銀耳針往下綴掛著指甲片大小的月牙形白玉。平日那頭棕髮總是隨興又凌亂地,反正也不需要太費心梳理,只有某些特定時候,他會把短髮向後梳理整齊,露出飛揚跋扈的眉和一對細長的眼睛,瞇起時有點像狐狸。

    他很高大,從背後看上去,那肩寬得讓人心生壓迫感,削瘦的窄腰下是結實的臀和一雙修長且有力的長腿,走路時跟貓一樣悄然無聲。

    墨東臣長得和他那些皇子堂兄弟們一點都不像,他的鼻子挺如刀刻,鼻樑尖削薄挺,而原家則是標緻的懸膽鼻,秀挺端正。說墨東臣臉上勉強和原家相像的大概是那片薄而紅的唇,那可是原家浪子們的招牌,薄倖又冷情,這樣的組合再配上線條清秀的臉龐,不算陽剛,反倒顯得邪魅俊秀,與原霞洛的清冷孤傲是截然不同的美,不論男人們對他有多少忌憚,至少在女人之間,墨東臣與原霞洛這對主僕,可是相當受歡迎的。

    當墨東臣大搖大擺走進天闕閣時,一如以往,無人敢攔阻。

    但是,他昂首闊步的樣子礙了某些人的眼。

    「誰准你來的?」藏浪山莊十三閣,各有其使命,其中天闕為首,是莊主的居所與眾閣主議事之所在,當年的興建者還是照著扶桑皇宮的格局去規畫的,故名天闕。

    原太一有四個婚生子與兩個私生子。太子正妃生的原霞洛自然繼任為莊主,餘下三子都是側妃所出。不過當年原太一逃出扶桑時只帶了名侍妾,三個妃子都殉國去了。

    除了墨東臣的主子原霞洛,這幾位早就不是皇子的皇子們,從來不掩飾對這個私生子的鄙惡。

    不,他比私生子更低下!當年墨東臣的父親好歹還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宮裡某個卑賤的奴僕,而墨東臣的母親卻誰也沒見過,也許他根本不是什麼皇室血脈!竟然會有女人跟墨姓苟合,誰知道這是哪來的野種?

    墨東臣彷彿沒聽見也沒看見衝著他惡聲惡氣的原英司,腳步沒停,視線沒斜,依然是笑瞇了一雙狐狸似的眼,看來心情大好地大搖大擺打原英司面前晃過,左手平穩地捧著一個用絲綢包得嚴嚴實實的方正包裹。

    「墨東臣!」整個藏浪山莊,沒有人敢這麼無視身為三皇子的他!

    墨東臣總算停下腳步,「找我有事?」他看著原英司,笑容沒了,淡淡疑惑的臉上還有一股不耐煩。

    「衰神才找你有事,你也配讓本殿找?」

    那就是吃飽撐著。墨東臣再不理會他,腳跟一旋又走了,「我很忙。」他嗓音極輕,那副嗓子總是低沉又從容,聽在原英司耳裡就是有一股嘲弄。

    「你!」原英司跳腳,「天闕閣不是你這種低三下四的人來的!」

    好吵。

    天闕閣確實不是雜魚待的地方。

    要入天闕閣,得先登上九百九十九階的石梯,浮雕著風神與雷神的巨大紫檀木門之後,是總被打掃得光可監人的黑色大理石步道,兩旁整齊林立的櫻花樹是山莊落成前就已經存在的,應是前人刻意植下,每一棵樹齡都相當古老,春夏時枝葉遮天,樹身需要三四個大男人合抱。

    石道盡頭,是天闕閣的大殿。每一個踏進天闕閣的人宛如登天宮朝見天子一般,一登上石梯頂,穿越風神與雷神守護之門,就可遙望石道盡頭,高高坐在大殿上的莊主。

    失去了國家,派頭依然要做足啊。墨東臣總是忍不住這麼想著。但那是在以前,原太一還在世時。現在他想的是別的……

    就算不議事時,莊主也會在大殿的主座上讀書或處理大大小小的事宜,就像此刻。

    墨東臣很享受走在石道上的時刻,而且他也只有在這時才會走天闕閣的正門──其他時間他想走哪就走哪,走屋頂、鑽密道、翻牆都沒人有膽攔。

    走出櫻花林,大殿前一大塊地方,格局方正,大小足以容納上百人,地面鋪上了一層白色鵝卵石,這一塊地方什麼東西也沒有,卻剛好足以讓白晝的日光灑進殿內,所以大殿建築正面的所有屏風與竹簾,在白日都是收起的。今日議事已畢,十二閣主與四位長老都已離去,偌大而明亮的大殿上,僕役退在暗處,護衛則正經八百、雕像似地守在殿外。

    墨東臣像無聲無息的影子般踏進了大殿。他的姿態是大剌剌的,只是腳步極輕,甚至連氣息也刻意收斂。

    金絲楠木麒麟椅上的男人並未抬頭,依然伏首在案上,神情寧靜而專注地揮毫,但墨東臣知道原霞洛並非對他的到來無所覺。

    向來在這山莊裡,會把他當回事的人不多,但絕大多數的人是因為害怕,即便他們的害怕偽裝在輕蔑之後,但反正墨東臣根本不在乎。

    誰會在乎螻蟻如何看待自己?

    只有原霞洛,他的冷漠與其他人不同。

    太子殿下──任何時候,墨東臣對這些失去國家又抱著殿下身份的傢伙都有一股譏誚,除了原霞洛,他對眼前的太子殿下,可是真心誠意「敬愛」的。

    原霞洛天生就是這麼高高在上,冷若冰霜,而且他絕非虛有其表,和那幾個只敢對他叫囂的草包是雲泥之別。

    強者自然該如此倨傲。

    墨東臣的笑臉,默默的,越來越像狐狸了。

    他一點規矩也無地直接登上台階,立於案前,靜靜等著原霞洛停筆,一點也不在意這麼被冷落。

    兵勝之術,密察敵人之機而速乘其利,復疾擊其不意……

    那個「意」字,似乎寫得有些漫不經心,但整幅字的運筆都是流暢到有些飛揚跋扈,筆勢冷冽凌厲。

    看來,若不是剛剛的議事,有人惹毛了尊貴的殿下,就是今早一起床他就沒來由的不爽快。墨東臣眉峰輕輕往上挑,並不作聲。兵法什麼的他向來沒興趣,打架全憑本能,所以他的視線很快又回到原霞洛身上。

    原霞洛冰雕般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他長得讓女人嫉妒的睫毛正低垂著,掩去了大半的眸子,但墨東臣可是很清楚,那對冷艷的眼不僅沒有一絲女人的柔弱,反而深沉凜冽地教人不敢輕慢。

    原家兄弟,甚至是已故的原太一,都喜歡大紅大紫的富貴顏色,身上更從不缺誇耀的佩飾。只能說前任太子殿下雖然沒本事保住皇位,保住家產倒是不遺餘力,來到金陵後日日隔海狂吠,誓言奪回河山,有沒有什麼作用不得而知,但營生攢錢倒是真的經營得有聲有色。在墨東臣看來,原太一其實該感謝他舅舅,激發了他的真正天分。

    原霞洛則向來偏好素雅顏色──並非他不講究,相反的,尊貴的殿下把奢華發揮得既低調又品味高絕。玄色重蓮紋中單,外罩銀白漸層的月華緞深衣,白玉雙頭夔紋腰帶,身上多餘的佩飾不多,僅右手食指上的龍紋古銀戒,銀戒本身雕塑成一隻小小的翔龍,竟是栩栩如生,宛如纏繞在他修長指節上,龍口咬了顆色澤絕美純淨的純黃金鋼鑽,鑄這銀戒的師傅技巧堪稱鬼斧神工,莫怪對貼身用物向來挑剔難討好的原霞洛也愛不釋手。

    然而欣賞太子殿下的一舉手一投足,哪怕只是一個眨眼,仍是極為讓人賞心悅目的一件事,所以每當這時,墨東臣總是特別安靜,閒懶無害得像只溫馴的貓。

    原霞洛總算收筆,爬上了九百九十九階的原英司在這時終於追上來了,一進殿門劈頭就罵,「墨……墨東臣,你好大……的膽子……」

    墨東臣連眉毛也沒動,原霞洛淡然抬起的眼對上他始終帶笑的冰藍瞳眸。

    「禮物。」他根本不搭理身後,將手上的絲綢包裹放到殿下桌上。

    「什麼禮物?大哥當心!這傢伙……一定不懷好意!」原英司還在吠,可惜中氣有點不足,似乎還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此刻更不服輸地衝上前來要阻止墨東臣有任何不軌之舉。

    原本待在暗處的內侍立刻趨上前來,在原霞洛點頭示意下,手忙腳亂地拆著那包裹。

    銀白色雲紋綢緞上,還綁著紅流蘇繩,精心打上了個細緻又繁複的結,內侍一時不得要領,紅繩越解越糾纏。

    原霞洛不耐煩地制止了內侍不得要領的動作,修長手指勾起紅繩一端,只稍兩三個動作,那複雜的結就鬆開了。

    墨東臣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殿下果然聰明。」

    原霞洛不要不緊地瞥了他一眼,仍是讓內侍接著拆開絲巾,裡頭是個作工細緻的漆盒,明眼人一看就知定是皇家貢品。黑色漆盒上繪著雪夜紅梅,那紅梅與雪花在薄薄的漆盒表面上竟是遠近、濃淡都層次分明。

    「這玩意兒哪來的?」對監賞珍品,原英司倒是很內行。

    墨東臣還是不理他。

    內侍終於打開了那漆盒……

    「嘔……」

    原英司與內侍在漆盒打開看清裡頭的東西後,不約而同地躲開乾嘔去了。

    梅花的香氣揉雜在血腥與腐肉氣味當中。

    死人的頭,他們也不是沒見過,但這麼變態地把眼珠挖空,拔掉舌頭,塞滿梅枝和梅花……那白梅還沾著血呢!墨東臣真的夠變態!

    「殿下點的人頭送到。」墨東臣笑得簡直像不懷好意的狐狸。

    原霞洛仔細地端詳漆盒裡那張臉。

    扶桑國「偽」皇帝的義子平向日,同時,也是扶桑王派到金陵來的使節。十三年不見,這張臉還是這麼討人厭,讓他想認不出來都難。

    原霞洛嘴角勾起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冷笑,蓋回漆盒盒蓋,「可有人發現你的行蹤?」

    「沒有。」這可是他們打賭的內容,要是被發現,就算他任務成功,一樣不算數,他怎麼可能輕忽?墨東臣傾身向前,「您答應我的獎賞呢?」

    原霞洛挑眉,「你想要什麼賞賜?」當初要他去行刺時,墨東臣還不肯明說要什麼獎賞,只說事成之後自然知曉。原霞洛也不怕他獅子大開口,這畢竟是多年來他第一次主動討賞。

    原霞洛倒想看看這個人人都說狼子野心的傢伙,會跟他討什麼獎賞?

    墨東臣笑得像隻狐狸,他傾身向前,與原霞洛幾乎鼻尖貼著鼻尖,原霞洛倔傲地沒肯躲開,只是眼神冷冽地警告著他休再越雷池一步。

    墨東臣嗓音極輕地,在他頰邊,灼熱的氣息拂過他的唇,說了一句話……

    從來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原霞洛,瞪大眼,閃過一絲異樣神色,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掌將墨東臣打飛。

    「滾!」

    墨東臣明明是能躲開那一掌的,但他偏不躲,胸口結結實實吃下原霞洛那一擊後大笑著向後跳開,「戰必以義者,所以勵眾勝敵也。尊爵重賞者,所以勸用命也。」他突然想起,原霞洛方才寫的是《六韜》,於是故意這麼回道。

    原霞洛果然臉一沉,墨東臣笑嘻嘻地,大搖大擺離開了。

    吐得快虛脫的內侍和原英司終於回過神來,但墨東臣早已不知去向,原霞洛也哼地一聲,拂袖離去,留下殿內一頭霧水的兩人。

    如果那並不是玩笑,那麼過往的一切,如今回想起來,似乎透露著一股不尋常的訊息……

    其實,他的父親原太一並不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十三年前出雲山之變,他的母親因為是太子正妃,加上性格使然,毅然地自縊殉國。原霞洛知道母親不願拖累父親,才做出這個決定。

    而原太一非但沒有阻止,甚至是鬆了一口氣的,連帶原本還寄望被帶著一起逃亡的兩名側妃也只能跟著自盡。

    也可以說,是經過那一次,原霞洛才質疑起生性寡情又自私的父親為何願意讓根本就不親近、甚至也絕不會承認關係的異母兄弟留下子嗣?甚至在墨東臣七歲那年將他帶回宮內扶養?父親並非沒有私生子,不需要以這種方式掩人耳目。

    墨東臣被帶回皇宮後,宮人們的竊竊私語就像吹拂在樹梢上的風一樣,沙沙作響,一整年都沒停過。

    原霞洛是不回憶往事的,但是現在卻因為墨東臣在大殿上逆鱗的舉動而想起了那一天,墨東臣被帶回東宮,走的還是正門。

    這件事引起了軒然大波,就連源太一自己的兩個私生子,都只能從側門出入,更何況墨東臣是讓源太一牽著手進到東宮──哪怕那天源太一已經刻意支開了所有人,彷彿也不希望這麼破格的事被張揚出去。

    怎麼可能不張揚呢?連向來不爭寵的母親也帶著他來到前殿──母親是扶桑國最古老的名門之後,好幾位長輩都是扶桑皇后,她引以為傲的自律以及教養讓她沒有當眾向父親提出自己的疑惑。

    母親沒有開口,父親已經惱羞成怒。如今想起來,父親的行為明顯矛盾。

    而同樣七歲的他,是不屑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的,他只覺得母親似乎有點小題大作,對自己浪費了學習功課上的時間感到不耐煩。

    是墨東臣大膽的注視讓原霞洛對那一天留下了一點印象。

    站在父親身邊,白白淨淨,像小女孩一樣瘦弱的墨東臣,那雙冰藍色的眼,不知何時就盯著他直瞧。

    那孩子的眼睛是藍色的呢!聽說那些在白京島出沒的妖怪,眼睛也是藍色的啊!有宮人們滿懷恐懼地這麼說道,接著附和聲更多了:聽說從沒見過那孩子的母親呢,該不會真的是妖怪吧?

    父親把墨東臣帶到他面前。

    「墨東臣,」父親乾咳了兩聲,有些不安地左右張望,才笑容僵硬地道,「看清楚了,這就是你的主子,我的長子,扶桑未來的皇帝,源霞洛。我答應你母親扶養你的條件,就是你必須成為我長子的護衛。」父親這句話,似乎是一面向所有暗地裡對他的行為有微詞的眾人解釋,一面化解自己做了破格之舉的不自在。

    但是這個說詞,顯然沒有得到任何人的信服。至少那當下沒有。

    堂堂扶桑太子,為何還得和一個與墨姓私生子苟合的女人做條件交換?

    原霞洛當時並沒有任何表示,只是高高在上,冷淡地看著眼前像小女孩般白淨無害的墨東臣。

    如果不是在那個情況下見到他,原霞洛也許會承認,那真是一個漂亮的娃娃,皮膚白得晶瑩剔透毫無瑕疵,頭髮柔軟地散在肩上,眼睛像冬日的冰川般是魔幻的冰藍色。

    但他當時心裡只因為這個「墨」姓竟敢這麼直勾勾看著自己而感到不悅,對墨東臣臉上貓兒似的笑更是心生排斥。

    是的,源太一的說詞無法讓眾人信服的原因就在於,眼前這瘦小柔弱的孩子,怎麼看都不夠格當未來皇太子的護衛!源霞洛才七歲,但無論是射箭、劍法與武藝都讓師父們讚歎他是百年一出的天才!一個天才還需要一個比他柔弱的傢伙保護,未免也太可笑了!

    當然,很快的,這些疑慮就在墨東臣展現他那些讓人驚駭的野蠻與暴力本能後,被遺忘了。

    實在難以想像,成年後高頭大馬,甚至比已經是鶴立雞群的原霞洛都要高出半個頭的墨東臣,幼時卻是那副柔弱可欺的模樣──但那很顯然只是表象,就他所知,因為墨東臣能從正門踏進東宮,而源霞洛的兩名私生子弟弟墨無歡、墨隱北甚至從沒被父親正眼瞧過,墨東臣打一進太子府就被排擠。

    而當時分明像小女孩一樣瘦弱的墨東臣,打架從沒輸過。原霞洛曾經親眼見到墨東臣把高出他一個頭、比他壯不知多少倍的墨無歡狠狠打趴在地,徒手將墨無歡打成重傷也不停手,墨無歡只能哀哀求饒,而墨東臣身上只有輕微擦傷。

    真正連成年人都感到恐懼的是,墨東臣從頭到尾都是一臉無所謂的淺笑。

    鬼之子、惡魔之類的傳言,從此像暗流一樣地潛伏在東宮,有些人更是堅信,墨東臣的母親一定是來自白京島的羅剎妖女──最佳佐證就是,墨東臣一進太子府,他那個私生子父親就人間蒸發了。儘管在此之前人們對皇室私生子是不是一夕間消失從來就一點也不關心,更不覺有什麼好奇怪。

    總之,從此,根本沒人敢欺負墨東臣。

    但最起碼,墨東臣對源霞洛唯命是從,爾後他跟著源霞洛習武,他的護衛身份就這麼被默認了。

    無可否認的,墨東臣是個相當優秀、相當盡責的護衛。

    雖然原霞洛就是沒來由的討厭他那種直勾勾的注視和狐狸似的微笑,可是幾乎是一起長大一起生活的這些年來,原霞洛得承認,只要墨東臣在的一天,他完全不怕讓自己背對著敵人。

    墨東臣像匹狼,每個人都怕他,他也不在乎人人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原霞洛則是不需要怕他,因為他驕傲,而且實力與他不相上下──更多時候,他有一種強者對強者的好勝心,更想知道他們倆誰技高一籌?他為什麼要怕他?

    只是如今原霞洛才發現,他養了匹狼在身邊,這匹狼「也許」真的把他當成主人,會咬死任何膽敢冒犯他的人,而且對他的所有要求,哪怕再不合理,一定使命必達……原霞洛一直認為這是因為墨東臣想證明自己的能力,擺脫身為墨姓必然卑微的命運,也因為他是少數不曾對墨東臣惡意相向,對他的墨姓出身有任何不公平對待的人。那些人警告他,墨東臣狼子野心、不懷好意,原霞洛明白誰是語重心長,誰又是平庸心懷嫉恨,他心裡自有一把尺。

    但是,也許他們都想錯了?也許墨東臣真是狼子野心,但他所覬覦的事物,其實根本超出他們的想像……

    又或者,連殺人都能當作遊戲的墨東臣,故意開了他一個玩笑?

    在窗外和屋頂上啄米的鴿子因為殺氣而驚嚇飛遠的同時,原霞洛案上所有的東西都被他一怒掃下桌,乒乒乓乓的吵雜聲響讓守在門外的內侍趕緊衝進來一探究竟。

    「主上?」

    任誰都看得出原霞洛怒氣騰騰,矜貴無雙的冷臉上是一片風雨欲來,聞聲而來的守衛與內侍跪了一地,原霞洛俊美長眸卻掃向依然是第一個從窗外翻進這書房裡,而且對他的怒氣一臉饒富興味的墨東臣。

    「你真以為我不能拿你如何?」原霞洛取下劍架上的長劍。

    墨東臣仍是笑瞇了眼,又是那種讓原霞洛討厭的狐狸笑。

    「到武神殿,准你帶刀。」他不信不能狠狠挫挫他的銳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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