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歌 上 第七章
    聞言,她提裙就要下車,但他伸手攔住了她。

    「別忙,都好幾個時辰之前的事,他們早上了山,鋪子裡的余大夫也一起去了,梁媽知你今日要進城,才不讓人擾你。她本來要阿同留下來和你一起進城的,是我讓他也跟著去了,畢竟他個子雖小,但體力挺好,背個人下山不是什麼問題,他和大梁合力輪流背人,速度快些。可我呢,只傷著了腰,你要進城採買,只需要個駕車的,我來就行。」

    她啞口無言的看著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

    過往入城採買,都是梁媽陪著她,帶著阿同或大梁一起,他倆會負責駕車,梁媽則幫著她在採買時和人交易,她只需要拿主意就好,怎知這會兒竟會變成這樣。

    她是可以找其他人一起,但一入秋,藥草便要趁下雪前,收成、曬乾,煎熬作丸,這時節最缺人手,幾位大娘都是老手,少一個都不成,更何況入城需時就近一日,來回便是兩日,若遇雨,多拖上一兩日也不是不可能。

    「還是,你想改天再去?」

    他瞅著她,嘴角微揚。

    那笑,似嘲似諷,莫名的,教她有些惱。

    她沒空改天,她日日都忙,而明日的大市,一月方有一次,附近城鎮小販都會在城裡聚集,有些藥材,有些雜貨,非得在大市時才能買到。

    該死,可惡!她今天就得進城!

    她在心中咒罵,她不想和他單獨在一起,卻沒有任何辦法,有那麼一瞬,她想下車叫喚藍藍一起,可藍藍每回進城,總會引起騷動,如果少爺在那還好,可少爺偏偏不在,而她不想讓藍藍有任何閃失。

    那頭年邁的白老虎,對宋家的人很重要。

    瞧著眼前這男人,她告訴自己,只是去城裡採買些東西而已,或許事情不會那麼糟。這些年,她的狀況好了很多,幾乎沒有再發作過了。

    上一回,她才被他抓住了手,但也沒怎地?不是嗎?

    而且托他這些天老是跟前跟後的福,她幾乎開始習慣他了。

    幾乎。

    深深的,吸了口氣,不得已之下,她退讓的朝他伸出了手。

    「酒。」

    他挑起濃眉,雖然她沒挑明,他卻清楚她在意什麼,他在她冷漠的注視下,將腰間的陶甕解開,交給了她。

    她將那裝滿藥酒的陶甕,遞給了一旁仍揉著眼,忍不住呵欠連連的喜兒,交代,「送回客房放好。」

    「我以為你會把它倒掉。」他看著她爬回馬車上時說。

    「那很貴。」她瞥他一眼。

    風來,吹得他蓬鬆黑髮晃動,讓他嘴角眉梢的笑更加惹眼。

    她唇一抿,拉回視線,坐回了馬車中,試圖說服自己,至少他必要時和藍藍一樣好用。

    「來喲,阿力,走了。」

    她才坐穩,他已經吆喝著馬兒的名,駕著板車緩緩前行。

    車馬轆轆,順著林間小路,經過藥圃、竹林,來到了湖邊。

    清風徐來,揚起綠柳,送來水香。

    「你知道,也許你應該坐到前頭來,前面風景會好上許多。」

    低沉沙啞的邀請,從前方傳來。

    「我坐這就好。」

    大梁與阿同是少數她敢靠近的男人,就因為他倆個子很小,而且也最熟,他倆都是傻小子,只當她是姊姊,可即便如此,她也從未曾和他們同坐一起。

    她不敢。

    白露抬首,只瞧他回頭看著自己,一雙黑眸閃著笑意,不禁著惱的道:「麻煩你看著路。」

    「放心,阿力識得路的,老馬識途啊。」

    她擰著眉,瞪他。

    他笑了笑,這才把頭轉了回去,直到他那雙眼不再盯著她瞧,她方鬆了口氣。

    這時節,早晚的風已開始寒凍,路邊的樹已逐漸轉紅,就連湖上的荷葉,都在這幾夜的寒風中,開始凋零。

    偌大的湖面,只有幾艘早起的漁船撒著網,緩緩在水面飄蕩。

    天未大亮,湖上、路上,仍有白霧氤氳,忽濃忽淡,讓一切似幻似真。

    不知怎,生生想起那年的秋。

    那一日,也是這般的大霧。

    她在路上走著,不知自己是走了多久,甚至不曉得她人在何方,她只想要盡快的離開那地方,走得越遠越好,離得越遠越好。即便經過確認,她依然很怕,一直很怕,怕那人會追來,追來將她帶回那無底的深淵。

    寒意,無端上了心頭。

    盯著那將一切變得朦朧的大霧,不自覺,她拉緊披在身上擋風的披巾,但那阻不了什麼,遼不住寒,也擋不住每回進城,她打從心底冒出的慌和冷。

    她戴上圍著輕紗的帷帽,閉上眼,告訴自己,事情已經過去許多年,洞庭也離那兒非常遠,而且她戴著帽,罩著紗,不會有人識得她。

    不會的……

    她將十指交握,聽著噠噠的馬蹄聲,一再一再的告訴自己。

    不會的……

    「白露。」

    有人輕觸著她的手背,她猛然驚醒,抓住了腰帶中的刀柄,慌張的睜開眼,以為會看見那恐怖的男人,但眼前只有那姓蘇的。

    蘇小妹——

    不,是蘇小魅。

    她記得他,那個有著可笑名字和明亮黑眼的大漢。

    「你還好嗎?」他蹲跪在她身前的車板上,扯著嘴角,但鮮明的五官透著些微的擔憂:「我剛叫你,你沒反應。」

    「我……沒事……」鬆開了刀柄,她撫著怦怦亂跳的心口,敷衍著:「我只是……我在想事情……」

    他看著她,沒多嘴追問,只將一碗熱豆漿遞上。

    「天冷,我瞧那大娘在路邊賣吃食,就買了些。」他指著岔路旁一個小攤,「你喝點,暖暖身子,大娘說來參加市集的人多,一會兒入城可能要排隊等上好一陣。」

    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她看見路口那攤小吃,大娘身前的大鍋裡,還冒著蒸騰的白煙,一旁的蒸籠,更是迭得老高,裡頭擺滿了白胖胖的包子與饅頭。不少人或站或坐,端著豆漿、咬著包子,就在一旁吃了起來。

    前方官道上,已有不少人三三兩兩陸續經過,有些駕著車馬,有些徒步而行,多數的人,都帶著好些貨物,或背在身上,或堆在車裡,堆得像山一般高。

    她不餓,她早上出門前便隨便吃了些餅,但她確實很冷,所以她接過他手裡的陶碗,道了聲謝。

    他笑了笑,只跳下車板,和那大娘要了另一碗豆漿和兩個熱包子,不一會兒就回到車板上,一屁股就坐在她身邊吃將起來。

    她僵了一僵,但沒有抗議,只捧著手裡溫熱的陶碗。

    那碗不是什麼太好的碗,邊緣已經有些裂了,原本光潔的釉彩,也因長年的使用而斑駁,失去它該有的光彩,但盛著乳白豆漿的它,好暖好暖,暖了她的手心與指尖。她撩起帽上的輕紗,將那熱燙的豆漿稍微吹涼,喝了一口,微甜暖熱的滋味帶著濃郁的豆香緩緩入喉,滋潤撫慰了她冰冷的身體。

    她心頭還在狂跳,但總算慢慢鎮定下來。

    緩緩的,她再喝一口。

    前方,朝陽已經升起,清風吹散晨霧,金色的陽光,將湖面映得閃閃發亮。

    洞庭的水渺渺,浩瀚無邊,水鳥展翅迎風飛翔,滑過瀲濫金波。

    「好多了吧?」

    她抬首,瞧見身旁那男人,他大刺刺的跨開腿坐著,衝著她笑。

    是好多了。

    她點點頭,他咧開嘴,撕下一半包子遞給她。

    「吃點?」

    「不用,我吃過了。」她輕搖螓首,婉拒了他。

    他不介意,只一聳肩,看著前方山川水色,一口一口咬著那冒著白煙、流著湯汁的包子,彷彿在吃什麼山珍海味。白胖胖的包子被他咬一口,油潤的湯汁滑落他的手指,他也沒放過,三兩下吃完肉包,還不忘舔乾淨每一根沾了汁的手指頭。

    瞧見她在看,他又笑,反是看人的她有些不好意思,拉回了視線。

    「你們洞庭這兒真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水,綠意盎然的。即便入了秋,還是這麼美。」

    聞言,她不禁再抬眼,他已看向了前方山水,喝起了手裡的豆漿。

    晨光下,他眼角的皺紋和衣領內的刀痕,有些明顯,像被無情的風沙蝕刻過。

    「你是哪兒的人?」

    「我也不確定。」他回得簡潔。

    她挑眉,只見他抬手搔搔腦袋,輕扯嘴角,幾近自嘲的說:「冀州吧?大概。但我很小就離開了,對那兒沒什麼印象。後來這兒待一陣、那兒待一會兒,也從沒待久過。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關外,那兒最多的就是風沙,沒這兒的好風光。」

    「你當過兵?」她試探性的再問。

    他轉過頭,問:「怎麼說?」

    「你身上的傷。」她凝望著他的眼,道:「太多了。」

    他黑眸微黯,但嘴又笑,只道:「是啊,太多了。我是當過兵,打過幾場仗,運氣不好,被人抓去嚴刑拷打了一陣。幸好後來保住了小命,我想想關外整天打打殺殺的實在太危險,便離開軍隊到京城去。誰知京城小人多,比關外更險惡,這一刀就是在京裡被砍的。」

    他比畫著腰上的傷處,談笑般的說:「害我差點被腰斬。」

    「你怎會認識少爺?」

    「他到洛陽時,不小心認識的。」

    他輕鬆帶過,沒說清楚,但這已足夠讓她知道,他離開軍隊後,並非一直待在京城裡。少爺幾年前是曾帶著藍藍一起去過洛陽,去替他祖師爺辦事,她猜這男人沒說謊,至少有一部分是實情。

    她還想知道他究竟靠什麼維生,但今天的問題夠多了,所以她沒再多問,只靜靜的,和他一起喝著熱豆漿。

    他把另一個肉包子也吃了,一臉的津津有味。

    前方炊煙裊裊,景色如畫。

    寒風中,她能清楚感覺身旁男人散發出來的體溫。

    他還是讓她緊張,但至少他現在沒喝酒,而且看起來很清醒。

    她將陶碗捧在手心中,慢慢再喝一口,同他一塊兒,看著前方的波光瀲濫,感覺清風拂過臉頰,不知怎竟有種莫名的平靜。

    喝完了豆漿,他把兩人的湯碗,還給了那賣吃食的大娘,拉起韁繩驅策馬兒轉入官道,加入了趕集的人潮。

    入城時,未時已過,已是申時。

    但城裡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擠滿了來趕集的人潮。

    市集據說會連著三日,他一路行來,見到攤販早滿出了市場裡的坊牆,就連城外官道兩旁都擠了好些非法的攤商,但也許是天高皇帝遠吧,城衛也沒驅趕,還有不少衛兵當街就買起東西來。

    他注意到,還沒入城時,她就已將帷帽的輕紗放下。

    在她的指示下,他將車馬駛到了悅來客棧,據他所知,這客棧同應天堂一樣,和鳳凰樓也有些關係,或許那說明了為何掌櫃認識她,還特別替她留了兩間房,房裡茶水糕點齊備,什麼也不缺,就連小暖爐都有,舒適得很。

    不一會兒,她來敲門。

    「你若餓了,就到樓下叫些東西來吃,掌櫃會先記在帳上,一會兒我們得先到幾間鋪子去走走。」

    和他交代完,她就下了樓。

    見她往後院拐去,他晃到窗口,看見她穿過小院,先前那掌櫃已等在那兒,手裡攥著一個只有拇指大的小竹筒。

    她接過手,但沒有看,只舉步走進了後間的屋子裡,而那掌櫃的,還真是離了她三步那麼遠才緩步跟上。

    雖然掌櫃和她都將那竹筒攥得很緊,但他仍在兩人轉交時,看見了那上頭的鳳鳥印記。

    顯然,這女人還是不信任他。

    說真的他並不意外,她是個聰明人,心細如髮,她若不調查他,才真的奇怪。

    將手中的茶水喝完,他轉身下樓,坐到了靠街的窗邊,叫了碗麵。

    面才剛上,一名提刀大漢進了門,並著坐到了他這桌,也叫了碗麵。

    他唏哩呼嚕的吃著面,那人也曦哩呼嚕的吃著面,客棧裡人潮洶湧,人們交談喧嘩著,交換著最新的消息。

    「怎麼樣?」

    他聽到這問題,頭也不抬,只道:「這兒的面挺好吃的。」

    「你知道我不是在問面的味道。」對方低頭咕噥著。

    「你想知道什麼?」他拿著筷子,再撈起幾條白面,大口送進嘴裡。

    「我聽說那姓白的姑娘用嘴替你渡氣,是真的嗎?」

    一絲下流的調侃藏在這個問題裡,讓他瞳眸一冷。

    「我不記得了,因為有人用力過猛,害我差點溺死。」他沒好氣的再道:「如果不是她,我早掛了。」

    「抱歉。」終於,男人道了歉,但還是忍不住道:「可咱們也替你喊了有人落水了不是?宋家背後有鳳凰樓當靠山,沒有實證,我們不能抓人,所以才需要你混進宋家應天堂找證據。」

    「你有沒有想過,我腰上有傷,我可以直接去求診。」他用力咀嚼著面裡的排骨,指出重點:「我還有鳳凰如意令,只要我要求,宋家的人就會讓我待在那兒。」

    帶刀大漢僵了一僵,坦承道,,「我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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