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世墨玉 第十章
    從沒見過咒術師式神的人,都驚呆了。而見過其他咒術師式神的人,也不禁為單鳳樓能一次召喚四名魔神感到驚恐——即便是他們組織中法力高強的咒術師,要召喚兩名以上的式神,也只能召喚低等的植物或動物靈,神靈或魔靈等級的式神極為罕見,也從未見過祂們為人所用。

    但是,除了及早逃逸的匪徒,那些不幸還留在張府,親眼見到魔靈式神大開殺戒的匪徒,全都無法親口對別人說出今夜的經歷了。

    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咒術師,能操縱龍種與虎王,皆是力量強大的神靈級式神。年輕自負的單鳳樓不願讓師尊看輕,收伏了四大魔域領主。

    烈焰戰神現身,原本還在屋宇上蠶食屋瓦橫樑的火舌也彷彿通靈性一般,開始攻擊叛黨,一身火羽輕紗的女戰神戰戟橫掃之處,只餘下斷垣殘壁與焦黑的屍首,冰霜領主每一個步伐都使大地結霜,巨劍能劈山嶽,鏜甲和劍刃上的冰藍幻光會吸盡所有生靈的生氣;更沒有人能接近宛如閣夜遊俠的風暴女王,她週身的黑霧會讓敵人窒息,當她的銀弓射出數十道風刀,就算是腳程最快的輕功高手也會瞬間被撕扯粉碎如果有人嘗試接近身為召喚者的單鳳樓,那麼護衛在她身側的雷霆使者便會立刻以天雷將偷襲著一招擊斃。

    那儼然是一場屠殺,直到敵人再也沒有力量反抗,但同樣的,單鳳樓也幾乎用盡法力。敵人死的死,被俘的被俘,火勢也正在得到控制,她轉身,見到昏迷的辛守辰由蘭太芳攙扶著移到廊下,黃清已經迅速點住他幾個穴道,雖然不知他體內的毒是否致命,至少目前暫時沒有危險,而她感覺到自己遠在帝都的身體正因為消耗太多法力而痙攣無力,徹骨的寒氣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凌厲地侵蝕她的四肢百骸,這回竟是連心窩也如針刺。

    黃清朝她看過來,式神已經消失,單鳳樓的身影也開始淡去。

    「他……拜託了。」

    黃清只來得及點點頭,單鳳樓已不見蹤影。

    原本就在單鳳樓身邊替她把脈的雲雀雖然不知道梟城發生什麼事,但是能讓單鳳樓不顧自己正在休養,甚至一次帶走身邊所有式神,大概也能猜到是為了什麼。雲雀歎氣之餘,只好火速召回閣內所有咒術師與醫師守住她。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閣內的雞娘,精通醫術的白鳳使勁揭著蒲扇,為了驅除單鳳樓體內的寒氣,她們用盡所有方法,包括此刻的蒸氣藥浴。「老闆體內這股寒氣,除非能找到合適的內功,否則怎麼做都是治標不治本。」

    「是沒錯,可合適的內功在哪?又不是說找就能找得著。」曾經有姐妹潛進那些武林中以內功見長的門派找秘籍,可是風險太大,單鳳樓以咒術要她們立誓,不准她們再涉險。要是名門正派,被抓到也就罷,如果是邪教,到時會有什麼下場,還真是令人不敢想像。

    「我倒覺得,還有一個法子。」

    「我都沒轍了,憑你?」雲雀一臉不服氣,白鳳雖然比她年長,可她從進吟雪閣就愛和她鬥,鬥嘴鬥艷斗醫術。雲雀自認師承名門大宗,絕對比白鳳學媚術與玉女心法那類邪門歪道正統!

    「哼。」白鳳早已習慣這女人的毒嘴,知道她也只有那張嘴巴狠,不以為意。「你們那種道貌岸然,不懂拐彎的流派,小病管用,大病就只能徒呼負負。我認為要從根本解決老闆體內的寒毒,最有效的就是——」她笑得邪氣又神秘,「陰陽調合!」

    「什麼……」雲雀傻眼,直覺這女人當真以為自己是鴟娘來了!

    「你也是學醫的,又不是處子了,該知道我不是胡言亂語,你仔細推敲,我說的有理吧?」

    白鳳的「陰陽調合」論,讓其他的姐妹也聚了過來,個個一臉亢奮。

    「要跟誰調啊?」

    「當然是右輔大人啦。」嘻嘻嘻。

    「可這些年從沒見過辛大人跟哪個女人走得近,連鸛兒都否認兩人有私情,大家都想辛大人八成是……噗……」一名手裡還拿著藥缽的少婦,一手搗著嘴,其他姐妹也曖昧地笑了起來,「技巧肯定不行。」

    「噯,你又知道了,說不定人家在家鄉有老相好,早就不是了。」

    「是什麼,不是什麼啊?」狀況外的小丫頭不解地問,可姐姐們沒理她,繼續興奮地吱喳著。

    「你們懂個什麼啊,要真的是『那個』才夠純啊,陽氣才夠盛啊!」又是一陣花枝亂顫的竊笑。

    「你們夠了,現在是怎的?要不要再幫你們泡壺茶順道來碟瓜子?」雲雀擦著腰,趕她們回去該待的位置上。

    偌大的藥房裡,單鳳樓只著肚兜,盤腿坐在藥床上。這張竹編藥床有數個氣孔,可在躺臥時全身最大面積浸淫在蒸氣之中。因為她突然施展凝神咒,並帶走式神,消耗的法力想必巨大,因此閣裡所有咒法能力較高的姐妹將她圍在中央,她們同樣盤腿而坐,每個人雙手各與左右同伴結喚法手印,若單鳳樓過度消耗法力,至少可以她們的法力作為緩衝,否則魔靈式神無法得到法力,會轉而以召喚者的靈魂為食。

    她們當然知道,就算合她們之力,也末必能達到單鳳樓驅使四名魔靈的力量,甚至連她們也會有危險,但即使如此,也好過枯坐著想像結局有多可怕。

    在單鳳樓睜開眼的同時,她們的法力也差不多被吸乾了,一個個向旁邊倒去。但與單鳳樓那副破身子不同,休養幾日即可。

    「差一點……」單鳳樓之下,法力最高的是翠鳥。看見一群姐妹躺的躺,就她清醒著,忍不住笑出來。這表示她們若沒這麼做,某人的靈魂真的就被自己的式神給吃啦!

    單鳳樓連開口的力氣都沒了,但她們用肚臍眼想也知道她會說啥。

    姑娘們累的累,倒的倒,吟雪閣看樣子要公休幾日,不知要少賺多少銀兩!噯,心痛吶……

    黃師父身為中原武林氣功正派傳人,加上影武衛多年出生入死的鬼魅生涯,那點不入流的毒還難不倒他。

    只是麻疳散雖然好解,毒性倒也挺烈,辛守辰在被護送回暫時落腳的居處時幾乎是神智不清,去了毒後又高燒了兩天。

    這兩日來,還真多虧了蘭太芳悉心的照料。

    趙大飛越獄的隔天晚上,遠在帝都的單鳳樓就醒了,雲雀讓兩個同樣在休養的姐妹看著她,大眼瞪小眼的,她自知理虧,也不敢抗議。

    直到夜深,姐妹們都睡了,她才悄悄施展夢行咒。

    只是要確定他平安無事,她就會安心了。

    然而這回,夢境內的行進卻走得有些辛苦,黑暗無邊的夢境通道好似沒有盡頭,而她身子沉重如鉛。不知道是她法力尚未恢復,或者她身體太累了,元氣和精神都不足,疲累戚才會浸透到意識深處。

    走出夢境之後,她甚至無法施展凝神咒,意識只能化為一個模糊的光點。

    她認出辛守辰的房間,也看見在床上沉睡的他,還有守在他身畔,似乎因為疲累而趴在床邊的蘭太芳。

    單鳳樓怔住,看著那一幕,一股無能為力的空虛讓她動彈不得,失魂落魄。

    直到沉睡的辛守辰似乎喊著誰,她沒聽清楚,只是瞬間回神,意識緩緩退到窗外,即便她有多麼想親眼看看他。

    蘭太芳因為辛守辰的聲音,也醒了,忙不迭地伸手採向他額頭,然後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眼底隱隱有著喜悅的淚光。

    沒事了,是嗎?單鳳樓忍不住笑了。

    那麼,她該回去了吧?

    但那一刻,她卻像被定身似的,讓意識凝結在那扇窗前,看著令她欣羨無比,也苦澀無比的畫面。她真希望在他身邊的人是她。

    辛守辰似乎醒了,蘭太芳有些激動地握住他的手,貼在臉頰上,神情是單鳳樓完全能夠理解的、失而復得的喜悅。

    胸口的窒悶感緊繃到了極點後,反而化作一絲似有若無的歎息。

    這樣很好。

    我認為一個人也沒什麼不好,我把烈揚當親生兒子,是否有自己的親骨肉根本無所謂。如果你是擔心我無人照顧,我想是多慮了。

    她想起他的話,忍不住笑了,只是不知為何這一笑,全身揪緊疼痛的感覺更加鮮明透徹。

    他的兄長辛別月雖然受困在寒冰陣中,可至少還有守候他的妻子,還有烈揚這個兒子,他的義無反顧,是因為身後已經擁有他想守護的一切;反觀辛守辰,總是不顧一切地為自己的信念披荊斬棘、一路前行,背後卻什麼也沒有,孑然一身。她比誰都懂那種狐獨無依的苦悶,所以更不想看見當他年華老去,只能落寞寂寥。

    突然間,眼前模糊了起來。

    她不想他未來孤孤單單,他的落寞總是教她心軟,但是那道時間的界限她根本跨越不了。司徒爍說對了,重要的不是她還能活多久,而是在剩下的生命裡她能做多少?

    替他找一個真正能陪他走一輩子的女人,顯然是最好的選擇。

    或許她是有點多事吧?呵……她這一輩子,任性慣了,再任性這一次,又有什麼不好?她偏要為他操足了心,偏要滿足自己這點小小的心願,至少要知道有人會全心全意地守護他。

    雖然,心裡總有個小小的,她不敢正視的聲音在吶喊——

    真希望在他身邊的人是她,一輩子做不到,那麼一天也好。她多想擁有,多想握住他的手,真切地感受一次與他脈搏相連的悸動,只要有一次,足以作為回憶,那一定很美好。

    然而會不會到了最後,到了她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他都不可能見到真正的她,她甚至一次也碰不到他?

    她的力量又一點一滴地消失了,眼前的一切也化為一片白霧。

    她知道自己的意識飄回原點,可是已累得睜不開眼,臉頰卻一片淚濕。

    好累……

    辛守辰再次夢見那名少女,但是其實他已經很清楚,那是他心裡絕不能正視,也不該被承認的秘密。

    其實他很久沒夢見「她」了,繁忙的公務,再加上不斷地調適自己的心態,少女很久未再出現他夢境之中。

    也許足因為他往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更也許是因為在他以為絕望的剎那,「他」竟然就出現在他眼前的緣故吧?那一瞬的心緒起伏和激動,也是造成毒性更快侵襲他全身的主因。

    忘了第一次夢見少女是什麼時候。但是他總能清楚記得那一次夢境裡的細節,似曾相識。

    夢裡是他熟悉的山脈,離家鄉的凜霜群山有幾個日昇日落的距離,但是他曾多次和巡狩隊前往,所以並不陌生。

    但他不記得有那座小屋,而屋前應該已經傾倒的古樹仍然直矗入雲霄,古樹下的水井也並未乾涸。圍著小屋的,還有爬滿朝顏的竹籬笆,然而真正吸引他視線的,卻是在樹下蕩著鞦韆的少女。

    辛守辰永遠都記得少女的模樣,她的臉蛋說不出的熟悉,驕傲的神情也像極了某人,長髮就像他們族裡的少女一般梳成髮辮,卻不知誰在她長長的髮辮尾端繫了條紅流蘇與銅鈴,於是隨著她每一次動作,銅鈴便發出清脆聲響。

    少女身穿一件青色襦裙,不太優雅地在裙尾綁個結,露出一截白嫩小腿,胭脂色的繡鞋被她隨意甩在一邊,裸著粉紅色的腳丫子,在鞦韆下晃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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