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姬 第十六章
    寂寞四百年,在黑暗中所渴慕的,僅僅是一隻可以讓自己握住的手。

    賢芳郡主瞪著她,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居然這樣大膽追求所愛……自己內心深處何嘗不羨慕?再對照因為人言可畏而被逼到如此境地的自己,這個周婉倩分外令人覺得——憤怒!

    這種憤怒與不甘滿溢胸口,賢芳郡主身體微微前傾,彷彿是要站起來的樣子。

    「周姑娘……」她慢慢說,下一個瞬間,她華貴的絹衣水袖「不小心」拂過几上的茶盤,茶盅被向前帶去——

    嘩啦!砰!

    茶盅不偏不倚被掃落到周婉倩右臂上,接著滾落地下,摔得粉碎,猝不及防下,周婉倩半件裙子都濕了。

    兩人一下子都站了起來,周婉倩還未怎地,賢芳郡主卻「啊」地叫了起來。

    那可是一杯剛沖泡好的六安瓜片!

    雖然被熱茶淋到,周婉倩的神色卻不怎麼痛苦,只是微微蹙雙眉,拂去幾根沾住袖上的茶梗。

    賢芳郡主雙眼直直地盯住她——正常人被燙著,怎麼會是這種反應!

    周婉倩,真的是人嗎?她咬緊下唇,神色漸漸陰沉。這女人果然是妖孽!

    郡主一言不發拂袖而去,周婉倩並不知道她心裡的念頭,只是對方臨別前那一眼,令身為鬼魅的她都心生寒意。

    「小倩,那女人來幹什麼?她跟你說了些什麼?」武衛明急著問,對於賢芳郡主來訪的目的,他始終不放心。

    「沒有什麼,郡主很客氣。」周婉倩笑笑安撫他,除了最後的失態,郡主的確一直很有風度,既然沒有造成什麼損傷,她也不想再去考慮她的來意。

    武衛明撇撇嘴,京城裡現在烏煙瘴氣,實在不是好住處,「小倩,我們去碧雲崖住一段吧,你不是一直很嚮往那裡嗎?」

    周婉倩望著他認真的神色,明白他是不願再有人來打擾,點了點頭。

    她最終也不可能真的與武衛明在一起,能夠偷得這片刻的美好也該滿足,只得請賢芳郡主再耐心的等一等。

    碧雲崖是京郊一處勝景,松林幽密,草木逢春,上有靈聖寺,寺前臨著翠湖,湖水碧翠,夏季清涼舒爽,是隱居的好去處。

    「這裡就是碧雲崖了啊,是母妃念念不忘的地方……」

    周婉倩抬頭仰望,此時她正站在翠湖畔,對面是一片暗紅色的山崖,最奇異的是那岩石片片捲起,遠觀有如千瓣蓮花一般。日落時分,七月的霞光映照在山崖與湖水上,絢爛之極。

    金烏西沉,霞光收斂,夜風吹來,神清氣爽,兩人並立湖邊,氣氛說不出的靜謐安詳。

    「很多年前,我的母妃大概也是在這裡,看著同一片景色吧。」她輕聲說。

    武衛明擁她入懷,「不能拜見岳母大人,武某遺憾之極啊。」有女如此,其母不問可知。只是這樣一位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來這偏僻地方遊玩倒也罷了,一住數日卻甚是稀奇。

    周婉倩沉默半晌,低低地開口,「母妃當年待字閨中時,與表舅兩心互許,然而表舅家貧,外祖父斷然不允,一怒之下將母妃送到這裡,說是修身養性,期間又遣表舅去外地做事。」

    說道這裡便頓住了,武衛明問:「然後呢?」

    「沒有然後。」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後,她淡淡說:「三個月後,表舅娶妻,不久,母妃亦被選入宮中。」

    武衛明默然,青梅竹馬日久生情很尋常,棒打鴛鴦也不少見,只是周婉倩母親的這位表舅,未免跑得太快了點……不知當日她在碧雲崖得知此事時,是何種心情?

    周婉倩仰望遠方起伏的山巒,「母妃曾說過,當年在這裡的數月,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雖與表舅兩點分隔,心中卻始終懷著冀望,希望他奮起而為,父親終能成全,有朝一日成眷屬。可惜……最後方知,海誓山盟,不值一提。」

    湖水輕輕拍岸,四周蟲鳴陣陣,山風徐徐拂面,悠然不知何世。

    周婉倩輕柔的聲音在武衛明惡變縈繞,「但我卻偏偏不信,總以為母妃所托非人。我常常想,世間既然有一諾千金、一言生死,為了守約命都可以不要,還有什麼能破壞誓約呢?」

    她就堅持著這樣的信念,等待了足足四百年。

    「……這樣的我,是不是很傻?」

    「是很傻。」武衛明心一痛,緊緊抱住她,「傻到獨一無二,傻到令我情不自禁!小倩,你就一直這樣傻下去也沒關係,因為我會在你身邊,生死不離。」

    周婉倩淒然一笑。生死不離,他和他,已是陰陽兩途,如何能夠長相廝守?

    「小倩,嫁給我好不好?」他對上她瞪大的雙眼,微笑,「我從一開始就很明白,人也罷,鬼也好,小倩,無論你是什麼樣子,我都喜歡你,所以,我真心請求你嫁給我。」

    「可是……」周婉倩有落淚的衝動,她知道武衛明是真心,但是,橫在兩人之間的問題,並非只要有真心就可以視而不見啊!

    「沒有問題!」武衛明捧起她的臉頰,認真地看著她,「人生其實很短,小倩,你先陪我幾十年,我死之後再去陪你,總之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這一此我必不負你!」

    武衛明自己都未曾發覺,他用了「這一次」這個說法。

    人鬼之間,也可以永恆嗎?淚水滑落,視線模糊,她仍固執地凝視武衛明,迷濛中,那眼神炙熱堅毅,與當年的鍾浩,一模一樣。

    「好。」她說。

    世事無常,未來渺茫,他們所能抓住的,也就只是此刻的這一縷時光而已啊!

    與碧雲崖下的濃情蜜意相比,康王府的後宅卻是寒冬般肅殺。

    「你可知那妖孽是哪裡來的?」賢芳郡主冷冷問。

    相士微微一笑。「據小人推測,那妖孽必是武侯爺在沂園時撞見的,那裡荒廢已久,有花精狐妖出沒也屬平常,侯爺雖以捉鬼異能天下聞名,但畢竟前些時候受傷體虛,恐怕是一時不察而被迷惑。」

    不錯!武衛明身為羽林將軍、佑武侯,怎科恩能夠不分輕重,迷戀一個身份低微的賤人?除了被迷惑,不可能有別的解釋!賢芳郡主此時就如同是溺水者抓住最後一個救命浮木般,抓著這個理由,再不放手。

    「要怎麼做才能除掉那只妖孽?」

    「小人道行淺薄,只知道妖孽必有依托,若能破了她的本體,其則必自敗。據小人猜測,那妖孽的本體必然還在沂園之內,郡主不妨悄悄打聽一下沂園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物,大概便可知道那妖孽的本體與破綻了,且此事最好在中元之夜進行。」

    賢芳郡主思想片刻,咬了咬牙,為救武衛明於水火,她不能再猶豫!

    下定決心,此刻賢芳郡主的心裡,升起的,是一種近乎悲壯的勇氣。

    妖孽!等著吧!我必從你手中,把武衛明搶回來!

    中元節又名鬼節,據說這一日地獄鬼門大開,放出孤魂野鬼到人間接受奉祭。因此,每到這一天家家都要祭祀祖先與四方鬼靈,晚間還要放河燈許願。對於周婉倩來說,這也算是她的節日了,不過她和武衛明在碧雲崖這個世外桃源過得逍遙,幾乎忘了今夕是何夕,誰也沒有想起來有這回事。

    這晚武衛明和她泛舟湖上,完全是因為月色皎潔,不忍錯過美景而已。

    小小一艘烏篷船,繫著四盞通亮的羊角大燈,艙裡擺著一張精巧的小方桌,地上鋪著波斯絨毯,新鮮瓜果和點心俱全。

    「如何?」武衛明得意的問,「小倩,這可是我一手置辦,連瓜果也是我親自挑選的呢?」

    「很好啊。」她忍不住笑,武衛明此時的表情,像極了一心等待獎賞的小孩子。「勞動堂堂將軍為小女子忙前忙後,小女子感動至極了。」

    「感動是這樣表現的。」武衛明湊著過去親她一下,賊笑著躲開她的粉拳,將竹窗支氣,放了滿艙月華進來,又出去船尾,用力搖櫓,小小船兒晃晃悠悠到了湖心。此時天上一輪皓月已升到當空,湖中一輪水月隨波蕩漾,上下爭輝,如置身水晶宮般,仙境也不過如此。

    「小倩,今夜咱們把酒賞月,人生有此一刻便足矣。」

    周婉倩含笑點頭,當然,他們此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武衛明將一語成讖。

    同一時刻,遠在樂園的沂園,氣氛卻沒有這麼旖旎,反倒有些古怪。

    武衛明雖然回京,沂園裡仍留了一眾僕從,還有兩對侍衛依武衛明軍令值守小佛堂。日子雖無聊,倒也清閒,不料黃昏時分竟有貴客上門——康王府賢芳郡主外出遊玩晚歸,眼看趕不及回京,附近可供郡主暫住的只有沂園,所以一行人便來借宿。

    即使主任不在,禮儀亦不可疏忽,總管雖然暗自奇怪郡主怎麼會選中中元這個日子出外遊玩,卻也不敢大意,急忙吩咐上下好生接待。賢芳郡主十分客氣,直說麻煩了眾人,出手厚賞沂園所有人等,當下博得一片感激。

    二更十分,小佛堂前值守的四名侍衛正無聊得有些睏倦,卻見不遠處燈火閃爍,有腳步聲傳來。四人精神一振,警覺起來,知道來人到了近處,才看清居然是賢芳郡主,前面兩個小丫頭提著琉璃燈,身後跟著幾名侍衛,步履閒適,彷彿是賞月走到此處。

    「參見郡主。」四人急忙行禮。

    「免禮。」賢芳郡主唇邊含笑意,狀似不經意的問道:「這麼晚了,幾位怎麼還不休息?」

    「小人奉侯爺軍令,值守此處,不敢懈怠。」四人之首的駱威躬身答道。

    「這裡難道是武侯爺的機密重地,須得重重守護嗎?」賢芳郡主語氣詫異,「我看這也不過就是一間小佛堂而已。正好今日是中元日,應該禮佛,可否讓本郡主進去上柱香呢?」

    「這個……」駱威猶豫一下,答道:「小人不知。只是侯爺有令,命小人們仔細看守此地,除了侯爺,餘人一律不得擅入,請郡主見諒。」

    「放肆!」旁的丫鬟呵斥,「就是侯爺在此,也不會如此無禮!我家郡主不過是想上香禮佛,難道一個小小家廟還進不了嗎?皇宮大內都沒有你們這麼大派頭。」

    「住嘴。」賢芳郡主淡淡喝止丫頭,「大內豈是你可以拿來說嘴的,不知天高地厚。」明理似火訓斥丫頭,話裡意思卻分明是在威脅沂園的侍衛。「本郡主不過在此上柱香,侯爺想來不至於怪罪。」

    微微一笑,她舉步向內走去,若眾人識相,此時就該乖乖讓開了,侍衛們都看駱威,等他決定。

    鏘!甲胃聲響,駱威挺身攔在郡主面前,一臉凝重,「小人們奉命看守此地,無將令不敢擅專,郡主請回吧!」軍令如山,郡主的身份再貴重也沒有自己的腦袋貴重。

    賢芳郡主面上的微笑斂去,駱威只覺得冷汗慢慢滲出。正僵持著,賢芳郡主突然「嗤」地一笑,「那就算了。」轉身欲走。

    駱威一時覺得莫名其妙,但一顆忐忑不安地心總算是放下來了,管她為什麼放棄,她不進去那是最好……

    他的心放得太早了!

    鼻中嗅到一股香氣時他立刻明白過來——迷香!

    但他已身體發軟,眼前發黑,與此同時,賢芳郡主帶來的那幾名侍衛也隨即上前,在他的頸後重重補了一掌。駱威心底叫了聲糟糕,人已經撲到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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