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寡婦 第二十章
    蓮兒稱老婦為「仙姑」,老婦話不多,但衷心歡迎虔誠禮佛之人,廟裡亦無須添油香,前往參拜者只需帶一束香,點燃清香後虔誠向菩薩感恩祈福即可。

    如今蓮兒有喜,不便上山,偏偏近日她心上總擱著楚天闊的影子,揮不去、放不開,夜不成眠,所以今日她才將制香坊交給蓮兒和何掌櫃,自己特地上山來,想求菩薩賜她內心平靜,別再為對她無情無愛的男人煩憂。

    小憩一會,她繼續往山上走,小廟離山下並不遠,只是她畢竟是弱女子,又拎了一大袋線香,走了半個多時辰才到。

    進到廟裡,見仙姑不在,她先點了香,誠心為菩薩奉香,再在廟裡打坐一會。

    聽見後邊有男人的聲音出現,她心頭打了個突,蓮兒曾說過因為只有老婦一人住在這裡,為免有人騷擾,廟後的住家和菜園還特地用一整排松樹做成圍籬,對附近地況不熟者便會以為廟後方已無路,但這會怎麼會有男人的聲音,而且這聲音聽來也頗熟悉……

    狐疑地起身繞到廟後方,她戰戰兢兢往前走,生怕是惡人闖入。

    她躲在一棵松樹後往裡邊瞧,赫然發現一名穿著破舊衣服、打著赤腳的男子,正拿著鋤頭在菜園裡翻土,而仙姑隔著一條田隴,彎著身子似在播種。

    「娘,這些粗活等我來再做,以後你可別把我的工作偷搶去做。」

    菜園不大,男子在離她六、七步遠之處,他的聲音清楚傳來,教她心頭一震,是楚天闊!

    不,是她聽錯了?還是她眼花?那總是一身白淨衣裳、風姿瀟灑的楚天闊,怎會打赤腳穿著一身破舊衣裳在田里幹粗活?何況他喊了一聲「娘」,但據她所知,他娘是和他爹住在鄰縣的大豪宅,又怎會是住在這小廟的仙姑?

    偏偏從背後看,那身形的確很像他……

    「娘,前面那些被菜蟲啃蝕的菜,把它們鋤掉吧,那些菜坑坑漏洞的,也熬過頭了。」

    「別鋤,那些是我特意留給蟲吃的。人要吃菜,蟲也得吃,留一些給蟲吃,它們就不會來跟我搶菜吃。」仙姑微微一笑,說了一番人與蟲和平共處的自然生態道理。

    「娘,你不用擔心我,我不會跟蟲搶菜吃,蟲自然也不會來犯我。」他話中有話的說。

    「你這孩子……任何事就是想多了,唉,都怪娘……」

    「娘,你瞧,這條蟲也太肥了。」像是刻意打斷仙姑的話,他拎起一條蟲轉移話題。

    「那代表它在我這菜園中有吃飽。」

    「這菜葉裡還有幾條蟲,看上去像是一家人……」

    聽他這麼說,躲在松樹後的茅芸香終於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他最好能看得出那些蟲是一家人!

    「誰?」聽到她的笑聲,他忽地轉過身警覺大喊。

    茅芸香見他突然轉身,嚇了一跳,一時間呆怔住,不知如何是好。

    「芸香?」

    他見她回神想走,赤腳的他已來到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也擋住了她想逃的心……

    「你走這麼快,是怕我吃了你?」換回一身乾淨白衣的楚天闊,跟在疾步行走的茅芸香身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回頭瞪他一眼,「別跟著我!」

    「好,我不跟你。」他一個箭步,人已然在她前頭。「我吃虧點,讓你跟著我。」他一語雙關,佔盡她便宜。

    茅芸香氣呼呼地雙手環胸,杵在原地不走了。

    方才在仙姑那兒,他竟跟仙姑說她是他即將過門的媳婦,而不知怎麼著,當仙姑一臉喜悅慈祥的問她時,她居然因不忍見仙姑失望,見他點頭,就也跟著愣愣點頭……

    這個楚天闊,肯定是對她下符了,可惡!

    「怎麼不走了?」他走回她身邊,斂起玩笑神情,黑眸瞅著她,語氣低沉堅定,「剛剛我在我娘面前說的不是玩笑話,是真心的。」

    沉穩的嗓音竄入她心頭,撩動她的心湖。他說的「真心」,是真心想娶她為妻嗎?但悸動之餘,她仍是別開眼,迴避他的目光。

    她可是來求菩薩賜她心情平靜的,怎麼這會反倒更加亂紛紛了?

    「你娘?你還想騙我,你爹娘住在鄰縣的大宅院,大宅院什麼時候變成小廟了?」

    「我只有一個娘,我娘住在小廟,不住大宅院。」他語氣強硬地說。

    她略感錯愕,不明白他這麼生氣為哪樁?可又想他娘住小廟或大宅院關她什麼事,反正他說不定又是在騙她。天色漸黑了,她還是趕路要緊。

    「隨你怎麼說,我要走了。」她討厭他一而再地騙她,她對他的觀感好不容易好多了,現在他又想騙她。

    「芸香。」看她突然生氣走開,他滿心納悶。

    她摀住耳朵繼續往前走,不想再聽他說任何一句欺瞞之語。

    「芸香,小心……」楚天闊跟在她後頭走,見上頭的山壁忽有一個大石頭滾下,他心急地拉住她。

    茅芸香以為他想解釋,回頭用力揮開他的手,氣急敗壞的怒罵他,「楚天闊,你以為我沒見過你娘,所以就在仙姑那兒演一出孝親戲,又想騙我什麼了?」

    原來她是在生氣這個?

    「小心!」他試著拉她,但在氣頭上的她將雙手往後擺不讓他拉,壓根未注意到滾落的大石已逼近自己。

    來不及了了!情急之下,楚天闊只好用力抱住她,兩人瞬間易位。

    他雖幸運閃開沒被落石正面擊中,不過右腳仍是無法倖免地被撞傷。

    聽到落石轟隆隆地滑落,被他護在懷中的茅芸香這才驚覺方纔他急著拉她,是因為看見落石滾下了,要她快走。他一心護她,她還在計較他騙她……

    發覺身邊的人突然屈膝彎下身,她看了眼驚呼道:「你腳受傷了?」

    「一點小傷,不礙事。」楚天闊忍著痛,硬是扯出一抹笑容。

    「不礙事你幹麼跌坐地上不起來?」都什麼時候了,他還在裝瀟灑。「我、我去找仙姑幫忙。」

    他用力拉住她的手,不讓她走,「別去,我不想讓我娘擔心,何況下山之路我們已經走了一半,等下了山再找大夫幫我上藥吧。我還可以走,只是需要你幫忙攙扶。」

    茅芸香心一跳。他幹麼用這麼「委屈」的眼神看她?她又不是冷血之人,當然會幫他,而且他還是為救她才受傷的。

    她彎下身欲扶他,兩人的臉貼得好近,他的氣息噴拂在她面頰上,一股曖昧的氛圍在他們之間流轉。

    「你、你可以站起來嗎?」她的臉頰不禁發燙,可為了扶他,她不能退開,只能任由他那雙深邃黑眸猛對她放送濃烈的深情。

    「還不行。」

    「那我怎麼幫你?」她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是女超人,能背他跑下山。

    「親我,或讓我親你。」他眸中透露著渴望,在她還未應允前,火熱的唇已湊上她的。

    這一次,茅芸香沒有退開,因為她的心,有著跟他一樣的渴盼。

    扶著楚天闊往山下走,茅芸香的心情越來越顯沉重。因為這一路走來,他告訴她自己鮮少為人知的身世秘密,連錢管家和蓮兒都不知情。

    原來,小廟的仙姑真是他的母親,在他五歲時,他父親經商認識一位富家千金,為了迎娶富家千金,便休了他母親,不但讓富家千金當正室,還要他認對方當親娘。他不肯,繼母表面慈愛說無妨,私下卻毒打他,而不管他如何哭訴,他父親總認為兒子身上的傷是自己調皮弄傷的。

    後來他明白哭訴無效,唯有自立自強才不會被人欺負,暗中立誓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頭腦聰明、學得快,繼母表裡不一的那招他很快便「學以致用」、以毒攻毒,最後是繼母受不了,慫恿他爹買下一個親戚的宅院,以男孩子要學習獨立為借口將他送到那兒。

    當時只有錢管家陪他同住,錢管家又是在他繼母嫁給父親後才到楚家的,是以一直以為現今的老夫人是主子的親娘。

    而蓮兒之所以會上山,是因為幾個月前她還在氣他、恨他、不理他,那時他因此病了一場,無法上山來,怕娘親擔心他本想托人上山,偏不巧錢管家又去外地辦事,於是他便托蓮兒和阿生帶束香上山,說是楚公子在外地忙事業,托他們送香的。

    至於蓮兒後來帶她上山來的事,他壓根不知。

    這一席話聽來,能找出的破綻不少,光是他第一句錢管家和蓮兒皆不知,她就該起疑,可是她卻信了他,也終於恍悟先前她酸他視錢如命、連親人都不要時,他的神色為何會有異——那是因為她的話,戳痛了他的心。

    小時候他吵著要找娘,他爹不准;長大後,好不容易找到娘欲接回奉養,他娘卻說自己沒盡到照顧他的責任,罪孽滿身無顏再倚靠他,若他執意要孝順她,不如在山上幫她蓋座小廟,讓她後半輩子伴著菩薩,為他祈福。

    想來他也是個孝順的人,一個外人眼中風度翩翩的美男子,竟願意打赤腳穿破衣、扛著鋤頭下田翻土,事後還親自為母親端水洗腳……

    這些孝親的舉止若不是真有心,怎可能做的如此自然?何況他確實不知她今日要上山,她是臨時想來的。

    莫非真如他所說,今日相遇,是菩薩的牽引?

    她低著頭走,想著自己說的那些話刺傷了他,不知要不要開口向他道歉……

    心裡想著事,她一不小心被顆石子絆到,踉蹌了下。

    「小心!」他警告,擱在她肩上的手落到她腰間,一個收緊的動作令她的心也跟著提起。「究竟是你扶我,還是我扶你?」

    見他淡笑,額上卻在冒汗,她知道為了不讓她扶他太吃力,他一直將自己身體重心擺在未受傷的左腳。他的右腳雖已撕了一塊衣擺綁上,但鮮血仍不斷滲出,他肯定很痛。

    停下腳步,她問他:「要休息一下嗎?」說話的同時,她掏出手帕幫他拭汗。

    「如果你累,我們就休息。」見她幫他拭汗,他兩手圈住她的纖腰。他好喜歡現在這個時刻,可恨的是他的右腳越來越痛。

    「我還好,可我很擔心你的腳……」她望了眼山下,「離山下不遠了,還是你在這裡休息,我跑下山請人來幫忙?」

    她的話剛說完,他便緊緊抱住她,「不要走,芸香,我寧願痛死,也不想要再和你分開。」

    他的話、他的擁抱,深深打動了她的心。然而這當下,她更擔心他的腳傷。

    「你說什麼傻話?只要趕緊下山治療,痛是一定會痛,但絕不會死!」知道不能再延宕,既然他也不想休息,她就繼續扶他往山下走。

    「芸香,在你眼中,我是個唯利是圖的人嗎?」他邊走邊問。

    「別多話,留點體力。」

    「你很怕我死?」

    「當然怕,萬一別人以為是我殺了你,那我不就得去牢裡蹲?蹲牢房或許還是最輕鬆的,就怕你的那些『信眾』光是吐我一口口水,就把我淹死了。」說話間她感覺他身子比方纔還沉,許是體力透支了,重心漸移至她身上。

    他大笑一聲,她睞他一眼,卻見他臉色略顯蒼白。她心頭一緊,更為擔憂。

    「從現在開始到山下,誰都不許說話,說話的人要給對方三十萬兩白銀。」她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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