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情師 第一章
    大哥!

    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你別以身犯險!

    這是我的責任,我一定得親手收拾叛徒!

    可是……

    別再多說,快走!

    「大哥!」

    百里奕從睡夢中驚醒,冷汗涔涔,心跳快速,忍不住急喘著,尚無法脫離夢中緊張的氣氛。

    不對,不該說是夢,那是的確發生過的事,只不過再一次在夢裡重現,像是擺脫不去的夢魘。

    他生於武學名門百里世家,祖父那一代創立了威名顯赫的「玄天門」,門徒眾多,勢力極大,黑白兩道皆對玄天門禮讓三分,門主之位從祖父傳到父親手上,父親歿後再傳到大哥百里彥手上,沒想到會在大哥這一代發生變故。

    有門徒心懷不軌,不但想搶大哥的門主之位,還要搶奪玄天門的武學秘籍「玄天心法」,那門徒不知從何得知秘籍藏於百里山莊的血玉觀音雕像內,便密謀搶奪血玉觀音。

    當百里山莊被圍,情況危急時,大哥將血玉觀音塞給他,命令其它人護送他先逃離,大哥則留下來與叛徒一決生死,他留下來只會是大哥的累贅,只能咬牙帶著血玉觀音離開。

    只因他雖是百里家的人,卻不愛練武,從小醉心雕刻,大哥練就一身好功夫,盡得家族真傳,而他則是雕工了得,成為百里家的異類。

    他離開山莊,沒想到卻遇到另一隊人馬襲擊,護送他的人一路上接連傷重倒下,最後就只剩他一人逃入不知名的森林內,以為自己逃離不了死亡的命運。

    百里奕坐起身,才發現自己竟是在一座小山洞內,山洞裡的擺設非常簡單,一張石床,一組石桌椅,石床上鋪著一層褐色毛皮毯,而他就躺在上頭。

    他摸摸自己的身體,訝異身上所有的傷口都消失無蹤,甚至一點痛感都沒有。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記得自己身中多刀,血流滿身,不可能沒有半點痕跡,就算傷口痊癒了,也應該會留下傷疤才對吧?

    「這……真是太詭異了……」

    百里奕再三確認,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解釋這詭異情況,思緒混亂,無所適從。

    他眼角餘光突然瞥見身旁的灰色包袱,這是他逃離山莊時唯一帶在身上之物,趕緊打開一看,幸好裡頭的東西沒一樣減少。

    銀兩、他視若性命的刻刀、藏著秘籍的血玉觀音,血玉觀音約他的兩掌高,安放在塞有棉布的檀木盒中,依舊完美無瑕。

    這尊血玉觀音是他親手刻的,為了藏秘籍,刻意在觀音座底下挖洞,難度很高,費了大半年的時間才完成,觀音在,秘籍就在,他至少沒有辜負大哥的托付。

    「啊,原來你醒了。」

    一道嬌柔好聽的嗓音伴隨一陣涼風從洞外飄然而入,當百里奕有所反應時,一抹白衣翩翩的清麗身影已來到石床旁,那身形之快,他根本不知她是如何出現的。

    他抬起頭與她四目相對,心猛烈一跳,驚艷於她的美貌,睜大雙眼喃道:「仙女……」

    她有著一張小巧的臉蛋,五官細緻,水眸顧盼靈動,不點而朱的紅唇水潤動人,長而黑的髮絲在頭上簡單綰了一個髻,以樸素的白玉簪簪住,其它沒有綰起的髮絲自然垂散在後頭,隨著她的一舉一動輕柔飄揚。

    她身穿白色寬袖衣裙,衣內的纖臂若隱若現,裙襬隨著她的動作翩然飛舞,全身散發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靈之氣,猶如清新白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就這麼一眼,百里奕已陷入一見鍾情的悸動中,將她的容貌深深印在心底……

    「仙女?」她輕笑出聲,嗓音悅耳動聽。「我並非仙女,而是『乾坤山』的『山君』。」

    她笑看著百里奕,長相斯文的他像書生一般溫文儒雅,就算因為落難而顯得有些狼狽,也還是令人賞心悅目。

    百里奕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從驚艷失魂中回神。「溝通天地的乾坤山?」

    這是在人世間流傳許久的傳說,據說在久遠的時代,天地是相通的,因此人神混雜,神可入地,人可上天,後來為了制止人神不分的狀況,天地之間的通道才被封鎖起來。

    而溝通天地的通道有好幾處,其中一處就是乾坤山,乾坤山由「山君」掌理,千百年來一直是個神秘的地方,眾人只聽聞過傳言,卻從來不知乾坤山的確切位置到底在何處,又長得什麼模樣?

    「對,就是溝通天地的乾坤山,你與此山有緣,所以誤入山腳下的森林,追緝你之人與乾坤山無緣,所以進不了林,你才逃過一劫。」她柔笑地解釋。

    百里奕半信半疑,只因眼前的姑娘除了一身清靈之氣外,與尋常人無異,和他一樣看起來就是個普通人。

    「妳……真的是山君?這裡真是傳說中的乾坤山?」他環顧山洞一周。「可我一點都不覺得這裡像仙境。」

    「這裡並非仙境,也非人間,只能算是天地間的一處模糊地帶,而我的確是山君……」她頓了一下,原本的笑意有些黯然。「如果我不當山君,就沒人能守護這座山了。」

    百里奕心繫大哥的狀況,急著想趕緊離開此處。「多謝山君救在下一命,您的大恩大德,在下會銘記在心,永遠不忘。」

    她見百里奕收起包袱,急著下床離開,並沒有阻止,只是淡淡的說:「你想下山?現在回去,已經於事無補了。」

    百里奕離去的腳步一頓,困惑的轉回身。「什麼意思?」

    「你叫百里奕,年二十六,有一大哥百里彥,玄天門在你們這一代慘遭滅門之劫,在你來到乾坤山之前,你大哥已經遇害身亡,玄天門就此四分五裂。」

    百里奕不敢置信的瞪大眼,訝異她竟知道他的身份及發生了什麼事,甚至還說他大哥已經死了。

    不,他不相信,大哥肯定還活著,她在騙人!

    「我大哥武功修為在玄天門內無人能及,不可能輸其它人!」他激動的反駁。

    「生生死死本是常事,又豈是依武功高低來決定的?」她極為平靜的回答。「而我又何必騙你?我只是好心告訴你結果,省得你白跑一趟。」

    「除非親眼見到,要不然我絕不相信!」百里奕憤而衝出山洞,說什麼都非回去不可。

    走出洞外,外頭雲霧縹緲,山洞旁是一座小懸崖,視線時清時蒙,山中樹木高聳參天,空氣中帶有一股涼意,並且安靜至極,聽不到任何蟲鳴鳥叫聲。

    他不顧一切的在林間亂闖,不知走了多久多遠,卻還是找不到出路。

    「既已進來,除非我願意放你走,要不然你是沒辦法離開這座山的。」

    明明不見人影,清亮的嗓音卻迴盪在山林內,百里奕不得不相信,她的確非尋常之人,這裡也非尋常之境。

    「別浪費氣力,回來吧,何必再留戀人世間的紛紛擾擾?你就算真的離開乾坤山,也已是孤身一人,那又何必回去?」

    「少囉嗦!住嘴!」

    「唉……真是想不開的頑固傢伙……」

    她不再多話,他繼續盲目亂闖,走到疲憊不堪還是咬牙硬撐著,走到太陽西下,四周開始陰暗下來,他還是不肯放棄。

    直到天色全暗,山林裡漆黑一片,他的力氣也跟著耗盡,直接躺倒在森林內拚命喘氣,暫時無力起身繼續掙扎。

    早知會有今日的狼狽,他就算再無武學慧根、再如何興趣缺缺,也該逼自己練些基本功才是,至少體力不會如此輕易耗盡,或許還有一丁點機會離開此處。

    「可惡、可惡!」他懊惱自怨的搥著地,緊閉的眼眶又濕又熱,真痛恨自己此刻的無能為力。

    如果大哥真如她所說的已經遭遇不測,該怎麼辦才好?

    不,他不願相信,他寧願存著一絲希望,也好過絕望的繼續活著!

    「走累了?想與我回去了嗎?」

    女人的嗓音突然在他頭頂上方響起,他訝異的睜開眼,果然見她就在他身邊,來時無聲無息。

    他喪氣不已,不甘心的問:「為什麼不放我走?」

    「你已經沒有回去的必要,況且我就是為了要留下你,才會出手救你的。」她蹲下身來,好聲好氣的解釋。

    「為何要留我?」

    「留你當徒弟呀。」她開心的笑道。「咱們倆有緣,所以我決定收你當徒弟,陪我待在乾坤山。」

    她已經許久沒見到有緣人入山了,而且他在人世已無親情羈絆,正合她意。

    「徒弟?」百里奕忍著疲累坐起身,怒瞪她,只覺莫名其妙。「憑什麼?」

    「憑我救了你,是你的恩人,要是沒有我,你以為自己還活得了嗎?」

    「那我寧願妳不要救我。」百里奕毫不猶豫的回答。

    先不管她的山君身份,也不管她真正的歲數,她的樣貌看起來頂多只像是十八歲的姑娘,比他小太多了,要他對著這張臉蛋喊師父,那是何等彆扭的事情,他辦不到,況且她還是個女的,要他拜一個姑娘家為師,怎麼想怎麼怪。

    還有,哪有人像她一樣,挾救命之恩逼別人拜自己為師的?她根本不像應該沈穩莊重的山君,反倒像個愛胡鬧的姑娘。

    她靈動的水眸轉了轉,似在思考。「若我說,當了我的徒弟,你才有機會離開乾坤山,你還要抗拒到底嗎?」

    「什麼?」她這是在利誘他?

    「這座山是有靈性的,我不讓你走,它也不會讓你離山,你只會在山裡迷路迷得團團轉,但是當了我的徒弟,學了我的功夫,你也有術法之後,這座山就再也困不住你了。」她期待地瞧著他的反應。

    百里奕猶豫了,形勢比人強,現在的他敵不過她,要是不答應她的條件,他的下場恐怕就是在乾坤山迷路至死,一輩子都出不去。

    但是要他拜她為師,他又不是非常情願……

    百里奕掙扎了好一會兒,還是問︰「若我真的拜妳為師,何時能夠離山?」

    「不一定,那得看你的資質。」

    這個答案完全沒回答他的問題,他還是不知道自己何時能夠離山,不知自己得跟她耗在這兒多久?

    「算了,你不拜師也罷,我不再勉強你。」她輕歎一聲,起身打算離去。「後果如何,都是你自己選擇的,到時你可別後悔。」

    「等等!」見她真的要走,百里奕心一急,脫口而出。「我拜,我願拜妳為師!」

    她頓下腳步,神色不變的說︰「你不必勉強自己。」

    「一點都不勉強。」才怪!

    百里奕努力忍住氣,為今之計,他只能暫時順她的意,卸下她的心防,等她對他不再有任何防備時,或許他就能找到機會離開乾坤山。

    「那就太好了。」她開心的再度蹲下來,一點都沒有身為師尊的氣勢,始終像個胡鬧的小姑娘。「對了,我尚未告訴你我的名字。」

    「妳的名字?妳不就是『山君』?」

    「山君只是一種稱呼,我的本名叫做『雲媱』。」她笑意盎然的說道。

    雲媱……如雲般純潔的美麗山君,遺世而獨立,出塵不染,讓人望而傾慕,心神蕩漾。

    百里奕看著她的笑容,不由得再度恍惚失神,被她清雅的氣質所吸引,然而一想起她不尋常的身份,他又即刻轉醒,努力不被她的笑顏所迷惑。

    她是阻撓他離去的障礙,他得振作起精神與她周旋。

    現在的他只能忍耐,走一步算一步,慢慢等待機會,他相信自己總有一日能成功離開乾坤山!

    百里奕跟著雲媱再度回到山洞裡,此時一輪明月高掛夜空,忽隱忽現,四周景象也跟著忽明忽暗。

    「往後你就住在這兒吧。」雲媱開心的說。

    百里奕想到裡頭只有一張石床而已。「那妳呢?妳住在哪兒?」

    「乾坤山內有不少洞穴,我住的就在附近,你應該已經累壞了,就先休息吧,之後再來慢慢摸索環境。」

    咕嚕咕嚕咕嚕……

    肚子餓的聲音在寧靜的黑夜裡似乎顯得特別響亮,百里奕尷尬的沉默著,他從醒來之後就沒吃過任何東西,早已筋疲力盡,難怪肚子也在鬧脾氣了。

    雲媱輕呀一聲,這才想起他是普通人,是禁不得餓的。「那個……吃食你得自己打理,我可不管。」

    「但妳總得告訴我這山中什麼東西能吃、什麼東西不能吃吧?」

    「呃……這山裡的花草樹木應該都能吃吧?」雲媱有些不太確定地回答。「我已經許久不曾煩惱餓肚子的問題,所以以前曾經在這座山裡吃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得了。」

    「……」他無言以對,這是什麼回答?那他不就得學神農嘗百草,憑運氣找食物了?

    「不必擔心,你如果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有我在,我能確保你性命無虞。」她緊接著保證,表情認真。

    「……」這個女人似乎不太可靠,她真的是山君嗎?

    百里奕已經不指望這個「師父」能給他任何建議或幫助,只能自行想辦法,他一轉身,身旁就突然冒出一團飄在半空中的橘黃火焰,替他照亮四周景象。

    「夜裡視線不良,這樣會好一些。」雲媱笑著朝他揮揮手。「快去快回呀,別迷路了。」

    他越來越有一種誤上賊船的感覺,不過他已經累得不想再多想什麼,趕緊找東西吃,先填飽肚子再說吧。

    幸好他沒走多遠,就靠著身旁的火光發現一棵結實纍纍的果樹,那果子呈朱紅色,差不多與荔枝一般大小,他試吃了一顆,果實甜美多汁,滋味不錯,也就管不了到底有沒有毒,摘下一大串回去。

    當他回到山洞,發現裡頭倒是多出不少東西,被枕、竹箱、燭台等等,一些房間內該有的東西都備齊了。

    雲媱坐在洞裡的石桌邊等待,一見到他回來,小臉蛋即刻亮起。「阿奕,過來坐呀。」

    阿奕?百里奕輕蹙眉頭,從她口中聽到這樣的稱呼,怎麼想怎麼彆扭,但他也只能忍耐,誰教她現在是他的「師父」,他又怎有資格管師父怎麼喚他?

    百里奕在雲媱對面的椅子坐下,等他一坐定,她便接著叮囑。「如果還有缺些什麼東西,儘管告訴我,不必客氣。」

    她真的是在收徒弟,而不是在招待客人?她的一舉一動始終不像為人師表,他甚至懷疑,她到底知不知道該如何當別人的師父?

    百里奕心中有非常多的疑問,既然她都叫他不必客氣,那他就真的不客氣地問了。「妳剛才說,妳已經許久不需煩惱餓肚子的問題,所以妳原本也只是普通人?」

    「是呀,我跟你一樣,都是誤入乾坤山的普通人,是被師父收為徒弟,跟著師父一同修行,才慢慢脫去凡骨的。」雲媱點點頭。

    「妳也有師父?」他訝異。

    「當然,我師父才是真正的山君,我只是在他閉關的這段時間代為守護乾坤山,所以嚴格說來,其實我只能算是『代山君』。」

    「他是因何閉關,又何時會出關?」百里奕眉心皺痕又深了一些,所以他上頭還有一個「師祖」?

    沒想到雲媱的表情頓時染上一抹愁緒,避而不談。「這你就別問了。」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師父何時才願意出關,她又該如何回答他?而師父閉關的原因,她也說不出口,甚至只要一想起,就感到無奈惆悵。

    原本好好的師徒關係,卻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和諧,徒留無限遺憾……

    百里奕沒料到她也會出現如此悵然若失的表情,他還以為她始終都是笑意盎然的,像是不知愁苦。「那麼妳在乾坤山待多久了?」

    「久到我忘了有多久了。」她不再回憶過往,又振作起精神,笑著回答。

    「那妳的樣貌……」

    「喔,我當年入乾坤山時是十九歲,我的外表也就停留在十九歲,不曾改變過,你也一樣,你入山時是什麼模樣,就會一直維持這個模樣,除非離山,要不然歲月不會在你身上產生影響。」

    她早已記不得自己真正的歲數了,反正在乾坤山內,時間沒有太大的意義,她也就當自己永遠都是十九歲。

    「妳為何想收徒?是希望後繼有人,可以接替妳守護乾坤山?」其實這才是他最想問的問題,想知道自己為何「有幸」被她看中。

    雲媱搖頭,喟然長歎。「一個人守山……太寂寞了……」

    應該已經有三百年了吧?她一個人守乾坤山,看著日昇月落,無人與她相伴,她時常感到無比的寂寞。

    自從師父閉關之後,她就只剩一個人了,更加深刻感受到孤身一人的寂然,渴望能找到一個人陪伴她。

    所以當百里奕誤入乾坤山,奄奄一息時,她才動了念,打算學師父一樣收他作徒弟,這樣她就不會再寂寞,守山的日子會變得熱鬧許多,就像從前一樣。

    或許當年她的師父之所以會收徒弟,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有著與她此刻相同的心境。

    「能見到你入山,我真開心,因為這表示你是注定要來當我徒弟的。」雲媱又漾起燦笑,毫不掩飾終於有人相伴的興奮之情。「你放心,只要你好好待著,我絕不會虧待你。」

    百里奕呆住了,久久都說不出話來,陷入不敢置信的錯愕當中,沒想到她收徒的原因竟是如此的……荒謬可笑!

    搞了半天,她是因為寂寞才硬拉一個人作伴,藉收徒之名行留人之實,而他就是一個恰巧誤入乾坤山的倒霉人。

    呵,他還真的誤上賊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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