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疫 第五章
    藍獲沒有親自送拾心回駱家,他像送駱以文那樣,將她送出門、送下樓、送至他新房庭園外的坡道。他要她候著,他進屋打一通電話。花不了一刻鐘,他的助理利於悉開車來到。

    利於悉將近期購入的敞篷跑車停在斜坡路樹下,關好門,走兩步,回眸再望一眼寶貝愛車,不禁得意癡笑。

    「栗子。」熨斗燙過般的直平聲線,穿過風,依然平直得像個指引。

    利子悉轉頭。因為是高架式建築,所以藍獲站在半空中的一樓庭台圍牆後。利子悉自是得仰頸,尊望這位被暱稱「法學界金童」的老闆大人。

    「早安,獲哥。」但利於悉下稱藍獲老闆或什麼金童,藍獲和事務所那些同事一樣叫他的綽號,他也就維持學生時代對藍獲的稱呼。「獲哥,你要的資料——」

    「抱歉,栗子,讓你跑這一趟。」藍獲朝向一旁的庭台樓階移行。

    利於悉踏上青石步道,正要往藍獲家的庭園接近,眼眸一瞥,注意到穿著赫斯緹亞制服的女子。

    她很標緻——與他的車同等標緻——丰姿高雅地站在房子造型的信箱旁,使那平凡無奇的信箱變得輝煌燦爍,恍似真能住人,而她是守護家園的女神!

    拾心見著呆站人行步道上的男子,微微頷首。「對不起,我是不是擋到你了?」她挪動身形,淡放一抹笑。

    利於悉搖搖手。「沒有、沒有,路很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想多說些話,藍獲走來打斷他。

    「栗子,資料給我。」藍獲伸出手。

    利於悉把密封的公文袋交上,疑惑地問:「獲哥今天真的不進事務所?」

    「今天是假日。」藍獲語氣平常。

    利於悉認為很不平常。「你從來不放假——應該說,即使是假日,你也是在事務所放。」藍獲是工作狂,初執業的那一年,他甚至住在事務所。

    「我今天想在新買的房子裡放個真正的假。」藍獲遞給利於悉一隻帆布袋。

    「栗子,你送這位拾心小姐回駱家。」眼眸稍瞅她半秒即轉開,像在交代一件公事。

    利於悉提著帆布袋,滿臉莫名。

    藍獲又說:「記住,要快,藍君特在駱家等她早餐約會。」

    「啊?」利於悉張大嘴,來不及搞清楚怎麼回事,眼睜睜看著藍獲轉身,走過紫籐架,拐彎上階,返回半空中的一樓。「獲哥——」他朝庭台上的人影喊道:「那我今天可不可以放假啊?」

    藍獲揚了揚手,沒回頭。「千萬不要喝酒開車。」他進屋去了。

    利子悉高呼。「當然!我的車才剛買而已!」開心地大笑。真是太好了!他終於可以好好放假去兜風!轉過身——

    「麻煩你了。」

    眼睛對上赫斯緹亞淑女,利於悉再度走神。他的新車尚未載過任何女性,與其說老闆給的機會,下如說上天慰勞他工作認真、努力生活,他值得一個標緻女神……

    「你請——」扯緊鬆脫的思緒,利子悉舉止十足紳士,行往路樹下,打開敞篷車客座邊門,恭候著女士。

    拾心眸光停在男人提著帆布袋的手,緩緩回首,美眸瞅望上方庭台。沒人沒影,都說還沒正式入住,現下新得孤清,什麼也瞧不出來。拾心垂眸轉頭,伸手摸了一下信箱屋頂,朝利於悉走去。

    「謝謝你。」拾心從利於悉手中取回自己的帆布袋,上了車,綁得完美的公主頭在敞篷車駛進風中那瞬間揚起,像飛瀑沖阻逆游的魚兒,一個東西飄騰出來——

    是她的髮帶,被風吹過路樹頂端,掠過雨後翠綠的枝芽,落在男人新房的庭台圍牆。藍獲在引擎聲拉遠之後,才走出門廳,眺望賓士的敞篷車。

    尤里西斯街最具坡度的路段,離海很近,兜起風來,鷗鳥同行,忒愜意,正如此想,那敞篷車唰地閃進岔路,消失在藍獲的視野裡。這顆栗子,是不是開得太快了些?

    藍獲斂眸,緩步邁往圍牆邊,長指挑開勾住女性髮帶的荊棘籐蔓,動作再怎麼留意,還是抽了紗。看來是報廢了,有哪個淑女會綁一條抽紗的髮帶?淡淡撇唇,藍獲收握手中緞帶,旋足進屋。

    客廳裡,特地命令利於悉送來的資料被他隨手丟放,他走到壁爐前,落坐單人沙發,沙發旁的小茶几擺有一小瓷瓶鈐蘭,是他清晨摘插的。現在,他將手裡的緞帶綁在瓷瓶上,嗅著一股芳香,瞇細雙眼,沈喃:「赫斯緹亞藍……」

    晚了藍色敞篷車一步,紅色敞篷車像匹野馬揚蹄拱背、嘶鳴地緊急煞在未搶到的停車位邊界。

    「搞什麼?」利於悉大叫一聲,回首瞪著那差兩寸就要親上他寶貝愛車的囂張紅車。

    「小於,你不知道這是私人土地嗎?」戴墨鏡的紅車駕駛跳出車外,態度不善地走來。

    利子悉回眸看看副座的拾心。「你的髮帶掉了?」他訝異地道,疑惑躍上眉眼——難道,她本來就沒有綁髮帶?畢竟,她不若一般的淑女……他們一路沒說話,他知道她的身份,那天在大老闆家的宴會,很多人在談論她,他也知道他們駱家有案件在老闆手上,他送她一程純當兜風,什麼都沒多問——搭訕——快到駱家,才由她開口指示他走後花園路徑。

    「入侵私人土地,搶人車位,你給我下車!」墨鏡男一把揪住利於悉衣領。

    利於悉頭一轉,聞到酒味,很淡,可不難猜想此人是個宿醉上路的違法份子!

    「先生,小心你的行為已經構成暴力,」利於悉打開車門,腳落地,站直與男人差不多挺拔的身段,用力撥掉男人扯他衣領的手。

    「暴力?」男人諷笑。「像這樣嗎——」匆地揮拳。

    「啊!」拾心驚叫,開門下車,急繞過車頭。

    利於悉雖是避過男人的鐵拳,神色卻極為難看,好似他的臉已被打歪、打得扭曲。「先生!你別太過——」

    「喔?」男子切斷利於悉的憤怒聲音。「居然載了個美女!」拉低墨鏡,挑眉,呼哨,目光往拾心瞅睇。「還是赫斯緹亞美女呢——」

    拾心走近,美眸對住男子的雙眼。「先生——」正開口。

    「新來的!」男子的聲音蓋過她,摘下墨鏡,大大方方打量著她,特別注視她沒梳綁的嫵媚波浪髮型,笑咧唇,道:「這麼快就送出赫斯緹亞藍?」

    拾心愣住。男子有一張令她熟悉的臉龐,但她無法聯想熟悉感從何而來。他看似玩世不恭,穿著隨便——牛仔褲、敞領黑絲襯衫——不像那些「爵」總是西裝筆挺,髮型更是亂得不羈的螺旋鬈發,有點過時,在他頭上卻時髦特立,完美地襯托出他的狂傲俊氣。

    或許,他是個模特兒,她曾在畫裡和媒體看過他……應該是這樣來的熟悉感。

    拾心如此告訴自己。

    「你果然是無國界的大膽美女!」男子這話不知是稱讚還貶損,只見他視線一掃,定在利於悉臉上。「是你吧?」語氣嘲弄。「你該不會以為這兒是情侶約會聖地——維納斯崖?」毫不掩飾的嘲弄。

    利子悉皺眉,冷瞪那張表情流氣的臉龐。「先生尊姓大名?」他決定送出一張「藍絡邀請函」。

    「陸奇雲。」男子的爽快,顯出他過度自信的人格持質。「聽著,維納斯崖在那個方向——」臂膀一個揮擺,長指撇對東方旭日,做起好人來。「觀賞日出,要更早些,小老弟——不過,看起來,你們應該是徹夜未歸,你可別害人家拿不到赫斯緹亞證書啊……」眸光又轉向拾心,壞笑地眄睞她一身制服。

    「請別胡言亂語。」利於悉嗓音嚴厲。「拾心小姐是駱家大小姐,你現在站在她的土地上,她有權告你非法入侵。」

    男子眼眸驟閃。「駱家大小姐……」真是教人懼怕的稱謂啊——懶懶一笑,他緩聲道:「那你可糟了,小老弟——連駱家的大小姐也敢動?」雙眼細看著拾心,甚至走近她,伸手撩開她遮頸的頭髮。

    拾心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大退一步。

    「請放尊重點!」利子悉還手了,一個擒拿捉住男子。

    男子也是訓練有素,順著利子悉的力道,巧妙掙脫。「你的行為已經構成暴力,當心我告你。」雙手環胸,他一臉挑釁。

    利於悉氣得跳腳。「我會如你願,與你在法庭見。」

    男子攤攤手,不以為意。「那就到時候說。」哈哈大笑,一派輕鬆。「倒是你在這個駱家大小姐頸上留吻痕,問題比較大——」

    利子悉睜大眼睛。吻痕?他可沒幹這種事!難道……他看向拾心。

    拾心也是聽了男子言詞,陷入無聲之中,美顏窘紅,柔荑下意識往脖子摸探。

    單純的駱家大小姐!男子抑低笑聲,沉沉地說:「看樣子,你真的幹了什麼不該幹的事——」

    「我只負責送駱小姐回家!」利於悉強調。「哪有什麼不該幹的事?你這般說法是污蔑駱小姐的名譽。」

    「名譽?」男子像是聽到希奇古怪事,挑了一下眉。「好吧、好吧,」舉雙手投降,服了利於悉的講法。「女性的名譽確實很重要,你說的對,你是個紳士——」先讚美,而後道:「不過,你要不要告訴我,你從哪裡負責送駱大小姐回來?又為什麼送駱大小姐回來得走後門?」

    彷彿被重炮轟擊,利子悉腦袋空白了,語塞半晌,才在男子瞇閃銳光的眼神下,招供似的回答。「我聽我老闆藍獲的吩咐行事——」

    「藍獲?」男子眉一挑。「藍獲是你的老闆?」

    利於悉頓住。從男子語氣聽來,顯然認識獲哥。

    「你從藍獲那兒送駱小姐回來?」男子問。

    「沒錯。」利於悉直覺反應。「我送資料到獲哥的新屋,遇上拾心小姐,獲哥要我載她回駱家。」報告得一清二楚。

    「新屋啊……」男子唇角斜揚,興味濃厚地撫著下巴。「原來如此。」

    利子悉看著男子的表情:心生不祥——似乎,他做了什麼出賣獲哥的事……

    「你做得很好。」男子拍拍利子悉肩頭。「謝謝你送——」看一眼拾心,他哼笑吐出連他自己都覺得新鮮的字眼——

    「我親愛的表妹,回到駱家。」

    表妹?利於悉大驚,迅速回想——

    男子說他叫陸奇雲,是了,這個名字和那位常出現在事務所的法學生陸彤雲相近,陸彤雲是駱以文女士的女兒,所以這位陸奇雲——

    「你是駱以文女士的兒子!」

    陸奇雲戴上墨鏡。

    拾心聽著男人們的對話,眉心微鎖。

    「原來你還認識另一位駱家老——大小姐!」陸奇雲怪笑,存心消遣自己的母親。「那位駱家老——我是說大、小、姐,應該比這位赫斯緹亞駱大小姐難搞吧?」

    利於悉一臉乾窘。哪有兒子這樣說母親的?老——大?絕對是這樣,這位陸少爺暗譏自己的母親像黑幫老大一樣難搞——駱家問題恐怕比他們知道的還複雜……

    「沒你的事了。」陸奇雲隔開利子悉,伸手拉過被他擋住的拾心。「拾心表妹是吧,跟表哥從正門進屋嗯?」

    拾心愣瞅著嘴角上揚的男性臉龐。兩片黑爍爍鏡片遮覆了他的眼部表情,但她感覺得出那也是帶笑意的——冷冷的諷刺笑意。

    「別擔心,表哥會罩你。」將她拉往紅色敞篷車邊,他打開門,推她入座,幫她扣妥背帶似的安全帶。

    「陸奇雲先生!」利於悉看他坐進駕駛座,回神衝了過來。「你宿醉末解.還要開車?」大手扳住車門,不讓他關。

    陸奇雲嗤笑。「你怎麼知道我宿醉未解?」

    「你身上有酒味。」利子悉立即回道。

    「我只是被一條美人魚流淚濺染,外加甩巴掌……」朗聲大笑,聽起來就像不正常的醉話,他仍未罷止,指指藍色敞篷車前方的冠狀憑欄。「那下方是波濤洶湧的海神灣,我不是沒把你撞下去當海神女婿嗎?」

    利子悉眉心深皺。

    陸奇雲揮撇利子悉的手。「不過是從後門開到前門,你以為會出什麼意外?懸崖在後門,我們要走最——安全的正門!」關上車門,發動引擎。車子呼嘯地倒退,甩尾掉轉車頭,開走了。

    「徹夜未歸,不敢走正門?」

    一個問題,刺穿了她的想法。

    拾心轉頭,美眸對住初次見面的表哥。

    陸奇雲回瞥她,咧咧嘴。「誰跟你說那個秘密後門?」

    「我自己發現的。」拾心有點明了就算不說,陸奇雲也能把她看透,因此毫無猶豫地告訴他。「我坐在憑欄外的巖台畫海灣——」

    「坐在憑欄外作畫?爬出去的?」陸奇雲哼哼低笑。「有規矩的淑女不該那樣,也不該偷偷走後門——這麼做,有幾次了?」

    拾心垂眸,柔荑摸著衣領。「真的有嗎?」聲音很輕。

    陸奇雲側過臉龐,墨鏡映出女人纖指描觸脖子線條的景象。「蝴蝶領看起來端莊拘謹。」他說了句,轉道:「與其擔心會被抓到,不如住宿,赫斯緹亞堅信他們的女孩都是有教養的淑女,沒有像監控牢獄那樣管理宿舍……當然這也是因為——你們穿這種制服的,真的很有教養。」

    住宿嗎……拾心美顏轉向陸奇雲。

    「我記得以前有個人跟你一樣——」陸奇雲自顧自偏移話題。「他也爬到憑欄外,駱家的人以為他要自殺,所以封了那座後門小花園。」像是隨口說說,有沒有人死,不重要。「總之,這幢房子大概太有牢籠氛圍,教人住在裡頭不自由,老想往外爬,對吧?」

    拾心別回臉龐,望著擋風玻璃,靜默深思。

    陸奇雲笑笑,重踩油門,徹底發揮超級跑車性能。

    車速飄得狂然猛烈,風竄耳際,干擾掉腦海裡還沒來得及理好的想法,拾心像是遭人重推強壓,背部整個貼上椅座,險些叫出聲來。

    「奇雲少爺!是奇雲少爺!」

    拾心沒叫出聲,有人代替她尖聲高喊。

    「小心!小心!減速——」

    飛遞的人影樹影來不及看清,正前方已是駱家大宅。千分之一秒,就在拾心以為車子會撞上門廳而緊閉雙眼時,唰地一聲,她再度被凶悍地拉攘,身子強烈往前往後,震顫著。

    撞擊聲,落水聲,呼喊聲,亂糟糟的腳步聲趨近。

    拾心睜開眼睛,紅亮車頭擦貼白石基座,一管細水柱歪噴擋風玻璃,透過水簾,拾心看到門前車道上的黑色轎車。

    「這是在做什麼?」急促的高跟鞋音雜混怒問。

    拾心挪轉臉龐。駱以文站在車邊,雙眼刺刺冒火,素手狠拉車門,彷彿,那門與她有仇。

    「拜託——」駕駛座上的陸奇雲高舉雙手。「從來只有人幫你開車門,你別嚇我了,弄傷漂亮玉手,我承擔不起——」

    「你喝酒?」駱以文停下開車門的動作。

    「奇雲少爺!您有沒有受傷?」一千僕傭圍攏過來。

    陸奇雲直起身——

    他沒扣安全帶,存心不要命開快車!駱以文臉色鐵青,旋開身。「不用理他,死不了。」聲調冷漠,她對著僕傭們命令道:「都下去,聚在這裡成何體統——」

    「這怎麼對?」陸奇雲跳出車外,雙腳落定在與車身夾了個四十五度角的噴水池邊牆。「你們不關心關心駱家當家主人,光對我噓寒問暖,我也沒辦法幫你們加薪嘛。」

    園丁、花匠、司機、女僕和男傭面面相覷,像是不認得主人是誰。

    「拾心表妹,」陸奇雲長腿一跨,踩上車頭,站在引擎蓋上,彎身拉拾心。他的舉動來得突猛,拾心才解掉安全帶,便被他往上提抱,幾乎是反射的,她好像踩了什麼又踩了什麼,定過神來,已和這位相認不多時的表哥一起將超級跑車引擎蓋踏得滿足鞋印。「把這些傢伙都開除掉。」表哥威嚴地揮臂掃指下方人影。

    拾心愣住。「開除?」

    「沒錯,開除。」表哥一口理所當然。「你不會不知道你擁有這項權利吧?這些人領你駱家支付的薪水,竟然不認得主人,該開除——」

    「陸奇雲!」原要走開的駱以文踅回,以從未有過的吆暍聲調斥道:「駱家的事不用你管!」厲光凜凜的眼神射向引擎蓋上那兩道人影。「下來!」

    拾心一震,就要往下跳。

    「別急,」陸奇雲拉住她,在她耳邊低語。「也別怕。在這個家,你最大,不用聽令於任何人,你甚至可以叫這位前代駱大小姐滾——」

    拾心赫然轉頭,陸奇雲瞬間拉遠靠近表妹耳畔的臉龐,否則親上表妹,就不好了,即便是不小心。

    「我說過會罩你。」陸奇雲跳離引擎蓋,朝拾心伸長手,讓她像個公王被騎士接下馬。

    雙腳踏實地踩著鋪巖車道,拾心說:「謝謝。」

    陸奇雲也說:「不用跟表哥客氣。我撞壞噴水池雕像,你別跟我討賠償就好。」下巴努了努那尊肥腿在岸邊基座站得穩妥、身體在水池中躺得淒慘的小天使。

    好可憐,有翅膀也飛不起來……拾心看了看周邊的每個人,她沒見過陣容這麼亂的駱家,好像大家都被搞慌了,搞出人性了,突然很想笑,但她沒笑,唇角略略揚抿。

    「什麼德行?」流冰般的聲線,凍得死人也回魂。

    陸奇雲輕浮地攤手。「母親覺得我該是什麼德行?爵色雜誌稱讚我年輕有為,你沒看嗎?」

    駱以文唇線抿直,很不悅。

    拾心知道駱以文是在說她的德行,她僵硬地垂眸頷首,道聲——

    「早安,姑媽。」

    駱以文寒著臉,目光瞅瞪拾心身上的制服和凌亂的發,沒回應她的問候,扭頭走開了。

    僕傭們見駱以文離去,各自回工作崗位,除了負責庭園的那幾位——留下來收拾表少爺製造的災難殘局。

    陸奇雲撇嘴。「說走就走,沒一聲問候,這個家哪有什麼了不起規矩……」輕蔑一笑,回睇拾心,他道:「進屋吧,這可是我第一次走正門,不知道有沒有豐盛早餐——」

    拾心神情閃頓,想起子什麼,快步定往屋宇大門。

    與她有約的藍君特還沒來。

    起居間維持著她昨天出門時的整潔,窗明几淨,陽光從落地門潛入,漆了滿室艷輝。鈐蘭像金魚一樣泡在玻璃缸裡,那個夜晚之後,茜霓每日於她房中擺放這小花兒。茜霓沒用什麼適合不適合的花器,她有時候擺一大盆,花兒成了小船飄海,有時候插在類似鼻煙壺的迷你瓶於,花兒像蓋子,記得昨天是用盤子,看起來莫名可口。

    茜霓還告訴她,鈐蘭的原意是「你將找到快樂」。

    不知道這個家的第一株鈐蘭是誰種下的?那人找到快樂了沒?是不是尚未找到,所以不斷地種,種了三樓那座露台全是鈴蘭,藉此強化自己將找到快樂的安慰。

    視線凝瞅窗台上的鈐蘭魚缸,拾心走過去,落坐窗塌,白皙玉指描著晶透的玻璃,像在逗魚,偶爾咚咚咚輕點出聲。垂出魚缸邊緣的小花兒細微搖震——快樂的小鈐鐺!拾心笑了,匆又收住這抹笑,她想起藍獲也種鈐蘭。他要開始找快樂嗎?

    找什麼樣的快樂?

    柔荑從花影中移開,摸上脖子,玻璃缸、玻璃窗照出一個像,很模糊,她卻看得清楚——昨晚的情景將她佔據,那是他單純要找的快樂嗎?肉體的快樂最容易找,不用種出一座鈴蘭露台……

    拾心搖著頭,把扯松的領結趕緊再繫好。

    「小姐!」這個叫聲使她心跳加速起來。「小姐——」

    拾心站起身,轉頭,一手揪緊喉間衣領。「茜霓,麻煩你幫我準備,藍君特先生要來找載吃早餐。」雙腳一挪,朝通往臥室的雙折門走。

    「小姐!」茜霓喚住她。「但是姑夫人要您馬上到書房。」

    拾心回頭,秀眉微顰。

    茜霓也皺皺額心。「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小姐徹夜未歸要開罵……小姐,您昨天到底——」嗓音戛止,她聽見腳步聲傳來,機伶地閉緊唇。

    拾心則是看見了——駱以文矜傲的身影出現在房門口。

    「拾心——」駱以文的嗓音出奇平和,走進拾心房裡的步調不慍不火,看來她的心情比剛剛僕人門庭園時好了一些。「姑媽有話對你說,我們進臥室談。」看一眼茜霓,另外吩咐道:「去泡壺茶,準備些點心——」

    茜霓安靜的站在一旁等駱以文交代完畢,急急退出房外,在門口稍停,眼神憂心睇向拾心——

    拾心靜靜的站在駱以文面前,一語不發,此時,「怎麼了?」一個聲音響於她背後。

    茜霓結結實實嚇了一大跳,回過頭,男人像神祇,尊高俊雅,立在她眼前,天窗納進早晨最晃朗的光,茜霓眨瞇雙眼,有點失禮,道:「對不起。」她其實搞不清楚這廊廳的亮澤是旭輝,還是男人身上在發光?她完全沒聽見他的腳步聲,他大概真是從天而降,才如此耀眼!

    不敢多看,茜霓低頭,匆忙離開,沒預料男人走進拾心房間,將在她送茶點來時,再驚嚇她一次。

    心,以一種恐懼的節律,迴盪、撞擊她胸腔。

    拾心盯著姑媽駱以文的高跟鞋錐跟踩出長毛地毯上一個凹、又一個凹,再一個凹,直到那些萎倒的毛織纖維難恢復,拾心才走過去,瞧著沒被踩出洞的地毯,鬆了口氣。

    「怎麼歎起氣?」駱以文停在床尾凳前,回瞅拾心,「有什麼不開心?」

    拾心搖了一下頭。駱以文微笑,往床尾凳坐下,眼睛看著同樣擺在床尾的畫架。架上的畫剛完成構圖,是鈐蘭。駱以文說:「看樣子,你很喜歡那座露台,果然是以立的女兒……」

    拾心愣揚美眸。姑媽的嗓音漸低,她沒聽得明白,想開口問,又開不了口。

    姑媽說:「拾心,你跟你父親一樣,但我不希望你像你父親那樣做出毀損駱家聲譽的事,時至今日,還有人討論著他帶著家產和妓女私奔——」

    「我母親不是妓女!」不反駁還好,這一反駁,姑媽視線從她的畫板離開,對向她。姑媽眼神中的淡漠與高高在上輕而易見,而她自己則是墜落無底的愚蠢深淵。

    「當然。」駱以文道:「任何職業都該被尊重,就算是個妓女。」

    拾心不再吭聲,垂下美顏。

    「上次,藍家的宴會後,很多人對我提起,你像你父親……」駱以文伸手摸過畫架,以平靜的嗓音繼續道:「我一樣擔心,你懂嗎?拾心——」言下之意,她像母親,才是令人最該擔心的!

    拾心很難過。姑媽那聽似語重心長的話,每字每句都在傷害她。

    「在我的觀念裡,孩子其實都是像母親的。」眼睛看著拾心,像在看一個與駱家無關的人,駱以文嗓音慢慢轉冷。「昨晚,你為什麼沒回來,我不追究。你畢竟是你母親——」

    「母親,」沒有敲門,沒有任何示意,陸奇雲推開單邊雙折門,大刺刺地走進還不算熟的表妹的臥室,朗聲說:「我這次回來,有很重要的事要說,你不要讓我找,我可是到現在還會在這幢屋子迷路。」站在母親面前,他目光直落母親頭頂。

    駱以文瞇著眼,沉住氣。「我正在和拾心談——」

    「我的事很重要,」沒有輕佻表情,陸奇雲打斷母親,強調道:「一生的重要。」

    駱以文抬眸。她確實許久——久到難以回憶——未見過兒子臉上出現一絲認真。「什麼事?」暫將拾心擺一旁,她耐心面對這個近年來老是教她失望的兒子。

    陸奇雲笑了,那笑容有點傻,卻也得意又帥氣,會讓一個母親忍不住驕傲地說「那個英俊的年輕人是我兒子」!

    「什麼事這麼開心?」駱以文歪著頭,美顏出現少有的柔色。

    陸奇雲說:「我要結婚了,三天後。」

    沒三秒,他母親變了臉。「不要開玩笑。」嗓音不通人情地冷了。

    「很認真,媒體會報——」

    「陸奇雲!」駱以文手一抬,要兒子閉嘴。

    陸奇雲偏要說個清楚。「我不希望你是看了雜誌報導才曉得,雖然我知道你不看亂七八糟刊物——」

    「你也知道亂七八糟?」駱以文站起身,不願再聽。

    「亂七八糟是你認為,我的終身大事絕非亂七八糟——」

    「對像?」駱以文深呼吸,重新落坐,施捨最後的耐心,準備戳破感情沒定性的兒子的空口號。「你結婚的對象是哪家女孩?」

    「海的女兒,她是舞蹈家。」陸奇雲一臉慎重其事。

    駱以文呼吸凝結了。「陸奇雲,你現在是在羞辱誰?」

    「母親為何這樣說?」陸奇雲撇唇反問。

    「海的女兒?舞蹈家?你有臉說得出口?」駱以文冷冷地瞪著兒子。「我不會同意——」

    「我沒有要你同意。」陸奇雲哼笑。「三天後,我會舉行婚宴,父親一定會到——」

    「陸奇雲!你膽敢娶一個妓女——」

    「妓女沒有得罪你,母親。」陸奇雲說完,旋身往雙折門走去。

    「站住!陸奇雲!」駱以文命令道。

    陸奇雲真停了腳,回首。「拾心,」卻是對表妹說:「表哥要結婚了,你一定要像昨晚表哥為你辦的洗塵宴那樣,全程出席,不得早退。」斜挑嘴角一笑,他退出門外。

    拾心有些呆住了,本能地朝留下的人影望去。

    駱以文整個火氣燒上來。「在無國界,你要怎麼當你母親的女兒都行,海的女兒的女兒?舞蹈家的女兒?好得很……」許是太氣,她有些語無倫次。「這裡叫做蘋果花嶼,有規有矩有法律,就算是自己的表哥辦宴會,你也得記著身份,記著回家的時間!」

    拾心睜著清麗的美眸,忽然說:「對不起,姑媽,我太晚回來,造成大家的困擾,如果姑媽同意,我希望可以搬進學校宿舍——」

    「宿舍?」駱以文表情一閃,吞下許多未講的話——海的女兒、舞蹈家,可以先拋開。赫斯緹亞宿舍,是個不錯的主意!她請來教授拾心禮儀的凌老師,由於一些私事,無法繼續指導拾心,凌老師請辭時,曾建議讓拾心住宿。

    「赫斯緹亞的宿舍有專人指導生活上的各項應對進退,偶爾會舉行宴會,讓學生學習社交,你若想入住,我不反對。」駱以文平抑嗓音。

    「謝謝姑媽。」拾心知道何時該用學來的禮儀。「駱家就請姑媽多費心——」

    「關於駱家,我委託的律師,正想和你談談。」駱以文不繞圈子了,站起身來,指著雙折門。「我請他到你起居間稍坐,別讓人久等了。」

    拾心微怔,一動不動,心狂跳起來,身體湧流熱潮,突感一陣哆嗦,眼睛潮濕地望著姑媽手指的象牙白雙折門。

    誰,在那頭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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