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疫 第二章
    午夜壽宴過後的星期天凌晨,星月壓逼西方海平面,在靛藍深處閃跳未隱,藍獲親自駕車送拾心回到駱家。拾心下車進屋前,藍獲又吻了她一次,很輕,單純紳士舉動般的一個吻。

    “願你有個好夢。”

    沒道再見,拾心扭頭,快步登上門廳台階。二十四小時待命的畢管家和一名女僕,站在敞開的門邊,恭候主人歸來。

    拾心不習慣讓人服侍穿脫衣帽,她揪緊斗篷式外套襟口,低斂臉龐,通過畢管家面前。

    “您回來了。”畢百達欠身說道,示意女僕跟上拾心。

    拾心緘默不語,越走越快,腳步無聲,不著地似的,猶若一朵憤怒的雲飄上大廳樓梯。

    這幢駱家宅第和藍家大屋差不多,都建在臨海的崖地上,也都有個水晶吊燈大廳可以開宴會,寬綽的弧形樓梯讓人走來像君王降臨。看台式的二樓廊廳走道掛滿歷代男女主人肖像畫,她的高祖父母、曾祖父母、祖父母,她沒一個認識,除了最近掛上的——她的父親,她最熟悉。每次走這廊廳,她心底鑽出說不清的情緒,既不是難過也非嗯念,倒比較近似孤單。

    父親的孤單,在框架裡,被她腦海中華麗的藍家宴會景象對照得更顯寂寥。她不忍停留,只有這次,她請求父親原諒她,她一眼不望、一語不發,行過二樓,上三樓,拱窗長廊鋪蓋稀薄的淡金光塊,她緩下腳步,定在第四扇窗門前,涼風潛入虛掩的落地門,門縫傳來夜花芳馥,她將門推得更開,兩腿跨出,鞋跟敲下暗夜巖磚聲聲脆響。

    “拾心小姐——”寸步不離尾隨她上樓的女僕,跟至門邊。“拾心小姐——”

    拾心腳下脆響未停,直到走上泛著夜露氣息的萆皮。

    “小姐,外頭風冷,”女僕跟出門外,柔聲恭敬地勸說:“請快進屋。”

    “嗯。”拾心輕聲一應,仍踩著車皮往露台最遠的花壇走。

    “小姐……”女僕嗓調略帶苦惱,更可能是純粹壓抑著不耐煩的欲言又止,而非苦惱。

    這幢清清冷冷的建築裡,大部分的人同樣清清冷冷,他們恭敬沒親切感,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異鄉人。

    拾心逕自站在石牆孤燈下,美眸凝睇陰影中隨風搖曳的白色小花。“好像雪……”低聲呢喃。“冷的話,先進屋,我想一個人。”不旋身,不轉頭,她像在對黎明前的最後一絲夜色訴說。

    這白色小花極似無國界落雪,化在她心頭殘存的一股溫流上。冷嗎?怎會?暖綻著呢!伸出手,拾心掬捧一串下墜的花兒。

    “那是鈐蘭。”不是女僕的回應,逆風低回的聲音隱晦難辨,像男性酒後的渾沉醉嗓。

    拾心霍地回首。藍獲就站在她眼前,他身上清逸的古龍水味麻痺了空氣,海的氣味隱遁,風中不再含有花香。

    “鈴蘭開花後會結出紅色漿果,”他的聲音傳遞著。“看起來很好吃——”匆而停頓,沈眸盯著她。

    她的心猛烈一跳。他的存在太強烈,她避不開他的逼視,被迫承迎他的目光。

    “但,不可以吃。”他繼續中斷的語調。

    她搖起頭,搖得有些急,嗓音也是。“我沒吃……”像喘氣。

    “嗯。”他伸手,大掌貼覆她芙頰,讓她靜定下來,兩人視線相對,他直瞅她水光爍漾的眸底。“拾心,記住,那有毒。”

    拾心美顏閃動,詫異地退了兩步,鞋跟踩進花壇石縫,險些跌倒。藍獲手臂一伸,往她腰後圈,穩回她的身形。

    剎那間,仿佛,他們還在跳舞,像FredAstaire和QingerRogers,永遠不倦,輕盈美妙地跳著。

    深紫色的夜風拂卷銅鈴狀小白花,籠罩這座露台一層看不清的神秘。

    “起霧了。”他一掌握緊她微涼的柔荑,一手還攬在她腰後,維持著跳舞般的姿勢徐緩栘行。“該進屋了,拾心。”

    拾心搖頭。她沒想到蘋果花嶼也會起霧,這霧沒幾秒漫得濃濃稠稠似雲團,她在微明濕蒙中,感覺自己歸返家鄉,處於荊棘海港口碼頭,聽著浮冰群擠攘的聲音。那聲音有時隆隆響,有時是唰唰唰的低沉噪音,更多時候那像一種辛酸的呻吟,在鑽蝕人心。

    “天冷——”

    男人將她的思緒從迷霧中拉出來。

    拾心抬眸,望著他。“你上來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嗎?”相較眼神,她的聲音顯得太輕,和著霧氣飄縈。

    藍獲將手覆在她頰邊。“你東西忘了。”他的指尖碰著她左耳垂。

    她縮顫,低下頭,推抵他。“我沒有什麼東西忘記……”他們的身體過於靠近,比在壽宴上跳舞還近,霧色蒙不住打采的目光。他還想做什麼?宴會結束了。

    今天下課了,禮儀課下課了,社交課下課了。不用思考完美笑容該露幾顆牙,不用管與人交談必須適時眼對眼作回應。

    拾心轉開身,不進屋,走往朦朧飄擺的點點白星。

    鈴蘭嗎?像雪珠一樣的小東西,是否有他說的漿果躲藏?她側身蹲低,翻找著,翻找著花葉之中的紅。他說是紅色漿果,有毒。她曾在人稱“綠珍珠”的無國界密林裡,目睹狼群掘食某種植物,陷入集體迷幻、目光呆滯的狀態。後來,一支慈善團體的醫學專家將那種植物研究開發成新藥,據說用以麻醉,還有抗憂,使人快樂。

    大部分的毒讓生命忘卻痛苦,有些更可說是讓痛苦的生命快樂地買單。

    紅色漿果,像草莓嗎?草莓正是綠葉白花結紅漿果。

    “喜歡的話,摘點進去。”藍獲沒有離開,甚至攀折了滿手小白花,宛如主人,招來女僕,吩咐道:“找個適合的花器加水,擺進拾心小姐的房間。”把花交給女僕,女僕領命離去,他拉起拾心。

    “我還沒找到紅色漿果。”一開口,眼睛對上他冷漠的臉龐,她後侮了。她沒學好凌老師傳授的精髓,老是太沖動,忘記按捺,忘記深思。姑且不論淑女盡管微笑傾聽,她這般莫名揚聲,像胡言,而他,抓把柄似地冷眼瞧她出糗發蠢,一派與我無關,紅色漿果非吾人所提。

    拾心猝感羞恥。她怎能相信一個教人難辨認真的冷漠男人?即便他是老師,他真正的工作內容卻是在比賽說謊!

    “你騙我的……”長期生長在北國,缺乏日照,白透肌膚藏不了激動的紅潮,拾心急遽旋足朝落地門走去,進屋前,她回身端站。“我沒有忘了東西。”這也是他騙她!“再見,藍獲老師。”明確道別,下逐客令。

    “也祝你有個好夢。”她就是沒有這麼回應,他才跟上樓,硬說她忘了東西。

    “願你好眠好夢。”她柔聲,但聽得出強調諷刺之意。

    “會的。”藍獲面無波瀾。

    拾心臉上慍色益發鮮明。她認為他在笑,欺侮人的那種笑,噴霧修飾不了他的可惡。拾心退進屋中,關闔落地門余留的縫,飄霧鎖困於外,彷佛她陷在水晶球裡,或者外頭才是沒有出口的水晶球。曾經,好長的時間,她迷蕩霧中找尋男人身影,那男人死去了,化成孤獨寒霧的一部分。

    她等不到霧散。所以,她不等霧散,再也不等,不期待男人身影重現。扣上門鎖,拾心回房,起居間與臥室的隔門開著,她直接進去。女僕正在窗台臥榻桌置放鈴蘭,見她進來,馬上詢問主人意思。“擺這裡可以嗎?拾心小姐。”

    拾心幽幽定近,伸指碰觸圓白花器。光滑的白瓷,冰冰的,如雪球,滴垂白白雪淚的雪球。她輕揩一朵小淚花,眼睛看向光束流閃的窗扉。樓下大庭院淼淼茫茫,銀色夜車撞進渾沌之中,她心頭揪疼,一陣顫栗奔竄肢體。

    “拾心小姐?”女僕留意著她。“您冷嗎?要不要——”

    “沒事……”虛弱的嗓音不像沒事。她閉起眸,素手拉住窗簾帷幔,女僕立即知心知意地觸控牆柱隱形鈕,讓三層遮簾掩合。

    “您要泡個熱水澡再睡嗎?”

    拾心睜開眼睛,看著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女僕。“茜霓——”

    女僕略略一愣,像是沒預料到。

    “你叫茜霓是嗎?”拾心露出微笑。

    女僕點頭,有些意外這名孤高——上面說她從寒冷北國回來,性子也寒,她給人感覺確實是不愛說話、嬌冷清絕,冰山美人一個——的主人,笑起來會是這般溫暖柔煦,姣麗臉蛋都甜了。

    “茜霓,”聲音同樣滿溢甜息,很親暱。“謝謝你,這個很漂亮。”她落坐窗台臥榻,掌心貼著白瓷花器的圓弧線條,臉龐低湊,秀挺的鼻尖幾乎碰著鈐蘭小花兒。“好香……”

    “小姐喜歡的話,我每天都給您擺上。”沒了陌生隔閡,女僕茜霓放膽與寒冷北國回來的冰山美人小姐交談。這是她一直想做,可一直沒做的事情。除了“寒冷北國回來”的刻板印象,管家總說主僕尊卑不能忘,規矩得守不可壞。一條界線——亦為戒線,無形地捆繞言行,使她每每面對小姐不敢多說、不敢多看,舉止從此別扭,反倒不敬。

    “對不起,拾心小姐。”女僕茜霓即便是新來駱家沒多久,即便不明白資深同僚竊竊私語拾心小姐什麼,她還是衷心期盼可與這位同樣剛回駱家沒多久的小姐建立良好主僕關系。“小姐,從今天開始,只要有您喜歡的事物,您一定要告訴我——”

    “嗯,我喜歡這個花。”紅唇觸動青綠莖梗,不像在說話,像在吃花兒。“真的好香……”拾心萬分沉醉。

    小姐真可愛!小小的花兒就能取悅她,誰說冰山美人來著?女僕茜霓盯著拾心思忖,搖頭笑了笑。

    “小姐,宴會好玩嗎?”話匣子漸開,問題一個一個冒出。“送您回來的是藍君特少爺嗎?他在宴會上一定有邀您跳舞對不對?”

    拾心美眸微張,歪著頭,瞥睇女僕。“茜霓,你認識他嗎?”

    “我聽說他是蘋果花嶼最炙手可熱的黃金單身漢,很多女性對他一見傾心——”

    “你呢?”拾心柔柔慢慢地發出聲音。

    茜霓傻頓。“我今晚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藍君特少爺——”止住語氣,她呆了呆。該怎麼說呢?那位少爺氣質冷峻,和此刻的拾心小姐比起來,不禁教人懷疑他才應該是北國來的吧……

    “你也對他一見傾心嗎?”主人乍然一問。

    茜霓凝神盯著拾心。她解著斗篷外套,站起身,美顏上的表情像是疑惑?!

    “一見傾心嗎?”軟聲軟氣。這次,像在自言自語。

    茜霓仍是趕緊搖頭,回應主人。“藍君特少爺剛剛摘花送您,我相信你們會有美好結果。”搖過頭後,重重點頭。茜霓這下更加肯定,拾心小姐是個親切起來也愛開玩笑的可愛小姐!

    斗篷外套從她肩上滑落,領片勾扣扯亂她的發型,使她看起來多了迷糊。茜霓適時盡責,協助她卸下衣裝。

    “您今晚喝酒了嗎?”好奇頻率被啟動,茜霓其實不怕當一只貓,何況她現在知道小姐和善可愛而親切。

    拾心撥著亂亂的波浪發繒,坐回臥榻中,欣賞著鈐蘭花兒,一面說:“宴會上的雞尾酒酸酸甜甜,有的有紅色漿果顆粒,很好喝——”

    “那您喝醉了嗎?”茜霓搶白。莫非小姐是喝醉才“融冰”?她一點都不希望稍稍成形的良好主僕關系是假像。

    “我沒有喝醉。”拾心指尖點觸小白花說道,是這花兒要結成紅漿果嗎?雞尾酒裡的紅漿果又是什麼樣的花兒結成?“我才沒那麼容易醉……”這句聽來軟膩膩,本身就有醉意美感。

    “你知道那個紅色漿果是什麼嗎?”

    茜霓回道:“紅醋栗嗎?”廚房人員調制水果酒,會使用這種小果子。“我以前工作的酒莊,也常在葡萄酒中使用紅醋栗——”

    “那麼就沒有毒了。”拾心呢喃打斷茜霓。

    茜霓眨眨眼。“怎麼了,小姐?”她沒聽清楚小姐吩咐什麼。

    拾心只道:“沒什麼,茜霓,謝謝你陪我聊天。”

    “您要休息了嗎?”茜霓拿著拾心的斗篷外套退往衣帽間,須臾,走出來,站在床尾凳旁整理拾心的睡衣、准備鋪排四柱宮廷床上的寢具。

    “茜霓,你可不可以幫我把畫具拿進來?”拾心捧起圓瓷花器,移往窗下擺妥,她整個人跪上臥榻,面朝窗,像在進行某種儀式,雙手掀撩一層一層又一層的窗帷、窗幔和紗簾。

    “您要畫夜景嗎?”茜霓放下鋪床工作,立刻過來按開窗簾。“啊!”叫了一聲.她說:“霧轉濃了——”幾乎看不見景物。

    “很像我的家鄉。”拾心望著窗外,聲調飄浮著一種輕憂郁。

    茜霓聽見拾心的嗓音,雙眸瞅往跪在榻上的她,專注了好一會兒,茜霓無聲無息地走開,至起居間取畫具。

    重回臥室,茜霓拉上隔門,滑軌聲終於讓跪在臥榻冥想中的拾心轉換了姿勢。

    “小姐,您要坐在窗邊畫嗎?”茜霓詢問,一邊擺設畫具。

    拾心從臥榻上放下雙腿。“我還沒綁畫布。”她說著,但沒站起。

    茜霓說大書房裡有綁好的,她去拿來。

    拾心搖搖頭。她喜歡自己綁畫布,而且她尚有一幅未完成的畫。她請茜霓將她的顏料拿全,她開始在桃花心木調色板上調色。

    “小姐,您原本生活的地方有沒有什麼好吃的名產?”茜霓突兀一問。

    拾心停了一下動作,眨瞬略帶疲倦的眼睛。

    茜霓說:“小姐,我覺得關於食物的畫,看起來都好美味,有讓人滿足的感覺——”

    “嗯。”拾心點頭,美顏神情淡淡的。“我等等再畫……”把調色板放在臥榻桌,她離開榻座,向床尾凳走去。

    茜霓見她拿起晨衣睡袍,立刻上前要協助她換下小禮服。拾心搖搖頭,麻煩茜霓到浴室幫她擰一條濕毛巾、端一盆水。她自己拆發、卸妝。

    脫掉小禮服,披上薄薄的泰絲晨衣,拾心坐在床尾凳,模樣累極了。她應該上床休息,可沒人能勉強她,除非她將愁思排空。

    茜霓走出浴室,取來拾心要的水和毛巾,還貼心地拿了卸妝用品,服務周到,無可挑剔。畢竟,拾心連走到浴室梳洗的氣力都給思鄉情緒占據了。

    做完該做、可做的,茜霓便說:“小姐,您要睡了,我就不吵您了。”

    拾心半掩美眸頷首,聽見茜霓走出去的開關門聲,她才完全瞇眼,斜躺在床尾凳上,沒綁好系帶的晨衣對襟滑開,她半裸,像一幅禁忌的仕女浴後圖。

    空氣裡有亞麻子油、核桃油的生味,純松節油刺鼻了些,她記得,父親還用過番紅花油;母親總要父親把窗戶打開,她也認為該讓雪霧天地欣賞父親的傑作。父親最常畫母親,她喜歡說那是“無價之寶”。父親的無價之寶,母親的無價之寶。

    那是一幅美麗女子的畫像,臨窗置放,淡蜜色朝陽勾勒油彩筆觸,她的笑容和姿態生動靈透,模樣相當年輕,細細的頸於令人猜測她的腰圍一定是個纖巧數宇,她茂密的發盤得不那麼牢緊,半垂在一邊肩窩,給她增添剛睡醒的傭懶風韻,但她的眼光那般炯朗清綺,帶著勝利輝澤。

    誰是她昨晚的敗將?

    在雪地融綻花海的熱情裡,天空微現幾抹稀有橙暈,冷霧是性感的贊歎。

    多麼美,這一幅畫!

    多麼美,那一名女子!

    “拾心——”

    沉慢的磁性男聲,響在她夢中時,正是父親把畫筆交到她手上的那一秒,父親笑著鼓勵她——

    你也會有你的無價之寶。

    “拾心、拾心——”

    父親叫喚她,就像在對待無價之寶,那麼小心呵護,充滿大男人的韋柔耐性。

    “拾心,睡在這裡會著涼。”寵溺的笑意隱隱低傳。“真像小女孩,還踢被子,熱嗎?”

    是有點熱啊。父親怕她冷,老是把供暖系統的溫度設定太高,說她半北國血統,不完全像母親那樣耐寒、越冷越艷麗絕倫,母親裸身坐在雪地裡,姿態自然不僵硬,沒有哆嗦,笑靨嬌燦若花,換作是她,鐵定凍成小冰花。她抗議著,她不怕冷,她生於荊棘海,此地長冬,即便有其他季節仍似冬天,降雪難止、飄霧纏綿,她打娘胎就習慣了,穿泳衣在積雪的露台堆雪人,也一個噴嚏不打,她其實像母親多過像父親。

    “這自畫像畫得很棒,你很了解自己——”

    拾心睜開雙眸,混亂的夢境片段,消失在明晃之中。一只大手,停在她的額前,擋去截擊視線的光鋒。她嗅著來自那只大手掌心的香味,不是鈐蘭。她吸吸鼻子。香草皂?麝香皂?還是沉香皂?

    她抓住那大手,坐起身。陽光射進房間裡。窗下,鈐蘭被栘回臥榻桌上,和她的桃花心木調色板擺在一塊兒,臥榻邊多了個男人,她正是握著他的左手,與他面對面。

    “躺在這裡睡覺,就算不腰酸背痛,也可能會著涼。”藍君特伸長右臂,推掩迎風的水准窗戶。

    “我在畫畫……”

    他關上窗扉,阻絕涼爽晨風,教她雙頰生熱起來。低下頭,身上沾油彩的晨衣換掉了,她記起自己破曉前進浴室沖過澡,更替了干淨睡衣,罩衫裙從鎖骨到足踝蓋住她每一寸肌膚。她很規矩,真的!

    “我在畫畫。”又說了一次,以那剛醒未開的甜啞嗓音。

    “嗯,我看到了。很漂亮的鈐蘭。”藍君特揚唇一笑,分神看看桌畔的圓瓷花器。那晶瑩白甕上已經畫好一名清純裸女,是的,清純!她的姿態像是趴,也像是側臥,雙腿曲疊,膝末並齊,上面的那一條腿巧妙地遮斷了觀者的遐想,讓人只能作著清純綺夢,幻想自己是垂墜裸女唇上的顫動小白花。

    “吃下這個會中毒。”藍君特朝桌邊伸手,長指撥移懸出花器的鈐蘭,露現裸女的迷醉側臉。

    拾心則是往前欠身,把遭他栘開的小花兒定位回裸女雙唇前,想必她認為花這樣插比較美。

    藍君特笑著回眸瞥睨她。“這也是你?吻花,還是吃花?”他拉好她身上的薄毯,視線往斜對窗台臥榻的畫架聚焦。“你把自己畫得很真、很好,非常美麗,與你本人——”

    “我畫的是我母親。”拾心眨挪目光,瞅向畫架上的人物。她黎明前完成的畫沒什麼特出背景,單純是母親坐在法式午睡沙發上,看起來像古典肖像樣板畫。

    “喔!”藍君特挑眉,長指摩摩下巴,保持著優雅的笑容。“你長得跟你母親很像,都是迷人的女士,你父親真有福氣。”

    “是嗎?我父親很孤獨。”拾心神情閃掠迷惘。“這個家不掛我母親的畫像……”

    “嗯——”藍君特沉吟,站起身來,反掌握緊抓住他左手的纖纖柔荑。“他們應該是在等你畫這幅畫。”掀掉她身上的薄毯,拉她離開床榻。

    他將水准窗戶重新打開,紗簾飄飛,涼爽的風吹上她面頰,她瞇了瞇眼。窗外,一個明媚好天氣,沒雪沒霧,鳥鳴清新悅耳,浪聲就像海神叩上窗欞的晨間問候。

    “早安,拾心小姐。”象牙白的雙折門滑開,茜霓站在起居問與臥室通口,臉上堆著笑容說:“早餐已經准備好了,君特先生。”情況真詭異,她為什麼要向客人報告?而且,這位客人壓根兒不是昨晚她見到的那位藍君特,但他說他是藍君特,翠管家熟稱他“君特先生”,並命令她帶領他上樓與小姐共進早餐,她也就不敢、更無須多質疑。

    “你是茜霓吧?我聽畢百達先生這麼叫你。”這位君特先生為人親切,笑起來魅力翻兩倍,讓女性“一見傾心”的本領不容置疑。

    “君特先生有什麼事要吩咐我?”茜霓詢問。

    “沒事、沒事。”藍君特笑了笑。“謝謝你,辛苦了。”他牽著拾心,繞過畫架。

    茜霓機伶地告退。

    藍君特停了停腳,一手輕搭在畫架上,對拾心說:“先用早餐,茜霓已經在起居間擺了滿桌美味,吃飽後,我幫你把畫掛上。”

    拾心美眸一閃,盈湧難言的情緒,目光拖緩地栘往母親的畫像,紅唇微啟,嗓音顫巍巍地傳出。“你要幫我——”

    “吃完早餐再說。”長指點住她的唇,藍君特神情愉快地哼起歌。

    他說他最愛的一首歌是《Lavieenrose》,他更愛女人在臨窗的床畔唱這首歌。

    他的父親一生女友無數,結婚兩次,若非蘋果花嶼婚姻法贍養條款足以教男人傾家蕩產,他相信他父親的婚姻紀錄絕對會是一項人類史紀錄。

    藍君特站在梯凳頂階,一面將拾心母親的畫像掛在她父親畫像旁,一面說起自己的父母親。

    “我母親是我父親的第二任太太,但,是第幾任女友就難算了——”藍君持調整著畫框,言談輕松,時而轉頭微笑,俯凝拾心。

    拾心望著藍君特高站的身影。以前,她看父親站上梯凳在樹頂裝置一顆星,覺得那顆星閃得好亮,輝映父親,那意義已不僅是一個聖人誕生。眼前還有什麼亮過那顆星,並且帶著父親曾給她的溫情與感動?

    美好的休假日上午,拾心與蘋果花嶼最炙手可熱的黃金單身漢共進早餐,餐後,他耐心地等她梳妝更衣,稱贊她穿蒙德裡安裙很漂亮,肩上的藍色塊代表他。

    她對他笑了,纖纖裸足趿進一雙水藍低跟鞋裡,美眸靜睇這位藍先生。然後,他也笑了。

    “很可笑吧,”單腳往下一階,藍君特彎低身,睇著拾心仰起的美顏。“我父親很糟糕,他七十二歲時娶我母親,我母親那時才二十七歲,婚禮登上爵色雜志,他大概以為自己是海夫納,誇張的老夫嫩妻。”他撇唇笑出聲,跳下梯凳,拉整挽起襯衫袖子。

    靜候在一旁的畢管家適時上前,遞出他的西裝外套。

    “謝謝。”藍君特差點要忘了畢百達在場。這位管家不愛吭聲,做事周全,不怠慢,就和全世界的管家一樣。

    接過畢百達攤展的西裝外套,藍君特自行穿上,笑著說:“你覺得怎樣,畢管家?”

    “您是指——”畢百達欠身,恭敬傾聽的模樣。

    藍君特說:“拾心的雙親真是登對。”微昂俊臉,他欣賞著牆上傑作。每隔三秒,他就撫撫下巴,像在思考,過了兩分鍾,他轉頭看著拾心。

    “你該再畫一幅父親。”他握住她的手,語氣真誠地說。

    拾心盯著他的眼睛,想點頭但沒點,她說:“我少了好幾枝畫筆,你可以陪我去買嗎?”嗓音甜柔而顫抖,囁嚅般的眼神也是。

    “拾心小姐,您有任何需要,只要吩咐——”

    “畢管家,”藍君特手一抬,打斷搶白的盡責管家。“有些事自己做比較有意思,意義不同,你了解吧?”

    “您說的是。”畢百達退一步,沒第二句話。

    藍君特揚撇嘴角。“梯凳勞煩你了,畢管家——”彈響手指,想到好點子似地轉折語氣。“或者,先別急著收,你利用這個時機,取下這幀過於匠氣的以立先生——”

    “這幅畫是雷大師畫的。”畢百達認為有必要作個解釋。“駱家相當重視以立少爺的一切。”

    “如此說來,由拾心畫自己的父親對駱家而言,才更具意義。”藍君特直挑重點。“再怎麼說,雷大師被請來畫以立先生是為了錢,拾心畫自己的父親是無價之寶——孺慕親情。”

    他很會講話,講到她心坎,刺了她一下,但這刺柔柔軟軟,轉化為她的血肉,怦怦脈動起來。她盯著他,眼睛栘不開來,被他握在掌中的手忽然抽離。

    “怎麼了嗎?”藍君特目光一撇,看她兩手貼在臉蛋,搗住了雙眸。“進灰塵了?”

    拾心沒說話,揉起眼睛來。

    “我看看。”藍君特拉開她的手。

    拾心眨著濕潤的雙眼,眼眶紅了一圈。

    藍君特皺眉微笑,掏出方帕。“真進了灰塵——”

    “這是指控畢管家失職嗎?”恬雅的女性嗓音響自樓梯方向。

    藍君特臉龐慢慢轉個角度。弧形樓梯那邊,一名步態優雅如貓的女子正走來,

    她一手順著廊道大理石欄桿擦滑、撫摸,背後跟著一名男子,像保鑣。藍君特哼哼低笑。那可不是保鑣,是他的工作狂侄兒——藍獲。

    他怎麼會在這兒?拾心看見了,目光擦過藍君特側旋的身形,她模模糊糊地,看見那個清晰的男人,他像昨晚一樣,自在無拘地走在這幢房子裡。她沒邀請這個客人,他早該於昨夜夢裡消失在她眼前!怎能比她更像個主人,控制了她的夢境!

    藍獲的眼睛從頭至尾盯著拾心,如同在課堂上,他看著她,看著那個不抬頭的女學生,她坐在最後一排,對他的點名反應不大,即使他早已在她桌上放一顆蘋果,她也不像每個被他喊到名字的女孩那樣歡快地答應。

    她很快轉開眼,低下頭,直到他停在她前方一公尺處。

    “談好了?”藍君特出聲。

    拾心這才又揚起臉龐,顫著一雙翹睫。藍君特用方帕輕按她眼睛四周。

    “灰塵有隨眼淚出來——”

    “你別冤枉認真工作的人。”打斷藍君特嗓調的女子,站在藍獲身邊,他們的姿態就是人說的“一對璧人”。

    女子舉起撫過欄桿的白皙手指來,唇角揚翹。“瞧,很干淨,一塵不染。”

    畢百達上前來,取出隨身紙巾欲給女子擦手,雖說她的手沒有絲毫髒污,他還是說:“抱歉,彤雲小姐——”

    “你們把屋子保持得潔淨舒適,有什麼好抱歉?”女子溫柔地笑了笑,推回他遞出的紙巾。“這裡沒事了,你先下樓,我母親請你到中庭溫室。”

    “是的,彤雲小姐。”畢百達頷首,搬著梯凳退下。

    “駱家的僕傭,對陸家人唯命是從。”藍君特一臉涎笑表情。

    “樓下有人告訴我君特先生要在這裡掛畫,讓畢管家搬梯凳上來……”她說著,靈慧的雙眸從藍君特睞向拾心。“你好,拾心,我是陸彤雲,駱以文女士是我母親——”嗓音稍停,目光流轉,打量著拾心的反應。

    拾心神色微詫,雙眼依然濕紅,嘴唇卻微微泛白,有種緊張感。

    “別說太嚇人的話。”藍君特瞥睨陸彤雲。

    “你才是。”陸彤雲微笑,繼續對拾心說:“我們是表姊妹,不過,女性的年齡是秘密,我們彼此叫名字就好,誰姊誰妹,別計較了嗯?”親密地擁抱拾心,她的表現令人感到溫馨。

    “這個畫面,說你們是親姊妹,我都相信。”藍君特瞅著拾心,又看了看陸彤雲,最後,視線栘往藍獲臉上。“她會好好跟人相處吧?”

    很罕見地,藍獲挑了挑唇,露出一個笑容。“駱以文女土的意思不是那樣。”

    聽見藍獲的聲音,拾心雙手緊握,身體也像握拳一樣繃硬。

    “我嚇到你了?”陸彤雲放開拾心。這位北國回來的表親,不習慣過於熱情的接觸,不喜歡讓人抱抱、拍拍、摸摸。陸彤雲作完判斷,笑笑地撫撫拾心的發鬢。“聽說你進了赫斯緹亞,一定是我母親的意思。”母親重視知性與優雅,說是成為淑女的要件,何況駱家的臉面得顧全。“我也在那兒被調教了好幾年,你記得嗎?”美眸循回兩位男士臉上,尤其看著藍君特,她說:“那段日子真令人難忘……”

    “當然。”藍君特扯唇淺笑,收好擦拭女性珍珠淚的方帕。“最終你還是沒成為淑女。”

    陸彤雲也笑。“你好像很失望。”她的笑容,絕對是權威禮儀專家定義的標准、完美。

    “怎麼會,”藍君特攤攤手,不冷不熱地說:“我期待早一日在法庭上與你較量,陸律師。”牽起拾心的手,他邁開長腿。

    “你要帶她去哪兒?”

    “你曾說我不適合當律師。”

    藍君特回眸,看著齊聲叫住他們的藍獲與陸彤雲。

    “你們真有默契,像我與拾心一樣。”不知是調侃,還是炫耀?

    陸彤雲說:“我還不是個律師。”

    “我有事得和她談談。”藍獲再次和陸彤雲同時出聲。

    藍君特拍起手,笑道:“我的建議是,你到他的辦公室實習。這麼一來,還可以培養感情——”

    “謝謝你,藍老師。”陸彤雲嗓音溫柔至極。誰說她沒有成為淑女?她十分明白怎樣當個淑女。“我的確有些事需要你的建議——”

    “終身大事?”藍君特微笑得像只狐狸,眼尾都飛高了。“這種事,我才能給出精確的建議。”

    陸彤雲美眸半瞇起來,唇角和藍君特雙眼一樣,挑了個愉悅弧度。“沒成為淑女,能談終身大事嗎?”

    改牽為摟,藍君特的手臂橫過拾心腰後,眼睛盯著陸彤雲,斂神沉吟了一會兒,轉看藍獲。“阿獲,你介意你的對象沒有赫斯緹亞證書嗎?”

    藍獲一雙眼睛抓著拾心不放。“我不認為她能待到畢業。”

    “嗯——”藍君特徐徐地應聲。“這個回答很玄妙。”

    拾心眸光閃掠,匆地別開身。

    “怎麼了?”藍君特問。

    “我忘了東西。”拾心快步往樓梯間方向。

    “我等你。”這個陽光篩落路邊那些不結果的蘋果樹、閃耀在裝藏預言的各色玻璃瓶的早晨,藍君特充滿了耐心,給建議、談人生道理,他非常樂意。收回追隨奔入廊彎那抹竊娜姿影的視線,他定瞅藍獲。“我想,你還是別太在意……”語重心長地歎口氣,他說:“有些女孩在進赫斯緹亞之前,已破壞校規,這代表她們不成為淑女,同樣魅力迷人。”沈眄陸彤雲一眼,正要往下說。

    藍獲先道:“這種事我不清楚。”

    “你是獨子。”藍君特點個無可回避的大家族現實問題。

    藍獲有個壞習慣——口出“不清楚”就代表他要倒人興頭,不談他人酣邊之事,偏偏,藍君特叔叔今天心情奇佳,執意開釋侄子。

    “阿獲,偉特堂哥盼望著你早日娶妻成家,多生貴子,開枝散葉。我記得你買房搬出大屋了,這不正是成家的——一

    “正是如此。”藍獲說。“叔叔的人生勸進”他心領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行動派。“正是因為如此,我有事得和拾心談談。”看了看高掛於牆的畫像,他朝拾心離開的方向走去。

    藍君特笑喊:“想請拾心畫肖像掛新屋嗎?別忘了給她重禮酬謝!”

    “這點不用你擔心——”

    藍君特回眸,撇嘴一笑。可不能忘了還杵在這兒的陸小姐啊。

    陸彤雲說:“藍獲學長很大方。”

    “你收過他送的禮物?”藍君特問。

    陸彤雲笑了起來,只說:“有人送我生鐵鑄造的古鐵壺,不知道該怎麼用,或者只能擺著當骨——”

    “讓我瞧瞧,我來告訴你怎麼用。”

    陸彤雲的“古鐵壺”,燒起藍君特滾滾上心的興致。他扳住她雙肩,急言命令:“快帶我去看你的壺。”

    你的壺?陸彤雲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換作是別的男人,她鐵定當這話是下流的性騷擾。

    “快帶我去看你的壺。”藍君特俯低俊顏,眼睛對著陸彤雲,不能說是失了耐心,而是迫不及待的請求。“快點,彤雲——”

    陸彤雲瞅著藍君特的臉,覺得他的神情接近癡狂。她甜甜一笑,說:“請跟我來——”

    樓廳傳來腳步聲。怕讓人等太久,拾心回房取丁東西,用跑的出門。

    淑女不該穿著騎馬裝在走廊奔跑……

    奔過廊彎時,她揣緊懷裡的物品,想起藍獲說的話。不管穿不穿騎馬裝,他認為她不可能成為淑女,永遠拿不到赫斯緹亞證書……她知道,他在說她。

    上課遲到同樣是無比失禮的事。

    跑快些,但願甩掉腦海裡男人的聲音,拾心急拐過彎。

    一聲悶響,像歷史重演,她撞上男人胸膛。

    “你成不了淑女。”這是第二次——不,可能不止兩次——拾心被藍獲抓個正著。“要我重復提醒你別在走廊奔跑——”

    “這顆蘋果我沒吃,”為免自己的嗓音過於喘息,她兜出懷裡的蘋果,簡短地說:“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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