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狐儲君 第十一章
    半個時辰之後,當容妃終於止住了抽噎,她才低聲問:「娘娘您到底遇到了什麼麻煩?說給我聽聽吧?」

    「不只是麻煩那麼簡單……」容妃拚命搖頭。

    瞧她滿臉的恐懼,好似因為這份恐懼而遲遲不敢將秘密說出來。簡依人也不追問只是靜靜地等。

    「是太子,太子要殺我……」哆哆嗦嗦的,最終還是說出了這個天大的秘密。

    她震驚地瞪著她,以為她在說瘋話。「太子?他為什麼要殺你?」

    「因為……我知道他的秘密。」容妃雙手交握,又顫抖了好一陣,才從齒間擠出話來,「七年前,有一次我到御膳房親手為皇上做菜,無意間發現御膳房長年給皇上做的一道藥羹中,有一味藥與皇上最喜歡的螃蟹放在一起會產生劇毒。可那日的膳食裡卻正好有這種搭配。我提醒御膳房的管事時,那管事卻說……這是太子親自吩咐的菜單,誰也改不了。」

    簡依人微微蹙眉,問:「娘娘沒有和皇上說嗎?」

    「原本我是要說的,但……我一時鬼迷心竅,想拿這件事和太子做個交易。」容妃的臉色蒼白如雪,頭也越來越低,「依人,你、你不要恨我……這件事……這件事……」

    「恨你什麼?你和我爹有私情這件事?」

    她平靜的一句話像是擊中湖水的石頭,讓本就惶恐不安的容妃一下子蹦起來,連連搖頭,「怎麼可能?絕對沒有!依人,你千萬不要誤解你爹,他這輩子心中只有你娘一人。」

    她淡然地看著她,「那你為何曾在御花園中對我爹說,我娘不能白死?」

    容妃對她知道御花園談話的事有些吃驚,來回踱步了一陣,又緊張兮兮地跑到窗邊、門口處,確認外面沒有人在偷聽後,才重新坐回到她身邊,用細如蚊蚋的聲音說:「你應該還記得,當年你娘被害時,對方是拿著一幅圖後才下的手,畫像上的那個人並不是你娘……」

    「是你。」這大家都知道。

    「是,對方想殺的是我,就因為我自不量力,想拿御膳房的事去和太子做一個愚蠢的交易,所以太子派人殺我,而害你娘枉死……可這件事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我只告訴你爹,所以這些年,我們一直在想辦法看能否扳倒太子,可惜始終不能如願。

    「前幾年你爹終於鼓足勇氣去找二皇子,想與他聯手,但他卻一口回絕,說自己只想做個太平皇子,不想與太子為敵,所以我們的最後一線希望也斷了。你父親來告訴我,說要放棄的時候,我才會說那樣的話……」

    原來如此。她心中的那個結今日終於解了。原來真的是她想太多,父親並沒有與容妃私通,原來他們曾想向世弘求助。

    而她知道世弘為何不答應。這些年來,就像她小心地保護他一樣,他也在做同樣的事。雖然他沒說,但是她知道,他一直以來都有個很深的恐懼,怕自己一旦失敗會死無全屍,所以他要斷絕任何能給她帶來危險的可能,當然,這包括和她有關的人和事。

    但是……

    「娘娘到底有什麼把柄在太子手裡?」簡依人點出問題的關鍵。

    容妃始終垂著頭,這件事比剛才的千句萬句更難出口。

    「當年,我曾懷過一個孩子,但不幸夭折了,這件事也許你娘曾和你說過。」她深呼吸數次,慢慢的開口。

    「嗯。」她記得當年母親曾經說過,如果這孩子能出生,會讓容妃在皇宮中的地位更加穩固,可惜沒能留住。為此母親還欷吁了好久。

    「那孩子……不是皇上的骨肉。」難以啟齒的話終究還是說出來了,容妃今日是拼盡自己所有的力氣,將所有的秘密和盤托出。

    而簡依人在一次次的震驚之後漸漸地開始同情她。深得帝王寵幸的女人,該是多少人羨慕嫉妒的對象?可是她的心中卻又隱藏著這麼多不能為外人所知的痛苦。

    即使再得寵,又何嘗不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她不想追問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誰,因為這並不是關鍵。

    「太子是如何得知的?」

    「在太子接管太醫院後,當年為我診脈的太醫院首座張太醫,為了討好太子,竟把我這個秘密給賣了出去。」提起張太醫,容妃可是咬牙切齒到了極點。

    現在簡依人全都明白了。太子知道了容妃的秘密,必然是想找個時機挑破的,畢竟他的母親是皇貴妃,不能放任容妃因皇上的恩寵而勢力坐大,然而同時太子要毒害皇上的秘密也被容妃知道,容妃想反過來威脅,卻被太子痛下殺手。

    雖然一擊未中,錯殺了她的母親,但是雙方也都有了防備,所以暫時偃旗息鼓,這麼多年才沒有再起是非。

    「但為什麼現在太子要殺您?」

    容妃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太子最近要做一件大事。原本他手下的一個親信被我買通,這些年不時替我通風報信,我本是防著他來殺我,卻又知道那個秘密,而現在那人報信的事暴露了,太子知道消息已經傳到我這裡,必然不會饒了我。」

    簡依人沒想到容妃這樣一介內宮女流,居然也能想到買通太子身邊的人為自己傳遞消息,不禁對她刮目相看。「太子要做些什麼?」

    容妃遲疑地看向她,「這件事我不能和你說,萬一把你也給牽連了……」

    她無奈地歎道:「您和我說了這麼多,無非是想讓我救您。可最關鍵的事情您不告訴我,我又怎麼知道怎麼救您?」

    遲疑了很久,容妃最終像是下定決心般握緊了她的手,謹慎地說:「太子正準備劫殺苧蘿國送來聯姻的那位公主……」

    朱世弘剛從吏部走出來時,忽然覺得眼角的餘光好像捕捉到了什麼,便下意識地轉頭去看,驀然看到街道的角落裡,站著一個身著黑衣斗篷的女子。因為斗篷遮著臉,一時看不清她的長相。

    他心中一動,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地對身邊人吩咐,「回宮去告訴皇上,我今夜就要出城,晚膳就不回宮用了,會留宿在京西大營。」

    將身邊人打發後,他獨自邁進臨街的一家客棧。那客棧是他的產業,所以老闆沒有多說一句話,便將他領進了後院的一間客房中。

    他交代了聲,「盯緊四周的可疑人。」

    「是。」老闆轉身下樓。

    片刻後,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兩長一短。

    他沒有應聲,接著那房門就被打開了,從門外走進的,正是那名著黑衣斗篷的女子。

    「為何會這個時候冒險來見我?」他蹙著眉,親手為她揭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那張絕麗容顏——正是簡依人。

    「我剛剛從容妃那裡聽到一個消息,怕趕不及告訴你,而歐陽曄不在,又不能托別人轉達,我只能親自來找你。」她急切地抓著他的手,「太子要劫殺跟你聯姻的那個苧蘿公主。」

    他的神色中並未有任何的波瀾震盪,反而挑著眉問:「你怎麼知道的?」

    簡依人一怔,「這麼說,你早就知道了?」

    他微勾起唇嘲諷笑道:「太子現在為了打擊我,已是狗急跳牆,什麼招數都想出來了。」見她神色凝重,他忙又辯解,「我是早一步得到消息了,所以也提醒世瀾,讓他那邊有所準備。我沒告訴你,是怕你擔心。」

    「我有什麼可擔心的?」她哼了一聲,「那丫頭就算是死了也與我無關。」

    「那你還急急地跑來告訴我這個消息?還不是怕這件事對我不利,也怕無辜害死一條性命?」他戳破她的心事後,見她始終不給他好臉色看,便將她摟入懷中問道:「你今天會這麼生氣,不只是氣這個吧?」

    「我爹和容妃曾經要投奔於你的事情,之前為什麼不和我說?」

    他的眼珠轉了轉,「先前我曾經要和你說,是你自己不想聽,現在又來怨我?我豈不是很冤枉?而容妃是怎麼了,竟接連將這麼重大的秘密都告訴你?」

    「容妃知道太子的一個秘密,加上他的計劃,所以太子近日可能會殺她滅口。她求助於我,讓我救她。」說到這裡,簡依人斜睨著他問:「太子的那個秘密,只怕你也早已知道吧?」

    朱世弘笑道:「太子的秘密可多了,你指的是哪一個?我未必全都知道。」

    「御膳房。」

    這一回輪到他皺起眉,「御膳房也有問題?這個我可真不知道了。」

    於是,簡依人將容妃所說的事一一托出。

    他越聽臉色越沉,最後說:「這件事我倒是不知情,否則我怎麼會由得他們這樣為所欲為,而他們竟敢對父皇下毒?難怪父皇這幾年的身體越來越不好,連太醫院的人也遲遲說不出個緣故,原來竟是御膳房和太醫院聯手毒害父皇……哼,好個孝順的太子爺!」

    「皇上的事可以再想辦法,而救容妃的事情,我只想出一個辦法……用那條密道。你能答應嗎?」她問。

    「絕對不行!」朱世弘斷然拒絕,「那條密道在宮內除了你我,恐怕是沒人知道,那是我們危機時的退路,一旦被她知道,這秘密就不再是秘密,連帶你我的隱私都有可能暴露。」

    「但是救她的事刻不容緩啊,誰知道太子幾時會下手?她現在是驚弓之鳥,坐立不安,連吃飯喝水都萬分小心,不但要先用銀簪試過,還要下人嘗過之後才敢食用,早已身心俱疲撐不下去了。

    「世弘,她不過是個可憐的女人,獨自待在宮中這麼多年,沒有留下一兒半女可以依靠,等皇上走了,她這樣越是得寵的妃子就越有可能要被人踩在腳底。現在能救她一命,在佛祖面前你我也算是功德一件……」

    朱世弘卻冷笑道:「佛祖?佛祖一天到晚享受世人香火,哪裡還記得誰或誰的功德?她在深宮不自重,懷了別人的子嗣,讓人抓住把柄,這又能怪誰?」

    簡依人倏然臉色一變,「你這話是在罵她還是罵我?」

    見她拂袖轉身,他急忙從後面一把抱住她,柔聲安撫,「是我說錯話了,你別發火。我怎麼可能罵你?」

    她惱怒地回身痛斥,「你雖然嘴上沒罵,但你心中當我們是朝秦暮楚、行為放蕩、水性楊花的輕賤女子,否則你不會這樣看不起容妃!」

    「別再給我亂扣罪名了。我已經知錯了,要我跪下和你道歉嗎?」

    他曾經和她說過同樣的話,恍惚之間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她低下頭拚命捏著衣角,一時又不願意就這樣和好,於是就僵硬地站在那裡。

    他抱著她的雙臂摟得更緊,長長歎了聲,「依人,有時候我累了就會想想你,想想你我日後廝守的幸福光景,便會多生出一份力量。可是你若這樣不理解我,和我為了三言兩語嘔氣,那我這些年的辛苦又是為了誰?」

    她感慨地一手撫著他的臉頰,低聲說:「我知道你為了我犧牲很多……」這些年他遲遲不婚,不僅讓皇上不滿,也讓朝臣非議,而這一切只是為了她。

    簡依人糾結地咬著唇瓣,幾乎咬得滲出血來。

    「世弘……我的心中只有你一個,你對我來說就是全部,所以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我都會特別在意……也許偶爾我是顯得心胸狹窄了,但那都是因為我太過在意你……我這一生都只為你活著……」

    他幽深的黑眸一直望著她,忽然俯身將那紅唇吻住,並托高她的下巴,吻得越來越深。

    「今天時間緊迫,怕是來不及……」她喘息著想推開他。雖然知道他想要做什麼,但她是以探望父親為由才得以溜出宮,若是耽擱太久,又衣衫不整地回去,怕會被人看出破綻。

    「我今晚就要離開皇都,你的時間會有我緊迫嗎?」他低啞地在她耳畔輕笑,手指已經滑進她的衣襟。

    她的腰一軟,任他將自己壓倒在床上。很快的,嬌喘和低吟聲接踵而至。

    他在別人面前都冷得像冰,唯有在這種時刻才會熱得像火,像是可以燒光一切的烈火。

    每次與他肌膚相觸,她都懷著幾分羞澀和顫慄,但很快就會被他的激情燃燒殆盡。每次他索要她時,總讓她覺得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壯和酸楚,好像這是兩個人最後一次歡愛,彷彿明天就是末日,因此,她拋開膽怯和羞澀,每一次與他抵死纏綿,都只因惜歎和恐懼美麗時光的一晃而逝。

    今天,她顧慮著他身上的傷,不敢太過激烈,而他也比平日又多了些許溫柔的撫慰,本來擔心時間太少,仍因為纏綿太久而拖到夕陽西下。

    最終,是他親手為她著衣,甚至梳頭。

    「今晚你可以不回宮了。」他在她身後柔聲說:「就留宿簡府,也免得回去晚了反而麻煩。」

    「可以嗎?」她憂心地問,「我這麼多年都沒有回家住了,突然回去不是很奇怪。」

    「不會,反而你偶爾回去住一次,父皇才不會覺得奇怪,畢竟你和你父親也太久沒有享受天倫之樂了。」他一邊幫她梳頭,一邊說道:「苧蘿國那個公主的事情有我和世瀾處理,你不用操心。其實這件事對我來說,倒是個天大的機會,最近太子做事越發謹慎小心,要抓他的把柄還真是不容易,而他既然拱手將機會送到我眼前,我豈能不好好利用一下?」

    分離前,簡依人忽然拉住他的袖子,輕聲提出,「容妃的事情你若不管,我只有自己再想辦法了。」

    朱世弘回頭看她,「你要想什麼辦法?」

    她歎道:「容妃和我娘感情篤厚,況且當年我娘死後,容妃照顧了我許久,這你是知道的,她待我真如親生女兒一般親厚,先前又是我誤會了她,所以我絕對不能看著她去死。你若真的不管,我只有搬進承恩宮,不管白天黑夜地守著她,若是刺客來了,我就先一步擋在她身前……」

    「你敢!」他揚眉低喝,一手箝住她的手臂,眼中滿是無可奈何的怒氣,「你居然用這種方法威脅我?」

    「不是威脅你,是我別無他法。」她仰著臉問:「你到底幫還是不幫?」

    「行了,我知道了。我會派人密切監視太子,然後在承恩宮周圍加派三倍人手戒備,這樣行了吧?」這半年來,宮內禁衛之事已由他負責,要調派人手是輕而易舉。

    簡依人嬌笑一聲,踮腳在他臉頰上印下一吻,「世弘,謝謝你。」

    他立刻將她圈住,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我要聽的不是這句話。」

    她眨著眼不解地問:「那你要聽什麼?」

    他的拇指摩挲著她尖尖的小下巴和紅潤的雙唇,用極其魅惑的聲音幽幽念出,「說你是我的。」

    紅暈倏然從她的臉頰一直延伸到頸項,她害羞地埋首在他胸前,用極輕柔的語調緩緩道出,「我是你的。今生今世,自生到死,都只是你的。」

    不久之後,苧蘿那邊果然傳來消息,說那位本已啟程奔赴施南聯姻的孝感公主忽然被人劫殺,連同送行的苧蘿國太子和公主也一併被人劫走。

    消息傳至施南時舉朝震動,人人都等著皇上的反應……該是慰問?是問責?還是決定放棄聯姻?

    但皇上那一日沒有上朝,他將自己關在辛慶宮中整整兩日,說他深感這是天意弄人,上天要懲罰施南之前過於血腥的侵略,告訴施南從今以後不能有任何的和平之想,做了報應,所以才使施南與苧蘿的聯姻失敗。

    緊接著沒多久,深得皇帝寵愛的容妃忽然從宮中消失,是生是死都無人知道,即便皇上派人宮內宮外四處尋找,卻都一無所獲,此事成了宮中又一件轟動大事。

    然後,辛慶宮傳出消息,說皇上龍體染病,病勢沉重。

    傳出皇上重病消息第五日,突然有太監傳旨,說皇上有要事要單獨召見太子。傳言頓時紛紛而起,都在猜測皇帝是不是要傳讓大位了。

    可誰也沒有想到,太子才走進辛慶宮,皇上就下旨命內宮禁侍以叛國罪將他當場拿下,打入了天牢!

    當日,常德王朱世弘領了密旨,率兵部一萬人馬將皇都中各大太子黨親信的府邸團團圍住,一干太子黨人等都沒有按常理關入刑部,而是直接押到兵部問罪。

    同時,皇都之外已是六郡總都督的宗迪飛將軍也親率三萬大軍鎮守皇都周邊,以防有人趁勢作亂,動搖皇權。

    施南國內,朝上朝下,一片風聲鶴唳……

    現下已過了子時,但是辛慶宮的燈還亮著。

    朱世弘才剛走到辛慶宮門前,一名太監便忙著上前行禮,悄聲道:「常德王,陛下有旨,說無論您何時回來,都請入殿與他商討大事。」

    「父皇怎還沒睡?」他皺眉看著裡面的燈光,邁步而入。

    朱禎裕這幾日異常疲倦,臉上皺紋似乎比起之前要深刻許多,但他睡不著。當二皇子走進時,他的手上依舊拿著一本奏摺,手邊則是一堆看完和沒看完的卷宗,但他眼神卻迷茫地望著地上的方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父皇,兒臣回來了。」他跪在皇上的面前,神情很平靜,但是攥握著的手指卻顯示他在極力壓抑內心的激動。

    「起來回話吧。」朱禎裕啞啞地問:「現在抓了幾個?」

    「工部左侍郎王若剛、刑部尚書潘仁典、侍郎房子奇、戶部尚書何必武、都察院右都御使翟嘯青、通政使司的左右通政於廣傑、齊友長,以及翰林院大學士的胡少保、萬泰黎,一共九人。」

    「九個?何只這九人啊……」他一聲長歎,「這些年,世隆身邊這一黨人,不論死忠與親近的,還有那若即若離的,何只十人、二十人?只怕過百也未可知。」

    朱世弘冷冷道:「終究是樹倒猢猻散。知道太子已經被打入天牢後,這些被抓的人,便立刻表明要揭發太子指使他們所做的不法之事。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忠臣烈士。」

    「會審太子之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朕會自己看著辦。他縱然犯下大錯,也是太子,皇家的顏面還是要顧的……」

    他咳嗽了幾聲,朱世弘忙上前將父皇扶住,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問:「父皇累了幾日,是不是先去歇息?其他的事情,兒臣先自己處理,隨後再來稟報。」

    他搖搖頭,「朕是老了,但還不至於這麼快倒下。這回的事情非比尋常,你剛才所說的這些人,哪個不是國家的棟樑?現在一個個倒了下去,就好像把施南的骨頭一根根拆掉,施南若能挺過這一關,屹立不倒,便是大幸了。」

    朱世弘寬慰父皇道:「這些棟樑都早已變成朽木,如果任由他們繼續支撐著朝廷,施南才是岌岌可危。拆掉他們再另換新人,施南不僅不會倒,還會站得比過去更加堅穩!」

    朱禎裕此時才緩緩抬頭看他,過了許久,透露說:「世文當年曾經和我這樣說過——『如果施南遭遇大難,太子便是只圖自保的人;父皇是盡全力救國的人;而二哥,卻是唯一一個願意以命相搏的人。所以,兒臣不信二哥,又能信誰?』那個孩子真是沒有錯看你。」

    朱世弘怔住。他知道世文心中是向著自己的,卻沒想到世文會對父皇說出這樣一番感人至深的話來。

    他不禁眼眶一熱,忙低下頭去岔開話題,「太子派刺客暗殺苧蘿孝感公主的消息目前並無更多人得知,父皇,苧蘿那邊我們是不是暫時不要回應為好?」

    「嗯。」朱禎裕仰著臉,看著頭上雕刻精美的橫樑,「今天世隆在朕面前斷然否認自己曾派人刺殺那個公主。朕說人證物證皆在,還有什麼可抵賴的?你知道他怎麼說?」

    「兒臣不知。」他淡然道。

    朱禎裕盯著他,「他說是你故意陷害。」

    他卻神情平靜,「太子這麼說倒是符合他一貫的作風。他做錯事從不曾主動承認,能夠推卸的便都推卸到旁人身上。像當年石城運河石橋倒塌之事,他不就讓我背了黑鍋?這些年來,他潑在兒臣頭上的髒水難道還少嗎?世文之死,兒臣所背的罪名還不夠重?」說到最後卻是有些氣苦。

    朱禎裕不禁動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朕知道你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也算得上是忍辱負重。從今以後你要記住,他是你的前車之鑒,而你,則要有儲君的心胸才不枉朕一直以來對你的期許。」

    朱世弘的心頭好似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多年的委屈憤恨在今日得到父皇的親口許諾時,彷彿找到了出口幾乎要立即宣洩而出。

    他沒有立刻謝恩,只是深深地叩頭,「兒臣代世文向父皇叩首,世文若地下有知,看到父皇為施南痛下決心,必會含笑九泉。」

    提到已故愛子,這些天一直沉默寡言、神情肅冷的朱禎裕,忽地老淚縱橫……

    太子被關在天牢三天之後,被轉送到修德宮圈禁。

    修德宮是施南皇宮中的一處冷宮禁院,專門收押被皇帝打入冷宮的妃子或是犯了重罪的皇子。

    但是這還是第一次關押當朝太子。不過「太子」這個封號,很快就不再屬於朱世隆了,因為就在他被轉押到修德宮的當天,皇帝頒下旨意昭告全國……因朱世隆犯下重罪,其太子封號免去,其所享的一切待遇都一律免除,今生永禁修德宮。同時改立常德王朱世弘為太子,次日舉行冊封大典。

    當朱世弘來到修德宮門前時,他訝異地望著這修德宮牆外開得火紅的石榴花,問道:「這裡的景致倒是打理得挺好的啊?」

    如此艷麗的石榴花一簇簇沿著修德宮牆盛放,若是不說,誰能想到這石榴花環繞的宮牆之中,竟是讓人心冷如冰的冷宮禁院?

    修德宮的值守太監跪在他面前回應,「這是北平王在世時,特意命人種下的,說在宮內的人心已經夠寒了,宮外總要給他們一些暖意。」

    他漠然笑道:「三弟可真是溫柔,這話是他會說的。只是他忘了,既是犯下重罪的人,本應受懲,又何須再給他溫暖?」

    進了修德宮,朱世弘見到朱世隆的第一眼,有點好奇更有點吃驚,因為他並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垂頭喪氣或是情緒失控。

    這個向來趾高氣揚、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前」太子,此刻只是平靜地坐在窗邊,一筆一劃、緩慢地在紙上寫著字。但寫的是什麼,他一時也看不清楚。

    跟隨在朱世弘身後的一干太監宮女都靜悄悄地走了進去,分別在屋子的角落擺放起物品。

    朱世隆這才仰起臉,看到站在門口的他那一瞬間,眼睛緊瞇成一條縫,尖酸的話語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

    「喲,新任太子大駕光臨,我這小屋真是蓬蓽生輝啊!」

    朱世弘嘴角噙笑,靠著門板一擺手,那些太監宮女便立刻轉身出去,依舊是悄無聲息,行動迅速。

    朱世隆瞥了一眼,「你調教出來的人還真是不一樣啊,各個都聽話得像木頭人一樣。」

    「大哥難道沒有認出來?剛才那幾人原都是你毓慶宮的人啊。我只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朱世弘笑道。

    他默不作聲地轉身,一邊將毛筆在筆架上架好,小心翼翼地吹乾紙上的墨漬,一邊問:「你來這裡除了向我炫耀你當上太子之外,還有別的事嗎?」

    「我只是來給大哥送點常用之物。這修德宮久未修整,樹蔭寒涼,又傳說有不少宮中怨鬼在此地出沒,陰氣太重,所以我特意命人送了些暖爐暖被過來,過去毓慶宮中常侍大哥身邊的太監宮女也給你一併調過來,包括你最喜歡的御廚孫尚清,我也給你調來了。日後無論想吃什麼、要些什麼,只要不逾矩,做弟弟的都會給大哥送到。」

    朱世弘怡然自得地說完話後,微微躬身,便要轉身離去。

    見他一臉得意閒適,朱世隆壓制許久的怒火陡然升起,大喝一聲,「你給我站住!」

    他尚未轉過身,就被大哥從身後一把抓住他的衣服。

    朱世隆啞聲逼問:「派刺客刺殺苧蘿孝感公主之事,是不是你陷害我的?」

    他挑著眉尾反問:「難道大哥不曾安排人手去做這件事嗎?若是沒有做,為何人證物證已在兩國邊境上被追捕繳獲呢?」

    雙目充血,怒喝道:「你明知我的人雖然去了,但並未真的動手!他們才剛入境就被人莫名其妙地抓住,關了整整十天!到底是誰刺殺苧蘿孝感公主?你不要和我裝糊塗!」

    朱世弘望著他異常憤怒而扭曲的五官,輕笑出聲,「大哥這話問得真奇怪。苧蘿孝感公主被刺事件的真相明明掌握在你手中,和我有什麼關係?」

    這兩句話就是當初朱世隆回應他的質問時,所說的搪塞之語,今日拿來丟回給朱世隆,還真是合適至極。

    朱世隆聽了,眼睛彷彿就要噴火,「果然是你幹的!你早知道我有此計劃,就趁勢提前埋伏好人馬,先抓了我的人,卻另派你的人犯下這個案子,最後又將髒水潑到我頭上,讓我給你背黑鍋!」

    他依舊微笑道:「大哥這話說得可真有趣,我為何要刺殺苧蘿送給我的妻子?她活著對我才有用,死了又有何利可圖?」

    「借刀殺人!」朱世隆氣得咬牙切齒,「你這一招借刀殺人真是狠啊!」

    朱世弘漠然地與他對視良久後,一字一字說:「可你沒有證據。」

    「放我出去,我就不信找不到你的漏洞!」他獰笑道:「這一陣我是輸了,棋差一著,但我並非滿盤皆輸。」

    「輸了就是輸了,不要輸不起。」轉身撥開一直緊抓著自己衣服的那隻手,直盯著他的眼,淡淡說:「你今生是不可能出去了,所以這樁公案的黑鍋,你就只能繼續背著了。不要不甘心,大哥。還記得我之前對你說的話嗎?你讓我求生不能,所以我也會讓你求死不得。」

    笑著抬眼,環顧四周,又道:「這地方清幽靜謐,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又有三弟親手種下的石榴花給你做伴,說不定夜半三更之時,他還會來這陪你說說話,你也就不會寂寞了。」

    朱世隆那一臉挫敗又憤怒的樣子,讓朱世弘看得很是享受,等走出修德宮時,他全身上下都舒暢得好像要御風飛天一般。

    這些年的忍辱負重、忍氣吞聲,今朝終於一次宣洩出來了。

    世文,你若在天有靈,也該欣慰了吧?

    離開修德宮後,朱世弘先和父皇見了面。

    朱禎裕問起大皇子的事時,依然是欷吁感慨不已。

    他漫不經心地應對著,心中惦念的卻是幾天沒了消息的依人。

    他有一件禮物要送她,相信她必定會喜歡。

    那是他千辛萬苦命人在寒室中種出的鈴蘭花。本來這種花在這個季節是不會開放的,極是罕見難得。

    因為即將成為太子,他也在這一天從瀚海殿搬到毓慶宮去住了。原本他並不想搬,因為在他看來,瀚海殿的一切好處遠比毓慶宮強一萬倍,但是父皇卻堅持他必須入主毓慶宮,說這裡畢竟是歷代施南太子的寢宮,無論是哪一代的太子都住在此處,從未改過,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於是,他忙到深夜才能抽空去看依人,但她也因為忙了這麼久之後,好不容易心願得償,精神一懈怠下來,就又累又困地睡著了。

    他心裡高興,「鬧」醒了她之後,又不讓她好好休息,繾綣纏綿了幾度,直到她累得筋疲力竭、汗水淋漓之後,才小心翼翼地幫她擦淨了身子,穿好衣服,然後離開。

    明日就是太子的冊封大典了,他應該在今晚養精蓄銳,可偏偏他有千言萬語想對她傾吐,但最終只是化作一夜春風。不過她該懂的,懂他今晚想說卻沒有說出口的那些喜悅。普天之下,若只有一個人懂他的心,那就是她了。

    這是上天賜給他的女人,所以即使困難重重,他從未動搖過與她廝守一生的決心。

    明日之後,是否一切就會風平浪靜了呢?

    此時此刻的朱世弘,怎麼也想不到人生還有四個字很冷酷,冷酷到可以斬斷一切的幸福,那就是……天意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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