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吉蒂 第一章
    「悶死我啦!」惠吉蒂挫敗的大叫,長髮一甩,邁開步伐,跨步踏出死氣沉沉的敞廳。

    暮春三月,清風飄著杏花幾許。

    負手站在花園裡,偌大太陽曬在她肩頭上,曬得她又熱又煩。

    夏天很快就要到了,五月末,債主臨門,眼前這片明媚風光,說不定馬上就要易主……

    呼,胸口積鬱悶氣無處發洩,吉蒂索性大步往後園廚房跑去,抄起大斧,立起木柴,如此手起斧落、手起斧落……

    「喝、喝!」木柴像西瓜似的應聲剖開,兩半、四半,木屑飛揚,一顆沙塵忽然飛進吉蒂眼裡,氣得她丟掉斧頭,揉著眼睛直哭。「嗚嗚……」

    廚房大娘聞聲探身出來一看,只見吉蒂杏眼紅腫,睫毛上還掛著幾顆淚珠,嗚咽地哭了一陣後,又重新彎腰拾起斧頭。

    「我的好小姐,您是怎麼啦?」

    「不要管我,我心情不好。」

    吉蒂伸腿掃開木屑,又立起一塊大木頭,砍砍砍砍砍—嘴裡呼喝聲不絕,額頭漸漸浮起一片薄汗,臉頰漲得緋紅。

    廚房大娘失笑的瞇起了眼,不住喊道:「小姐啊,砍這許多柴,是打算扛到外頭賣嗎?」

    「嗯?」吉蒂聞言停下動作,藕臂往臉上抹了抹,迷迷糊糊地問:「砍好的柴,可以賣錢嗎?」

    廚房大娘聽了又笑。「賣不了幾個錢的,二小姐,我只是說說罷了。」

    「討厭,」吉蒂跺了跺腳,滿懷積鬱全往眼前的木柴上發洩。「討厭、討厭、討厭……」粗圓木塊被她一砍再砍,全成了碎片。

    如此驚人怒氣,不免引來矚目—

    廚房連接著好幾間倉庫,直到最盡頭的廢棄柴房,房門忽然呀地一聲開啟,裡頭走出一位面容娟秀的書生,緩緩朝她們走來。

    吉蒂聞聲抬起頭,看見是誰,便咂嘴歎息起來。

    嘖嘖,天下麗女何其多,若往此君身邊一站,恐怕也要相形失色了。朱唇杏臉,秀眉桃腮,皮膚像搪瓷娃娃似的,這到底算什麼男人啊?雙瞳翦水宛如明湖含煙,配那身弱不勝衣的裊娜姿態,還真合了杜拾遺寫的那句「秋水為神玉為骨」呢!

    「二小姐。」書生來到眼前,文質彬彬的躬身行禮。

    吉蒂直勾勾地瞪著他瞧,頭皮不禁隱隱發麻。

    這不男不女的傢伙,有個像小姑娘閨名般文雅又秀氣的名字—蘭樕,是一年多前被她爹爹從路邊撿來的,自稱是錢包行囊被扒的窮書生,原本正在京城裡準備應試。

    爹爹見他「楚楚可憐」的倒在路邊,顯是凍了幾天,又餓了許久,便不自覺的「心生憐惜」,大發善心的將他帶到家裡。本欲留他住在廂房,他卻「哀婉欲絕」的再三推辭,實在拿他沒轍,只好讓了間破舊柴房給他暫住。

    柴房連接著廚房,廚房大娘瞧他認真木訥,鎮日關在柴房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閨女還像個閨女的整日繡花縫……不不不,是整日埋首苦讀,也不禁為他心疼起來,不忍他身子單薄,便自動自發的為他張羅起三餐伙食,簡直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呸呸呸,是親生兒子般疼愛。

    去年秋天,蘭樕通過瞭解試,忽然辭別惠家,說要和幾個試場中認識的同伴去山寺中閉門讀書,好為明年的春闈做準備。

    消息傳到她耳裡的時候,他人已經不見了。

    哈哈。

    吉蒂背地裡不曉得取笑他幾百回,還同姊妹們說:「這蘭樕八成跑了,說不定根本沒通過解試,害怕科舉,又不好意思告訴咱們,只好借口讀書開溜。真是的,賴在咱們家白食那麼久……」

    大姊吉人聽了,秀眉一蹙,還罵她口舌太不厚道,嫌她嘴巴刁毒。

    嗤,本來就是嘛,好端端的,幹什麼去寺廟讀書啊!

    乖乖的待在惠家,有誰會去打擾他嗎?

    大娘對他不曉得有多好,一日三餐外加消夜,什麼洗衣、燒飯,所有日常雜務全幫他打理得妥妥貼貼,偏偏跑到山寺裡,誰會呵護他這種繳不出香油錢的窮小子啊?

    背地裡嫌棄他半天,可沒想到,他竟回來了。

    那敢情好,春闈不是才結束沒多久,考上了嗎?拿到榜帖了嗎?

    吉蒂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嘖嘖嘖,依舊是清麗無瑕的秀臉,楚楚可憐的神態……

    那宛如湖水般的眸子,也仍是一片水汪汪的。

    滿身窮酸,舊衣破袍,鞋子還破了一個小洞,嘖嘖嘖嘖嘖—

    「瞧你這德行,沒考上是吧?」

    不屑地瞇起眼,她又是搖頭,又是撇嘴,懶洋洋地抱起手臂咕噥,「想當然耳,如若考上功名,還需窩回咱們家破柴房嗎?算了算了,我本來就不看好你,說什麼去山寺苦讀,還以為你跑了呢!真的落榜了嗎?該不會連考都沒考吧?」

    蘭樕靜靜地看著她,神色安閒,桃花美唇漾出一抹淺笑。

    吉蒂只看一眼,便忙不迭地別開臉去。

    煩死了,瞧他瞧他,妓坊裡的頭牌姑娘也比不上他這般「艷光四射」,這到底算什麼男人啊?

    「笑笑笑,有什麼好笑!」臉頰驀地發熱,她伸手扇了扇,頗不自在地噘嘴罵道:「住我家,吃白食,還敢笑我呢!」

    蘭樕抿唇望著她,梨頰生微渦,瞥見她手上的斧頭,笑又更濃了。

    「二小姐有什麼心事嗎?」

    「唉……」

    說到這個,煩悶又來了!吉蒂扔下斧頭,虎口麻麻的,胸口悶悶的,都快氣死了!

    她的心事,跟這身無分文的窮小子有什麼好說的呢?

    就算祖屋真的被拿走了,他們家還是比他有錢幾百倍—照吉祥說的,若把家裡的田產、字畫全部變賣,少說還余幾百兩呢!幾百兩,這騙吃騙喝的渾小子一輩子都吃不完啦!

    「對啦,」劍眉飛揚,她忽然想到一件事,瞪了瞪蘭樕,喃喃自語道:「你又不是這屋子裡的下人,將來這裡換了主人,就沒人肯收留你了,到時候,你可怎麼辦才好哇……」

    雖老是對他嫌東嫌西,但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真的出了事,她還是會替他著想。

    「換了主人?」蘭樕聽她這麼說,迷惑地蹙起秀眉。

    吉蒂撮唇沉思了會兒,便抬頭命令道:「喂,你兩隻手伸出來。」

    「嗯?」他美眸遲疑,幽幽地凝視她。

    「聽不懂嗎?雙手伸出來,快點啊!」吉蒂扁嘴跺腳的連聲催促,蘭樕依言伸出手,一雙掌心頓時被拉在一塊兒,合成一個缽狀。

    蘭樕默默地看著她,只見她從懷裡掏出荷包,倒出銀兩,接著又把腰帶上的玉珮一一解下來。

    「哪,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這些通通都給你,不必客氣,你好好收著吧!」

    只見她低頭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嘴裡不住叨念,「你呀,如果沒地方可去,乾脆回鄉準備科舉吧!留在這兒看人眼色,日子怎麼好過呢?」

    不一會兒,戒指、釵飾、銅錢、玉珮,登時盈滿了蘭樕一雙白玉纖手。

    蘭樕傻愣愣地看呆了,只見她整頓衣袖,豪氣干雲的往他肩上重重一拍。

    「蘭樕!」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吉蒂英氣勃勃地朗聲道:「你可別氣餒,求功名本來就不容易,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依我看,你離五十歲至少還有二十幾年,這次不中,還有下回,只要你認真苦讀,將來一定能及第的。

    「其實我很看好你,從前我說那些不中聽的話,只是跟你鬧著玩的,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嗯?」

    蘭樕張口欲言,「二小姐,我……」

    「不必客氣,大不了你考取功名再報答我好了。」吉蒂瀟灑的擺擺手,滿臉壯烈。「你保重,走了。」

    話語一歇,長髮一甩,就此大步流星,越走越遠。

    「二小姐,二小姐?」

    手裡捧著滿滿的零碎細軟,往她身影叫了幾次,她也不停,蘭樕蹙起眉頭,只得哭笑不得的回頭望。

    「這……大娘?」

    「沒關係,二小姐要送你,你就收下好了。」

    廚房大娘慈愛地笑了笑,說道:「咱二小姐雖是女流之輩,行事卻是頗有俠風,咱底下人早就司空見慣了。惠家以後不曉得會變成什麼模樣,說不定真要倚賴你考上功名,回頭向惠家報恩呢!」

    想到這兒,廚房大娘忽然感傷起來。

    說起這惠家三位小姐,各自脾性不同,各有其美,但無疑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如若不是債務纏身,理應都該有個好歸宿才是,偏偏造化弄人啊。

    「到你功成名就的那天,可千萬別忘了老爺、小姐們的恩情啊!」

    ……恩情?恩情嗎?

    蘭樕遲疑地回眸凝望。

    吉蒂早就走得連影兒都不剩了,垂眸視之,手裡沉甸甸的,是滿滿厚重的心意。

    稀奇古怪的小姑娘!

    蘭樕搖頭輕歎。

    第一眼見到她,他內心原本滿是輕鄙。

    女孩兒家,又是富豪千金,言語衣著卻總是不男不女,不僅舉止粗豪,行事作風也無大家閨秀風範,更從不掩飾對他的嫌惡。

    他哪裡得罪她了嗎?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每回蹦蹦跳跳的來到廚房,不經意撞見他,總是斜瞪杏眼,毫不留情的奚落嘲笑。

    沒教養!

    他從未開口批評,心裡卻是這樣想的。

    可沒想到他眼底這個沒教養的魯丫頭,心腸倒是不壞。

    微微苦笑,蘭樕看了看手裡的財物,從懷裡摸出一隻方帕,將它們全數包裹起來,小心收進懷裡。

    惠家……究竟是怎麼了?

    去年,春節時分。

    惠老爺子志得意滿的走馬經商,說是有一門穩賺生意,約莫半年時光,便可倍利還鄉。

    惠家三個女兒吉人、吉蒂、吉祥,親自送爹爹出門,如此悠悠過了半載,惠老爺子卻垂頭喪氣的回來,滿身寒傖,口袋只餘少許旅費,帶去的人馬都散了。

    問出了什麼差錯?絕口不提。

    問遭遇過什麼?隻字不語。

    整日流連花叢,還和桂府老爺在外私養的相好糾纏不清,被桂府抓了去,開口要脅一千兩,否則要拖著他遊街或洗門風。

    幸而惠家長女吉人,素以美貌著稱,情急之下辦了場拋繡球招親,才得千兩聘金贖回爹爹。此事平息還不過半年,同裕質庫忽然登門要債,吉蒂、吉祥這才曉得,原來爹爹當年的春風得意,居然是典押祖屋,質借來的!

    吉祥翻開手邊帳冊,數著帳面上的紀錄,歸納總結。

    「若把剩下幾筆田產全賣了,大約能湊三百兩,家裡的瓷器、字畫、玉石全部加起來約兩百兩。爹爹借了本錢一千兩,利息三百四十兩,那就是全部還差八百四十兩……」

    吉蒂聽得一愣一愣的,嘴巴開了又闔,腦袋亂烘烘,心裡茫茫然。

    「這……如果把商舖也賣了呢?」

    「那怎麼成?」吉祥抬頭瞥了二姊一眼,搖頭又說:「祖屋贖回後,家裡上上下下還要吃喝過活兒,把唯一能賺錢的母雞殺了,以後怎麼維持生計呢?」

    「那,商舖每月能賺多少錢?」吉蒂不明所以的搔搔頭,錢的事,她越聽頭越大,真是拿它沒轍啊!

    只見吉祥來回翻著帳冊,悠然長喟,「支應商舖的各項成本,加上咱們家開銷,勉勉強強稱得上損益兩平,多的就沒有了。如今還差八百四十兩,需往別的地方湊,我看……」

    她左思右想,現下只剩一條路可行,可是—

    「要不……找大姊回來商量吧?」吉祥怯怯的睇了吉蒂一眼。

    「那怎麼成!」

    吉蒂果然大叫起來,連連搖手,斷然反對。

    「不行,不能再把大姊扯進來了,當初大姊是抱著什麼心情出嫁的?說好聽是姻緣天定,拋繡球招親,其實根本就是把自己賣了,還差點兒捅出大摟子—你忘了嗎?大姊從綵樓上跌下來,險些在我們面前活活摔死呢!」

    說到激動處,連聲音都嘶啞了,吉蒂死命搖頭,直嚷,「大姊為咱們家做得夠多了,咱們和盛家的關係又不好,老是要姊姊從婆家挖錢來接濟,叫姊姊往後怎麼在婆家做人呢?不可以,我絕不答應。」

    吉祥攏起秀眉,頹然咬牙道:「那麼,只好這麼辦了!」

    「怎麼?」

    「前些天,我寫了封信給夔山—」

    「嗄?夔山?」吉蒂怔住。

    夔山乃是吉祥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婿,自娘親生下吉祥,難產過世後,夔家沒多久就遷到外地去了,這種時候,妹妹怎麼忽然提起夔山?

    吉祥聳聳肩,淡然道:「我已經滿十五歲及笄,他也該來迎娶了吧?大姊出嫁收了聘金一千兩,他總也該拿點聘金出來啊!」

    吉蒂張口結舌的看著妹妹,真是啞口無言了。

    吉祥的意思是……想跟未來夫家要這麼大筆聘金啊?

    可能嗎?可以嗎?

    「拿得出來,固然是好,萬一他拿不出來呢?」吉蒂蹙眉問。

    吉祥蕭瑟地扯出一抹苦笑。

    「如若拿不出來,想退婚,也要給一筆錢,當作賠償吧?」

    「嘖,你這丫頭—」吉蒂俏臉丕變,臉色當場黑了一半。

    這……這簡直是獅子大開口嘛!

    娶她要下重聘,不娶她要賠錢,如此刁難夫家,萬一瞎貓撞上死耗子,真的婚事談成了,人嫁了過去,婆家會給她好日子過嗎?

    「我已經清楚解釋過,剩下的八百四十兩,上刀山下油鍋,無論如何都要從別的地方湊啊!」這也不行、那也不好,吉祥終於火了,雙手叉腰,滿臉慍怒地瞪了二姊一眼。

    若有別的辦法,難道她想刁難夫家嗎?那不然還有什麼法子?就像大姊吉人曾經說過的,她們都是女流之輩,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忽然之間要往哪裡掙這一大筆錢呢?

    「爹,您怎麼都不說話?難道您都不管嗎?」吉蒂氣憤地轉向爹爹。

    打一開始,爹爹就抱著酒壺坐得遠遠的,任憑她和吉祥想辦法的想破頭,他老人家卻只管抱著酒壺,一聲不吭,呆呆的瞪著桌子。

    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爹爹竟還能這樣無動於衷?

    吉祥無奈地撇開臉。

    爹爹早就變了,什麼都不管,若不是總管伯伯教她看帳冊,她還不知道家裡已經慘到這種地步。現在家裡一切大小事,都是她和總管伯伯兩個人商量議定的,還指望爹爹什麼!

    「悶死我啦!」吉蒂挫敗的大叫,長髮一甩,邁開步伐,跨步踏出死氣沉沉的敞廳。

    夜闌人靜,三更鼓。

    兩道幽幽冷光,於沉沉夜幕中盤旋交輝,其曲折閃爍,猶如兩條銀蛇咬著彼此,奮力相鬥。

    銀蛇之中,繞裹著一名亭亭少女。

    吉蒂手裡使著一雙銀劍,劍花輕靈婉轉,如鳳舞,如騰兔,忽然劍拔身起,破空劃出長長的劍痕,接著翩翩落下—

    一劍垂地而待,一劍直指男人滾動的咽喉。

    「很晚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冷眼陰森森地瞪著蘭樕,蘭樕不語,下一瞬,吉蒂倒是自己伸伸舌頭,嘴角彎起甜笑,把劍尖撤回來,小心收入劍鞘裡。

    「好俊的身手!」蘭樕蹙起眉頭,淡淡瞥了長劍一眼。

    尋常的閨秀小姐,少有舞刀弄劍的,她又不是武學世家出身,父親經商,姊妹都很文雅,卻唯獨只有她……

    好好的姑娘家,怎麼會想學這個呢?

    「花拳繡腿罷了,從沒真正和人打過,不曉得濟不濟事呢!」

    吉蒂笑了笑,愛惜地撫摸手上的長劍,又說道:「我這雙劍法,是爹爹從前聘來的老護院教我的,說劍法尚輕巧,沒有長兵器的霸氣,也沒有重兵器的力量,講究以柔克剛,靈活多變,女孩子若要使兵器,當屬一雙文劍適合……」

    這劍還是她央求爹爹特別訂製的,劍身有繁複的花紋,還有精緻的劍穗裝飾,是她最喜愛的寶貝。

    蘭樕抿唇注視著她,不置可否。

    吉蒂發現他不甚欣賞,只好沒趣搭拉的閉上嘴。

    無聊死了,像他這樣的「秀氣人兒」哪裡懂得兵器?跟他聊這些,簡直是對牛彈琴。

    她只是心煩,夜裡睡不著覺,出來發洩發洩苦悶。

    偏他這麼巧往這兒走來,原本還想嚇嚇他,想不到他膽子滿大的,劍尖毫不留情的朝他咽喉刺去,他居然不閃不避,眼睛都沒眨一下呢!

    「大娘把借據的事告訴我了。」蘭樕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哦,那又如何?」吉蒂聳聳肩,百般無聊的睞他一眼。

    自己都名落孫山,自身難保了,還管他們家閒事呢!

    冷冷清風徐徐拂動衣袍,蘭樕低頭從懷裡掏出一隻素白緞面錦囊,遞到她眼前。「這個,請你收下。」

    「什麼呀?」從他掏出錦囊那一刻,她就忍不住斜眼往他手上瞟去。

    這錦囊一看就知道質地上等,和蘭樕的破衣袍相差十萬八千里。這窮小子,哪來如此貴重的東西,還讓她收下呢!

    好奇心驅使,吉蒂也不客氣,手一伸便搶來,嘖嘖有聲地反覆翻看,打開錦囊繡扣,裡頭卻是一張白花花的銀票,面額寫著一千五百兩。

    嗄她圓瞠美眸,不敢置信的張大嘴巴,「你你你怎麼會……」

    「是皇上賞賜的。」蘭樕知她不解,便淡淡應和。

    錦囊裡還有別的東西,吉蒂一併掏出來看,原來是朝廷頒布的榜帖,上頭清楚寫著蘭樕的名字,並有一甲第一名的字樣。

    吉蒂看得心頭怦怦直跳,別的她或許不懂,可「一甲第一名」她曉得,這不就是狀元的意思嗎?蘭樕……他他他……他考中狀元了

    「嘩,」她不禁抱著榜帖大歎,「難怪天下人都要擠破頭去考進士,原來中舉能領這多麼錢啊!」

    蘭樕一愣後,忍俊不住笑了。

    「你呀,你是怎麼搞的?」她又叫又笑的推他肩膀,頻頻嬌呼,「既然考上了,幹麼窩在咱們家破柴房,害我以為你落第了呢!」

    大呼小叫地抱怨一陣,又忙不迭的拱手作揖,連聲道賀,「恭喜你、恭喜你、恭喜你……」

    「你……」蘭樕不覺失笑,隱隱臊紅了臉。

    「不過,這些錢是你的,幹麼拿給我呢?」

    吉蒂忽然凝住笑臉,皺眉的把手裡的東西塞回他手上。

    這錢,惠家不能收。

    說起來,惠家對蘭樕並不禮遇,她更是閒暇興起便三不五時來奚落他、找麻煩。總而言之,惠家對他沒有這麼大的恩情,就算把過去一整年的房租、伙食費全算清了,也用不著這一千五百兩的十分之一,他毋需如此的。

    蘭樕神色肅然,幽幽水眸睇了吉蒂一眼。

    「如果不是報恩,是聘禮呢?」

    「噫?」開什麼玩笑啊?她滿臉疑惑地瞪著他,見他神情嚴肅,不像是促狹捉弄……難道是真的

    她不禁頭昏腦脹。

    「什麼聘禮?是我……指我嗎?」她張口結舌的指著自己。

    蘭樕點頭,她更茫然了。

    要娶她?怎麼可能呢?她對他最壞了,看不慣他文弱的模樣,一天到晚取笑他。他如今考上功名,沒仗勢官威好好教訓她一頓,已經算是大恩大德了,無端端娶她這種女人作啥?

    吉蒂越瞧越是古怪,淡淡月光下,蘭樕麗顏如皎,眉宇間微帶輕愁,遲疑地注視她半晌,這才道出真相,「今年春闈……」

    他於是坦言,今年殿試之後,朝廷依例大設瓊林宴。

    席間,皇上御口垂詢,問他有沒有婚配,如果沒有,便欲將公主下嫁於他。

    他審慎思量,不願與皇室結親,只好向皇上推說,他與恩人惠家早有婚盟,皇上點頭含笑,非但不以為忤,隨後反而另賜宅第銀兩,要他好好籌辦婚事。

    只是如此一來,麻煩也來了。

    如若不娶惠氏女,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這樣啊—」吉蒂撮唇深思,只見蘭樕眉宇深鎖,愁字全刻在臉上。

    「難怪你考中狀元,還要苦哈哈的躲在我家柴房裡,原來是在煩惱這樁婚事,不知如何開口啊。」

    她尋思片刻,又一臉古怪地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可是……你不是很喜歡我大姊嗎?那怎麼辦?」她眼波幽幽一轉,笑嘻嘻地瞅著他問。

    蘭樕臉色驟變,吉蒂見狀,不禁仰起臉,輕輕歎了口氣。

    她就知道!

    蘭樕對大姊吉人,應該是一見鍾情吧?

    她只是不想說破而已。

    瞧他注視大姊的神情、和她說話的模樣,總是那麼溫柔抑鬱,從來只知閉門苦讀的書獃,獨獨只對大姊敞開心門,但無奈傻頭傻腦的,難怪大姊看不上眼。

    誰不喜歡大姊?

    吉人姊姊,原是她們三姊妹中最受疼寵的一個,從她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就吸聚了所有人的目光,她麗質天生、溫文秀雅,過去登門求親的世族子弟多如過江之鯽。

    蘭樕在她眼裡,根本什麼也不是,那些愛慕眼神對大姊而言,早就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覺了。

    試想,蘭樕為何不娶公主呢?他若迎娶公主,未來仕途肯定前途無量,這是人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他為什麼不願意?

    瓊林宴上冠蓋雲集,皇上恩澤有加,他卻推辭了大好姻緣,把「恩人惠家」扯了進來。

    當時他心想著什麼?肯定想著大姊吧?

    原想求得功名向大姊求親,卻不料衣錦榮歸,心儀的女子早已嫁作人婦,他又不能改口迎娶公主,而惠家僅剩的兩個女兒,吉祥早有指腹為婚的對象,所以就只剩和他最不對盤的她—惠吉蒂。

    哈哈哈,可憐吶,叫他如何求得了親?

    這陣子以來,他想必十分苦惱吧?

    「怎麼樣,都讓我說中了吧?」吉蒂摸摸鼻子,詭異地縱聲暢笑。

    蘭樕神情蕭索,沒表示什麼,只淡淡的說:「二小姐若覺委屈,蘭樕絕不勉強。」

    「你……」她嘴唇開了又闔,卻不曉得該說什麼。

    他沒否認,就表示她猜對了?

    唉,她也好可憐吶!這人根本是逼不得已才向她求親的。

    雖說她對蘭書獃根本沒什麼意思,卻仍不免感到氣悶。大姊、大姊,人人都喜歡大姊,她惠吉蒂到底算是哪根蔥啊!

    如此情勢,蘭樕既然非娶她不可,又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去找爹爹提親,偏要當面找她商量,還說什麼「二小姐若覺委屈,蘭樕絕不勉強」?

    啊,電光石火一閃,她眼眸轉動,忽然明白了蘭樕的心思。

    他根本不想隱藏自己的心意,也說他並不想騙她,不想讓她誤以為自己是因為愛慕她才向她提親,所以他私下找她商量,是為了求得她應允,答應這場「各取所需」的姻緣。

    「你……豈有此理。」吉蒂磨著牙,滿臉慍色。

    啊啊啊啊啊,她簡直快嘔死了,就算再這麼比不上大姐,迎娶她有這麼困難嗎?再怎麼不喜歡哄她一下、騙騙她會死人嗎?婚前就算做買賣似的把條件一一講明,還怕她胡思亂想、誤陷情網似的,那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說,他只要和她成親,婚後卻仍要繼續偷偷愛慕大姐?

    啊啊啊啊啊——忍著賞他兩大巴掌的衝動,只恨時勢比人強,叫她無處發作。只要忍牙一咬,眼睛一閉,收下聘金,家裡的債務就全解決了……

    「這銀票,請你收下。」蘭樕把錦囊又放到她手裡。

    「我還沒答應呢!」吉蒂忙不迭地抽回手,他卻不讓她推辭。

    白花花的銀票啊,誰捨得認真拒絕呢?

    吉蒂態度終究軟化了,輕輕地接住。

    「當初若不是老爺子收留,蘭某早就餓死街頭了。」蘭樕笑容苦澀,無奈又道:「若小姐不願意,聘金的事就當我沒提過,煩你將銀票交給老爺子,就說是蘭樕報答他老人家恩情吧!」說罷,便滿懷憂傷地返身離去。

    「喂!」吉蒂叫了起來,蘭樕沒應答,她只好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發愣。

    哪有人這樣的?先強迫她收錢,這樣她還好意思不嫁嗎?

    她咬唇跺了跺腳,緊緊掐手上的錦囊,心頭卻突突直跳。

    臭書獃,想得真周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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