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心 第三章
    他們在隔了條街的小巷道內,一家專賣燴飯燴面的小吃店用餐。江幼心自然是挑了宋蔚南對面的位子,她拿了桌上的點餐單,在雞肉燴飯旁劃了一橫,隨即挪到他面前,意思要他自己點。

    宋蔚南不以為意,在她那一橫下補上一筆後,又在湯類下選了一道,才把點餐單拿到前頭;再度回座時,就見她拿著手機不知道在看什麼。

    「有電話?」他坐下的同時,這樣問起。

    她愣了一下,才擱下手機。「沒有。」只是想到要和他面對面吃飯,有些不自在,才拿出手機玩,但既然被他看出了她蹩腳的演技,她也就沒有再演下去的必要。

    像是看出了她的彆扭,宋蔚南挑了個話題。「你在柏木兼兩個工作?」

    「嗯。」有些意外他問起她的工作,她慢了好幾秒才有反應。

    「不累嗎?」他看似隨意地問起。

    「還好,習慣了,比起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我的工作時間算很自由的。」

    他不說話了。片刻後,他才試探地問:「男朋友捨得讓你這麼忙?」

    意外他會這麼問,她抬起臉看他。他為何提男朋友?他又怎麼確定她有男朋友?納悶間,老闆端著托盤,上頭有兩盤燴飯,一碗綜合丸湯。

    「不加蔥的是哪位的?」老闆一手端起其中一盤。

    「小姐的。」宋蔚南指指江幼心面前,示意老闆擺在那。

    餐點到齊後,他一手從擺在桌邊的筷桶裡抽了根免洗湯匙,又抽了張餐巾紙,壓根沒發現對座女子神色有異。

    江幼心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拿著餐巾紙擦過那根免洗湯匙後,直接放進她面前那盛著雞肉燴飯的圓盤裡。她微張口,想說些什麼,見他又抽了第二根免洗湯匙,挖了一口飯,送進嘴裡吃了起來。

    她不敢吃蔥,在外面吃飯的餐具一定得先用餐巾紙擦過,即使是免洗餐具也一樣……她這些習慣,他還記得?

    連著吃了好幾口飯,宋蔚南才發現她遲遲沒有開動。「怎麼不吃?」

    見他若無其事,一切的行為好像只是隨手一樣,可她卻為此而心緒浮動,這讓她覺得自己太過在意他。

    「先聞一下味道。」有一點點賭氣的語氣,可話一出口,才發覺這答案有多好笑,果不其然,馬上聽見他低低的笑聲。

    「聞夠了沒?滿不滿意?可以開動了嗎?」他噙著淡笑看她,虎牙微現。

    本還有些發悶的情緒,因他這樣誠摯的笑而漸漸釋懷。他若能這麼平靜待她,恍若他們不曾相愛,也不曾惡臉相向,那她又為什麼要執著過去?

    她倏然低下面容,握著湯匙舀了飯,送到嘴裡吃了起來。

    見她安靜吃著,宋蔚南乾脆放下湯匙,身體靠向椅背,肆無己心憚地看著她。

    上回這樣一起吃飯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看似貞靜溫順,其實倔強;當年可是她主動追求他的,但她並不因此而處處順著他,有時脾氣一來,拗得跟頭牛一樣,非得他求和,搞得像是他死纏著她又待她不好似的。

    可也許就是她這樣的性子,才讓當時很受女同學歡迎的他,獨獨對她青睞。

    江幼心吃著飯,心思倒也和他一樣,緬懷起兩人在一起的時光——

    那個時候,他們念的是中部音樂班聞名的一中,他們同一個班級,他是風雲人物,班上很多女同學都喜歡他,而她最先留意到的是他笑起來時總會特別明顯的虎牙;其實他還有酒窩,只是那得他唇角揚到某個弧度時才瞧得見。

    他五官分明深邃帶霸氣,卻有虎牙和酒窩,於是她留心起他每一個笑容,直到高二下學期,她受不了自己老是偷偷看他,索性跑到他眼前。

    她記得當時的自己挺直著身軀,昂起下巴,睜大雙眸睇著他,做了她生平第一次的告白。「宋蔚南,我知道有很多女同學喜歡你,但我也喜歡你,所以我問你,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你直接回答我要或不要就好,不必婉轉迂迴。」

    那時,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她,也不說話,上課鐘聲迫得她的告白沒有得到結果,直到放學時間,他背著書包走到她面前,目光深沉地看著她。

    告白沒有結果,讓她有些惱,她下巴抬得好高,瞪著他。「你幹嘛?」

    誰想得到他竟是當著很多同學的面,俯低面孔,一手還輕輕捏了下她臉腮,笑道:「你對男朋友說話,口氣要這麼凶?」

    然後,他們開始交往,到高三畢業前兩個月。

    儘管時移事往,很多事卻仍歷歷在目,恍若才剛發生過;而當年事隔多日後,她心情較平靜時才猛然想起,他為什麼和人打架?這是她一直到現在都還不明白的一件事;除此,他說他早有了新女友,那麼那個女人現在還是他女朋友嗎?

    思及此,她忽然抬起臉,不期然對上那墨邃的深眸,正以一種猶似情深的目光看著她,她心臟大力一跳,膚底下的血流加快,頸後和耳根隨即一熱。

    宋蔚南沒料到她會突然抬高臉蛋,可他掩飾得好,只是前傾身子,再度拿起湯匙,吃了起來,一面漫不經心地問:「怎麼不吃了?又要聞一下味道?」

    「休息一下才能吃得更多啊。」見他自在地吃起飯,她有些氣悶。他怎麼能用那樣的眼神看她後,又若無其事?

    他低低地笑,笑聲像從胸口發出,沉沉的,卻甚好聽。「所以,湯給你的。」他把那碗尚未動過的綜合丸湯移到她面前,要她吃多一點。

    她看了眼湯碗裡飄浮的四顆大小顏色皆不同的丸子。她愛喝丸子湯,但只愛貢丸和花枝丸,以前兩人在外面吃飯,得點綜合丸湯才能滿足她的需求,而剩下的,自然是他幫忙消化。

    「又不是不知道我喝不完……」話就這麼順地說了出來,好像兩人間不存在過分手,可話一出口,她馬上感覺到了這話多不恰當。

    宋蔚南置若罔聞,片刻才緩緩開口:「吃不完的留著我吃。」

    他這反應,似乎也不排斥回憶起那段曾經的愛戀,她登時有些茫然了。

    這男人究竟在想什麼?那麼絕裂地和她分手,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件棄物;可重遇後,他對她的態度,又不像他曾經那麼厭惡過她似的。

    她想問,卻不知道如何問起,輕喟了聲,低下臉吃飯。

    到南投的經銷商時,已是下午三點鐘左右。

    他的車子很老舊,冷氣也不冷,於是盛夏的午後,坐在車內的江幼心悶出了一身薄汗,陽光透過車窗,在她滲著汗的肌膚上流動水光。

    「抱歉,車子舊,冷氣有時候會故障。」宋蔚南熄了火,側眸看她。

    正拿著面紙輕壓額上細汗的江幼心有些意外他說話的語氣,她側過面容看他,不以為意地說:「流一點汗是好事。」她看見他的脖頸也是一片水光。

    「走吧。」她補了下蜜粉,推開車門。像這樣平和相處好像也不是太難。

    宋蔚南隨後下了車。遠遠地,就瞧見經銷商的騎樓已擺了一部琴。

    這是為了暑期擴賣而辦的活動,目的只為了吸引顧客上門買琴,是故這樣的活動都會選在各店門口進行。

    他們走進門市,見了經銷商蔡老闆後,宋蔚南和蔡老闆談著擴充設備的事,她不大懂,只是很自然地把皮包交給他,然後拎著提袋定到店門口的表演區。

    這種活動不需要主持人,有一點街頭藝人的味道。

    江幼心將樂譜擺好,將記憶音色與節奏的磁碟片插入電子琴,點選她要的曲目後便開始演奏。既是要吸引路人停留,演出曲目自然要迎合大眾,如流行歌、電影電視劇配樂等等,她一共演奏了十二首曲目。

    當奏完最後一首,手指離開鍵盤時,一陣熱烈掌聲傳來,隨即有幾個被她的演奏勾出興趣的路人好奇地纏著她問問題。

    「剛剛那個「侏羅紀」公園的恐龍叫聲從哪裡跑出來的?」

    「請問,你是這裡的老師嗎?你平時有沒有在教琴?還收不收學生?」

    「那首「背叛」你彈得很好耶,楊宗緯唱得都沒有你彈得好。」

    這是她第一次在外邊演奏電子琴,之前的經驗都是鋼琴,所以她緊張得不得了,可愈來愈多入圍觀,她心底不是不喜悅,只是沒想到演出後會有這麼多入圍著她問問題,她已有些招架不住,幸好蔡老闆適時從裡邊走出來。

    「謝謝各位欣賞。不好意思,我們的老師彈了這麼久的琴,也應該讓她休息了,大家有什麼想要瞭解的,歡迎到裡面坐。」蔡老闆見人潮踴躍,眉開眼笑。

    此刻,宋蔚南就站在門市櫃檯旁看著門外那一幕。她週遭站了幾個人爭先恐後地發問,他想,她是很成功的示範演奏者,公司要的不過就是這種效益。

    見蔡老闆將人潮帶進來,他走了出去,還先從一旁的飲水機裡倒了杯水。

    「恭喜。」宋蔚南定到外邊,站在琴的一側,看著那正在抽隨身碟的女人。

    「啊?」江幼心回過臉,納悶他的話。

    「演出很成功啊,帶來這麼多人,你沒看那蔡老闆笑得嘴快裂開。」他見她小臉上布著細密的汗珠,遂遞出紙杯。「先喝杯水吧。」

    她收拾樂譜的手一頓,再度看著他,然後接過那杯水。「謝謝。」

    雖在騎樓下,可陽光仍能探近,在她面容上暈出兩抹紅。她啜了幾口水,菱唇因此濕潤,光的分子在上頭流動,映得她唇色迷人,分明要誘人一親芳澤。

    盯著這幕,宋蔚南感覺心口浮動,再開口時,語音沙嗄:「你彈得很好。」

    「有嗎?」意外聽見他的稱讚,她有些不好意思。「我第一次用電子琴演出。」

    「看不出來。你操作琴的樣子很熟練,應該練很久了?」他人雖在櫃檯裡和蔡老闆談著事,可心思大部分時候都落在演出的她身上。

    「沒有,我才練幾個月而已。剛開始練時,覺得這腳鍵盤好困難,常會踩錯音,要不就是同手同腳的。」她低眼看著腳鍵盤。

    她主修鋼琴,鋼琴與電子琴雖同為鍵盤樂器,可鋼琴好歹也就一排琴鍵,不若電子琴的琴鍵分上下兩層之外,還多了Bass功用的腳鍵盤和掌控音量的表情踏板;本來在鋼琴上只要動雙手的,移到電子琴時,四肢都得一起來。

    「雖然困難,可是我愈練愈覺得它很有趣哦。本來我對電子琴的印象就和一般人一樣,看見它就好像看到電子琴花車和清涼美女;可開始練它之後,才發現原來現在的電子鍵盤樂器已能將樂器的原音藉由數位錄音的AWM呈首源表現出來。彈電子琴時,我常有一種我是指揮,正操控著一個交響樂團的感覺,很滿足呢!」她笑意淡淡,語氣裡卻是滿滿的喜悅。

    「才幾個月就練到這種程度,很了不起了。」他真誠地稱讚。

    「沒有啦。」她不好意思地笑著。「是Alex教得好。」

    想起他們在電梯內的互動,他問:「你跟那個Alex……感情很好?」

    「不錯啊,他人很好,不藏私,又很幽默,有時也會跟我聊他男朋——」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她陡然止聲,看向他的眸光有幾分不安。

    聽見她這話,宋蔚南有幾分訝異——她是要說,那個Alex是同性戀?

    「呃……宋、宋蔚南,剛剛那些話,你當作沒聽過好不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著,在他面前就這樣說出口;她不是對同性戀有歧見,只是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用正常的眼光看待,她當真不該說出來。

    「那首侏羅紀真是震撼。」他明白她的意思,巧妙地轉移話題。

    江幼心怔了怔,也懂了他的用意。「你有聽到啊?」以為他和蔡老闆談事情,應該不會留意她的演出。

    他笑了兩聲。「我耳朵很正常,怎麼會沒聽到?」

    那稍顯嚴厲的五官因這笑而柔軟,眉眼俊朗的模樣讓她有片刻失神。她斂斂心神,笑說:「今天選錯衣服了,應該穿褲裝才對,這裙子有點窄,穿這裙子踩腳鍵盤,好彆扭哦,差點踩不到口。的音,因為腳都張不開。」隨口說了句話,意欲掩飾自己的失神,說完才覺得那句「腳張不開」好曖昧,她懊惱著自己的反應。

    宋蔚南不以為忤,瞧了瞧她曼妙的身段。「你身材很好,這衣服穿在你身上,很美。」怕洩露太多,他又道:「不像鋼琴。」

    「咦?」

    「這衣服,不像鋼琴。」他雙臂抱胸,眼梢含笑。

    猛然想起這是Alex在電梯裡對她說的話,原來他有聽到。才想回話,蔡老闆忽然走了出來。「江老師晚上有事嗎?」

    江幼心想了幾秒。「目前是沒什麼事。」

    「那好,等等我請老師吃飯。」

    「吃飯?」江幼心站起來,輕訝地問。

    「是呀。」蔡老闆笑指著店內門市櫃檯前的人潮。「因為江老師彈得好,剛剛賣了一部琴,請你吃個便飯聊表謝意。」

    「賣了一部?」這麼快?才幾分鐘時間就談成生意?她難以置信。

    「其實那位家長考慮很久了啦,剛剛聽你彈了幾首,才下決定要買的。」

    「喔,那恭喜。」

    「那也是老師的功勞,所以晚上一起吃個飯,不要拒絕我啊?」

    畢竟不是第一天做這樣的工作,看似她為店家帶來了業績,可她要是拒絕了這頓飯,蔡老闆面子掛不住,跟上面抱怨什麼的話,她難保不會被記上一筆。

    她側過面容看著宋蔚南。「你要不要先回公司?我自己搭車回去就好。」

    宋蔚南才想開口,陳老闆卻是拍拍他的肩,笑道:「蔚南當然是一起來啊。」說罷又對著江幼心招手。「江老師,進來坐,裡面有冷氣比較涼。」他一面說,一面搭著宋蔚南的肩,轉進門市。

    「……」這蔡老闆根本是強迫了……她歎口氣。

    包廂內,服務生陸續上菜,一道道料理看上去很美味,尤其一旁還有服務生正在現煎干貝,一室香氣誘人品味,可江幼心只是低臉喝著海鮮羹,食不知味。

    稍早前,她坐宋蔚南的車,依著蔡老闆說的路線來到這家餐廳。她和宋蔚南一進入包廂時,才知道原來蔡老闆還帶了老婆和一雙兒女過來,席間,他介紹起自己的兒子讓她認識,又介紹女兒給宋蔚南。

    她是遇過要幫她介紹對象的家長,可也沒這經銷商老闆誇張,兒子女兒都帶出來,還分別安排坐在她與宋蔚南的身側。她不知道宋蔚南怎麼想,可她對於這種變相的相親宴很是反感,尤其蔡老闆的兒子就坐在她左側……

    「江老師哪個學校畢業的?」這已是蔡公子的第五個問題了。

    她蹙起秀眉,喝了幾口湯,因嘴裡還咀嚼著蟹肉,有些口齒不清。「美國印地安納大學。」這樣很沒禮貌,可她的確有幾分試圖嚇走對方的意思。

    「……很棒的一所學校。」蔡公子見她依舊冷淡,倒也有些尷尬了。

    「對呀,印地安納大學是很棒的學校,呵呵。」蔡老闆見氣氛不大對,出聲緩頰。「對了,蔚南是哪所學校畢業的?我看你對音樂也很有想法,應該也是音樂系畢業的吧?我這女兒是W大的,主修豎笛,你們也可以交流想法啊,呵呵。」

    宋蔚南抬眼看著蔡老闆,抿唇微笑。「蔡老闆抬舉了。蔡小姐很優秀,不像我高中時因為打人而被退學,這輩子沒讀過大學。」他自貶身價,隱晦地拒絕。

    因著這話,江幼心不禁抬眼凝視她右側男人那刀鑿般的側顏。當年,他為什麼打人?打了什麼人?又為什麼從一個優秀學生沉淪成被退學的頭痛人物?

    蔡老闆一愣,老臉微紅。「啊哈……哈哈,年輕氣盛嘛,誰沒衝動過。來來,我敬你,年輕人只要知錯能改,還是一條好漢呀,相信憑蔚南老弟的條件,將來也是能覓得好姻緣的,哈哈。」語畢就乾了一杯。

    面對如此現實的態度,宋蔚南也只是勾了勾薄唇,不以為忤。因為這就是人性。

    江幼心只是看著他,看他也舉杯,一口飲盡杯裡的酒精,喉結性感地滑動,他喝起酒來,眉都不皺一下,像是常喝,他這些年到底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江老師,來,這清蒸魚很鮮甜,你嚐嚐看。」蔡公子舀了一湯匙的魚肉,上頭還帶了點蒜絲和蔥絲,欲放進江幼心面前的碗裡。

    宋蔚南卻橫過手臂,移走她的碗。「抱歉,江老師不吃蔥。」

    一湯匙魚肉就僵在半空中,蔡公子只能脹紅著臉把魚肉放進自己碗裡。「是我比較不好意思,不知道江老師不吃蔥。」他捧起杯子。「那我敬江老師一杯。聽我爸說今天成交了一部琴,都要歸功於江老師的演出,我——」

    「江老師不能喝酒,這杯我幫她乾了,蔡先生隨意。」不待對方將話說完,宋蔚南在自己杯裡倒滿酒,仰頭嚥下。

    他動作如此迅速,江幼心反應不及,他已擋了酒,還替她喝了。

    見兒子這樣連著被拒絕,尷尬得不知所措,蔡老闆面子亦是掛不住,他微沉著嗓音:「蔚南老弟,你這樣就不夠意思了。江老師蔥不吃,連著魚肉也不吃,喝個酒也要你擋,這不是擺明瞧不起我兒子嘛,好歹他也是一大博士班——」

    「蔡老闆,江老師是公司的示範演奏者,相信您也清楚示範演奏者的工作是什麼。今天上面將她交給我,我當然有責任照顧好她,她是真不能喝酒。況且我們回台中後,她還要自己開車回家,現在讓她喝酒,要是醉了還是在路上出了什麼事,上面怪罪下來,我也沒辦法承擔,還是蔡老闆願意擔這個責任?」宋蔚南面無表情,不疾不徐地說著,卻字字鏗鏘有力。

    他忽然低眼,將酒液注滿杯後,舉杯看著蔡公子。「蔡先生,讓您掃興了,我自罰三杯,望您大人大量,別計較,江老師是真不能喝酒。」他真連喝了三杯。

    江幼心從未遇過這種情況,更沒想過他會這樣跳出來擋在她前頭;她沒多想,探出手,在桌下輕輕拉住他腰間皮帶,畢竟得罪店家老闆對他和她都沒好處。

    宋蔚南只是繃著俊顏,側眸淡淡看了她一眼,然後起身,又向對座的蔡老闆舉杯。「蔡老闆,我也敬您三杯。抱歉,我突然想起來家裡有點事,這頓飯是無法奉陪了。關於公司希望蔡老闆添購新機種用琴的事,還請您多作考慮,有什麼問題可以電話聯絡我。原則上,公司還是希望店家能添購新琴,至少門市也要有一台展示琴,把東西展示出來對業績成長一定有幫助。」話落,又是三杯入喉。

    趁著對方還反應不及時,他已淡點下顎表示招呼,然後拉著有些錯愕的江幼心離開。

    離開包廂時,江幼心去了一趟洗手間,走出餐廳門外,就見宋蔚南背抵著餐廳外牆,正在抽煙。

    那一吞一吐間,煙霧瀰漫,朦朧了他的臉;偶爾煙管湊唇時,指間的火光忽地一亮,她清楚見到他抽煙的動作,是那樣熟練,她的心無端一抽。

    他從來就不是斯文型的男人,長相不斯文,個性也不斯文,可他也不抽煙,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變成這樣?

    「你還能開車嗎?」片刻,她走了過去,淡淡地問。

    「嗯。」宋蔚南沒看她,只淡應了聲。待他抽完那根煙後,他才掏出車鑰匙,在她眼前晃。「你開。」

    「啊?」他是醉了?這樣反覆!

    「我頭有點暈,你放心讓我開嗎?你應該也不會想跟我這種人同歸於盡。」他轉身就往停車處走。

    他語氣不好,神色也和她演出完、他端水給她時的樣子不同,是在氣什麼?

    江幼心默默跟了上去,又聽聞他的聲音從前頭傳來。「你常遇到這種事?」

    「什麼?」她愣愣看著他軒昂的背影。

    宋蔚南轉過身來,黑眸深深。「你每次到外面演出後,都要和店家吃飯?」

    「偶爾會遇上幾次,經銷商老闆比較會這樣。」

    「那麼你都怎麼處理?人家敬你酒,你就喝?」他看著她,眼底爍動火光。

    他這宛若質問的模樣惹得她有些惱。她不應聲便越過他,可手臂卻被掣住。她轉頭,瞪視他。「宋蔚南,你到底在發什麼脾氣?」

    他在發什麼脾氣?還不就是蔡老闆將兒子介紹給她,他心裡不高興;可他又憑什麼?頓了下,他問道:「你男朋友要是知道你吃了這頓飯,他會怎麼想?」

    先不論他從哪聽來她有男朋友一事,他這意思是懷疑她對愛情不堅真?她瞪著他,語聲提高:「那你女朋友知道你吃了這頓飯,她會怎麼想?」

    他愣了半秒,才低聲道:「我沒有女朋友。」

    江幼心微怔,找不到話回應,尤其這刻他目光是這樣墨邃,像要誘人沉淪。

    在沉淪前,她終究還是抓回了一點理智,她訥訥地說:「你、你不該那樣對蔡老闆,要是他跟上面抱怨什麼,你——」

    他哼了聲,無所謂地笑。「大不了換工作。不過我想他應該不敢,要是我把實際情況說出去,他丟不起這個臉。」

    換工作?他說得那般輕鬆,他常換?「你之前都做些什麼工作?」她禁不住好奇心,開口便問了。

    「有錢賺的工作我都能做。」他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又說:「今天晚上這件事你不用擔心,要是上頭怪罪你,你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就好。走吧。」說罷,便往車子方向走去,等著她開門。

    她定了過去,打開車門,才坐進駕駛座,就聽已鑽進副駕駛座的他說:「車子舊,不怎麼好開,你將就些。」

    她側過臉蛋,看他低著眼眸在系安全帶。是因為處在這幽暗的一小方空間,還是因為外頭沉沉夜色使然,這一刻看他,覺得他好滄桑。她微張口,想問問這些年來他都在做什麼,可下一秒,他已抬眼,眼底映著窗外探進的略澄,燦亮如星。

    宋蔚南沒料到抬眸時竟迎上她那溫柔的目光,如水流般潺潺地滑進他心底,他心口微微地燙,眨了下眼,情緒平緩了些後才開口。「怎麼,換了車就不會開?」

    她搖頭。「不是。」發動車子,她將車子繞出停車場,駛進車道後,正好遇上紅燈,她微轉目光看向他。

    他靠著椅背,頭微微仰著,右手臂貼在額前,像在休息;她想起他那一口氣就能喝下三杯酒的畫面,突然就開口問道:「你常常喝酒?」

    「嗯。」宋蔚南合著眼,輕應了聲。

    她只是看著他,不知道該不該再問,直到她再度踩下油門時,才聽他低低地說:「現在少喝了。」

    ……意思是,他以前喝得更凶?

    握著方向盤的兩手一緊,江幼心又問:「煙癮好像很大?」

    「是啊。」他笑,聲音輕得像是只從鼻子裡哼出。

    見他像是很累,態度又變得這樣冷漠,她也不再多話,直到回台中,她把他的車子停在她車子停放的停車場前。車內幽靜,只有他微沉的呼吸聲,空氣間隱約有他呼出的酒氣,她不禁側眸看他。

    他頭還是仰著,只是微微向右邊傾去,外頭的路燈在他仰著的面龐上披了一層軟黃,恆常冷硬的線條因此變得異常柔軟,讓人想要觸碰,尤其他喉間那塊突起,是她一直覺得很性感的地方。

    也不知道是著了什麼魔,她竟是傾過身子,想去觸碰他,手才接近他硬朗的脖頸,卻見他微微動了一下,她心裡一跳,一時間只能收回手。

    她這是在做什麼?當年他是怎麼對自己的,她難道忘了?懊惱自己這樣的舉動,她咬著下唇,和自己生氣,須臾,她出口喚他:「宋蔚南。」

    他沒被驚動,她掌心輕推他臂膀。「宋蔚南,你醒來。」

    因她這一觸碰,宋蔚南身子動了下,卻沒睜眼,一點醒來的跡象也沒有。

    她輕拍他面頰。「宋蔚南,你快醒來啊,我要回家了。宋蔚南!」

    她的手忽然間被握住。她屏息,有些錯愕地看著自己貼在他頰面的手被他的掌心握住。「宋蔚南,你——」

    「幼心,別鬧,再讓我睡一下就好……」他未醒,薄唇含含糊糊地逸出聲。

    這麼溫柔,還帶了點孩子氣的聲音……她被他包在掌中的手心忽地一僵,抿著唇看他,眼睫快速眨動,呼息短促。

    以前在教室上過主修課後,總有一堂練習時間,他常會偷懶睡在琴房裡,那時她為了掩護他,坐在靠門的那一側練琴,他坐在裡側挨著她睡覺,每每有老師經過,她總要喚他醒來,有時她淘氣作弄他,沒有老師經過卻故意嚇他,他被玩了幾次也受到教訓,後來每次叫他,他總應她一句:「幼心,別鬧。」

    而今他這一句「幼心,別鬧」,是出於什麼原因讓他在睡夢中出口的?

    她眨眨微濕的眼,試著抽出手心。「宋蔚南,你醒來,我要回家了。」

    扭著手,卻感覺手心似被握得更緊了些,也許因他的囈語勾動了她某一處的傷痛,她惱怒下,用力抽了手,驚醒了他。

    宋蔚南身子震了下,猛地睜眸,像未完全清醒,眼神有些迷離,好半晌,意識才像是回籠般地看了窗外一眼,又看向她。「到了?」

    「嗯,你睡得真沉。」江幼心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逕自下車。

    打開後座車門,拿了自己的皮包和提袋後,轉身要走,他人卻也已下了車,就站在她身後,她被迫與他四目相對。

    「我送你回去。」時間近九點,不算晚,可卻想見她進家門才能安心?

    「我自己有開車。」她指了指一旁白色的福斯Golf。」?

    「我開車跟在你車後面。」他目光隱約可見疲憊,眼白還覆著細小紅絲。

    「喝酒的人還是別開車了,叫部車回去。」她不看他的眼,說完便越過他。

    車子開上車道後,在變換車道間,才從後視鏡看見他的車就跟在後頭。他這是在做什麼?喝了酒,還開車跟著她?她很氣惱,偏偏車子已在路上,她如何阻止?直到回到她公寓樓下,她停妥車後,就見他的車停在對街。

    他的車窗降下,她看見他低頭點煙。又煙又酒,他非要這樣躇蹋身體?

    車上了鎖後,她走過去,在駕駛座車門旁站定。「你不知道酒駕很危險嗎?」

    宋蔚南左臂擱在車窗外,指間火光爍動,他看著她,卻不說話,好半晌才把煙湊到唇邊吸了一口,煙霧升騰時,他開口問:「你是在關心我?」

    他五官因煙霧而微微模糊,她瞧不清他眼底情緒,也分不清他這話的意思是否有嘲諷,她沉著小臉。「我們一道出門,你要酒駕出了事,我難道沒有責任?」

    說完才發現自己竟是顫著身子。她看似氣他,其實心底明白她更氣自己,她幹嘛還擔心他煙酒不離地躇蹋自己的身體?幹嘛氣他酒後駕車?

    呵口氣,她轉頭就走,想起了什麼又猛然回身,再度走到他面前。

    她居高臨下望著他,對上他諱莫如深的眸子。「宋蔚南,我以為我的人生只要傻過一次就夠了,難道你認為我還會笨第二次嗎?」她不再遲疑地轉身。

    看著她的背影隱沒在大樓門後,宋蔚南扔了煙,吐出長長煙圈後,才發動車子。

    她是傻,可他又何曾聰明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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