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皇后 (上) 第二章
    當晚,明世遠前來帶回明小滿時,李旭淵便順口告知兒子將不再隨自己到處奔波,還盼他多加照顧。

    翌日,明夫人的女兒舉辦滿月酒會,李彧炎代替父親出席,送上一對鵝蛋大小的夜明珠,讓席上賓客莫不驚歎連連,給足了明夫人面子。

    從此以後,李彧炎只要一得閒,便到明府串門子,要不便是拎著明小滿帶著上宮凌到家中,陪他一起上夫子的課。

    身為家中獨子,他長年陪同父親在外,甚少有同年玩伴,唯有一個褚善最得他的欣賞,如今添了明小滿和上官凌,他儼然成了兄長,不僅負責照看兩人的瑣碎雜事,也能拉著他們一道玩捉迷藏,讓他過足了兄長的癮。

    也因為難得待在銜月城,今年他才終於有幸見到五年一回的辟邪典。

    辟邪典,是銜月城年終的最大慶典,也正是舞官存在之意義。

    銜月城出南城門便可直通海灣商埠,傳說在百年前曾經發生過地動,引發海浪席捲村落,所以從那時開始,便舉行了辟邪典,以舞伶獻舞,人人戴上面具,過後便將面具丟棄,代表霉運除盡,再擺上豐盛的牲畜食谷,祈求海浪不再侵襲村落。

    然而這樣的祈福慶典,卻在近十年來有了改變,成了特別的求愛慶典。

    這一天,男男女女皆會戴上面具,男子會在此時找出心儀之人,對之求愛,女方要是願意接受,三天之後也會回報一支舞,以訴衷曲。

    在慶典開始之前,必定由舞宮攜教坊女伶開舞,而今年較為特殊的是,在南城門綵樓上獻舞的,就是明世遠和他的小妾。

    「娘,是娘!哥哥你瞧,今年開舞的是我爹跟我娘!」坐在茶肆三樓的明小滿直指著綵樓上的爹娘,興奮低呼。這些年下來,八歲的明小滿說起話已比同齡的孩子還要伶牙俐齒,就連身子骨都長肉了。

    「知道,哥哥我的眼睛好得很。」李彧炎哼了聲。

    他對舞藝興致缺缺,今天會來,純粹是被明小滿眼裡的兩泡淚給逼來的。

    如今,日漸黃昏,彩霞瑰麗濃艷,壯觀得如潑墨畫,紮了七層綵樓的附近商家和空地也早已擠滿人潮。

    突地,只聽見急促如珠玉敲打的琵琶聲響起,在綵樓上如人偶般的兩個人,突地舞動起來。

    明世遠身穿七彩舞衣,水袖拋出,舞步款移,眸色威嚴冷肅,讓李彧炎微愣。

    他從不知道男子的舞竟可以如此剽悍,不見粉味。再見女子身如無骨柳絮在他身旁團繞,隨著漸層而上的各色絲竹,舞姿漸野漸狂,他不禁深深被吸引住。

    「哥哥,娘的身上怎麼有一團黑影?」

    「嗄?」李彧炎看得正入神,「哪來的黑影?」

    「有啊,就跟姑丈那時候一樣,姑丈——」

    「小滿,別胡說,這是場人神共舞的戲碼,別擾人。」上官凌語氣平淡地制止,俊目卻直勾勾地注視著她。

    明小滿抿了抿唇,沒再多說什麼,而李彧炎則是從頭到尾都被遠處兩人的舞姿吸引,從此對明世遠更加改觀。

    只是幾天之後,明小滿的生母突然病逝。

    明世遠悲慟欲死,瞬間蒼老了許多,而明小滿則變得沉默不愛說話,常常把自己藏起來。

    「小滿兒?小淘氣鬼,又要和哥哥玩捉迷藏了?」李彧炎一如往常地踏進明府,直往後院而去,沒話費太多工夫,便在假山的山洞裡頭找到了瑟縮在裡頭的女孩。

    明府後院並不小,能躲的地方不少,可他就是能找到她,不管她躲在哪裡。

    明小滿直瞅著他,圓圓的杏眼紅腫,紅濫小嘴緊抿著。

    「誰欺負你?」他神色一凜。

    這些年有他照顧,她變得豐腴許多,圓潤潤的臉蛋白裡透紅,煞是可愛,甚少再聽她喊冷喊餓,但近來,她卻常紅著眼眶,話也不肯多說。

    明小滿搖搖頭,過肩的黑潤長髮未束,身上穿著錦繡素綾。

    「想娘嗎?」他如此猜測。

    畢竟噩耗來得突然,如今棺還未下葬,就連上官凌都隨侍在明世遠身邊,就怕他的身子撐不住。

    她用力點點頭。

    李彧炎從懷裡取出紙袋,裡頭擱著幾塊像雪花般的玉蔥糖酥。「喏,想娘的時候,吃點糖酥,嘴巴甜,心裡就不哭了。」

    明小滿接過手,卻沒有吃,只是張著眼,任由淚水在眸底打轉。

    「不吃?」他想取出一塊糖酥哄她,卻瞥見她的手上戴了只極為特別的銀製手鏈。精巧的手鏈橫拉出兩條細鏈交套在指戒上,而兩條細鏈上頭則穿上一顆扁平、約小指指甲大小的黑色寶石。

    她的手鏈戴在手上,指戒套在中指上,尚嫌寬鬆,黑色寶石剛好位於手背的位置,在黑暗中顯得分外剔亮。

    「這是爹爹給我的,說是娘留給我的遺物。」她一開口,細嫩童音竟痦咽得像被石礫磨過,一開口便像是泣血般的痛,難怪她始終不開口。

    李彧炎直瞅著她忍不住掉淚的面容,一把將她摟進懷裡。「真好,哥哥我可從沒自我娘手中拿到什麼,她在哥哥還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你可以拿手鏈思念,真好。」

    「咦?原來哥哥沒有娘?」明小滿驚詫極了。

    「你到我家裡,見過我家裡有娘嗎?」他瞇起眼,采手輕掐她粉嫩的頰。

    「偶、不、豬、到……」她的嘴被掐得歪斜,話說得模糊不清。

    她眼裡只有哥哥,哪裡會想到其他?

    「原來你都沒將我放在心上?」他耍狠地騰出另一隻手,硬是把她粉嫩嫩的頰往兩邊扯,指間是她粉膩柔潤的肌膚,教他掐得過癮極了。

    「偶、有、偶、有……」她掙扎,小手抓著他。「葛、格、痛……」

    「哥哥一點都不痛,反倒是痛快得很。」他笑得惡劣。

    「嗚嗚……」她好可憐,娘不見了,大娘罵她,哥哥還欺負她。

    見她兩泡淚滑下,他隨即鬆開手,將她抱入懷中。

    「想哭,就來找哥哥,別忍著,痛快哭出,心就不疼了。」

    明小滿聽了,不禁放聲嚎啕大哭。

    她好喜歡哥哥,因為哥哥待她最好,總會抱她,讓她不覺得冷,還會帶著她到處跑,寵她愛她,這樣的哥哥,就算一輩子都會掐她的臉也沒關係。

    暖意從他懷裡細細滲透,讓她眷戀,讓她不捨,可是往後她不能再依賴哥哥了,因為她……不值得。

    大娘說,娘會死是她害的,就跟凌的爹爹會死是凌害的道理一樣……大娘說,她要是再跟哥哥在一起,早晚有天也會害死他。

    她好喜歡哥哥,好喜歡好喜歡,喜歡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好決定……離哥哥遠一點。

    那日過後,李彧炎便很少有機會再見到明小滿。

    也不知道怎麼搞的,這些年事情特別多。

    先是商行的貨糧莫名著了火,讓他忙著四處調貨,就怕遲交給買主。沒多久,又傳出李家名下、位於東方青州的上百萬畝良田遇上百年難見的大旱,他趕往青州差人鑿井取水,一面又與掌管青州的傅氏州尹商談如何取河道灌溉,一耗就是大半年。

    不過,每年近年終之時,他必定會回銜月城,確定明小滿過得好不好,還帶回不少外地的名物,甚至贈與一塊他親手雕刻的李家火鳳令,但停頓不了幾天,便又得起程趕往他處。

    多虧這兩年的奔波,讓他自弱冠之年便養出了商場霸氣,與人交涉談判時,眸色氣度皆勝過在商場打滾數十年的大佬,加上他遇事處變不驚,沉著尋思對策的氣概,在在令人折服。

    幾年下來,李彧炎的名字,在射日皇朝裡已是聞名遐邇,加上李旭淵這些年也在鄰近幾個國家投資買賣礦產,如今正是收網之際,讓李家的財富與人脈更是大大攀升,堪稱射日首富,富可敵國了。

    可就在這當頭,卻傳出明世遠去世的消息。

    李彧炎聞訊趕回,就見明府門口的白幔隨風飄搖,讓他的心都涼了。

    踏進屋內,是震耳欲聾的哭聲。

    他走到靈堂前,在他最敬重的明叔叔靈前上了香,卻沒見著上官凌和明小滿,不由得問向哭哭啼啼的明夫人。

    「小滿兒呢?」

    「天曉得她上哪去了!她爹死了,她連一滴淚都沒掉,那沒良心的丫頭,我怎會知道她現在在哪?」

    李彧炎沉下濃眉,轉身就走,過了銜廊,便見後院的亭子裡,明小滿正緊抱著上官凌。

    這一幕沒來由的教他心頭一震,霎時冒出難解的惱意。

    惱什麼?他不由得自問。

    小滿兒怕冷,喜歡摟著他和凌,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況且小滿兒就像他的妹妹,凌就像他的弟弟,他倆又是表兄妹,兩人抱在一塊,許是凌在安慰她而已。

    他這麼解釋,然而心就是沉著,令他不快。

    「小滿兒、凌。」他走近,輕喚。

    兩人聞聲抬眼探來,這一幕又讓李彧炎心裡有股異樣蔓延,總覺得這情景就像那年的辟邪典,明叔叔和他的妾共舞那瞬間,男的俊魅,女的妖嬈……但再仔細一瞧,凌的面貌原本就柔魅逼人,然而小滿兒一張圓潤的小臉,卻完全打不上妖嬈兩字,只能算是清秀。

    令他愈發不悅的是,小滿兒並沒有哭,既沒掉淚,為何凌會摟著她?

    「彧炎,你回來了。」上官凌微勾笑意。

    「……你們在聊什麼?」

    「聊……舅舅一下葬,我便要帶著小滿一塊生活。」上官凌倒也不隱瞞,直接說出打算。

    「凌!」明小滿低喊,揪著他的袖角。

    這個動作讓李彧炎迅速解讀出她並不打算讓他知道這件事。

    「為什麼?」他不禁脫口問。

    「畢竟明夫人才是正室,我和小滿跟她沒有關係,被趕出去也是早晚的事,倒不如先謀好後路。」

    李彧炎一頓。其實他問的為什麼,並不是指這件事,但這一刻,他選擇垂斂長睫,順勢轉話題。「小滿兒今年才十三,帶著滿兒,你要怎麼生活?」

    「我爹在世時,便是以煉丹為活,那些醫譜我都收著,打算弄間煉丹鋪子,生活可能清苦了些,但總比待在這裡看人臉色好。」

    李彧炎沒再搭腔,只因在這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外人。

    是他這些年在外奔波,和小滿兒疏遠了?要不,為何她瞧都不瞧他一眼?

    是了,不用明說他也感覺得到,這五年來她一直想法子閃避他,即使他好不容易抽空回銜月城,也難得遇見她。

    這點認知,讓他的心隱隱痛著。

    「彧炎?」

    李彧炎回過神,不形於色地抬眼問:「想弄間鋪子,你手頭上可有積蓄?」

    「這些年我已經開始學習煉丹,也賣出了些許,而且小滿會雕刻,雕了些精細的木製手爐,有些官夫人喜愛,便買回去當飾品。」

    「凌!」明小滿低呼,像是不滿上官凌什麼事都告訴他。

    「怎麼,這些事不能告訴我?不能讓我知道?」李彧炎不禁惱火低罵。

    明小滿一怔,傻愣愣地看著他。

    瞧她眼眶倏地委屈泛紅,他微惱地別開臉,「怎麼,連聲哥哥都不叫了?」他也難以理解自己為何如此沉不住氣。

    明明遇上天大的難關或再難搞的商主,他都可以平心靜氣地運籌帷幄,怎麼她的淡漠便教他這麼難受,使他如此心痛?

    「……你又不是我哥哥。」

    李彧炎聞言,難以置信地瞪大眼,心像是被人狠狠打上一拳,幾乎不能呼吸。

    這些年,他是怎麼護著她,多麼寶貝她,難道她是石頭,感受不到嗎?狠心的說他不是她的哥哥……

    「少爺、少爺,不好了!」

    遠處突地傳來褚善的急喊,他應該感覺不對勁的,畢竟褚善行事從不毛躁,會在他人府中如此失態,必定是家中出事,他應該靜下心神,但是此時此刻,耳裡卻只是不斷迴盪著她沒心沒肺的那句話。

    那痛意,像是一種毒,直往心間鑽,痛得他雙眼發熱。

    「少爺,老爺出事了!駐守在波羅的馬隊回傳,老爺仙逝了!」

    李彧炎高大的身形震了下,雙眼卻依舊直瞅著明小滿,見她瞪目掩嘴,隨即上前一步,狀似要撐住他,他快一步往後退,讓她撲了空。

    扯起冷冽的笑,他挖苦,「我不是你哥哥,你還靠過來做什麼?」

    「不……不是的……」淚水在明小滿的眼眶裡打轉,她不知所措的向上官凌求救。

    閉了閉眼,李彧炎轉身就走,褚善隨即跟著離開。

    見狀,明小滿也立即邁步追上小橋,直到瞧見他的身影轉出拱門,才敢放聲喊,「哥哥,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小滿。」上官凌無聲地走到她身後。

    「凌……」她抬眼,淚如雨下。「我傷到哥哥了,我終究還是傷到他了……」

    「別哭,這是咱們的命,往後我會好好照顧你,別哭了。」上官凌歎口氣,輕柔地將她擁入懷中。

    天色未亮,灰蒙的霧氣籠罩銜月城,有輛馬車停在城南一間小屋前。

    聽見馬車聲,極早便起身準備煉丹的上官凌開了門,剛好看見李彧炎下了馬車,朝他走來。

    「彧炎,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他和小滿昨晚連夜搬出明府,沒想到李彧炎竟知道他們落腳在這裡。

    「這點事難得了我?」他哼了聲,踏進屋內,裡頭是簡陋的桌椅,破損的牆面釘上了橫木條,上頭擺放著幾個瓶子,下頭又擱放了三個小巧精緻的木雕手爐。

    聽說昨晚明夫人大罵他倆極為不祥,將他們趕出明府了。

    說來,凌的心思的確縝密,早猜到明世遠一死,明夫人絕對不會容下他倆,才沒在第一時間慌了手腳,只是此刻他得要前往波羅處理爹的後事,也無暇再照顧他們。

    「那麼伯父他……」

    「我昨天趕回銜月城,除了給明叔叔上香,更是為了交代一些商務,如今商務以及全數交代完畢,待會我便要趕往波羅處理我爹的後事。」李彧炎神色平靜,想來炯亮有神的眼如今佈滿血絲。

    「節哀順變。」可以想見他定是忍著悲痛處理商事,一夜未眠,隨即又要趕往波羅。

    「你這瓶子裡裝的是什麼?」他拿起架上的瓶子,拉開棉栓,嗅著瓶內的藥味。

    「各種丹藥。」

    「有何藥效?」

    上官凌不解地瞅著他。「你問這些做什麼?」

    李彧炎疲憊地閉了閉眼。「聽說玄人擅長煉丹、懂卜相,而放眼各域領地,還未聽說有人會煉丹,這丹藥攜帶方便,要是能夠大量製造,賣到他國,利潤絕對好過你這小屋小鋪。」

    上官凌盯著他,而後不由得一笑。「你知道我是玄人?」

    李彧炎指著他額上的玄玉。「我跟我爹在外多年,什麼奇人異事沒見過。」

    「你不怕玄人不祥的傳言?」

    「不過是些穿鑿附會的傳說罷了。」李彧炎壓根不以為意,再拿起比巴掌還小的手爐,仔細瞧著雕工,那爐火純青的雕法,鬼斧神工的設計,令他讚歎。「這就是小滿兒雕的手爐?」

    「是。」上官凌想了下,勾起笑。「記得是兩年前吧,你不是送了一面黃金鳳凰雕片給她?她好喜歡,央求我買雕刀讓她試試,沒想到玩著玩著,她竟無師自通,天分高得令我驚訝,不過我買不起黃金,只能讓她弄點梨木雕刻。」

    「初學必定是先從木刻著手。」他沉吟著,輕覆手爐,想像她是如何用心地刻出這鏤空的圓形手爐,又是如何聰明地以兩個半圓合蓋,在中央穿入小盅,壓根沒注意到上官凌是特地在告訴他,她的興趣全是因為那面黃金雕片而起。

    「這些我帶走,銜月城不夠冷,手爐在這兒難以風行,賣往北方的紫州或是北方名族泰漠,還有點用處。」

    「也好。」上官凌眉目俊秀,始終噙著討喜的笑。

    李彧炎垂下長睫,像是暗忖著什麼,最終還是轉身踏出屋外。「多弄些丹藥,我約莫明年夏天會回來一趟,到時候有多少我拿多少。」

    「好。」上官凌一路送他到屋外,見褚善在馬車邊,雙眼泛紅,像是哭得很慘,不禁輕聲說:「褚善,節哀順變。」

    「我做不到……」嘴一扁,他眼眶紅似血。

    「再哭,就戳瞎你的眼!」李彧炎不帶殺傷力地低斥,「還不快把銀兩交給我。」

    「喔。」吸著氣,褚善從懷裡掏出一隻囊帶交給他。

    「這些,就當是我買了手爐和丹藥的訂金。」

    上官凌接過手,囊帶的重量教他微詫。「太多了。」

    「不多,就值這個價。」

    他不禁歎氣苦笑。「彧炎,別再將心思放在小滿身上,我會照顧她的,等她及笄,我就迎她過門。」他知道彧炎不過是拐個彎想要幫他們,但往後的日子,他希望別再與他牽扯。

    一腳跨上馬車的李彧炎猛地回頭。「你要娶小滿兒?」

    「對。」他眸色清朗,不欺不瞞。

    「你喜歡她?」

    「不能嗎?」

    他忍不住吼,「你跟她是表兄妹!」

    「表兄妹剛好親上加親。」上官凌說得理所當然。

    「你!小滿兒才多大,你居然喜歡她?」她的身形纖美,已經是個小大人,但那張俏臉還帶著圓潤,根本稚氣未脫,要如何成為人妻?

    「彧炎,你是在外頭走動太久,忘了銜月城的姑娘大抵都在十三歲便出閣嗎?不過,我還是會照古禮,等到她及笄再迎娶。」

    「你……」他張口結舌,難以消化突來的消息。凌說得沒錯,他確實忘了南方姑娘總是出嫁得早。「……小滿兒也喜歡你?」好半晌過後,他才低聲問。

    只因他想起了小滿兒總是親暱地喊著凌,那樣撒嬌的口吻,以往他還不覺有異,如今想來,竟無端感到傷懷。

    「你不認為嗎?」上官凌笑著反問。

    李彧炎無言以對,說不出心底的糾結到底是為了什麼。

    「彧炎,我會好好照顧她,你儘管去飛翔,無需掛念。」

    「你這句話是要與我斷絕聯繫?」他瞇起眼,難以置信他疼入心的兩個人,竟會如此待他!

    心間深處有種被撕裂的錐楚,彷彿原本該屬於他的東西,正要從深處被強迫剝離,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突然間,他明白了。

    可惜,明白得太晚。

    他對小滿兒的感情早在一點一滴的相處間漸漸改變,由憐生愛,要的也根本不再是兄妹之情,從前只是不知道除了兄妹之外,他們之間還可以存在什麼樣的關係,如今才發現有另一種全新的關係可以建立,卻為時已晚。

    他不能奪人所愛,尤其是介入這兩個他照顧到大的人之間。

    上官凌注視著他,「怎會?咱們明年夏天還要再見面的,再者咱們之間的情感,只要有一方不想斷,那麼就不可能失去聯繫。」他語帶暗示。

    只要彧炎能察覺自己的感情,那他就退讓成全,反之,他就要和他完全斷絕聯繫,而眼前他清楚看見了彧炎的動搖,這該是意味著彧炎對小滿,不純粹只是手足之情吧?

    只是打擊過大的李彧炎,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怎麼坐上馬車的,他沒有印象,只覺得眼前一片花白,心是虛浮的,就連腳下也不踏實,讓他愈來愈搞不清楚,此時此刻真正重創他的,是父親的離世,還是這對表兄妹對他的傷害。

    「對了,你要前往波羅,必定會經過交界的砂河,對吧?」

    李彧炎緩緩轉過臉,瞧他扯起了窗幔,朝自己問,才恍惚地回答,「你問這個做什麼?」

    「繞道,往南繞道,就算會多花費一點時間,也請你務必繞道。」

    「為什麼?」

    「如果你信得過我,請你不要過問。」

    李彧炎瞅著他半晌。「我沒有不信你的道理。」接著毫不猶豫地朝外喊,「褚善,繞南方官道。」

    「咦?可是這樣是遠路,得要多費上兩天的路程——」

    「照辦!」

    「……喔。」褚善可憐兮兮地閉上嘴,不敢有異議。

    坐在馬車內的李彧炎餘光瞥見擺放在馬車內的斗篷,想了下,將之從窗口遞給上官凌。

    「小滿兒怕冷,這件斗篷是泰漠皇室的金絲貂裘所制,保暖性極佳,快入冬了,讓她穿上,別告訴她這是我給的。」他還記得她說,他不是她的哥哥,這句話至今想起,依舊教他痛得無以復加,彷彿他全心全意的疼愛全付諸流水一般。

    諷刺的是,儘管如此,依舊無損他對她的憐惜,更荒唐的是,他直到這一刻才發現他並不是想當她的哥哥,卻已經沒有機會說出口。

    「……我買不起這斗篷。」

    「隨便找個說辭搪塞。」

    「這簡直是在強人所難。」上官凌苦笑。

    李彧炎不管,又逕自交代,「我給小滿兒的金雕片,是李家商隊傳令用的火鳳令,如果發生什麼事,到李家旗下的商行捎下口訊,不管我人在哪裡,都會立刻趕回。」話落,他放下窗幔,讓馬車緩緩駛離這寧靜巷弄。

    上官凌目送他離開後隨即進屋,走進內室。兩邊通道各通向一間房,他走向右邊,推開那扇沒栓上的門,明小滿就坐在桌前,狀似全神貫注地刻著手爐。

    「小滿,彧炎走了。」

    「……喔。」她低啞回聲,停下手邊的工作。

    事實上,當她聽見馬車聲時,就再也無心工作,想見他又不敢見,只好強迫自己坐在桌前。

    「這是彧炎送給你的斗篷。」他將斗篷擱在她的桌面。

    瞅著斗篷,明小滿探手輕觸著柔軟細膩的銀灰貂毛,再摸摸那縫邊的精緻金色繡線,淚水忍不住湧上。

    從小,他給她的,一直都是最好的。

    不管是吃的穿的還是用的,他都給得毫不猶豫,一心一意地疼寵她,真心視她為妹子,然而她卻用那麼可惡的方法回報他……

    上官凌輕揉她的頭。「小滿,如果我的占卜沒有錯誤,彧炎的未來,不可限量。」

    「凌至今所占卜的卦象,從未失過準頭,這代表哥哥未來必定是一方霸主。」

    既是這樣,她更不能牽絆住他,只能藉著雕刻思念哥哥,想念他,從此以後,終其一生,她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誰要她是個……不祥的玄人?

    慘事一樁樁的發生,她不信都不行,為了不禍及他,她能做的,就是離他遠一點,把她的祝福雕進手爐裡,希望能有微薄的能力,願他洪福齊天。

    「我想說的是,就算你在他身邊,他也不見得會發生禍事。」

    「誰能保證不會呢?」她苦澀地笑著。「當年娘死時,大娘罵我不祥,我還不信,但這幾年下來,家裡再三出事,甚至禍延哥哥,讓他疲於奔命,事實就擺在面前,你還要我怎麼說服自己?」

    玄人身上皆有月環印,長的地方不同,可她偏偏長在額面上。

    後來,她才知道為何爹要在她額上刺下鳳凰圖騰,那是為了不讓人發現她額面有個玄人特有的月環印,也才知道為何大娘如此討厭她,更明白了為何爹要將娘藏起,不讓人發現。

    因為玄人不祥,玄人會招來災厄!

    「那只是——」

    「巧合嗎?」她滑落一滴淚。「凌,你要用巧合來欺騙自己嗎?你做得到,我辦不到。」

    假設哥哥這些年沒遇到這些事,也許她還能欺騙自己,繼續待在哥哥身邊,但是現在連哥哥的爹爹都離世了……她再沒有勇氣待在他身邊,就算渴望,也必須強迫自己疏離。

    不管怎樣,她都不能因為己身而傷害到她最愛的人。

    上官凌看著她,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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