狍梟 第五章
    不速之客乘雲駕霧而來,但太習慣不會得到一屋子貔貅的恭迎光臨,他還是鬍子拈拈,自己悠哉晃進來,由於腳步太輕巧,一窩睡死的貔貅誰也沒有察覺到他的進入。無妨無妨,他很隨性、很好招待,他們睡他們的,他老人家自個兒能找到位置坐,倒杯山泉,看看自己隨身攜帶的無字天書。

    這一坐,坐了快一個時辰,書讀完兩本,才有第一隻貔貅察覺有客到訪。

    「仙翁?」身為一家之主的雄貔貅清醒過來。

    「吵醒你了嗎?不用客氣,繼續睡,等睡足再來理我就好。」老人家咭咭笑,眼睛沒從書冊上離開。

    自然不可能再睡,稍稍整好儀容,將懷裡愛妻環抱在他腰上的柔荑輕輕挪開,不驚擾她,逕自下榻走往老仙翁落座之處,狍梟則是半睡半醒,瞇眼瞟過去,又懶懶閉上眼。

    「安心,我不是為你家那只兒子而來,不用一臉戒慎。」老人家很體貼的說明來意。

    「那麼您為何而來?」

    「有事麻煩。」

    「仙翁請說。」

    一仙一獸的交情,起源於狍梟他爹作為人類那一世的死亡,他妻子身懷六甲,卻因孩子是人貔貅混種而不容於天,為尋求解決之道,他與妻子親自走一趟天界,當時便是老仙翁給予他們寬容的選擇,使他們保有孩子,以及賜予他成為神獸貔貅的機會。

    老仙翁曾笑道,說著兩人的淵源更早更早,只是狍梟他爹已經不記得便罷,多說無益,又吊他胃口似的,拋出一句「讓你去人間走一遭,你改變不少」的笑語。認真想追問,他老人家只是一徑笑,一徑搖頭,待他放棄不問,老人家再笑拋數句「你堅持要入世,去親嘗你感到陌生的七情六慾,月讀那件事,使你產生迷惑,你認為天人無慾無求的性情是有所欠缺,才造成一沾染上情愛便會兵敗如山倒……這些,你不記得了吧?本來,在地府淨化完成後,記憶應該會恢復」 附帶十幾聲的呵呵輕笑。

    反正,言下之意就是他與老仙翁是舊識,至於多熟,忘掉便罷,他不想深究,深究下去,老仙翁也不會多說。

    「不知你發現沒?人界這幾個月來,氣味變得很怪。」

    他頷首。

    「那是疫鬼的味道吧。」

    疫鬼。好久沒聽見的兩個字,溜進狍梟耳裡,他眼沒張開,耳朵卻不由自主地直豎起來。

    「有些疫鬼集合群聚起來了。」老仙翁臉上笑意稍斂,這是件嚴重大事,不能開玩笑。「數量越來越多,意圖很明顯。」

    「作亂是嗎?」

    「貔貅是疫鬼的最大剋星,在你們面前,他們弱如螻蟻。我認為在事端擴大,力量尚微之前,讓疫鬼們結束愚念,別闖下大禍,事後懊悔也來不及。」

    「要我們去驅疫,是吧?」

    「找你們一家,開一次口就有六個力量,怎麼算都很值得。」老仙翁恢復笑容,眸兒瞇在白眉底下。「當然,驅疫有功,一定能大大記上一筆,我在眾仙面前更能抬頭挺胸,告訴他們,當初做的決定沒有錯誤,惡獸貔貅也能幫助世人。」

    「我明白仙翁的意思。」他甚至懷疑,當初仙翁壓根就算到會有此時此日的需要,才做了人情給他。

    老謀深算。

    老仙翁又乘坐軟軟白雲離開。

    狍梟不再假寐,在床上坐起身,與他爹親目光交會。

    「醒了正好,我們要開家庭會議。」他爹親說,並溫柔喚醒愛妻,要狍梟把三隻姐姐也叫起來,一家六口,圍著窩裡那張巨大水玉圓桌坐。

    「當然答應呀,處理掉幾隻疫鬼,又不費多少力,還能換來大功一筆,我們求之不得!」他娘親聽罷老仙翁留下的消息,想都不用多想,馬上點頭如搗蒜。「驅疫這件事,我們全家接下了!」

    在他們家中,娘親最大,向來她說了算,即使她會轉頭詢問夫君的意見,給他一家之主的尊嚴與面子,但他們那位妻奴爹,沒有哪回不附和她、縱容她。

    果然。

    「我也認為該是如此,對付疫鬼是動動爪子就能輕易解決的小事,我們如仙翁所願,在疫鬼於人界惹出大麻煩之前,為天界除去這項小困擾,對我們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他爹親掛著寵溺的甜笑,接著在愛妻語句後補充,頗有獻媚之嫌。

    「對付疫鬼哦?需要咬死他們嗎?」鈴貅軟綿綿地趴在水玉圓桌上。

    「嚇嚇他們就好了吧?爹不是說,他們開始聚集起來,那種壞東西,單獨一隻時膽小如鼠,十隻湊在一塊就以為自己變成了老虎,咱們讓他們沒膽再群聚,便成不了氣候。」瑤貅可不想用自己的嘴去咬臭烘烘的疫鬼,光想頭皮都會發麻。

    「瑤瑤說的對,除了帶頭鬧事的主謀不能輕放外,其餘烏合之眾,見主謀落入我們爪下,應該會嚇得逕自逃竄,抓著主謀回天界交差,也算了事,是吧?」他娘親開心得好似此時貼在圓桌上的雙掌底下,已經壓住了疫鬼群中的惹事老大。

    貔貅慵懶的性子,只須除一隻疫鬼的差事,他們絕不會費事想去除兩隻。

    「寶寶,你也願意參加吧?」他爹親很明白,狍梟是全家人中必須且絕對得參與的人物,會同意接下老仙翁的請托,目的只有一個——讓狍梟成為天界眼中「改邪歸正」的好傢伙,若狍梟在驅疫行列中不露露臉,很難將功勞掛在他頭上,如此以來便辜負了全家人的用心。

    「……」狍梟聳肩,意思是:我隨便呀,不特別反對或贊成。

    「那好————」

    就在他娘親拍桌定讌之前,狍梟長指敲敲桌面,插嘴道:「疫鬼群聚……啥時開始的事?」

    「兩、三個月前吧。」回答的是瑛貅。「疫鬼的味道本來是很分散,卻越來越聚集,越來越濃烈。」

    兩、三個月前……

    那只他離開好幾個月以上的小疫鬼,該不會也成為群聚中的一份子吧?

    有沒有這麼蠢?

    別被人唆使去幹壞事,跟著其他疫鬼犯下大錯呀……

    他皺起濃眉,為自己內心的忐忑猜測而不悅。

    嘖,萬一她真的捲進麻煩……

    老傢伙只找他們一家貔貅去辦事嗎?會不會同時也找了其它貔貅,那幾隻貔貅主張斬草除根,將疫鬼一網打盡——

    狍梟不敢再想下去。

    「我可不可以順路先去一個地方?」

    又錯過了嗎?

    她喘吁吁奔回曲洞,裡頭空無一人的靜寂,叫她鼻酸。她實在不應該因為耐不住飢餓,而離洞去覓食,他一定回來過,一定的……

    要是能再多忍耐一下下,不就好了嗎?

    她生著自己的氣,悶悶的將採集的瓜果擺在地上,剛剛明明好餓好餓,現在卻胃口盡失……

    不該離開曲洞,他回來,看不見她,所以才又走掉,她真笨、真蠢、真沒用,不過幾天沒吃而已……

    明知道他隨時有可能回來,為什麼她還要暫時離開,去做那種無意義的事?

    她伏趴在地,渾身無力,任由長髮散亂如雲,將更形織細的身軀覆蓋殆盡,幽幽淺淺的歎息,在曲洞裡,孤單迴盪。

    時間,在這裡彷彿靜止下來,他留在洞中的寶礦,一樣堆積成一座小山,她未曾去碰,一切皆於他走時一模一樣,她亦乖順地等待他歸來,雖然巴掌小臉上浮現對自己擅離曲洞的責備,卻又牢牢記得要帶著笑容迎接他的念頭,唇畔小小一朵笑花,鑲著、綻著。

    他離開多久,她等候多久,多久是多久,她沒有計算,它沒有意義,過程不重要,她全心全意的信念,只有與他相逢的喜悅。

    狍梟。她輕輕喊,在心裡,好珍惜地。

    狍梟……

    眼眸慢慢沉了,她放任自己被睡意席捲,睡過了一天,等候便多一天,他回來的日子就減少一天,也許……只是也許,明天醒來,他就回來了,就像之前,依偎在她身邊,頑皮的以長指繞弄她的發,壞中帶笑的嗓,故意密貼她的鬟發,說著:貪睡鬼,起來陪我玩吶……

    只是憶及他,她的笑臉變得儂醉,光是思念,都能使她的胸口溫暖,獲取慰藉。她不意外他對她的影響如此巨大,他本來就是獨特且美麗的光,照耀她,吸引她——光

    瞇成縫的眸,感受到耀眼的光。

    耀眼,而熟悉的光,在洞口,餘暉透進,雖已稀薄泰半,對於身處黑暗中的她,一絲殘忙,都亮如明月。

    天亮了嗎?

    不,日光是到不了曲洞深處的。

    驀地——

    「寶寶……」

    她聽見有人在喊她!

    唯一一個喊出這名字的人……是他!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

    她驚喜的躍起,爬出曲洞,蜿蜿蜒蜒的小徑,何時曾教她感到太過曲折?彎彎繞繞,阻礙她快步奔出洞去見他。

    她忽略了,喊出「寶寶」兩字的聲音,是屬於陌生女人所有。

    「到底要告訴你多少次,不要叫我寶寶!我恨死這兩個蠢字掛在我身上!丟臉死!可恥死!破格死了!」這才是狍梟的吼聲。

    她一心只急著爬行,耳裡雖然聽見他的惱怒咆哮,卻無心咀嚼其意,當她順利離開曲洞,如願看見狍梟正佇足與半空之中,亮發依舊,囂狂依舊,俊美依舊,一時之間,她適應不了他一身眩光,以及他身旁其餘幾隻金銀彩光閃耀的貔貅,眸子幾乎完全睜不開,她還是沒踩出洞口,便聽見狍梟在吠——

    「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寶寶這兩個字!」

    「狍梟!」她不顧雙眼不適,帶著兩泡汪汪淚眸,朝他奔撲而去。

    剛吼完那句話的狍梟一臉鐵青,仵逆他娘親忤逆的太順口,竟然脫口而出他對「寶寶」兩字的反感,對於它們如影隨形跟在他屁股後頭,他確實唾棄到不行,偏偏同樣兩個字,放在她身上,效果不一樣,卻不討厭她是寶寶——

    馬的,他亂七八糟想什麼呀?!啥寶寶不寶寶的,那不是重點!

    就、就算她聽見他吼的幾句話又怎樣?她會出掌摑他嗎?他諒她沒那個膽!

    「幸好你還在這裡。」狍梟懶得與他娘多吵兩句,緩降落地,解決正事要緊,卻被她撲來的奔馳身軀給撞到險些岔氣。

    「狍梟——」她環腰緊緊抱住他,無法控制雙臂顫抖,小臉深埋在他胸膛,呼吸他的氣味。她好高興,他回來了,她就知道,他會回來的……

    胸口擠壓而來的力道,他很熟悉,太久沒重溫,竟覺懷念及無比柔嫩。

    「我還在想你會不會跑到別處去了。」他一吁,口氣有些軟。

    若曲洞裡找不到她,那就相當麻煩。兩人分開是分開了,再怎麼說也曾恩愛過,有段交情嘛,他自覺有需要繞到這裡來告誡她一聲,別蹚入疫鬼的渾水中,乖乖過她自己的生活,他可不想有朝一日要收拾鬧事的疫鬼,算她一份。

    「我,當然……不會,跑,別處,要等,等你,我在,這裡,等你……」她的淚水,很快在他胸口衣料上濡出小小一片印子,她斷斷續續抽噎地說道,太久沒於誰開口交談過的嗓,帶著乾澀,哭顫使它變得更結結巴巴。

    「你在等我?」狍梟對她的答案感到愕然。

    她笑的甜似蜜糖,眸兒濕潤閃耀。「嗯……等你,回來。」

    「我不是跟你說好分開了嗎?我那天還跟你揮手道別耶,你等我幹什麼?我給你那麼多金銀財寶,不夠嗎?你全用完了?等我回來再拿一些給你是不是?」狍梟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她仍在等待他,他未曾要求她等他,她幹嘛這麼多事?幹嘛不快快樂樂找其他事做?

    「你,生氣,了嗎?」她面露慌張,仰頭覷他。

    「不是生氣呀,散就散了,拖泥帶水最讓人覺得麻煩,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我沒叫你這麼做,你這麼做我也不會感動,難道我一輩子不回來,你就等我一輩子嗎?有沒有這麼蠢的呀?!」

    生氣嗎?應該是沒有,他幹嘛生氣呢?她愛等是她的事,他完全不知情,不知者無罪嘛,可是她一副比他離開時更瘦更小更蒼白的模樣是怎麼回事?她都不吃不喝不睡覺嗎?這一點他就很不滿了,口吻不自覺地越來越隨便。

    「我和你沒有承諾,也沒有約好要廝守終生吧,有嗎?有嗎?!大家在一起很愉快,分開也分得和平,多好呀,不是很沒有負擔嗎?你幹嘛好像睡過了抱過了就一生都得綁在一塊?」幹嘛害他有一股該死的內疚感從胸口泛起?!

    而為了抵抗那股內疚感,他只能將過錯全推到她身上。

    對,是她的錯!他那天明明白白的說了,他要走了,他也沒有虧待她,他變給她無數的金銀珠寶,比起他抱過的女妖們不知多出幾十倍,足夠了吧?!

    用它們買她數十日的相伴,可以了吧?!

    他不記得自己臨走前要求她替他守身、為他等候,沒有吧?!他應該沒有一時之間脫口說出那種蠢話吧?!

    她呆然,黑剪雙眸眨也不眨,望進他怒光閃爍的眼。

    她必須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消化,才能拼湊其意,將他說的話,細細理解。

    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我沒叫你這麼做。

    她是心甘情願等他的……

    難道我一輩子不回來,你就等我一輩子嗎?

    是,我會等。

    我和你沒有承諾,也沒有約好要廝守終生吧?

    沒有……沒有約好,沒有承諾,只是她自己心裡默默產生這樣的貪婪念頭。

    你幹嘛好像睡過了抱過了就一生都得綁在一塊?

    這句話,她聽不懂,反覆思索了幾回,仍是不懂。

    你幹嘛好像睡過了抱過了就一生都得綁在一塊?

    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

    她努力想弄明白,可是……每個字的涵義,她是清楚的,湊成一整句,卻變得好艱澀。

    然而,就算不明白字意,雙眼仍可以清楚看見他臉上並無與她重逢的喜悅,他甚至……是憤怒的。

    「所以,你,不是,要……回來?」她吶吶的問,本能地記得要給他的微笑,微微扭曲,變得有些可憐兮兮。

    「不是!我是要來告訴你,不要跟著其它的疫鬼去做壞事!乖乖照你以前那樣——」哪樣?對小動物誠惶誠恐,小心翼翼不去誤傷他們,見人就躲,別暴露在眾人面前,蜷縮身軀,藏於暗處,自卑自憐地躲著別出來?隨便啦,就是不准和其他疫鬼成群結對!

    「……所以,我們,真的,分開了?」她恍若未聞,又問。

    「對,早就分開了!」

    她反應遲鈍,足足在他懷裡愣了良久,雙臂終於慢慢鬆開,小小的身軀僵硬地後退一步。

    分開了。

    這樣也好,聚散兩爽快,是不?原來,這句話,是分開的意思。

    我對陪我玩樂過的女妖都很大方,這些東西,當作是你應得的報酬。原來,這句話,是到此為止的意思。

    好了,寶寶,那我走囉。原來,這句話,是他沒有要再回來的意思,而非暫時。

    原來,沒有要永遠在一起。

    原來,他是真的要走了。

    原來,從那一天他離去時,他與她,已經分開了……

    那她在等誰呢?

    這些日子裡,她不敢吃,不敢喝,不敢睡,不敢四處亂跑,等的,是誰?

    是一個從頭到尾,沒有允諾過會回來的人。

    是她自己想像中,與她一樣對這段感情仍存眷戀的人。

    「我真不敢相信,說那種話的畜生竟然是從我肚子裡生出來的!」狍梟他娘已經聽不下去,旁觀如她都能聽到滿腔怒火,當事人現在一定氣到恨不得痛扁那隻畜生一頓吧!她可以大義滅親的!面對人面獸心的傢伙,揍給他死,她絕不護短!

    「小疫鬼,需不需要我們幫你架住他,讓你揍扁他?」瑤貅以有這種小弟為恥!

    她靜靜望著狍梟,面容好淡好淡,唇邊的笑還沒消失,週身幾位她不認識的絕世美人,一個一個皆好惱怒,比她更激憤。她們在生氣,氣什麼呢?氣狍梟說的那些話嗎?可她一點都不覺得生氣呀……

    只是,難過。

    只是,心裡好酸。

    只是,聽見了什麼東西破碎掉的聲音……

    她一時詞窮,笨拙得找不到話能說,唇兒抿了又抿,蠕了又蠕。能說什麼?該說什麼?要說什麼?她不知道……只能定定凝望他,腦子裡閃過的,全是與他一同編織的美麗回憶。

    那些,真的太過美好,溫熱的擁抱,狂烈的纏吻,冷涼泉裡的嬉戲,櫻花大樹下的紛紛粉雨……

    「……分開了,所以,不能,等你了,對不對?」

    「不是不能,是不用了,不用等我,你大可以去做你喜歡做的事!」

    喜歡做的事?

    她喜歡在睜開雙眼醒來時,能看見他難得稚氣無害的睡顏。

    她喜歡他哄人一樣,說話的聲音。

    她喜歡他喊她的名字。

    她喜歡跟隨他的腳步,踩過每一塊石,踏過每一寸草。

    她喜歡,用手撥弄他的頭髮看著星光激生,將黑夜點綴燦亮。

    她喜歡他笑。

    她喜歡看他。

    她喜歡他也看她。

    不能了。

    不用了。

    沒有他,那些喜歡的事,都沒有了。

    原來,分開,是這樣的意思。

    不單單是他往東、她往西,各走其途,還有,兩個人共同有過的美好及快樂,都必須撕扯中斷……

    「寶寶,你住嘴!不要再說了!」沒看見那隻小疫鬼已經……

    相同的名字,她以為是在斥責她,不由得胸口一窒。

    對,住嘴,不要再說了,方才心底浮現出「求他留下來」的 奢求,不要再說出口了……

    他對她太好了,連要與她分開,都不曾拿石塊丟她,每個要她滾的人,總是如此,打她趕她唾罵她,他沒有,沒有吶……

    他是她所遇見過,最好的。

    分開了,很難過,但曾經相遇,真是太好了。

    若沒遇見他,她不會知道那麼多新奇快樂的事,她不會知道被擁抱的溫柔,不會知道,開懷暢笑是那麼棒的事。

    他讓只生存於黑暗中的她,看到不同的光景,又給了她滿載的回憶,那時的她,著實好幸福……

    幸福到懷疑自己何德何能獲取那麼多。

    他現在,不過是收回她原本就不該擁有的幸福,何錯之有?

    他想分開,那就分開吧,她答應了,不糾纏,不哭鬧,不教他為難……

    「我,知道了……我們,分開吧,不等了,再也……」她小小聲說道,螓首不住頷動著,這一回,她真的聽懂了,明白了,結束了。「謝謝,你,給我,快樂,回憶,謝謝,你,曾經,給我,一個,名字……」

    曾經。

    那個名字,不再有機會被誰喊出來,呢喃在嘴裡,說著它是寶貝的寶,百寶的寶,寶貝的寶————

    沒有他,她不需要有名字。

    狍梟頭一次嘗到被人再三感謝,卻謝得他如遭連拳重擊的滋味。她每一句話所伴隨的強顏歡笑,比她指著他的鼻大罵,更讓人覺得咬牙切齒,難以忍受。

    「我只是來警告你,別做蠢事!聽清楚沒?不許同意任何一隻疫鬼的鼓吹,不許學他們鬧事,別逼我不得已要動手傷你!」他一刻也在她面前待不下去!她的眼神,她的表情,沒有半絲對他的責備或恨意,面對他的風流不負責任,她默默接受,他就是見她好欺負,以為送她幾塊寶礦,再拍拍屁股走人,雙方就能斷得毫無瓜葛。

    她確實太好欺負了,不爭不吵不耍潑不胡鬧,就連該生氣都不知道,而且她還等他等了那麼久——當他舒舒服服的窩在家中軟軟大床上,睡得沉香,她孤單一個人,待在原地,以為他會回去。以她那種老鼠個性,就算肚子餓,也絕對想東想西,怕去找尋食物的空檔,將錯失與他見面的機會,然後,她會隱忍下來,非到萬不得已,餓得幾乎快昏厥過去,她才會快去快回,一回洞裡,沒看見他的身影,又自責著為何要離開洞裡————她一定會這樣胡思亂想,依他對她的認識,一定會!

    狍梟朝她撂下狠話威脅,不等她做出柔順的應允,便逕自騰空閃人,逃得恁快,好似身後有洪水猛獸正張牙舞爪要吃他。

    「養出這種兒子,我覺得……好丟臉。」狍梟他娘捂著臉,顏面無光。

    「抱歉。」狍梟他爹為自己兒子所做的可恥事,向小疫鬼表達歉意。

    她搖搖頭,回以微笑,眼淚卻掉下來,佈滿雪白雙腮,努力想替狍梟說好話,腦裡能挖掘的字眼,仍只是簡單不過的貧乏詞彙:「他,很好,真的,很好……他是,我遇過,最好的……」

    他那只傢伙有資格稱之為「最好」?

    小疫鬼,你這輩子到底都是遇見多糟糕的牛鬼神蛇呀?!

    貔貅一家五口,同時浮現此一疑問,並對她表達默哀同情。

    「請你們,善待,他,他……本性,不壞,現在,對於,惡獸,和神獸,的並存,感到,矛盾,但我知……知道,他 是,很喜歡,你們,他好、好幾次,都提,提到,你們,臉上,帶笑,請你們,疼愛他……」她真笨,連想清楚表達意思也做不好。

    她想告訴狍梟的家人,請不要因為他曾是惡獸便不愛他,她看得出來,狍梟喜歡他的家人,從他的言談之中,她感覺得到,提及他口中的蠢娘和怪爹,他眉眼彎彎的,手舞足蹈告訴她,關於他們那一段愛情故事;說道三名姐姐,他雖咬牙,可滿嘴全是如何如何拉拔她們長大,如何如何從野獸口中拚死搶救她們的小命,如何如何當雙親不負責任又溜出去恩愛相隨時,獨留他一個孩子,照顧三隻貓兒大小的姐姐,又是餵奶又是洗澡——

    他嘴上嫌棄,實則對於家人的共處,充滿了喜悅和驕傲。

    「他都那樣對你了,你管他死活幹嘛?!」瑤貅替她打抱不平,雖然早就知道貔貅翻臉無情的性子,可對照此時小疫鬼淚中有笑的寬宥,她真覺得身為貔貅是件可恥的事。

    「請,不要,怪他……是我,以為,可以……在一塊,我太,貪心,太不,知足了,追逐著,光,我……」她垂下頭,沉默。連想責備自己,都找不出適合的用詞,然而,那不重要了,即便她反省了,願意改變了,也不能重新回到往昔時光,將狍梟帶回她身邊。

    她沒有多言,斂下面容,駝彎背脊,屈曲的瘦小身體,奔入野林深處,暗色衣裳與樹蔭相融,失去蹤影。

    「我們貔貅……實在是很壞的東西。」玲貅忽而吁歎,有感而發:「對感情輕慢看待,認為它可有可無,想在一起時熱呼呼,不想在一起時冷冰冰……勾陳哥哥說過,我們貔貅一旦愛上,就是全心全意、掏心挖肺,要一塊金,給一座金山,而愛上一隻不愛自己的貔貅,是自找苦吃……」

    勾陳雖是她們娘親的同輩,但他千叮嚀萬交代,叫聲「哥哥」就好,叔叔伯伯舅舅這類敬稱,他可不要。

    「我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訓寶寶那只沒心肝的臭傢伙,始終亂棄這種缺德事,他做起來也太順手了吧——」為人娘親,養兒失敗,簡直是奇恥大辱!

    「娘,記得臉要留給我!」瑤貅絕對要替小疫鬼多耙他個七、八下,捉花那張頂著俊美無儔就去拐騙無知少女的可惡嘴臉!

    「……若真沒心肝,何必特地到此一趟,警告疫鬼遠離危險,不要隨其他同伴起舞?」他的爹親,意有所指,道出兒子反常之處。

    要是真的冷血無情,管她小疫鬼要生要死。

    「只是……舉手之勞?」

    「你哪一次見過你寶貝兒子憑『舉手之勞』在做事?」他反問愛妻。他們的兒子可是個大懶人,人生中沒有「舉手之勞」這四字存在。

    「嗯……『舉手之勞』從妖鳥蠱雕口中救出他姐姐們。」例子一。

    「那是特地,他為此摔斷兩根肋骨,被妖鳥爪子抓的滿身是傷。」當時情況危急,蠱雕曾是天人武羅斬殺的十大神獸之一,危險程度不在話下,憑稚兒模樣的狍梟一人獨自對抗,哪可能毫髮無傷、全身而退,況且蠱雕數量還非單一。

    狍梟他娘大吃一驚,掩嘴低呼:「他有受傷?我記得他當時邀功還洋洋得意說他的術力有多強大——」

    「他在逞強,我發現他的傷勢時,他要我再三保證不准說出去,『舉手之勞』毋須做到這種程度,他是嘴硬不承認自己用性命保護瑛瑛她們,想掩蓋他的『特地』。」

    狍梟死愛面子的個性,確實會人前囂張狂妄,人後自個兒舔舐傷口。

    「同理,他來這裡找小疫鬼,也是——」

    五人異口同聲:

    「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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