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欲 第六章
    “但是,你打了我一巴掌。”湯捨摸了摸左臉頰。

    莫霏注意到他顴骨下方有一道破皮傷跡,不明顯,可她看見了,下一秒,她伸手觸摸他。

    湯捨微震,盯著她細致的美顏,淡妝蓋不住她肌膚底層浮上來的紅。她一喝酒,肌膚就紅,嬌怯害羞的紅,雖然她的眼神時常冷凝清艷,酒精卻好像是她的情人,能讓她身體隱藏的熱情奔出。

    “你又一早喝酒?”

    “痛嗎?”

    同時出聲,眼睛互看,視線纏在一起,令兩人想起昨晚那杯酒。

    “你很過分,弄髒了我的地毯。”她收回摩碰他臉龐的右手。

    他也溫緩的放開她的左手,後退三步,一個四十五度躬身。

    她感到陽光越過了他,直射她眼睛,使她視線暈蒙。

    風吹著,和陽光同一個方向,把他的嗓音傳遞來——

    “我會拿去送洗。”

    她說好,語調太輕,他沒聽見。直起腰桿,他走回她身前,近得再次擋住螫她眼的艷陽。

    “今天陽光很強。”她抬起戴著長手套的右手摸摸斂合的美眸。

    湯捨盯著她粼閃水光的睫毛,回道:“風也很強,現在是帆船賽事的季節,帕帕維爾湖也有業余的休閒賽要舉行——”

    “你要參加嗎?”她張眸問他。

    他們開始邊走邊聊,不知道要走去哪兒,聊的也是五花八門。

    他說:“我有加汀島職業帆船手認證執照,我都到那兒參加遠航賽——”

    “什麼時候去?”她又問。

    “今年沒報名。”他回答。

    “為什麼?”不知是真的追根究底,還是無聊閒問。但她的聲音很好聽,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就這麼覺得。

    湯捨瞇著眼,感受莫霏說的陽光很強。空氣裡淡淡的海味突顯了一種花香,湯捨說:“莫霏,我在來的路上,買了一個東西要給你。”

    莫霏頓了兩秒。所以,她昨晚打了他,指甲刮傷他的臉,他今天仍往她的方向走,並且帶上賠罪的禮物……她以為他不會再來,一巴掌抵掉他該負的照護責任。

    “不用懸帶三角巾沒關系嗎?”他拿出紙袋遞給她。

    “長迎說沒關系。”況且,這樣她左手手指比較方便。她雙手接過紙袋,十根指頭輕扣在袋邊。

    他忽地又抽回紙袋,使她戴著典雅長手套的掌心一空。“那個奇怪的針灸師推銷員?”迸出不屑語氣。“他為什麼又去騷擾你?”

    “每天清早,你到我家前,他先來幫我檢查傷勢——”

    湯捨大驚,頓足,瞪著她。“你應該到醫院回診!”此刻,他才察覺不對勁,他照護她的日子裡,她沒說過一次要到醫院復檢什麼的,原來是那位江湖郎中每天出來賣藝!

    “像你這樣的傷勢以蘋果花嶼的最高超先進的醫療來治,早好了吧,那個江湖郎中存心廢你的手!”疑神疑鬼地生起氣來。居家照護、居家照護,應該是他二十四小時居在她家!他竟留了空窗敵人侵入!“你為什麼都沒告訴我江湖郎中——”

    “長迎是祈禱醫院的頂尖醫師。”莫霏打斷湯捨。“他是蘋果花嶼很有名的醫學博士——”

    “我沒聽過這個人!”她像在幫江湖郎中辯解的語氣,讓他愈加暴躁起來。

    “你一個人住很容易被上門推銷的黑心家伙騙!”

    “你曾經被上門推銷的黑心家伙騙?”她眨眸,睇著他。

    他恍愣半秒,這個律師伶牙俐齒,喝醉一樣好口才、反應快!咚地,寵物籠落地,他雙手抓著她的肩膀,深炯的眼睛瞅著她。

    她對住他,“你要給我什麼東西?騙我的嗎?”相較他的激動,她情緒沉和,還笑了。

    怪聲傳開,湯捨垂首。腳邊寵物籠的門彈開了,兔子跳了出來。

    “別讓它跳到岸邊。”莫霏眼簾低斂,輕聲說著。跳到岸邊,再一下,肯定落海。

    湯捨依然扳著莫霏的肩,視線回到她臉上。“我沒有騙你。”接著,他松手,扯掉紙袋蝴蝶緞帶,拿取袋中長盒,再打開長盒,拉出一個瓶子——

    不,是瓶中花,折射陽光,優雅閃燦地,到了她手上。

    莫霏握著有點彎弧的瓶身,看著瓶蓋中的花形。

    “推銷員說這香水是Kenzo Flower系列,在我看來就是罌粟花。”他才不管誰的花,反正是他買來給她的花。這花,不會被歸吃掉。

    他蹲下,托抱一步也沒跳離的兔子,站起身。她還在瞅睇香水瓶,美眸一眨不眨,好像他給她的是什麼稀世寶物。

    “不喜歡嗎?”他問了一句。

    莫霏收定神思,說:“謝謝。”

    “你這樣我很不好意思。”湯捨笑了笑。

    莫霏看著他的笑臉,道:“我說的也是真的,你忘了嗎?——”

    “有嗎?”湯捨愣皺眉頭。

    “你記憶不太好?”莫霏輕輕碰碰兔子的頭。

    湯捨舒展雙眉,歎氣挑唇。“它對食物的記憶很好。”他蹲低,把兔子裝回寵物籠裡。他確實不太注意不重要的人,常常過目耳即忘,要思考一陣,才能記起淡淡的印象。

    “記憶差,有時候是好事。”莫霏也蹲下,小禮服裙擺像花苞,收掩著她挎修的雙腿,垂曳在紅錨的地上。她打開香水瓶,噴了幾下。

    香氣飄縈在他們之間,他說:“很香,但這不是罌粟花的味道,對不對?”盯著她閃映花影的瞳眸,他的眼神很深,也沉潛一朵花——罌粟花。

    美顏朝向他,莫霏若有似無地點頭,纖指又按一下噴頭。“罌粟花的味道很淡,幾乎沒有——”

    “有。”湯捨捉住她的手,阻止她噴灑香水,把瓶蓋蓋回,俊顏貼近她,說:“我聞得到。”

    莫霏身形一個失衡,陡地往後,差點跌坐。

    湯捨將她攬起。“別蹲太久,頭暈了?”

    莫霏點頭又搖頭。“是難捨的欲望……”

    “什麼?”湯捨覺得她好像喚了他的名,以一種令人內心騷動的方式,尤其一直以來他很喜歡她的聲音,他看著她的紅唇,有種想吻她的沖動,像昨晚那樣……

    “難捨的欲望……”迷人的嗓音傳出,莫霏稍微靠了他的胸膛,在他懷裡旋身,指著船艇汽笛鳴響的方向。“那邊。”回過頭仰望他的臉。“正在舉行新酒試飲,像派對,有一款調酒——”

    “你喝了?”湯捨沉抑呼吸,壓下滿腔灼熱亂流,直接插問,“你穿這樣就是去參加那個試飲?”

    “日京子說這次是半正式場合——”

    “日京子?”湯捨先生皺額,而後眉梢一提,“作者?”

    莫霏驚訝地點頭。“你看過日京子的書?”

    “你認識這個作者?”湯捨不答反問。

    莫霏緩緩歪頭,沉眄著他。“日京子就是你說的,女的,很美的,女的居家照護員。”

    湯捨這會兒驚訝了。“她告訴我她叫歐陽晾晾,是你的朋友。”

    他開始照護莫霏的第二天?第三天?還是第四天?總之,是那個被他誤以為居家照護員的短發美女再度出現的那一天——那個薄霧的早晨,他們同時到達莫霏家門口,兩人的手都伸向門鈴,他手長,先碰著了,還沒報上身份,莫霏的聲音先傳出對講機,要他自己進門。他看了看他一直以為的照護員,她像他們初次見面那樣,說門開著請進,一邊催他進門,一邊自我介紹是莫霏的朋友,並且解釋她好幾天沒來探看莫霏,有點擔心獨居受傷的莫霏,但聽莫霏應門的語氣,應該沒事。說完這些,他在門裡,她在門外,她一臉古靈精怪表情,要他別告訴莫霏她來過,因為她沒帶好酒。丟下話後,這位自稱歐陽晾晾的年輕貌美女士,走出花園,跳上紫陽花道旁的一輛羅馬假日Vespa,發動引擎,離開了。

    “她說她叫歐陽晾晾,晾魚干的晾!”湯捨強調他記得一清二楚的美女自我介紹。

    “你連長迎都記不住。”莫霏幽幽說了句,握著香水瓶,輕推他一把,走出他胸懷。

    像喝醉,是喝醉沒錯!她走得顛顛晃晃,朝風裡噴他送的香水。

    依循著空氣中的芳馥,湯捨猶若被牽了魂地跟著莫霏。

    零號碼頭很大,有好幾座倉庫,其中一座是咖啡館、小飯館、半露天花園酒吧進駐的食倉,船員水手們稱“堡”,供他們填飽肚子的堡。

    湯捨站在紅錨造型的燈柱旁,指著食倉入口拱門。“要不要進去點個大邁克三層牛肉堡?”

    莫霏旋足,噴香水像在噴殺蟲劑,“大邁到現在還住在醫院裡吊著腿,不要開他玩笑。”

    “誰管那家伙。”湯捨沒好氣,但又咧嘴,像在笑。“我還沒吃早餐,歸也餓了——”

    “你今天要和孟設計師早餐約會,就去吧,去好好吃個飽——”

    瑰也餓了……

    什麼跟什麼!莫霏顰眉蹙額,細細的鞋跟一挪,往前走。

    湯捨緊追莫霏的腳步,擒她亂噴香水的手。“莫霏。”他叫她的名字,看著她的眼睛,“你帶我去桃樂絲咖啡館,我們去那兒吃早餐。”

    莫霏呆了一下。

    他目光沉定,不像她有一雙暈醉的蒙蒙眼,“你去那邊喝杯加鹽咖啡解解酒——”

    “那不能解酒。”莫霏眨眸眼睫,抽抽被他抓住的手,他放開她,她才說:“我也還沒吃早餐。”

    “那走,你帶我去。”他將她的手牽回掌中,要她帶路,像她帶他發現愛麗絲花店那樣。

    她低垂臉龐,視線落在他的大掌,他知道她在看,便說:“你喝了酒。”

    莫霏沒講話,也沒把手再次抽回,她抬眸看著碼頭的交通指標,帶他走進倉庫與倉庫間的階梯小徑。

    小徑彎彎拐拐,兩側建築高牆灰白不勻,有些巖塊閃著苔綠,他時不時抬起提著寵物籠的手,探出一指,碰觸那些古老巖塊,又上了幾層矮階,他放下寵物籠,也放開她的手。

    “做什麼?”停下清脆的鞋音,莫霏回眸看湯捨。“做——”

    湯捨貼近巖牆,兩手覆在上頭,摸索著。

    莫霏安靜了下來,美眸凝睇著湯捨,做什麼?他牽起她的手,她才該這麼問,他放開她的手,無須這般問。

    將右手包向謹慎拿著香水瓶的左手,莫霏把舌尖上的嗓音吞回心底。

    “莫霏——”湯捨撇過臉龐,本要叫她過來看巖牆刻花,一見她右手捧左手,他什麼懷古幽情都沒了,走往她身前,大掌托起她雙手,“發疼?”他問。沒等她回答,飛揚濃眉一皺,“那個醫學博士肯定是冒牌,我記得大邁克漢堡叫他蒼蠅王——”

    “你總算把長迎記起來了。”莫霏輕緩搭開湯捨的掌,“我的手沒事。”徑自往上走。

    湯捨提了寵物籠,邁開長腿,兩、三步接近她身邊,牽住她的手。

    她轉頭看他,說:“干麼?”

    他回答她:“這些牆是四百年前辛香料與種子交易所的遺跡,我實習時,曾經和老師來修過這一段,剛剛我發現當年我修復的雕花,樣子還很清晰,那是一朵罌粟花——”

    “是嗎?”她意興闌珊的應聲。

    “你想回頭看。”他很殷勤熱切。“我們用過早餐再走這條路。”

    “這些小徑現在很少人走,也只有一時興起的古建物維護師會來——”

    “絕對不是一時興起。”湯捨搖頭。“是必要和熱情,你呢?你經常走這邊,或者,一時興起?”是否曾經用心發現那朵罌粟花?

    “我們從這邊出去。”莫霏指著一個拱門隧道,沒回答他的問題。

    仿佛在巖山裡,這一段出去的路,沒有花花草草——鑽出石縫的,沒有,深刻巖磚的,有沒有。她默不出聲,他聞著她身上的香味,想起滿月的昨晚;此刻,他們正在去吃早餐的路上,他的思路已經到了今晚的滿月,好不容易壓抑的滿腔亂流,再次躁動地騰超。

    “莫霏、莫霏——”他喚了兩次她的姓名,聲音低低的、沙沙的,沉郁也沉欲——他得將欲望壓在像這隧道一樣的深暗處,他試圖轉一個語氣,說:“你認為今晚的月亮會和昨晚一樣圓嗎?”握住她纖纖柔夷的大掌還是忍不住收緊了一下。

    隔著手套,莫霏依然感覺他掌心的溫澤,她回答他:“湯捨,我記得你的露台有天文望遠鏡。”

    “嗯。”他抬頭,仰望隧道拱頂,“一樣圓。”一線斜光洩進來,擴散成面,流動地漫開,恍若紗網撒罩。

    他們像魚逃出隧道,被喧鬧的太陽神抓住,天空偷了海的藍,低旋的鳥影四處密告。

    “你為什麼會知道?”

    涼風吹散了湧出隧道口神秘暖香,使人暫別迷離幻夢,湯捨抹抹臉龐,停在隧道口的拱廊下,眼前是蘋果花嶼的海運公園廣場,廣場中央,巨大紅錨參天聳立,一組頭戴工程帽的人員正從錨冠攀爬上去,進行外觀的定期維護。早起的孩童遠離鮮黃警戒線,在廣場東西南北另辟天地,玩耍得正盡興,父母們落坐邊界林蔭中喝著咖啡,愜意地聊天、看早報。

    “你為什麼會知道?”莫霏的嗓音重復響起。

    湯捨挑眉,“知道什麼?”唇角上揚一個嘲諷弧度,他竟然從來不知道海運公園有桃樂絲咖啡館。

    “你為什麼知道桃樂絲咖啡館?”莫霏朝廣場步行,高跟鞋踩在與高牆隧道小路不同材質的地板,更顯脆亮。

    哈利路亞。湯捨看著莫霏那雙有著紅鞋跟的銀鞋,她每走一步,那鞋跟就像釘子插進他心髒。哈利路亞。他希望她把那銀鞋脫了。他哼著歌,尾隨她,步調稍緩,不急著與她同行。

    等不到他,她在大紅錨拴嵌地面的錨鏈建築旁,駐足回首。

    他對上她尋望的美顏,胸腔這次熏了春天暖風,開出花來。他摸摸胸口,感覺自己心跳太快,像在抽動,不正派的抽動,他的胸腔應該已經變成一幅達利式的畫!他自嘲一笑,嘴裡“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地走向她。

    他是在唱歌,還是怎樣?

    莫霏搖著手上的香水,眄睨湯捨一步一步地接近。

    “你在找我?”他笑說。

    她確定他開口前,是在哼歌,把歌詞含在嘴裡,隱匿如呻吟。

    “你要我帶你去桃樂絲咖啡館。”她也笑著對他,像他笑得讓她不明白一樣地笑。

    這一剎那,她想起他尚未回答的問題。

    “嗯。”他垂眸,看著她的銀鞋,“我要你帶我去桃樂絲咖啡館,我一直找不到——”視線瞅回她臉上,他抓住她搖晃香水的手。“用放大鏡看清紙袋印的店址也找不到,藍獲說找不到,就找你。”

    “藍獲老師……”她呢喃。

    “嗯,那家伙耍得我團團轉,不直接說。”湯捨皺眉帶笑,俊顏表情復雜。

    “這家店也是。”很無奈地攤手,寵物籠提把橫在他掌上好似沒重量,“比螞蟻小的店址透過放大鏡的結果,居然是左右鞋跟互敲三下!”

    “藍獲老師故意不告訴你……”她忍俊不禁地逸出笑聲,這笑聲太過甜柔,不像她。

    湯捨眸光僵定,雙眼微瞇。“他是故意的。”

    莫霏神情一頓,收斂笑容、笑聲。“不,他不是故意的,他如果故意,不會叫你找我。”像個律師的口氣在對他說:“藍獲老師不知道地址——”

    “鬼扯!”湯捨嗓音忽揚。“你在幫他講話?就算這個地方沒有編址,他只要告訴我在海運公園大紅錨廣場就行,他當然在耍我!”

    莫霏愣凝美眸,睇著湯捨,好一會兒,發出嗓音,“你以為桃樂絲在這裡?”

    湯捨眉心褶痕一現,“不是嗎?”他看了看廣場邊界林蔭中的咖啡店。

    “那不是桃樂絲。”莫霏說了句,旋身移動腳步。“我們穿越公園,比繞過整座公園,可以節省更多時間和路程。”

    也就是說桃樂絲在公園的另一頭!湯捨聽著莫霏的高跟鞋聲叩叩叩地遠離,快步追去,越過廣場,走入林蔭。

    “我喜歡和你一起走路。”他不在意得多花時間,繞過整座公園。

    “我今天穿了高跟鞋。”她走在他前面,速度很快。“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都是開車過去。”而且每次都穿高跟鞋!

    “你把鞋脫掉——”

    “我不要!”莫霏回過頭,生氣似地冷瞅他。“像這樣很像那個要騙走桃樂絲鞋子的壞巫婆!”

    “唱HAlleluyah的壞巫婆嗎?”湯捨偏斜頭顱,審視般地看著她,哼起旋律來。

    莫霏不講話,轉身又走,踩著高跟鞋足音,走過一長條林蔭碎石小徑。她穿高跟鞋,一定開車!她今天是瘋了,還好藍獲讓她清醒起來。

    很快地,走出公園最小的一座林子,混亂的交通要道在鐵柵之外,她通過纏爬荊棘玫瑰的鍛鐵拱門,門旁的鍾當當響,雜著汽車喇叭聲。

    湯捨嚇了一跳。“桃樂絲在這附近?”他的聲音蓋過鍾聲和塵囂。

    他並沒有特別大聲,而是她太在意。莫霏咬咬唇,轉頭望著尚置身鐵柵中的湯捨。

    他說:“千瑰的工作室就在這一帶。”

    “是嗎?”很好,她以淡漠的表情、淡漠的語氣說:“那你要不要去找她聊聊?”

    扭過頭,莫霏自己走過空中綠籬天橋,一直到了桃樂絲咖啡館所在的靜謐小巷,她才感覺到後面的腳步聲沒消失,但過沒多久,他停了。這時,她終於轉身,看見他站在一戶人家的開放式庭院,幾個男女路人從他身旁經過,他伸手抓人。

    “你……你干麼?”路人一叫,他放手讓人走,那些人回頭覷他,當他是瘋子。

    莫霏顰眉,走過去。“你做什麼騷擾陌生人?”

    湯捨瞥睇她一眼,眼睛對向民宅庭院。那棟屋子在這一帶算顯眼,有一道螺旋樓梯在屋側,接上二、三樓露台花園,莫霏以前開車經過沒多觀察,現在覺得可能是三戶人家。

    “一樓是簡單的展示中心,二樓是裁縫試衣間,三樓有書房、畫室、休息臥室……”湯捨說著。“這屋子是千瑰的工作室。”俊顏面向莫霏,他再指指庭院最外圍的大橡木盆栽,裡頭滿是玫瑰。

    她說:“很孟設計師的招牌。”

    他搖頭。“這是垃圾桶,這些玫瑰是我送的。”

    莫霏一愣。“你們真的吵架了?”

    湯捨不語,撿起密密麻麻玫瑰中的碎紙片,上面有他的名字,不完整的他的名字,只剩一個捨,他的手都被切斷了,是要他別再碰她嗎?

    “你要不要進去喝孟設計師談談?”

    一個路人走過來,停在莫霏身旁,從木桶裡挑揀三朵玫瑰,莫霏的目光跟著這位路人,嗓音也飄出——

    “小姐,這是私人物件——”

    “啊!”看似學生的少女呆了呆。“可是裡面的人說喜歡的話,可以帶走,我沒有拿很多……”訥訥地解釋。

    “裡面的人說的?”湯捨平聲平調,不像詢問。

    “對啊,裡面的人說的,昨天還貼了隨喜隨取……”少女怯怯地瞄著湯捨,突然拔腿就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跑,她又不是偷東西,每個經過的人,都會拿那木桶的玫瑰,若不拿,不是也要枯萎爛掉,那才可惜。

    湯捨表情冷了,僵站著,寵物籠裡,兔子睡醒,發出饑餓叫聲。

    “莫霏,歸餓了,你先帶它到桃樂絲點餐,我一會兒過去找你們。”這真像一個要去找停車位,先將妻兒放行在路邊的男人會講出來的話。

    莫霏也真的像個母親把幼兒藍——寵物籠——接過手。

    湯捨隨即往那棟螺旋樓梯走去,走了五步,回過頭,莫霏還沒離開,右手提著寵物籠,看起來有點吃力。他皺眉說:“放它自己走,它會跟著你。”

    莫霏點頭,照他的意思,放出兔子。小家伙蹲在她腳邊,東瞅西看,沒亂蹦。

    湯捨這才又說:“桃樂絲在哪兒?”

    “你問孟設計師,她會告訴你。”莫霏翩然轉身,兔子跟著她的步伐,跳走了。

    桃樂絲咖啡館裡,沒有稻草人,沒有錫人,沒有獅子,沒有一只叫托托的狗。但,今天,這兒有一只兔子,就坐在入口櫃台上——招財貓該坐的位子。

    藍獲因為自己走錯店家,這附近的店家以地形地貌劃分,屬於蘋果花嶼巖石區,大部分建築外觀像樸實的石頭,得仔細辨別櫥窗框架,找自己要去的店家。

    桃樂絲咖啡館的窗欞奇突,在一排店家中不難認,藍獲甚至不用記憶巷弄地址,他從來只記這家店有妻子喜歡的咖啡,它的櫥窗框架正是妻子喜歡的咖啡的色澤。

    “這是怎麼一回事?”

    “歡迎光臨,藍先生。”穿著阿拉伯燈籠褲、對襟上衣的女店主,熟絡地招呼著進門貴客。

    藍獲微微頷首。“怎麼店裡養起兔子來?不會是菜單多了皇家野兔肉卷這道法國菜吧?”他的表情沉著認真,講這種話,讓女店主忍不住呵呵笑起來。

    “藍先生真幽默。”女店主搖搖手。“這是寵物,受蘋果花嶼立法保護的——”

    “我知道了。”藍獲看看腕表,往等候區的報章雜志架走。“我以為我進錯店家,麻煩一杯熱摩卡特調外帶。”

    “趕時間嗎?”女店主問道,一面把手上盛了啤酒火腿、撒了蔬果切丁的圓盤放在兔子面前。

    藍獲停了停腳,見怪似地回頭,看一眼兔子吃火腿,淡挑唇角。“這兔子真好養。”不用特別飼料。

    “Poppy帶來的。”女店主指指僻靜的角落桌位。

    “莫霏?”藍獲神情微訝,繞過臨窗的等候區,往裡走去。

    角落說靜,也是有一台嵌牆電視正在直播新聞。莫霏左手整個肘部平放在大理石圓桌上,右手持馬克杯,正喝著冒煙的飲料。

    “傷還好吧?”藍獲靠近時,她回眸的雙眼被煙熏蒙了一層水氣,鼻頭也有細水珠。

    “藍獲老師!”莫霏放下杯子,欲站起。

    “不要叫我老師。”藍獲做個手勢要她坐著就好,他也拉開椅子落坐。

    莫霏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我習慣了。”

    “習慣可改。”藍獲說:“雖然你修過我開的課,我還是希望我們定在學長學妹的關系就好——”

    “嗯,也是。”莫霏垂眸對著桌面,端起熱飲又喝了一口。

    藍獲雙手交握,又道:“說起來,有資格讓你叫一輩子老師的,應該只有卓特,我記得他擔任過你的導師,他一直到現在都是你的指導者。”

    莫霏這點頭沒吱聲,眼睛看著牆上的電視。一則蘋果花嶼外遇法提修的新聞報過,她才開口問:“藍獲學長來這裡買熱摩卡特調嗎?”這家店,是她告訴他的。她剛進藍絡擔任助理,必須負責所有雜務,偶爾得幫在所裡過夜加班的老師們准備早餐,來不及到所裡小廚房做,就直接在上班途中找家店外帶。她第一次帶桃樂絲餐點的隔天,藍獲問她店在哪兒,她說他喜歡這家店的餐點,她可以每天替他帶,他說不是,他沒吃過,昨天他妻子在他辦公室,他把他的早餐給妻子,妻子愛上那杯咖啡。

    藍獲雖是個工作狂,卻非常愛他的妻子,不能回家時,他會令管家、司機把妻子接到辦公室。莫霏知道他說的昨天是什麼意思,復雜地覺得心酸又心安,親自帶他走一趟桃樂絲。從此,他來這兒買咖啡給愛妻。

    “你點什麼飲料?”藍獲沒回答莫霏的問題,嗓音可比新聞男主播。

    莫霏沉了兩秒,在他的聲音——也許,正確是電視中新聞主播的聲音——

    回道:“熱姜汁咖啡牛奶。”

    “看起來很燙,很熏眼。”男人的嗓音又說。

    “什麼很熏眼?”一樣是男人的嗓音,但是另一個,有點突兀的低沉。

    莫霏抬轉臉龐,藍獲也偏過頭,湯捨不知在他們斜後方站了多久,他跨移幾步,坐到莫霏左側。

    “表哥說什麼很熏眼?”湯捨一落座,順手拿起桌上的骨瓷馬克杯,就口喝了起來。

    “熱姜汁咖啡牛奶。”藍獲看著表弟喝下燙口飲料。

    湯捨拿開杯子,面無表情。“我以為你那天說一個月不進辦公室要專心陪嫂子坐月子——”

    莫霏聽見湯捨的說辭,美顏閃頓一下,眼睛看向藍獲。

    藍獲挪動椅子,站起身,“月子餐太膩,拾心想念咖啡的氣味,我出來外帶給她——”

    “是嗎?你真愛嫂子。”湯捨說了句,像是不經意般地瞥一下莫霏,探手拿取餐盤中的三明治吃。“我以為你開小差,來這裡幽會。”

    “門口櫃台那只兔子是你的?”藍獲覺得表弟講話隱隱有刺,很是故意,本要離開,又坐下,拿了大瓷盤中另一塊切半的桃樂絲招牌松露醬牛肚三明治,遞給莫霏。“手傷怎樣?我放假前聽說你受傷也休假,若沒大礙的話,可以恢復上班——”

    “那只兔子是我的。”湯捨吃完切半的三明治,打斷表哥,接拿他手中要給莫霏的另一半。

    “你很餓?”藍獲瞅凝著表弟。

    湯捨大口咬著三明治。“表哥要吃嗎?”

    “我在家吃過早餐——”

    藍獲嗓音沒落定,湯捨就說——

    “那就別再到外面覓食。”

    “我正要走。”櫃台那頭叫著藍先生的咖啡好了。藍獲站起來,再說:“湯捨,看好自己的兔子。”之後,面向莫霏,“銷假上班——”

    “我還沒恭喜你再次當爸爸。”莫霏雙眸凝望著藍獲。

    “謝謝。”藍獲轉回正題,“你得趕快回去上班,我才能安穩享受再次當爸爸的喜悅——”

    “什麼意思?”

    莫霏正要問,湯捨先出聲,聲音和在電視新聞報導裡,長年內戰的圖尼埃法爾又打起來了。

    “戰力不足,長輩們恐怕不讓我放完育兒假,如果你可以銷假的話,情況會不同。”藍獲像在拜托她。

    她心有點軟,有點暖,但是,藍卓特才是她的上司。“卓特老師——”

    “別說他了。”藍獲搖頭。“就是他臨時出差,所裡才陷入忙亂。”

    電視畫面也一團亂,爆炸聲很大,好像揚聲器就是手榴彈,驚慌的記者旁白說,為了殲滅叛軍,一座歷史古城瞬間化為灰燼。

    “卓特老師沒通知他要出差——”

    “他媽的!”湯捨凶猛其實,掀翻了桌子,像失控的憤怒野獸,沖出店外。

    “湯捨!”藍獲即使拉起莫霏,沒讓湯捨的大動作掃到。

    “天啊,怎麼了?”女店主急急走來。店裡的其他客人,或坐或站,全往這角落看,議論紛紛——可能是三角關系,爆沖突……

    “那家伙幾年前去過圖尼埃法爾修古城。”藍獲放開莫霏,走到牆邊,用力按觸電視開關,讓那熒幕安分當牆壁,“我要的咖啡?”轉頭問女店主。

    女店主點頭。“好了,在櫃台。”

    “抱歉,這些摔破的杯盤算我的。”藍獲離開,去取咖啡付錢。

    女店主表情輕松了,眼睛看著被掀翻的桌子。“我下次要整張桌都用大理石,不只桌面,桌腳還要嵌在地基裡……”

    “對不起。”莫霏也感到過意不去。“電視是我打開的。”人家店裡和平音樂放得好好的,她偏要點引信。

    “沒關系。”女店主笑笑安慰她。“Poppy也不是故意的啊,要怪就怪那些愛打仗的人。”

    莫霏笑了笑,和女店主走往櫃台。美眸望出透明窗門外,藍獲和湯捨站在人行道,兩人臉色都不好看,藍獲像在訓斥湯捨,湯捨掉頭就走,不聽訓,藍獲也旋足,反方向離開。

    “Poppy,這只兔子是那位翻桌先生的嗎?”

    莫霏將視線收回,櫃台上的兔子埋頭在瓷盤裡找啤酒火腿,蔬果碎丁散了一圈在盤外。

    “它很挑食。”女店主那抹布收拾殘局。

    莫霏走近,將兔子抓下櫃台,對女店主說:“我先走了——”

    “等等,你的香水。”女店主把莫霏寄放的物品歸還。

    莫霏道了謝,抱著兔子走出桃樂絲咖啡館。

    沒有走太遠,再遠,她的手受不了,不是腳。他的“瑰”太重了,畢竟是上千。

    莫霏挺開花店的朋友說過,一千多玫瑰相當有重量。而且占空間,一起枯萎更可怕,花梗發臭,不會是浪漫。

    孟千瑰可能考慮這些,才把被愛的幸福趁鮮發送給路人,他們應該沒有吵架,因為他來了桃樂絲。她不告訴他,要他問孟千瑰,就是想弄清楚這點。倘若他們吵架,依她在媒體雜志看過、讀過的孟設計師專訪,他連一個字都別想跟孟千瑰說上。

    “抱歉,莫霏。”湯捨坐在路邊平台式黃石椅座,看見她抱著兔子走來,他起立,接過兔子。

    莫霏往黃石椅座坐下,舒了口氣,踢掉高跟鞋,放松地仰頸望天。“藍獲老師說你曾經在圖尼埃法爾修過古城,是報導裡被炸掉的那一座嗎?”

    “是啊。”他在她身旁坐了下來,語調不要不緊,好像剛剛翻桌的事與此無關。

    “你居然把你的瑰丟在桃樂絲裡。”莫霏摸著伏在他大腿上的兔子。

    “我下次會把它丟在愛麗絲花店——”

    “不好笑。”她打斷他。“但是,切記幫它掛上懷表。”

    “嗯。我知道了。”他聲調平穩。

    她微微笑,他看著她脫掉高跟鞋的腳,兩人不再講話。陽光依舊如她說的很強,熾燦燦,天空藍成另一個世界,有點美好,她聽見他唱起Halleliujah。

    她不想打斷他,卻還是說:“你和孟設計師談過了?”

    “嗯。”他輕應,像隨口應的,可能這個問題不再重要。

    哈雷路亞。哈雷路來。他唱著歌,眼睛凝視她那沐浴金色光流裡的裸足。

    她偏轉美眸,瞅睇他唱歌的表情。歌聲頓止,他俊顏無波無瀾,雙眼也看著她,仿佛就是在等她這一回眸。他握住她撫著兔子的手,說:“你呢?莫霏,你是不是喜歡我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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