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的就是你 第6章
    轉過天來起得晚了些,往大堂上一去,見冷涼兒大馬金刀地坐在當中,冷著一張俏臉,長劍拍在桌上,嚇得一屋子人都不敢上前。

    雲在天歎了口氣,過去長身一揖:「冷姑娘,昨天晚上失禮了,不過……」

    冷涼兒忽然一提長劍頂住了他的咽喉:「果然是你做的好事?」

    雲在天忙笑:「沒有沒有,你別多心,衣服是我托店裡的老闆娘給你換的,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冷涼兒也了眼看了他會兒,緩緩坐回原處:「你也不是什麼好人,明明知道那個混蛋的下落,怎麼就不肯告訴我。」

    雲在天在她對面坐下來,叫小二送上來些吃的,微微一笑:「這世上有好多事情,明白倒不如不明白,她躲你,自然有躲你的道理,你只當不認識她這個人就好了。」

    冷涼兒跳起來:「你說得倒輕巧,那個王八蛋趁我洗澡把衣服都給我偷去了,我……」她喊得大聲,滿屋人都看過來,她這才意識到,急忙閉上嘴,卻已漲得滿臉通紅。

    雲在天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難受,忙灌了一口冷茶。

    冷涼兒氣急敗壞:「你不要笑,反正我就跟著你,等找到了他,我連你一起收拾!」

    雲在天果然笑不出來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到了下半月,終於是趕到了長源。

    雲在天跟著家裡的管事,其實也不用他做什麼,把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準備再耽擱一晚,就打回程。

    冷涼兒呆在客棧裡嫌悶,硬要把雲在天拽到了街上,雲在天被她打得挨不住,只好跟著她出了門。

    長源的風土人情跟沐陽沒什麼差別,雲在天耳熟能詳,冷涼兒卻覺得新鮮,邊走邊問,難得顯出一種小女兒情態來。

    兩個人在街上逛了一會兒,說是有點餓了,正想找個地方去吃飯。到了酒店前,忽然看到街角處有人影一晃,兩個人都是極眼尖的,就覺得那身形熟悉到了極點。冷涼兒輕呼一聲,拔腿就追了過去,待趕到那邊,人卻已經不見了。

    雲在天也跟過去,見她恨恨地瞪著一雙美眸,不禁勸她說:「是眼花了吧,田恬怎麼會在這裡?」

    冷涼兒氣得攥了拳頭:「明明就是,她應該在哪裡,你倒是說啊?」

    雲在天也覺得事情有點蹊蹺:「她人在我家裡住著,怎麼會跑到這兒來?」

    冷涼兒瞪白癡似的瞪他:「你明知道他的為人,居然還敢讓他在家裡住,不信你就回去看看,你家怕是連草皮都讓他搬光了。」

    雲在天不以為然:「他不是那樣的人,何況——」

    「何況什麼?」冷涼兒一見他笑得一臉白癡像就來氣,「我認識他多少年了,還不如你知道他的根底麼?他十句話裡要有一句是真的,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雲在天卻不信,田恬性情雖然頑劣了些,但總歸是個女孩兒:「你太多心了,等回到沐陽,你看到她就明白了。」

    冷涼兒輕哼:「也只有你這白癡信他。」

    兩個人鬥了一氣嘴,再沒有心情閒逛,回到客棧裡,胡亂弄了些吃的。

    雲在天說明天就上路,冷涼兒卻堅持說田恬一定就在長源。冷涼兒那火爆脾氣,說著說著就急了,拎起長劍就要動手,嚇得雲在天趕忙投降:「好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們在長源找幾天,再打道回府也不遲。」

    冷涼兒這才平了氣,卻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哼了一聲說:「你放心,我的話一定沒錯,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他的脾氣——我最清楚不過!」

    雲在天本想問她既然清楚為什麼還會被她一騙再騙,卻也只是在心裡偷念了幾句,到底沒敢出口。忽又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問:「你跟她——怎麼會有婚約?」

    冷涼兒俏臉一白:「爹娘不長眼,竟指腹為婚許了這麼個東西,我氣不過,自小就扮男裝,他們家早早就破敗了,失散流落,其實我也沒見過他,只是在三年前他忽然尋了來,卻再沒做過一件好事,整天游手好閒,竟把定親的信物也都賣了。我……我……我真恨不能一刀跺了他!」

    雲在天聽得好笑,強板了一張臉說:「她也有她的苦衷。」

    「她有個屁苦衷!」冷涼兒一拍桌子正想發作,忽然聽到門外有人輕笑了一聲。

    「賀蘭兄說笑了。」

    這一下兩個人都聽得清楚,愕然互瞪了一眼站起身來就往外衝去,等搶到了門外,卻並沒有見到什麼人。

    冷涼兒一跺腳:「這真是見鬼了!」

    雲在天卻說:「不忙,到掌櫃那兒一問就知道。」

    兩個人轉到店堂前。

    冷涼兒揪住了掌櫃的:「這幾天有沒有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來投宿,模樣兒挺秀氣的,笑起來有兩個酒窩?」

    掌櫃想了一想說:「好像是好,住了有幾天了,你們找他……哎,那不就是……」

    兩個人順著掌櫃所指方向看過去,一個少年一撩長衫正跨過了門檻,柔和秀雅,淺笑盈盈,除了田恬還有哪個!

    兩個人怔了一會兒,冷涼兒一個跨步上去就是一記猛拳,雲在天忙搶上前去,拳頭就落在了他身上,冷涼兒氣得大叫:「你躲開,不然我連你一起打!」

    雲在天卻護著田恬:「你不要胡鬧,她不會武功,會讓你打死的。」

    「我才不管他死活,死了也是活該!」

    雲在天挨了她幾記拳頭,忙裡偷閒向田恬說:「你先走,回頭我再找你。」

    田恬卻沒動,眉鋒略挑,看了看他們兩人:「你們——這是鬧什麼,我認得你們嗎?」

    她聲音並不大,但話音一落,兩個人卻都「咦」了一聲。

    周圍終於是靜了下來,和著田恬微顯好奇的臉容,隱隱透出了一些詭異的氣氛。

    冷涼兒冷冷地笑了:「姓田的,你少耍什麼花樣,你不認得我,怕是進了棺材你也要認得我!」

    田恬看了她一會兒,微微一笑:「對不住,姑娘,我是真的不認識你。」

    雲在天大吃了一驚:「田恬——你這是在說什麼胡話呢?」

    田恬上下看了他幾眼:「難不成,這位公子,我也認得你?」

    雲在天聽她話意古怪,忙制止了氣得發瘋的冷涼兒。回身扳住了她的肩膀:「田恬,你不是說好了要等我回去,怎麼會跑到這兒來?」

    田恬反射性地拂開了他的手:「這位公子請放尊重些,我不記得我說過這些話,也不認得你……」

    冷涼兒頓時暴跳:「雲在天,你聽他胡說,揍他兩拳他就認得清清楚楚了……」

    雲在天怔仲間,一個攔不住,冷涼兒已閃身而過,揚手打向田恬。雲在天驚呼一聲,援手已來不及,電光火石之間,旁邊伸出一隻手,在冷涼兒腕上輕輕一帶,便將她送到了三步之外。

    冷涼兒越發惱怒,定下神來一看,那站在田恬身前的年輕男子,高挑俊朗,玉樹臨風一般的模樣。冷涼兒笑一聲:「原來這世上的笨蛋可不只一個!」

    她拔劍欲上,雲在天卻攔住了她:「別鬧了,事情有點兒不對勁兒,問清楚了再說。」

    他轉身向那年輕男子一揖:「這位世兄,你不要誤會,我們跟你後面那位小兄弟是舊識,不知出了些什麼事,他不肯認我們。請讓我們借一步說話如何?」

    那年輕男子略仰了頭,神色驕矜,「他不想認,自然有不想認的道理,你們又何必苦苦糾纏?」

    「話不是這麼說的。」雲在天看了看躲在那人身後的田恬,她神色安靜,一如當日江南初見,一時之間,心頭五味雜陳,「若是真得不想認,總得有個原由,如果是認不得,那其中必有文章,我們是她的朋友,不能不替她擔心。」

    那男子輕哼了一聲:「他已不是小孩子,不會事事都要你們操心,兩位有這閒功夫,回去做些正事吧。」

    他拉了田恬轉身想走,雲在天和冷涼兒心頭一急,閃身攔住了他:「世兄留步,不管怎樣,總得讓我們跟她說兩句話。」

    那男子回過頭向田恬說了些什麼,田恬嫣然而笑:「我不知道,不過我不認得他們,也不想去理他們。

    那男子向雲在天和冷涼兒冷冷說道:「聽見?這是她親口說的。不管之前你們有什麼糾葛,她既不想再理會,你們就不要不識趣。」

    雲在天和冷涼兒呆怔當場,眼睜睜地看著那男子拉著冷涼兒走出店堂,冷涼兒瞪著一雙大眼,半天沒回過神,雲在天推了她一下,她這才恍然一驚:「這臭小子,又在搞什麼?」

    雲在天搖了搖頭:「我看她不像是在做假,這其中不知出了什麼事端,那男子也不像是好惹的人物,我們不要跟他正面起衝突。」

    冷涼兒氣哼哼地一揮手:「你說得倒輕巧,我一見那小子就恨不能千刀萬剮了他!」

    雲在天笑了笑:「冷姑娘,不是我說你,所謂口是心非,指得也就是你這種人了。」

    「雲在天,你想死就早說話!」

    店堂中傳來了雪雪的呼痛聲和摔盆砸碗的毆鬥聲。

    田恬和那男子站在門外不遠處,聽得裡面鬧得厲害,那男子輕輕勾起了田恬的臉:「你看你的眼睛。」

    「怎麼?」

    那男子深深凝視著她:「那裡面有一種東西,叫傷心。」

    田恬笑了笑:「那是你眼花了。」

    「真的不認識他們嗎?」

    田恬淡淡道:「真的和假的又有什麼區別?「

    那男子微沉了聲音:「不一樣,我只喜歡真的東西。」

    田恬微笑:「世人十個裡頭會有九個這樣說,可是,什麼東西是絕對的呢?真的未嘗就不是假的,而假的,也大有可能是真的。」

    那男子微蹙起了眉頭,似乎在思忖些什麼,許久,輕輕地吁了口氣:「在我的世界裡,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我絕不能容忍別人的欺騙和背叛!」

    「這樣呵。」田恬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卻沒有再說些什麼。

    山中高士臥,月下美人來。

    夜裡月亮圓得出奇,影影綽綽的月影之下,彷彿藏了一個人,細看過去,果然是一個面貌清俊的年輕男子,長眉微擰著,不知在思忖什麼心事,終於打定了主意似的,溜著牆根摸了過去,在一間客房前停下了腳步。

    他扒在窗前,往屋裡張望了一下,見裡面沒什麼動靜,抬起手來剛想敲窗稜,忽然上面嘩地探下一顆人頭,他嚇了一跳,往後跳了一步,這才看清那人倒勾在房簷上,冷冷地衝著他笑:「雲在天,我早看你不對勁兒,這麼晚了,你跑到人家房前來做什麼?」

    雲在天歎了口氣:「我是看田恬這副樣子,放心不下她,我看他也就算了,你一個姑娘家,三更半夜跑來扒人家房簷,不是更不像話?」

    冷涼兒腳一用力坐到了房簷上:「用你管,我們是有婚約的,做什麼事都名正言順!」

    雲在天說不過她,敷衍著道:「好好好,你說什麼都行,不過先找到田恬才是最要緊的。」

    他一伸手,冷涼兒卻拿劍鞘攔住了他:「雲在天,你不覺得——你對這件事太熱心了點兒?」

    雲在天一怔:「我們是朋友,擔心她,又有什麼不對?」

    冷涼兒拿眼角餘光瞄著他:「我怎麼就覺得,你用心不大周正呢?」

    雲在天被她說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那你說說看,什麼叫用心周正?」

    冷涼兒也不過是種直覺,直覺得感到,雲在天看田恬的目光,談起她的時候,那自然流露的柔情,都讓人那麼的不舒服。然而雲在天真正問起來,她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一把推開了他:「我不知道,反正,你躲他遠點兒!」

    雲在天心裡憋了一股火,忍不住想把實情說出來。但一轉念,又怕她受不了這樣的打擊,終於還是壓了下去。忍氣吞聲地退到一旁,看冷涼兒以劍柄敲了敲了窗稜,卻忽然一陣歷風襲來,劍柄一歪,整個人就被搡到了一旁。

    冷涼兒大怒,定睛一看那出手之人,站在月色之下,雙手負於身後,隱然有一種絕世出塵的意味。

    冷涼兒一眼就認出了這男子,正是白天與田恬在一起的那個人,更如火上澆油一般,喝斥了一聲:「你幹什麼?」

    那男子也不看她,冷冷仰望著天上明月:「無端擾人清夢。」

    冷涼兒冷笑:「你少在哪裝腔作勢的,我有些話要問田恬,識相的就給我躲遠點兒!」

    那男子微垂了眼簾:「她想見你,不見也能見,她不想見你,見了也等於不見。」

    冷涼兒微一挑眉:「話不能不說,事不能不做,他欠我的,就要給我說清楚,說不清楚,我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會放過他!」

    那男子淡淡道:「只怕她不想說。」

    「由不得他不說!」

    冷涼兒以長劍一扣窗紙,還未等觸及,「波」地一聲輕響,一道勁風逼至她面門,她一閃身,卻依舊被逼退了兩步,她卻是個越激越勇的脾氣,縱身又上,那人指掌微扣,指風連連,逼得她根本靠不上前去,冷涼兒自十三歲行走江湖,哪裡吃過這種虧,一怒之下索性舉劍衝向那人。那男子卻絲毫不以為意,修長的手指點向她的眉心。

    雲在天輕呼一聲:「小心!」

    閃身擋在了她身前,電光火石之間,已和那男子交了十幾招手,冷涼兒只看得目瞪口呆,這才知道平日任由著她欺負的雲在天,原來竟有這等本事!

    那男子也似沒料到雲在天出手如電,臉上微微顯出了詫異的神色,兩個人越打越動了真火,只聽得轟然一聲巨響,地面竟被轟出了諾大一個深坑。冷涼兒跺了一下腳:「田恬,你有沒有良心,鬧出人命來你才高興嗎?」

    她話音稍落,靜了一會兒,只聽那雕花木門吱呀一聲響,一人緩緩站到了門外,笑了一笑,唇邊酒窩若隱若現:「不要打了嘛。」

    雲在天和那男子同時收手,看她一臉悠閒自在的表情,只覺得自己還真是有夠無聊。

    雲在天歎了口氣:「田恬,你怎麼就這麼不聽話,外面這些人是隨便信得的?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在家裡等著我回來?」

    田恬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兒:「對不住,這位世兄,前些日子我出了點兒事,虧得這位賀蘭兄救我,以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看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們就不要再糾糾纏了好不好?」

    「沒什麼大不了的?」冷涼兒瞪大了眼睛,「你做了那麼多對不起我的事,竟敢說出這種話來,你既然要忘,我就讓你忘個徹底!」

    她將長劍一揮,雲在天和那男子同時驚呼,齊齊搶到田恬身前護住了她。

    冷涼兒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們:「你們兩個白癡,只讓她哄得連性命都丟了,也就算是明白了!」

    她氣得轉身飛奔而去,留下三個人在月光下面面相覷。

    田恬微笑著挽了那男子的手:「這個女孩兒真是有意思,她竟不知道我也是個女孩子呢,可惜了這一片心思,完全用錯了地方。」

    雲在天呆呆地看著她那隻手,那麼自然地搭在那男子手臂上,態度平和中又透出了幾分親暱,像是自小就熟識了的,沒有絲毫蒂芥。雲在天實在按捺不住,想拉開她的手,卻又覺得自己未免太過不可理喻,然而那隻手擺在那裡,沉甸甸的,彷彿壓著他的心頭,連說話也帶了些疼痛的意味:「田恬,你——跟我回去吧,以前的事,雖說不記得了也沒什麼關係,畢竟還是要找個大夫看看,這位世兄,我們謝謝他就是了。」

    「我們——」田恬瞅著他一笑,「我還真不知道,你是我什麼人?這個我們,又是從哪裡來的?」

    雲在天一怔,這話聽得真是耳熟,想起臨行前的那一天,田恬就曾這樣問過他:「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來管我的事。」

    他記得他那時的回答,田恬聽了就笑了,她的笑容和平時大不一樣,有一點譏誚,也有一點痛楚,雲在天不是白癡,看著她的笑容,就有一點點明白了。然而那時卻想,不過是好兄弟,真的,田恬太明智,太清晰,與他對於女人的幻想完全不符合。

    比起冷涼兒的烈艷,郡主的柔媚,田恬像什麼呢?她只是一池清水,平靜,而了無痕跡。

    雲在天以為水就是水,永遠都不會掀起波瀾,但事實證明他錯了,錯得非常徹底。

    他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田恬看向那男子:「這真是件怪事,當初我昏倒在雨地裡的時候,怎就不見有人爭著搶我?要不是賀蘭兄揪我,我是連命都沒有了,還輪得到他們來說三道四!」

    那男子微抿了唇角,冷冷地看了雲在天一眼。

    雲在天心頭大震,忍不住搶上兩步:「田恬,你告訴我,你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昏倒在雨地裡?」

    田恬一笑:「我不記得了,不記得事情,又何必要問!」

    「我一定要問個清楚,不然我死也不甘心!」雲在天情急之下,一把扣住了田恬的手。

    那男子臉色一變,扣指彈向他手腕。雲在天指掌微翻,壓下了那一道勁風。

    田恬被他們夾在當中,倒也不驚不惱,等他們打夠了,笑了笑說:「真對不住,也沒看出你們誰勝誰負來,我這戰利品,卻要獎給誰好呢?」

    兩人神色微震,田恬微笑著彎了細長的眼睛,眼角處卻冷光流轉:「不管怎麼說,我欠這位賀蘭兄的人情,既然是欠了的東西,那就要還,至於要用什麼來還,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公子,這不是你該操心的吧?」

    雲在天大驚:「田恬,你不要做傻事——」

    「好了,天都快亮了。」田恬狀似無聊地打了個哈欠,「抓點空子,還能睡個回籠覺呢。」

    她把門一關,只留下雲在天目瞪口呆地站在原處,半晌,正想撲上去,卻被那男子伸手一攔,雲在天一掌拍向他肩膀,那男子也不硬挨,略一閃身,只是輕輕巧巧地攔著他。

    雲在天又驚又怒,只怕自己這一走,田恬就投進了這男子的懷抱,大不甘心,瞪了那男子一會兒,忽然長身一揖:「這位兄台,我也沒別的意思,我和這位田姑娘相識已久,只怕她一時激憤做了糊塗事,我只在這兒守著她就好了。」

    那男子看怪物似的看著他,許久,輕輕說了一聲:「隨你。「

    雲在天看那男子身輕如燕,「嗖」一下就不見了蹤影,一個人站在庭院中,夜涼如水,忽然就有一種十分寂寥的感覺。他走到房門前,偎著門板緩緩坐了下來,想田恬可能已經睡了,忍不住低聲說:「你也太胡鬧了,這世上的男人,都像我一樣規矩的嘛——「

    隱約聽到屋裡似有人咳了一聲,他歎了口氣:「好,我知道我錯了,你就不要再生我的氣,等回了沐陽,要打要罵,都隨你的便好不好?」

    一牆之隔的房門內,田恬靠著門板與他想背而坐,黑暗中看不到她一手捂著嘴,也不知是笑得還是氣地滿臉通紅:「這個白癡——」

    雲在天難得會睡懶覺。

    師傅和兄長的嚴歷已使他養成了異常規律的作息習慣,他往往比旁人醒得早,然而那一夜他睡得很踏實,太踏實了,以至他不得不懷疑是有人從中做了手腳,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性的,尤其當他發現身後已人去屋空的時候。

    他跌跌撞撞地撲到堂前,揪住了掌櫃的衣襟:「早晨是不是有客人退房?」

    那掌櫃嚇了一跳:「退房的人可多了,客官你問哪一個?」

    「就是一個長相很秀氣的男孩子,十七八歲的樣子。」

    掌櫃想了一想:「他啊,沒錯,大清早就跟著他哥走了,走了有些時候了。」

    有些時候了——

    跟著那個男人——

    雲在天只覺得心頭一陣刺痛,那痛楚尖銳得幾乎將他擊潰,他掩著胸口縮回到房間裡,為什麼,田恬,難道說機會真的只有一次,錯過了就不能再彌補。

    報應來得好快。

    田恬略仰著頭,臉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聲音彷彿近在咫尺:「好兄弟?」

    雲在天忍不住抱住了頭,恨自己如此愚鈍,如此殘忍,恨自己錯過了一次就錯過了一切!

    好兄弟?

    怎麼可能會是好兄弟。

    如今田恬明白了,退縮了,放手了,遠去了。只留下他一個後悔了後悔了,曾加諸於她的傷痛,如今一分不差的全部反噬回來了。

    「田恬——」

    很久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冷涼兒忽然對他提起:「你知不知道,男人哭起來的樣子還真是難看,尤其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丟臉死了。」

    雲在天卻不覺得有什麼丟臉,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他一直不懂得什麼是愛,憧憬著,嚮往著,忽然知道了,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那一種傷心是青澀的,帶著剝離的痛楚,在成長中發出陣陣嘶吼。他以後也曾哭過,許多次,但從沒再像那一刻一樣,因為年少無知而刻骨銘心。

    轉過天來一行人就離開了長源。雲在天一直懨懨的,打不起精神來。身邊的人都不知道是為什麼,也無從勸解。

    雲在天自己心裡卻很明白,田恬的選擇讓他覺得受了傷害,可是,如果她真的如他所說,一直留沐陽,等著他,他或許永遠都不會看清自己的心情。無關當局者迷或者別的什麼,他只是直覺地,拒絕這個品格上有很多很多瑕疵的女孩子,他不會承認,自己被她所吸引,即使她是惡劣的。他不想承認這一切。

    受到懲罰是理所應當的,雲在天並不想抱怨什麼,他有點放任自己,去做一些從來都沒有做過的事情,例如,喝酒。雖然他沾酒就醉,但畢竟是喝了。

    然後,林管事顧了一輛馬車,拉著他過了陽城地界。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天之後,頭仍然暈得厲害,他想自己果然是一個爛人了。有一些自報自棄的沮喪。

    林管事是過來人,看他這副樣子,心裡也漸漸明白了。勸了他兩句,又派人給他叫了兩個唱戲的女孩子,只做解悶。

    雲在天哪裡懂得這些風月之事,規規矩矩地坐一旁聽他們唱曲兒。

    那女孩子常的卻是:「君住長江頭,妾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

    歌聲悠揚,繞樑三日。雲在天聽著聽著,忽然鼻頭一酸,急忙把臉埋進了衣袖裡。

    女孩子唱完了,有些好奇地看著他:「公子是不是也像這詞裡唱的,念念不忘地記著一個人?」

    雲在天有些茫然:「是呵,我惦念著她,以前不知道,如今明白了,卻已經晚了。」

    女孩子微笑:「哪有晚不晚一說呢,只有人死了,那才真叫晚了。」

    雲在天長歎:「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她不允我回頭,我就不能回頭,她罰我銜恨一輩子,我也就只能由著她。」

    女孩子笑了:「公子不懂女人的心思,她不允你回頭,卻是盼著你回頭,她罰你恨你,心痛的卻是她自己。」

    雲在天怔了一會兒,卻搖了搖頭:「不,她不一樣,她那樣聰明的人,想要什麼,一定緊緊地抓在手裡,不想要了,連看也不會看一眼,我現就是她不想要的東西。」

    女孩子看他神色空茫,十分可憐,忍不住過去攥了他的手:「公子,天涯何處無芳草,你這麼好的容貌,又有身家,何必死死拴在一個人身上。」

    雲在天被火燒到似的甩開了她:「這是我自己情願的,怪不了誰。」

    女孩子正想說什麼,忽然聽到樓下一陣嘩然,雲在天藉機脫身站到窗前,往下一看,卻是一群無賴圍住了兩個女孩子,雲在天心裡鬱悶,正想找人打架,飛身躍出窗外,擋在了那兩個女孩子身前。

    一群無賴看他來得氣勢洶洶,已經先怯了幾分,雲在天也懶得跟他們廢話,三拳兩腳把人揍得抱頭鼠竄,拍了拍手,正想拔腳就走,身後忽然傳來了女孩子清脆的聲音。

    「公子,我好容易找了這些人來,本想讓他們幫我辦件事,如今人都讓你打跑了,卻讓我該怎麼辦?」

    雲在天身形一僵,臉上冒出了一層汗,神色尷尬地回過頭來,一眼搭上那女孩子,頓時就是一怔:「郡主?」

    女孩子笑了:「難為雲少爺還記得我,叫我寧玉就好了。」

    雲在天想起那天被轟出寧王府時的情形,神色更加狼狽:「對不住,郡主,我以為你是被他們欺負的,有什麼事,我可以代勞。」

    「其實也沒什麼,我就是想找一個人,聽說他來了這裡,想讓他們幫我打聽一下。」

    雲在天問:「是什麼人?我幫郡主找就是了。」

    寧玉眼神灼灼地看向他:「不用找了,我已經見到他了。」

    雲在天微微一怔,隨即大窘:「郡主,我知道我讓你失了臉面,要打要罵等回了沐陽再說,何必煩勞你追到這兒來?」

    寧玉悠然把手籠進了衣袖裡:「那天的事,其實細想一下,破綻多得很,倒是我太不冷靜,大庭廣眾之下給你難堪,我想讓爹爹跟你說明白,他卻不肯,所以我就親自來了。」

    雲在天心頭一陣驚動:「郡主——」

    寧玉笑了一笑:「有些事,不用我說得更明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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